20世纪40年代即将过去。那是40年代的最后一年,5月,人民解放军开进了中国聚大的城市上海。此时我在家乡福州,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福州离上海很近,我已经预感到大转变时代的来临,心中充满了欣喜与期待。那年我十七岁,对人生和时局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我已经没有耐心心爱那黑暗的岁月。政治腐改,物价飞涨,百业凋敝,饿浮遍野。整个中国社会,生死存亡,盛衰荣辱,已经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头。忧患使人早熟。我盼望着生活的改变,我把希望寄托在当时正在进行的解放战争上。
这年的暑假,人民解放军解放了福州。枪声稀疏之后,大街两旁睡满了长途行军作战疲惫不堪的部队。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有理由享受他们以鲜血和汗水换来一切,但他们就这样躺在夏季的阳光直接照射的大街上。南国的夏季非常炎热,这些士兵,携带着自己全部的行囊和武器,也携带着泥泞和汗水,甚至还有血迹,就这样“和衣卧躺在城市的街道旁。我对这种严格自律而秋毫无犯的义师形象,感受极深。我被这情景感动了。我先前所知道的光明也好,理想也好,希望也好,都是抽象的,都不及我在福州街头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世界上的事,包括真理和正义,有时无须言语,只要一个行动!什么叫无私,什么叫奉献,什么叫伟大,这就是!”
这就是那年、那月、那日我下了决心离家从军的最简单的原由一我相信这支军队,我不会后悔。在此之前,一个中学没有读完的少年人,我还从未离开过家门。父母为我的抉择而忧心忡忡,我也对自己的这一步跨出而心怀忐忑。但的确,一切的苦乐、得失、安危,都阻挡不住我心中燃烧的理想之火。当年的年轻人参加部队,没有后来那些的功利性考虑,参军就是置个人的任何利益于度外,包括生死。只要走出一步,就不能为自己留退路。部队实行义务制,当兵是自愿的,是没有报酬的。大家都为着一个理想到这里来,这理想就是建设一个新中国。有着这样的大目标,个人的一切都无须计较了。
我承认当日的我非常单纯。我以极大的耐力和毅力,克于艰苦生活的恐惧。行军、训练、守备、修工、备战,一切我都能忍受,我也都坚定地“挺”了过来。现在回想,我几年的军旅生活,最畏惧的、甚至可以说是最“痛恨”的,是每日清晨的起床号。海岛上的凌晨,天幕是暗黑色的,没有丝毫的光亮。就在此时,军号响起来了。疲劳了一天的人,被无情的号音活活地从沉沉的梦境中拖了出来。接着就是寒风中的跑步,一圈一圈再一圈!
那时心想,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没有起床号的睡眠。不能说不怕死,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回避死。而死亡,是每日每时地窥视在你的身边,已是“司空见惯”了。在那时,比死亡更直接的威胁,来自起床号。
我在军队服役的时间不长。我平生奉行的生活哲学是一旦下了决心,就不后悔。那时有一些和我一道参军的朋友,因为不堪部队的严格纪律而“开小差”走了。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不能违背初衷,我要坚持下来。尽管我有长期在军队服役的愿望,但事实是部队不想留我。在正式实行军衔制的前夕,我奉命复员了。原因是我有“海外关系”一我的一个哥哥于1945年去了台湾就业。闽台原本就是一家,怎么就变成了“海外”了呢?不论我理解不理解,我就这样并不情愿地回到了家乡福州。在等待民政局分配工作的时间里,我自学读完了高中的全部功课。随即考上了北京大学。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这是后话。回过来单说我在部队不长的服役时间中,做过文艺工作,当过文化教员,做过武装的土改队员,还临时做过军报的记者。我在部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基层连队,而且都在海岛驻防。我是小知识分子,但不是“机关兵”。我是一个中学生,我勇敢地迎接了部队对我的“改造”。我的很多知识分子的习惯,在这个时间里都改掉了。其中有些习惯是部队给予我的,使得我多少保持了一些“军人品质”,对此,我至今还是心存感激。这些品质,例如勇对一切艰难险阻而不后退,例如遵守纪律和守时,例如行动果断而不犹豫,等等。
但是,我承认始终不能改变的是我内心深处对于个性的追求、以及对于自由的渴望。而军队的集体生活和铁的纪律性是与此不相容的。我内心的这些追求,按通常的说法,是知识分子的自由散漫的“劣根性”。前不久在厦门,与当年同在一个单位的老友见面。我们很有兴味地回忆起当年我们几个“小知识分子”私下里唱电影插曲《天长地久》,因而受到营教导员严厉批评的情录。我们的“错误”是“一贯”的“资产阶级情调”,而且总要找机会表现出来。这当然是思想改造方面的问题。
我在军队的最高级别是副排级。这在当今的人们看来,我的“级别”就不免有点可笑。而在当年我所在的连队,我这个副排级的文化教员,却令相当多的连队干部战士看了眼红,心中不服。在一个连队中,副排级是非常抢眼的。一个连的建制,统共箅起来,连排级干部不过十人上下。许多参加过淮海战役和上海战役的战士,那时甚至连班长都没能当上。而我是福州参军的中学生,却这么“轻而易举”地当上的排级干部,他们心中怎么也想不通!
岁月如流水。逝水无痕,不觉已是半个世纪前的故事了。这些话,对于当今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很陈旧的,也很乏味的。真有点“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味道。但对于我,却是与我的青春、理想、人生紧紧相连的。我选择,我追求,我坚持,因我无悔。
2004年7月7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附:《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
谢鱼梁
我看见了红旗在招展,我听见解放的歌声在中国的每一块角落震荡着,我看见了无数的至今还在受难的民,向着我,他们伸出了求援的手,我看见了广漠的至今还在兽蹄践踏下的土地在哭泣。呀!是的,我瞧当代他们,为他们献出我的血和汗。
因为我向往于一个美丽的人民民主的共和国,因为我向往于一个世界大同的人类乐园,于是,我以激动的心情,张开了热情的两臂,向着广大的人民大众拥抱;我投入了革命的洪流。
我提起了我的勇气,鼓起了我的热情!在八月末的一天中午,我带着一包小得可怜的随身衣服,离开了十数年来不曾离开半步的家,我年老的双亲,以及我的兄弟们!呀,我那间朝夕相共的小书房,那些心爱的存书,那熟悉的门后的山和门前的水并,还有,我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们,为了人民,为了革命,我得离开您们了!
我并不孤独,因为,我和人民生活在一起。我也不会失望,因为,我有信仰!我有勇气,所以我能够毅然地向前走去。
不再留恋家的温馨,父母的爱,我知道,那是狭小的,自私的,去爱人民,去爱祖国,去抗起枪杆向着那些卖国殃民的反动匪徒开火!惟有革命,才有我们完全美满的家,才有各人安定的生活。
伟大的人民领袖对我们说——
新中国站在每个人民面前,我们应该欢迎。
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它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它。
举起你的双手来,新中国是我们的。
新中国是我们的。但需要我们去创造,去建设。正如我们必须插下种子,才能收成。“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腐朽的东西一定要死亡,发展着的东西一定要胜利。”我正是抱着这种正确的信念,走出家庭和学校的。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我满心充沛着喜悦!
——此文原栽福建《星闽日报》1949年9月16日《星瀚》文艺副刊。
谢鱼粱是我解放前使用的笔名。
福清城里有座小楼
福清城里有一座西式院落,两层楼的红色砖房,有晒台和明亮的窗子。东南海滨灿烂的阳光下,那院中生长着许多亚热带的花木。我记得有几株木瓜,还有浓密地斜倚墙上的三角梅。那是很静遗也很淸雅的一所院子。
那时八十三师师部从莆田的黄石镇进驻福淸,由辛波队长领导的八十三师文艺工作队也就随着搬到了这里。辛波队长是个很爱惜人才也很憧业务的领导人,他知道文工队发展的关键,在于要有不断提供演出的新节目。而新节目的产生,则有赖于生产制作的人。为此,他决定成立编导组。所谓编,即指节目诸如歌剧、话剧、演唱小品,以及歌曲等的创作和编制;所谓导,就是把这些创作出来的节目由导演主持排练、直至正式演出。剧目生产的环节抓好了,文工队就能够生存下去。
所以,自从大部人员参加闽北土改归来之后,八十三师文工队经过调整,辛波队长就开始组建了这个编导组。编导组人员不多,约八、九人,大约相当于一个小队(班)的建制。但它的地位却很特殊,是直属队部的,相当于一个分队(排)的级别。由此可见,辛波队长对这一举措的重视。他任命江平为组长,任命我为副组长。编导组的驻地便是这座。
我们在黄石镇的时候住的是民房,条件很简陋。现在搬到城里来了,条件已经很好。而编导组则更见特殊,整整占了一座楼。(记得此房好像没有房东,若有,也是我们占了二楼的整整一层,房东住楼下楼上的四围是房间,中间是一个大厅。房间住人,大厅供开会或其它公共活动用。
这编导组很像是现在常说的某一单位的专家组,它就是我们这个小小的文艺团体的“专家组”。成员中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参军前的身份是大学生,而且都是学戏剧或艺术的大学生,因此总体的年龄偏大。当然我也是例外,那时我只是中学生。那时的文工队人员参差不齐,有上海解放后人伍的大学生,也有从国民党部队接收下来的专业人员,绝大多数则是福州参军的中学生,以及为数还不箅少的一些小学生。全部文工队的人,看着这个新组建的编导组一它把全队的“专家”都集中到一起来了,大家当然都是仰视着的。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辛队长为何派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去领导那些“大”知识分子?
组长江平是上海人,他是学戏剧的,是一个出色的导演,也是一个索质很好的演员,他谦和宽容,是个老大哥式的众望所归的人物。组员有王增欣、陈艰、林孝铭、张及、林耀邦……等,这些人多半会编、会导、还会演。王增欣和陈艰都是很棒的男低音。王增欣多才多艺,会拉小提琴,会作曲,会演戏,而且经常还有一些让人神往的、在那时也是相当大胆的浪漫故事。后来演《赤叶河》,有一段唱词很悲苦,需要用一种适合的乐器来伴奏,王增欣独自琢磨,拣了一支钢锯,居然发明并学会了“锯琴”。陈艰被公认为是文工队中的“怪才”,他和王增欣一样,都长着个大脑袋,天生地是爱因斯坦式的人物。此人兴趣广泛,学问很大,做文艺方面的事对他真是屈才,他的专长在自然科学,有许多的奇思异想。他经常夜里跑到野地里去,挖了傲楼回来,吓的队里那些小女孩们四处逃闯。
总的说来,编导组里的人都有些“怪”,至少在那些年小的队员眼里是这样。他们的经历和思想都有些复杂,而且还都有些“不屑与谈”的高傲,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都是受辛队长重视的文工队里的“大人物”,是那些福州参军的中学生和小学生仰慕的对象。在这些“大人物”之中,还有一位更特殊的人物,他不在编导组的编制而实际上却和编导组保持着极密切的联系,此人就是关尔佳。他那时的职务是戏剧干事,是住在队部的。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和我们在一起。也许是由于经历和年龄都接近,也许是由于这位解放前上海戏剧学院的大学生,和编导组里的人趣味和修养都相投,总之,住在队部的关尔佳,是我们这座小楼的常客。他生性散溲,不拘小节,却得到辛队长的“庇护”,为此颇引起那些小朋友们的不满。即此一端,也可看出队长辛波的领导风格一他是一位深知知识分子的特点而又善于发挥他们的长处的领导人。这样的人,在当日军中,是很少有的。关尔佳出身满族世家,讲着一口极标准的京腔。他是文工队最有威望的导演。经他的手,先后导演过《白毛女》、《赤叶河》、等大型多幕耿剧,以及许多自编自排的独幕剧、大联唱等节目,使小小的文工队很是风光了一阵。
除了关尔佳之外,常来小楼做客的,是女生分队的分队长李欣。李欣是山东姑娘,白晳、清秀、细挑的个子,北方人的豪爽之气,再加上一身戎装,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她也是敢于单独拜访小楼的惟一的女性。这也许是由于她是分队长、也许是由于她是“老革命”——那时山东参军的已经是老资格了一的身份。至于各个分队里的那些小姑娘们,尽管她们很漂亮,也很聪慧活泼,但她们很少有单独来访小楼的勇气,可能小小的王良琳是一个例外。
在小楼的日子,我忘了自己都曾经做了些什么。我那时浑浑鼯噩,想写些什么,却又写不出来。当时我没意识到,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回首往事,知道那时我正经历着新旧文艺思想冲突所带来的折磨。我的中学时代受到的是英国式的西方教育,而文学理念则主要来自五四的新文学创作。而这一切,在当时都受到了质疑和否定。文艺在五十年代的中国,特别是在军中,它的服务对象和创作原则是被严格规定了的。我除了按照那种规定去写,别无出路。而我的思想情感、以及表达思想情感的方式,与那一切都是格格不人的。那时我有无处可诉的内心苦闷。
所幸小楼惬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前方形势的紧张,迫使文工队要做进一步的整编。编导组解散了,各分队的人员也都裁减。许多人都离开了竟日里笙歌弦诵的文工队,离开了知人善任的、堪称为知识分子的知心朋友的辛波队长。也就是此时,我也告别了我的文工队的朋友们,告别了编导组的“怪才”们。当我独自一人背着背包,向着茫茫的大海走去的时候,心中对那座让人梦想,让人怀念的院中长着木瓜树、墙上斜倚着三角梅的亲爱的小楼,真的还是十分的留恋呢!
2000年7月14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为纪念五十年前八十三师文工队的友谊而作。
重返南日岛
记忆中这里有过一场惨烈的战事。战事发生在碧水连天的地方,在一座不小也不大的岛屿上。地图上标明这里是南日群岛。南日岛北临兴化湾,南瀕湄州湾,中间隔着一个长长的石城半岛,它是撤在东海碧波上的一串闪光的珍珠。那时南日是莆田县的一个区,有几个乡,数十个村落,也没有一样的市镇。这里气候温暧,草木繁茂,遍地生长着剑麻、木麻黄和台湾相思。因为风大,没有什么果树,也不长什么庄稼,倒是盛产番黎。
在那个年代,这里不是花园,而是一个战场。这边是防守,那边是进攻,平日里严阵以待,空中和海上时有冲突。却有过一次造成悲壮结局的殊死的搏斗。那时我在一个连队做文化教员,正奉召集中在团部进行一场“扫盲”(扫除文盲的简称)的最后攻坚战一集中“扫除”全团那些最“顽固”的文盲们,其中就有我们营的副营长,一位在泰安战斗中脑部受伤的、被称作“爆破大王”的三级人民英雄。当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攻克”那些“顽固的堡垒”时,突然一道命令下来,要我们立即停止这些工作一前方发生了紧急的事件。扫盲班解散了,教员和学员各自返回自己的连队。
我们一第三野战军步兵八十三师二百四十九团一登上南日岛的时候,那里的战斗刚刚结束,野地里和山头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举目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激战之后的废墟景象。一场从海峡那边发起的偷袭取得了成功,那是十倍于这边守军的机械化部队。这边一个加强连一即一个步兵连,加上一个迫击炮排,一个侦察排,一个通讯排等等一的官兵除个别幸存者外全部殉难。偷袭者取得了战果后迅速撤退了,二百四十九团作为后援部队重新占领了这座岛屿。上级给我们的命令是,与阵地共存亡,即使地面被占领了,转人地下也要坚持至援军上来。
那时很有点悲壮的必死的决心。上岛的人员无分男女,不论干群,每人都是作战人员,包括我们这些文化教员的文职人员在内。那时毫无作战经验而且身体相当瘦弱的我,也全副武装了起来:一支捷克式步枪,一百发子弹,四颗手榴弹。在此之我连靶场还没有上过呢。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南日岛。当我翮过一座不高的山头(这岛上并无高山,这里也许就是全岛的制髙点了),只见那山坡上到处都是刚刚掩埋的士兵的坟墓。简单的木牌,写着牺牲者的姓名和所属的部队的番号。一些组织部门的干部正在登记着这些英勇死者的名单。记得是当时一场雨后,满山的泥泞和着鲜血在流淌。那惨烈的情景犹如昨日,至今难忘。
岛上的岁月极其艰苦。一个多团的兵力,聚集在这十数个村庄里,多数的部队都是铺上稻草席地而居。记得我当时的住处,是一个渔家的“堂度”,这边睡着我们,那边睡宥房主人的猪,地上一样地铺着稻草。我们日以继夜地挖坑道,从朝鲜战场志愿军那边请来“师傅”教我们挖。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我们把一把又一把丁字镐,挖成了一只又一只“拳头”,手上是血茧重重。也是在南日岛上,我学会了抽烟(烟草的牌子好像是“丰收”),因为除了抽烟,生活中没有什么让人轻松的内容。在南日岛战斗中,我有两位一起作文艺工作的朋友失踪了,我在岛上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这使我在悲壮之中又加了心灵的伤痛。
岁月无痕。重返南日岛是整整半个世纪之后。这一年在福州办完了事,主事者善解人意,知道我青年时代曾在南日岛服过役,特意安排了这样的节目。一辆军用越野车载着我们,一位海防师的少校,一位研究诗耿的年青学者,还有一位司机。我们从福州出发,高速公路是一阵风。过去走过的崎妪和泥泞,那种无休无止的长途复短途,那种走得几乎绝望的、盼不到头的宿营地,如今都被这风一般的速度所取代了。过去的急行军要用几个日夜的路程,如今是几个小时!车轮是欢快的,而我的心却是愈走愈沉重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我想念着那些年月的虔诚的激情,那些风雨中隆隆前进的炮车,炮车行进时卷起的黄泥浆。炮车两边是背着沉重背包、枪支、弹药和给养袋(里边装着晾干的馊头片,最实用的自制干粮)的步兵的队列一当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行进在这稍伍中。如今已是半个世纪过去,以往的一切青春豪迈和艰难困苦,那种报国理想与渴望自由交织的心态,似是一场依稀的梦境。
此刻我们的军车飞驰,如雷似电。从福州一路往南,过乌龙江,经福淸、宏路、江口、涵江、莆田,而后东转向着半岛的尖端行进。过黄石、笏石抵石城,那里有一座教堂,教堂旁边有一个成衣铺。越野车最后上了渡海的舰艇,驻军的一位团参谋长在岸边迎接我们。我终于登上了留下我的青春遗迹、汗水和泪水的岛屿。守军也是一个团,他们是海防十三师四十一团,正是当年从我们手中接防的队伍,他们在这里已是半个世纪,整整五十个年头。部队的首长,他们全部的领导班子,从政委、团长、副政委、副团长和正副参谋长、正副政治部主任和我们见面,为我们设宴接风。有趣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称我为“老首长”,而当年,我只是一个连队的文化教员,级別为副排级。这也就是我在军队的最高级别。我要寻找当年我们连队驻防的旧址。团政治处副主任陪我驱车前往。我们在岛上驻防那么久,竟然不知那个村庄的名字,可见当时形势是多么紧张。我只记得村旁有一块大岩石。我曾在那岩石下读书写作,而岩石的前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从那里可以望见对方守军占领的乌丘屿,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可以望见他们的旗。还有,我们连部的房东是一个漂亮的少妇,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梳着椭圆形的发髻,发鬌上攥着红绳,别着闪光的银笄。可是,这些,都无助于我们的寻找。
那个曾在石旁读书的年轻人已经走远,而那个有雀斑的漂亮的渔家少妇也已走远,岁月,就这样不留痕迹地走远了。那么,那块有人曾经在那里幻想诗歌和未来的石头呢?难道它也走远?我怀疑我的记忆了!我没有找到我旧日的住地,那些艰难岁月里的一切坚持和梦想,我的激情和忍耐,还有我的不安和恐惧,我都没能找到。政治处副主任和我,还有那位师部派来陪我的少校,那位与我一路同行的文学博士,我们都有点失望。我们来到一个村庄的街头,找到一位年长的村民,他也只是说,这里和那里,这方的军队和那方的军队,战斗和流血。但他没能回答我,当年的那位靑年人,他留下的足迹究竟在哪里?
南日岛现在已是一座花园。我们当晚下榻的团部招待所,有空调,有电视,有城市里的宾馆所具有的现代设备。晚宴之后,政委和团长陪同我们在营区散步,花坛,草坪,如花的灯柱。我们谈话的题目是诗歌、足球和音乐。他们是军人,他们现在还在承当着守土卫民的重责,但是我们当年的惨烈和决绝,已离他很远很远。
我没有找到我当日的南日岛,我的住地,我的房东,我读诗的那块岩石,我散落在那里的那些可耿可泣的日子,我都没有找到。守岛的主人告诉我们,你们来晚了几天,我们刚刚庆祝了进岛五十周年。我一想,可不是,我离开这里也是整整五十年了。
2004年7月1日记2003年重返南日岛旧亊,于北京昌平北七家付
一生中最美丽的月亮
我们来到水头码头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码头上弥漫着一片悄悄的欢乐而又安详的气氛。人们排队等候出航,准备出席今天海上的中秋约会。三只轮船:金龙号,马可波罗号,太武号,分别载着来自台湾、海外、祖国大陆,还有金门本土的宾客,大家次第登船。我们这些来自大陆的客人,享受辁贵宾的礼遇,乘坐的是其中最豪华的太武轮。太武轮以太武山命名。太武山是金门的最高峰,它是金门的象征。
海面没有风,也没有浪,出奇地宁静。多情的海,仿佛是敛着气,也屏着声,生恐哪怕是一点点的喧哗也会惊走这半个世纪苦苦等待的甜蜜。这是公元2002年的中秋之夜,我们在金门岛。金、厦两门相约,今夜于海上举杯邀月共庆中华的团圆节。三艘满载着嘉宾的轮船出海了,我们的心中满怀着幸福的期待,就像是去赴爱情的密会。太武轮走在最后,这船的顶层,正在现场直播金门各界的中秋联欢,以及县长举行的酒会。张惠妹的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欢乐的舞,还有充满泥土气息的闽南的乡音……。
南国的秋夜依然和暖。那风仿佛是酒,吹得人醉。我们穿的只是薄薄的正装,却经不住海上的风一吹,又有了夏季的热情。也许是过于殷切的盼望,也许是过于热烈的期待,盼望着那一刻,期待着那一刻,总是与宁静的大海成反比的不宁静的心情一一那里,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激情澎湃的大海。
从廈门的何厝用肉眼可以望见金门,同样,在金门的马山前沿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见对面的炊烟和树林,金厦两门,隔着的只是盈盈一水。可就是这一弯碧水,却把它们隔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两个彼此原本熟悉却显得陌生的世界。半个世纪的漫漫岁月,这海峡的上空,飞着的不是鸟,也不是云彩,而是炮弹,而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这边的相思树,那边的甘蔗林,都在炮火中呻吟。无论是那边,无论是这边,孩子们都只能在战壕和坑道里上学。如今,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这里住着的是自己的乡亲,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方音,一样让人垂涎的耗煎和面线糊。这里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园,这边是,那边也是。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的头顶没有了战机,我们的眼前没有了刺刀。白鹭从这边飞到那边,花香从那边飘到这边。记得诗人说过欧洲内陆的那面后来已拆掉的塘,曾把一个国家切成了两半,把一座城市拆成了两半,但风依然吹着,花香和云影都阻挡不了。我们这里也曾有一面眼睛看不见的墙,虽然无形,但却同样的深,同样的厚。但是月亮能够切割么?不能的。亲缘和血脉能够割断么?不会的。那么语言呢?方块字呢?还有五千年流传至今的文化传承呢?这一切能把我们分开么?
三艘从金门出发的船只开到宽阔的海面上停住了。金门的乡亲,还有作为大陆客人的我们,仿佛受到了感染,屏住了呼吸,静下来了,都把目光投向了海面。突然,厦门的方向升起了礼花,那是迎接我们的!礼花把大海幻成一座灯光织成的花园。晚九点,从厦门驶出的新集美号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边,那边都放起了烟火,彩带,鲜花,锣鼓,歌声,把原先宁静的海面揽成了癲狂的世界!
这是两岸同胞隔绝五十年之后,第一次在海上共度中秋的夜晚。象征着团圆的大月饼,从那边抬到了这边;象征着浓浓的亲情的金门高粱酒,从这边抬到了那边。几艘船靠在了一起,那是久别重逢的激情的拥抱。这船上的人来到那船,那船的人来到这船,这里没有边检,这里不需要证件,这里只有信任,只有一颗颗真挚的心。我们是赴爱情的约会而来的,难道爱情还需要审查么?
浪依然平静,风依然柔和,我们听不见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音乐在耳边,笑语在耳边,但海是沉思的。它在沉思这令几代人痛苦的长久的别离,沉思今天这来之不易的团聚,沉思这不易的团聚何时会变成日常生活的常态。平静的大海此刻也变得不平静了,烟花光影里,礼炮声浪中,我仿佛看见那多情的碧海闪动着泪花,它在为我们祝福,祝福这平安而宁静的夜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告别的时候到了,太武轮拉响了汽笛,它掉头的时候,船尾放起了美丽的烟花。在烟花的光亮中,我仿佛看见那含着泪花的眼睛,是快乐,是依恋,又是一些伤感。人们的双眼都是湿的。
我站在太武轮的船舷上,我望见了太武山的上空悬挂着一轮月亮。那不是我在峨眉山金顶上面看到的那一轮月亮么?那不是我在渤海之瀕看到的那一轮月亮么?是的,它是。不仅是我所看到的今天的月亮,而且也是李白在万户捣衣声中望见的悬挂在长安城头的那一轮月亮,也是杜甫在客中想象中悬挂在故乡窗前照着妻子湿湿的云鬓的那一轮月亮。但是,我认定,此刻我所望见的悬挂在太武山上的这一轮月亮是最美的。
美丽的月亮。我已经看到的、我还将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比不过它~2002年中秋节的夜晚,我在驶还金门的太武轮上望见的悬挂在太武山颠那一轮水晶一样的、玉石一样的月亮,今生今世,我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月亮。
2002年10月31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古宁头落日
在金门游览的程序表中有古宁头看落日一项。古宁头我们是去了,但却没能看到落日。那天很怪,一天都是唷朗的天气。我们去了马山观測站,又去了金门国家森林公园,都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南方海岛上的秋日,仍是一片碧绿。甘蔗已经成熟,高粱却是青绿的饱满。太阳很暖和,也是灿烂如花。一路上,都是金门明亮的太阳导引了我们。可是我们就是没能看到灿烂如花的古宁头的落日景象。
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紧,早餐在金沙镇上吃“广东粥”(其实是闽南一可能是仿效广东的早茶一特别风味的一种咸粥)。这种粥用料考究,约有十多种配料,鸡胗、鸡蛋、皮蛋、各色丸子、牛肉、鱼,外加青菜。就餐时,佐以一种特制的穌皮烧饼。这种烧饼吃时需特别小心,要用一种专门制就的纸托着,免得吃时饼屑四撒。这家食店生意好,它专做咸粥一项,做出了品牌。这顿早餐是金门采风文化发展协会理事长黄振良先生个人请客“没有任何仪式,也不客套。极朴素的一家小店,极具本地风味的著名小吃,这顿早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黄先生是此次诗酒文化节的具名邀请人,但他却没有机会表达地主之谊,所以挤了这天早点的时间来表达他的心意。”
早餐匆匆结束,我们径往马山观测所。马山位于金门岛北端突出部,在那里,我^^肉眼可以看到对岸的角屿和大、小嶝岛的村落和山野。在森林公园我们在丛林环抱中有愉快的休憩。我们一路紧赶,为的是去看古宁头的落日。真的很怪,一路上一样都是晴朗的天气,待得临近古宁头了,天突然地阴晦了下来。闽南海岛的秋日的傍晚,应当是秋阳美艳如花的时节,可是,当我们到临古宁头的时候,那海滨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古宁头在金门岛北端,那里有一片海湾,有一片沙滩和石礁,海水在那里缓缓地拍打着岸上的岩石。原先想象中的那一片血般的落日的殷红凄艳,此刻却为看不到头的愁云惨雾所取代。但见海涛翻滚之处,天边闪现了无际的灰暗。落日是看不见了。不看也罢,我给自己来个安慰:要是真的看到了古宁头惨烈的落日,那将带给我们以何等沉重的心灵的伤痛?
古宁头是一个很特殊的观光点。导游许燕萍小姐没有说明理由一她是金门旅游社的专职导游,我们则是来自大陆的客人,一切都无须说明,一切都彼此心中明白一她只是用严肃的语气向我们宣布不能高声说笑,不能照相,不能吃零食。一路上的轻松谈笑,都停止了下来。我们依照旅游观光的路线,导游小姐也不再作任何的介绍,大家用无声的沉默来感受那一段悲哀的历史,感受那已经消失在历史风烟中的噩梦一般的昨日,昨日的海浪的呼啸和海风的怒号,昨日的硝烟和火焰。
没有看到古宁头的落日,也许别人会觉得遗憾。因为从一般的观光者看来,能够站在金门北海岸的一个突出部,观看瑰丽而庄严的日落仪典,眺望那一派灿若黄金的、燃烧的丹红的熄灭而复归于寂静,那一定是非常惊心动魄的时辰,而在我,却是私心庆幸。我不愿看到那一切。我对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有刻骨铭心的深知。我没能赶上看到那一伤心惨目的景象,对我来说是一种躲避。在想象中,那夕阳一定是极艳、极惨烈的殷殷之红,一定是闪着强光的、达于极限的、近于黑紫的那种绝望的红。是飞溅和进裂,是爆炸和燃烧,是喊叫和呼啸,是一弯静水换成了激越的狂涛,而最后归于寂灭。连叹息也没有,就这样在那里沉没,在那里变成泥土,赶着春天生起遍地的绿。
在古宁头,大家无言。欢笑和歌声都没有,全车的人都在沉默。导游小姐说,这一带过去发生过许多怪异的事,搅得乡里不宁。人们说,这里阴气太重,很多孤魂不能回乡,因为没有旅资。善良的乡民集资请道士颂经超度,异兆终于平息。归途经过慈湖,湖边有一小孩在看垂钓。她向我微笑,天真地送给我一个飞吻。慈湖的轻浪拍打着岸,岸的那边用截断的铁轨竖起了钢铁的栅栏一那是昨日阴森的记忆……古宁头是伤心地,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2003年4月15日记金门游踪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金门三件宝
金门有三件宝物,是金门人很引为骄傲的。第一件是风神爷。风神爷是土生土长的宝贝,好像别的地方还没有。它其实是一个神像,一个很可爱的小老头。其形象有点像内地到处可见的土地爷。那土地爷也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有时还带着他的夫人一起出场,那夫人就是土地奶奶。土地老头管的事可能多一些、也杂一些。风神爷厲于专项管理的,他管的是风。和土地不同的是,土地爷多半住在庙里,而风神爷好像不喜欢住办公室,倒有点像站岗的士兵。这也可以理解为,这爷儿没有什么架子。
金门是一个海岛,境内并无高山,平地不多,倒是有一些丘陵,但起伏也不大。从海上刮来的风,是长驱直人,日夜无遮拦地吹。海上风势很猛,风也造成灾害,树木吹折,庄稼被毁,房屋倒塌。特别是台风季节,出海的海船可能造成没顶之灾。这样,风神爷的供奉就是非常必要的了。风神爷是保护神,可向它祈求太平,在人们的心目中,它是平安安全、祥瑞的象征。老百姓指仗着它来造就一方安康,因此它是可爱的。
金门到处都可以看到风神爷。大的可以是一块巨石雕成,其大如丘石。有石制成的、有金属制成的、也有竹木或其它材料制成的。大一点的风神爷大抵都安放在有风的路口,意思是让它抵挡住那风。风神爷是金门的吉祥物,是亲友间相互馈赠的礼品。它现在是一种旅游工艺品。各种材质制造的、或方或圆、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村或俏、或敏或钝,非常生动。有做给女士用的饰品,有做给小孩用的玩具,有佩带物,也有悬挂件,可谓五花八门,万象纷呈。我离开金门时,金门的朋友送给我一荨风神爷,那是一个钥匙链的坠子。这坠子是我访问金门的珍贵纪念品。
金门地面不大,只有东南海中的一座岛屿,属于大的闽南文化圏。平心而论,金门有自己地方特色的文化资源,不是很多。但就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却活生生地造出了仅仅厲于金门的著名品牌。对此我不免有些感慨,大陆旅游点的礼品市场,已经千篇一律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是景泰蓝的瓶子,都是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布娃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论是山区还是平原,都是一例的劣质的玻璃珠子!但是金门小小一座岛,一个风神爷,却造出了万种风情。金门的经验颇值得我们深思。
金门人引为骄傲的第二件宝物是金门高粱。金门是海岛沙地,盐碱很重,原先这里并不产髙粱,当然也不酿高粱酒。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金门成了前线,驻军云集。军队要生产,驻军官兵要喝酒。而且那时北方的兵多,他们思乡心切。北方人是要喝白酒的,酒能解除乡愁。据说是守军的一位将军基于这些原因,开始引种高粱,同时找一些北方子弟会酿酒的,终于在海鸟上酸出了髙粱酒。在那边,那时也没有什么竞争,金门高粱是独一家。士兵退伍了,把金门高粱带到了台湾。终于又为台湾居民所钟爱。
那年我到台湾,前年我到金门,当地的朋友们在觥筹交错之际,每每隆重推出金门髙粱,以示友情之重。每当这个场合,金门高粱也总不负众望,它成了两岸朋友心灵沟通的纽带。几杯金门高粱酒下肚,大家也都得到了一种难忘的醉意。前面说过,金门原先并不产髙粱,金门人也不酿髙衆酒,但金门却硬是造出了这样名震遐迩的名牌来。这样的事又不免使人再度发出感慨来。以大陆的丰富而优越的条件,应该能做出更多的地方品牌来才是。可惜的是,大陆的很多资源,都被平庸的思维白白地浪费了。
现在该说到那第三件宝物了。这第三件宝物是一把刀,金门人引为骄傲的金门菜刀。菜刀是到处都生产的,但金门菜刀却是一般所谓的“名优产品”无法比拟的。先说原料,就很特别。金门菜刀的原料来自五、六十年代的金门炮战。那时有著名的单双日打炮的公告。每逢打炮的日子,海岸这边的远程大炮,就会向金门前沿阵地和其它军事目标倾泻出暴风雨般的炮弹。这些散落各处的弹片和部分哑炮,后来就成了金门菜刀的珍贵原料。炮弹用钢是极讲究的,用这样的弹片制成的菜刀,当然也是无与伦比的。至于工艺,金门有第一流的工匠,他们是世代相传。有着民间传统的高超技艺。
在金门的那些日子,我们参观了许多家制作和販卖菜刀的铺子,这些铺子规模都不大,保留了民间前店后坊的格局。我们看到在飞扬的火焰中,炮弹的厚厚的弹壳,怎样被烧得通红,通红的炮弹怎样被切割,被锻造,最后变成一把又一把闪闪发光的金门菜刀的。炮弹意味着战争,菜刀意味着和平。那些战争的利器,如今化作了家居的平和和温情。感谢金门,感谢金门的乡亲,是他们以自己创造性的劳动,把干戈化成了玉帛。金门菜刀价格不菲,每把大约需要人民币一百多元至数百元不等。以这样的价格来购买一把菜刀,是要有一些决心的。幸好飞机上不让携带刀具,我们也就乐得省下这笔开销了。
金门三件宝,除了风神爷,其余两件均与战争有关。因为防守,于是有了在驻军倡导下的种植和酿造;因为进攻,于是有了成千上万吨炮弹的落下和爆炸。有趣的是,这些基于战事的原因,却意外地造出了反向的效果:髙粱酒和菜刀,它们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安定和温馨,它连接着亲情、友谊,连接着和平时代的交流和沟通。在金门访问的那些日子,作为客人,我一方面享受着主人给予的热情而周到的款待,感受到亲情和乡情的温暖。另一方面,由于我曾经有过一段军旅生活的经历,特别由于我所服役的那支部队,曾经在金门交战中遭受过惨痛的损失,因此在金门,我有着与一般旅游者不同的内心感受。
我怀念那些记载着我们的热情和单纯的失去的日子,怀念那些为自己的理想而献出生命的可敬的人们,我更为我们的今天祝福。值得庆幸的是,昨天曾经是炮击和爆炸的对话,今天则变成了名酒和欢宴的对话。那曾经充斥在漫长岁月里的仇恨和敌意,如今正在被鲜花、美酒、充满兄弟情谊的聚会,以及笑容可掬的风神爷所代替。我感谢金门的三件宝。
2004年7月7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故事来自大海洋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照在路上分外明朗,离开那个四合院我独自走了很久,想着已经逝去的八十年代,心中随生一种风云际会但终将风流云散的感觉。这真是: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这段话,我是从翟晓光的书中信手摘下来的,文见那本书的323页。单凭这段话,就使我感动了很久,单凭这段话,就使我和本书作者的心靠得更近了。当然,使我们的心靠得近的,不仅是对八十年代的怀念,再往前溯,更有五十年代、以及五十年代以后的长达半个世纪的那些感受。其中的多数情节曾经是我的亲历,而在年轻的作者那里,有的是她童年的记忆,有的则是从她的家庭和亲友那里间接得来的,但无论如何,这些感受,特别是五十年代以后的那些岁月的共有的感受,在我们的心中产生了共鸣。
这位年轻的作者出生在我的家乡福建,而她的祖籍则是山东。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灵动,她兼而有之。番晓光涉足文学已久,但并没有加人圏内,我原先对她并无深知。只是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一本杂志,其中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特别注意。那是一篇气势宏大、文采灿烂的奇文。一看署名是翟晓光,我就越发奇了。这能是我认识的那个很秀气的女孩子写的吗?一这里,我要赶紧声明,我丝毫没有轻视女性的意思。我只是认为男女有别,女性的长处是温婉细腻,而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文字,很多女性是想写也不出来的。更何况它涉及的国际性的题材,是一种纵览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文字一兴奋之余,我托我的一个学生给她打了电话,转达我对她的评价。
现在要说说眼下这本《红海洋》了。我说《红海洋》是一本奇书,也是一本大书。作者一开始就说这是一本“创作”,承认“创作不是采访,创作就是编造”。看来她是认可“编造”了。但她紧接着又说,“可我写的都是事实,不是编造。我的编造是迫不得已的,我是为了完成任务”。书中的我还告诉书中的高干大:“告诉你们圈里个秘密:所有真实的东西都是不严肃的,所有严肃的东西都是编造出来的。”翟晓光这些话,是前后断续地讲出来的,初读让人摸不到头脑。那么,她这本《红海洋》究竟是不是编造?她好像暗示我们,既是又不是。
她所谓的“圈内秘密”,即所有真实的东西都是不严肃的,所有严肃的东西都是编造出来的,似乎说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即创作是想象的,也是虚构的道理。也似乎涉及了这本书的基本特点,我以为它的特点是,对生活真实性而言可用亦真亦假、亦虚亦实来形容,在写作风格方面可用亦庄亦谐、亦俗亦雅来概括。至于说到编造,我相信除了翟晓光这样身处军中,本人是军人,又是军人之后,和军中上下人等保持着紧密联系的这样的人,无论是谁,即使想编造也编造不出来。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一句老话:作者十分熟悉军队的历史和现状,作者掌握了相当丰富的材料。当然除了采访,也还有亲身听闻和阅读,再加上她的艺术表现的才能,这是本书取得成功的奧秘。任何“神手”,单靠“想象”凭空“编造”是绝不能奏效的。这已是得到普遍认同的常理了。当然,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严肃的东西未必都来自编造,不严肃的东西也未必都真实。
这书总的气氛是,在它的轻松的背后,有严重的忧思。从这个角度看,本书可谓相当的严肃,有些章节甚至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它说的是泱泱大国的未能掌握制海权,说的是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国耻,说的是1949年深秋时节那一场渡海登陆战的大失败,说的是在建设现代化海军过程中的严重的斗争。不同的是,由于她对军旅生活的熟悉和对人物性格的深知,作者在讲述这严肃的一切时,时不时地让人忍俊不禁,有时则让人想开怀大笑。翟晓光有一种说笑话让听者大乐,而自己不乐的本事。她的本领在于能够寓庄于谐。她会把极严肃的话题放在极轻松的背后,她在让你笑后发觉有不让人笑的主题:这点只要认真阅读的人都会感货得到,举个小例子说,例如她和髙干大一再说到的“单炉烧”即是。当然也有并不成功的时候,那大约就是她所说的要“完成任务”的“迫不得已”的时候了。艺术从本质上讲就是虚构,但艺术又重真实。为了严肃而编造在我们的文学实践中是有的,但却不能因此而废弃“编造”。我非常看重的是,翟晓光的“编造”大体都是有“根据”的。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还是回到小说本身来吧。亦庄亦谐的特点说了一些了,再说说几句亦俗亦雅。作者讲“红海洋”讲的都是一些特定范围里(例如海军司令部、高干家庭、军队大院等)的人生百态,有上下关系、亲子情缘、爱情纠葛等,但更有一些形而上的思考,如关于王山魁海战胜利后庆功会的议论、关于“有海无防”、关于“神经不健全综合症”的议论、关于胜利的必然性或偶然性的争论等,都是大俗中的大雅。这本书中有很多道理,这些道理平时都揽和在日常生活中,通常是我们熟视无睹。到了作者这里,却是笔底掀起了万丈波浪,那些冲突真是惊心动魄。这原因是什么?这是由于她不漂浮在生活的表面,而是向着深处挖掘,触及了一般人看不到的生活的底蕴。在平时人们漫不经心之处,此际却是惊涛骇浪。到了这时,你不服可是不行了。
在书后,作者坦言她只想做一个女军人:“愿将忧国泪,来写丽人行”。她对中国最诚挚的祝祷就是“男人勇武,女人漂亮”。这些话好傢是在为我的大俗大雅作注解,从大俗之中跳出了大雅。说说“丽人”吧,她笔下的女性的确都很漂亮,王司令的夫人许锦云不必说了,马玉的母亲那个穿小背心的性感的农村妹子,出身侯门的超凡脱俗的马玉和仪态万方的让男生们爱死恨死的、风情万种的远征,甚至就是李美花,也是千娇百媚。这些都是我们的作者心仪的、既如花似玉又侠肝义胆的、柔中带刚的女子,从中可以看出翟晓光的审美向度,即她所谓的“丽人行”!
至于对这本书的总体评价,我以为它其实就是一部形象的中国海军的建军史。从横渡长江的帆船,到“雷炮协同”的取胜,再到长波台的研制和信息化作战的准备,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激烈的思想交锋。其中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生离死别、悲歌慷慨,它是军史,也是情史。要是你觉得它毕竟有些地方不够“严肃”,那么,你不妨把它当作说部来读好了,其实它也可叫做“中国海军演义”。那么,它就是一部“野史”了。正史够不上就野史,其实,这书比那些正式的史书还生动,谁敢说“不严肃”的东西就是“不真实”的?
也许有些言不及义,可是我已经说得很多了。但我好像意犹未尽,最后还想对作者再说几句。翟晓光真的很大气,她以军人的气势,写出了“无情”中的有情,“无爱”中的大爱,在暴烈中透出了一片柔情,在一片“军阀”、“暴君”的误解和谴责中,站起来一个真正的血性男儿,是英雄血,是男儿泪,是功成之后的黯然谢幕丨满纸都是风云雷电,满纸都是大爱至情,读此书令人怀念那些已经变得非常遥远的岁月,怀念那些已经逐渐退场的人物。岁月不居,往亊如烟,感谢作者为我们保留了那么丰富生动的历史长卷,告诫我们不忘昨天,珍惜今日。
2002年11月30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单调和华美的和谐
——评《战友诗丛》兼论现阶段军旅诗
世间需要这样奇伟的男儿如同大地需要拔地而起的群锋
——周涛:《猛士》
本文篇名借用周涛《我厲于北方》中的诗句。在那里,他形容北方是“奇特的单调和华美的和谐,绝妙的卑贱和高责的交融”。北方较之南方,无疑是“单调”的。统一的服装,二划一的行动,还有钢铁的意志和纪律,部队生活在平常人看来,也无疑是“单调”的。即―使部队的成员,也承认这种单调。杜志民有这样的诗句:“无休无止的上岗下岗,无止无休的加哨设防,疲惫、紧张和单调是我應练的三重唱。”
基于诗与生活的紧密关系的权威的诗观念,作为“单调”的军旅生活的诗的军旅之外的诗的繁丽多姿,人们判断它为“单调”,也并非一种偏见。现在的问题是,要是能在“单调”中展现“华美”,而且造成了二者的“和谐”的,应当认为是艺术和诗的奇观。《战友诗丛》的出版是军队诗歌创作实绩的初次展示,它当然不是军队诗歌创作的全部,各个集子之间水平也互有参差,但它的确向我们展现了这种由特有的环境造出的艺术奇观。离开了创作的繁荣,谈不上评论的繁荣。给予我们机会来回顾军旅诗在现阶段的繁荣的,是这个繁荣的自身。一套十册的《战友诗丛》已经显示了当前军旅诗的创作雄厚的优势和实力,何况它还只是丰富的军队诗歌创作的小小的一部分。在我们当代诗歌发展中,人民解放军的诗人和诗作占有特殊的位置。建国以后一批最有影响的诗人中,相当一部分是由部队培养的。许多表现军队生活和军人情操的诗篇,骄傲地列身于共和国最优秀的诗歌名单上。人们总是怀着敬意缅想着从那些贫瘠的,荒蛮的,同时又是极度的艰难的营地哨卡升起的诗的星群。
当代诗耿中的军旅诗的发展,经过了几个重大变革的阶段。第一个阶段:战争基本结束以后,适应战时环境和当时的基本读者对象的诗歌形式仍然盛行。全国解放初期和赴朝志愿军中的诗耿基本形态是保持了快板诗的特点,宜于说唱的通俗体诗耿。这是解放区诗歌传统的直接延伸。二、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恢复,社会经济文化生活趋于正常,部队诗歌对自然风物的审美兴趣加浓,出现了寄寓卫国觉悟于特殊景物之中的趋向,这就是以云南边镪为代表地域的,熔风景咏物诗传统于一炉的新意境诗的出现。李埃的诗歌创作体现了诗歌由通俗性向着文化型的转化。李瑛没有中断的诗耿美学追求,积极地影响了一个时期、特别影响了军队的诗歌风气。三、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现阶段整个跃动的形势下诗歌的全面振兴,不能不把部队诗创作置于向着新的发展层次转变的历史性时期。在这种背景下,人们不能不对部队诗歌创作予以关注:曾经以体现解放了的山水美与充满崭新庄严感的军人风格的结合的、第一次打破了军旅题材的单调感而创造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诗歌高潮的军旅诗,将如何以不是重复的再突破适应于这个新诗全面发展的时代。
事实的确如此:部队生活以其奇险艰难的题材,优胜于其它生活门类;但不可忽视的—个事实是,部队生活毕竟是“单调”的。战争固然令勇者神往,但战争的机会并不是经常可以遇到。在平常的日子里,训练、放哨、巡逻,大体总是如此的循环着,能在这种“刻板”的生活中发现并表现丰富,这是诗的幸运,但也由此带来了极大的难度。
艺术创造的真谛在于困难的克服。重复天才并不就是天才。不能跨越艺术所已创造的,谈不上创造。进入新时期以来,军队的诗歌的争取在于实现对建国以来的创造性劳动成果的超越。相同的领域,但不能采用相同的表现方式。有诗句写:“世间需要这种奇伟的男儿”。就创作的规律而言,当然也需要表现这种奇伟男儿的诗。但这并不意味着军队的诗只能表现“奇伟”、而且“奇伟”也只能有一种表现方式。创造地表现奇伟的诗,往往表现为超越了“奇伟”。
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就应当独辟溪径。平庸的作品多半只表现为重复过去。周鹤《云里落下笑声》也写空军,他笔下的天空和飞机就宣告了对于同题材的超越。周鹤的创造性超越在于:他令他审视的云彩几乎全部消失了轻悠柔美的传统风姿。紧张的空中执行任务,使作为抒情本体的战士,失去了平常人所特有的观赏云霞美景的心境。云彩对于他是一种实际有用之物,而不再是供忽空中只具有愉悦心情的观赏对象。这厲于周鹤的独有感受,启发他的灵感:云彩是作为“堑壕”、作为“掩体”而存在时,也许有“半路轻柔的云”,也许还有“半路迷茫的雾”,但一样的没有那份闲适的心情,轻柔迷茫只提供空中“潜伏”的场所。那是“我们骄儎的征途”,而不是其它。
诗人不是没有发情去的美,但这种美却是特殊的:“你这样神奇多变,不像山,像是山的泡沫?你这样怒拔髙耸,却真有山的神奇和癘峨!”天空里的云峰成了壕堑,城躲和街垒。云彩并非无情物,它一样充满了湿情:它以凝聚如沉重的铅块而“洒下雨的轻纱”,它以山的起伏和流动而“在高天里打着旋涡”,这些都成了“敌人难测的帷幕”而多情地掩护了卫国的士兵。周鹤的创作表明,尽管军队诗耿创作的题材存在着局限,但重要的是克服困难。一样的写空军,有着不一样的写法;一样的面对空中的云霞星辰,但当诗人从特殊的角度、从平凡和一般中发现对象的特殊性,他的眼前就出现了艰难奇险的山脉翻越之后的一片矿野。获得这种发现的,他的诗便有了创造性的价值。
李松涛的《云彩与松风》也有独创的“翎思”,他的哨位也在云空。他也讲他所看到的特殊云。但他没有把云的本身幻化为壕堑或山峦。他只是把他所触及的对象比喻为云:“早晨,机场升起一朵云——那是一朵有耿喉的彩云——那是一朵有硬度的彩云。”(《云影》)形象的质实是李松涛的特点。他笔下的战鹰对天空说:“我是疾驰的警惕,我是会飞的枪炮”,与前引有歌喉、有硬度的彩云同一巧思。他的好处是一赏的重视对于客体的移情。他不以奇崛见长,他的诗中保留对象的实际样子最多,但这并不说明他缺少聪慧。《银燕的声明》讲热爱天空和会飞行的并不厲于一个家庭,便以丰富的想象突破了单纯描摹,从而拓展了军旅诗耿的视野。
张雅耿的《我把蓝色的旗帜升起》也是天空中的耿。他的“蔚蓝色的旋律”把飞行员自身想象为一朵“贴着蓝天飞翔的云”;飞行员停飞之后在车间的劳动身影是“云的投影也是表现生活情感的一种特殊选择,带给诗以淸新的感受。《营养》一诗写即使是飞上飞行员也不改“北方山发的秉性”,“星星,金灿灿的小米,闪电,自留田里的大葱。霞光,老娘亲刚烧过一把旺火,月亮,好大个嫩黄的煎饼”。比喻不免稚拙生硬,却蕴含一片挚情。以上诗例都说明,一些诗之所以给人印象,在于它对于平常所见的新的选择与发现,这是陚予“单调”以“华美”的一种可贵的努力。但这还只是一个举步,到达理想的境界,无疑还待更为艰苦的艺术跋涉。
这是一支乌黑的长笛只有一个笛孔流溢音韵
——贺东久:《钢枪》
一个笛孔的长笛而期望奏出多采有流韵,正是一种对于改变“音调”而趋向“华美”的祈求。军旅诗正在丰富而多样的生活现实的感召下,和当前的文学艺术取得了同步的发展。改变诗耿的单髙和单一的倾向的根据,在于确认人类情感的丰富性。部队生活的基本特点是艰苦紧张,但这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退一步说,即使是全部,也不等于“全部”都要如同实际生活那样的再现它。一旦人们对诗歌现实的社会功能有了较为全面的合理的认识,人们就将改变部队诗耿只能有一种方式、抒发一种情感的观念。
众多的创作实践已经改变了表现士兵的诗只能采用同一风格的认识。尽管强悍和粗犷依然体现了军事生活最动人的情怀,但更多的其它色调的补充正在使军旅诗更为丰采动人,孙中明的《绿树与花》的艺术追求,很鲜明地体现了执意改变军旅诗单一色调的意向。他几乎把他所触及的全部军队生活放置于绿树和花荫的笼犟下,这使他的诗一扫沉闷的气氛,顿时轻快舒展起来。如《入伍》,过去描写参军大抵离不开锣鼓鞭炮决心口号,如今是“作为一朵羞涩的花,作为一棵无畏的树”,“凭这身碧绿的名义,我正走向春天的深处”。在孙中明的眼里笔下,军营无处不是鲜花芳草。那是《哨所旁的油菜花》,在花香里,战士第一次持枪站岗;在《桃花开放的时候》,战士折一枝桃花别在钢枪的背带上。孙中明诗中最动人的《风景》是把军营变成了花园。他在艰苦的奋斗和爱美的心灵之间搭起了桥。他的诗情受到了理想化的启迪。军营和花园在他的理想的光照下得到协调。我们可以认为这些诗有不够自然的“做”诗的成分,但是,也可以看到这些诗的真意是对于太过写实的风气的校正。它的倾向是前进的。它展现了特殊风录线的长处在于写现实的“不似”,而过去的缺陷则是“太似”。
和前者的追求相近,峭岩的《星星,母亲的眼睛》也表现了对于如实摹写的淡漠。他也注意以自然美的关注烘托战士的美好心灵。《春归》表现的“难以掩藏的兴奋”,是由于营地里菜苗的萌发。他的喜悦表现了热爱生命、以及对于生命的信心。峭岩表现的军队生活没有重复过去同类题材的贫乏感。他写《草原,在观察镜里绿了》,一片葸绿之中,传达出大地勃发的生机;他写《朝鍾,从枪刺上升起》,“睡傻的春风”,“恋巢的小鸟”,如同郭小川笔下的秋天预示了战士的坚韧那样,他呈现了新时代充满憧憬的阳春烟景。黎明前的帷幔是士兵用刺刀挑开的。同样追求摆脱贫乏而展现内心丰富性的,还有马合省的《问津草》。在《山坡上》,修工事的战士好不容易得到的休息三天的“长假”,想用来“尽情地拉呱”和“尽情地想家”的心情,因为不忍离开这已经熟悉的山峡而沉默。还有《下哨路上》,是在近于欢呼的“我可以唱了,唱家乡的小调;我可以笑了,以完成任务后的自豪”开始的,它与哨位上的“紧张、警锡,攥着夜的枪刀”提供了鲜明的反差,一弛一张之间,托出了士兵生活的丰富以及情绪的多样。
当然,更为值得注意的不是这种反写实的意向,而是诗的确已经注意到对于战士的心灵世界理解得过于单调乃是一种缺陷。现阶段的军旅诗已经把诗的触角伸人到战士丰富而多彩的内心世界,从而有力地肩起表现穿了军装的当代青年广阔的精神领域的使命。可以说,这是一种基于诗的观念的更新而带来的。从根本上克服军旅诗“单调”化的新的变革。贺东久的《带刺刀的爱神》这本诗集的最重要贡献就在于此。他看到并且确认士兵的内心同样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士兵的情怀也是多种因素的组合,他把士兵的同样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同样丰富的情感空间,创造性地以只有一个笛孔、而却“流溢”多种“音韵”的长笛的优美造型加以概括。他敢于在过去未曾涉及的感情世界中探幽,他从新颖的角度(不是如同过去那样简单地写“不怕死”的豪情),写士兵对生与死的认识:“在燃烧的战场,生命是悬在游丝上的秘密。主持它的一半由魔鬼,一半由天使。”它写生的庄严,也写死的痛苦,他写忠于祖国的士兵“既崇拜天空,也崇拜地狱”。
士兵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常人的一切情感,七情六欲在他们那里并没有例外。但士兵的崇髙的使命感能够抑制和克服情感的困扰。军队诗人没有在士兵情感的复杂性面前回避和却步不前。这里有一个《朝原野上走去的背影I它写士兵因退伍而萌生的“淡蓝色的忧伤”和惆怅,它展示了一个退伍军人的“隐痛”。这里又有一段《压在箱底的秘密》,那是一件少女时代的骄傲,一段被剪接的蒙太奇——
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地静静地
压在她的箱底一个被封锁了很久的秘密一首被抑制的抒情诗
诗人发问:这是误会,还是一个悲剧,这就把平常人生活的琐小事件,提到了一个令人肃穆的位置上。一个青春少女对于花衬衣的眷恋是合理的,把它久久地压在箱底乃是一种“抑制”。他确认这是一位中国女公民对于“茅草地”的基于“靑春的意志”的合理“选择”。这是在现阶段诗软历史批判意识增强的前提下,由人的价值、尊严的醒悟推进而为对人的全部复杂性的重新认识的基础上获得的进步。我们面对军旅诗创作的这些突进,的确感到了它作为中国当代处于叵大变革的诗耿大军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着不脱离总体的同向推进。这无论如何是令人感到欣慰的题目。因为它把人们印象中的“单调”进行了迅疾的改造,它无疑向着令人目眩的“华美”又作了大的跨越。
前进的军旅有动人的谙奏该细腻的细腻,该粗犷的粗犷
——杜志民:《谐奏曲》
中国社会的发展已经向最敏感的诗耿发出了吁呼。诗耿为了适应自己的时代,对现有秩序作了适当的调整。尽管为这种调整付出了代价,但毕竟唤来了诗的活力。现阶段军旅诗的创作正在《把目光投向明天》。这是纪学为他的诗集所起的名字,它体现前进的意向。他的士兵进行曲不仅由枪和大炮等鸣奏,而且有他的“竖琴”——卫星发射架以钢铁的琴弦奏出了最动人的青春的旋律。
纪学的诗传达了诗歌展现军队现代化的动人音响。现代科学成为诗耿的新鲜题目,这在军队诗耿发展中具有开拓的性质。这是诗人选择的一个合理的抒情角度,他的诗告诉我们,我们的军队正在为挣脱落后而认真争取。过去诗中表现战士的英勇只是停留在冰雪中以俚硬的手指抠动扳机,把炸药塞进坦克,如今,它表现战士床头出现了《原子结构》。战士认为这是应该追求的事业,他呼吁《不要责备我想得太多》。另一首《我知道……》讲战士对于战争概念的新认识:“我这一副血肉之躯,即使锻成万吨青铜,也敌不住原子弹的射杀”,“尽管父兄用它筑过长城,护卫了伟大的民族和国家”。这便是一个振聋发骑的声响。不论是正在想的和已经知道的,都传达了军事现代化的雄伟进军的动人乐音。纪学以选材的敏锐使他的诗富有生气。他的缺点在于表达方式的泥于旧习,使诗的内涵不能得到充分显示,如《卫星飞进轨道》写“月宫盛大舞会”便是。
整个当代诗歌已经结束了以单一的乐器弹奏单一音响的不正常的历史,军旅诗自然也不例外。《战友诗丛》展现的也不再是“单兵训练”的线条单调的画面,而是合成军雄浑壮观的立体“交响乐”奏鸣。重要的是,这种诗耿音响由单一到繁复的转变,不仅是、而且主要也不是以题材领域的扩大为标志。诗耿的“把目光投向明天”的努力,主要是在诗的情绪组合上向着人的内心世界的进军,从而体现作为中国新一代年靑士兵的情感的全部丰富性。这方面的变化造成军旅诗质的飞跃。最深刻的变化产生在诗的内在节奏上适应了现代生活的流变。杜志民的《阵地上的小花》有力地进行了诗歌节奏的改造。它保留原有形态的诗歌节律最少,在展现基于现代战争观念形态生发出来的旋律上,他的创造相当丰富。
现代战争立体的诗的构图,现代化军队行进的节拍,在杜志民的诗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要是我们用当代性或现代感之类的概念来说明军旅诗创作的实绩,我们可以期望在他的诗中找到更多的例证。《假设》并不仅仅是一种“假设”,它是基于现代战争实际的诗的“再塑”:
这可不是打一场排球赛暂时失去,还可待机追起战敗一次便是一次覆灭
由于传达的是现代战争的观念,这些诗确实让人警醒。它也许偏重于理念的传达而艺术感染力有点弱化,但重要的是杜志民把握了现代军队行进的律动感。这种律动一反过去那种节奏上的徐缓封闭,而趋向于自由和开放。他的诗刻意描写现代战争节奏的急速,字里行间呈现出那种令人呼吸急促的紧迫感。他的《时间》观念是纯粹现代的:
时间,在战地上
被压延着,也被浓縮它不是被刺蚀的石灰岩
风吹也会脱落……
现代战争的战场上一分钟
该就是强击机的一次俯冲该就是轰炸机的一千枚弹落该就是坦克群冲上优势战位该就是布雷车设下遍地雷火
“一分钟一部战争史,一分钟一卷军事学”,这就是杜志民所已感知的现代战争的基本观念。他的《匍匐》是动人的:战士匍匐前进,“意志貼萆尖飞翔”,“好像铁流奔腾,好像舰队出航,一旦停止了向前,便立起一座山岗”。开始是铁流滚动的快速驰突,气势相当雄伟。继而骤然而止,眼前兀然一座坚定的山!这样的动,这样的静,这样的动静结合——迅急飞奔中的戛然凝固。要没有对现代战争的音响、速度和气势的把握,便无由再现这种态势。
传统的军旅诗一般都显得过于追求意境的优美隽永,过于渲染宁静和谐的音响色泽。的确,那种方块或准方块的整齐或大体整齐的格式,对于现代战争气势的传达明显地有了局限。军旅诗的相当部分创作已感受了此种局限并锐意变革。“安详里透着紧张,惊险中含畚酣畅”,“快速里求稳定,变幻中的方向”,这首《飞机特技表演》诗中的句子可借以形容当前军旅诗新节律的鼓涌。
《战友诗丛》已初步表现出部队诗耿艺术上的多样的实践,各不相同的相对独立的艺术个性的展现已成为事实。另一方面的事实是,相当部分的诗作未能超越业已获得的艺术积累。在行情方式上表现为某种程度的惰性的拘谨,一般仍停留于习见录物的触动而发生的某种有意义的联想的模式。其间当然也不乏相当成功的艺术精品。此类精品各在诗集中均有所见,尤以周涛的《神山》蘊藏较多。
要是说,在军旅诗向着艺术的多元展开的方向推进中,杜志民的贡献在于鲜明地传达了军旅生活现代精神,周涛的创造性成就则在于植根在深深地层中的对于人生的思考。这一基本内容大抵托之以年青军人的行情主体。他以大西北的雄阔粗放作为诗的基本背景;他以极度艰难中生存发展的奋斗和开拓精神,化为诗的精诚血脉。周涛的诗是男性的,他绝对排斥华词丽句的装饰。它不排斥诗美,但是这种美是摆脱了情感软化的倾向而表现为闪着寒光的冷峻——我喜欢把徵微带点弧度的马刀从黑色镶达的鞘中抽出仿佛从夜色中抽出一弯明月手指轻弹锋停作响的钢刃。
《鹰之击》是近年军旅诗的一篇杰作。年轻的鹰与刁滑的狼的生死搏斗是惊心动魄的,膺的坚韧不拔与悲壮的死,它的被冲力撕开的尸体,如“钉在树上的一面迎风的旗帜”。这样的诗,摒弃呆板的注释,也不追求近切的功利,它通过戏剧气氛的渲染,宣示了锲而不舍的搏击、坚毅的韧性的抗争,它以长恒的生命之火照彻人的心灵。周涛的作品显示了军旅诗创作的新高度。在改变诗情平面推进方面,他和其他诗人一起,对当代军旅诗的抒情叙事方式作了重大的改革,立体的和综合的显示人生的各个层面,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趋向。
不少从士兵特有情怀这一“基色”去写人生的诗作,使同样的题材具有了特殊的沉郁之感。这从周涛的《父亲冬天出去远行》便可得到证明。这位当年生龙活虎的八路军,已“老得像一棵不甘寂寞的枣树”,他耐不住“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决计冒着寒冬远行。家里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她站在阳台上目送老战士走出家门。父亲毕竞老了,他的出走在同样老了的母亲心里浮起了不单是伤感的伤感。一个单纯的画面表现的是士兵和他的家庭的昨天和今天,昨日的军功和今日的落寞,特别是一位老战士和他的妻子的凝聚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的复杂心境,这一切均被周涛式的冷峻雄健包裹着。
军旅诗的现阶段的进步,不是由于出现了这一个或这几个有成就的诗人,主要的是出现了各不相同的各式各样的诗人。这的确是一支合成军发出的谓奏曲:“子殚爆发昂扬的音符,喷火器唱起热烈的耿,时而深沉,时而激越”。它拥有了杜志民的流动,周涛的雄健,孙中明式的花丛树荫下的优美诗情,也拥有了周鹤、李松涛式的親逸的彩色的“翔思”。不管什么样的抒情方式,体现了什么样的艺术风袼,现阶段军旅诗都以表现如今这一代军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为追求的目的。他们如今表现的,都是我们引为骄傲的:“我们为此骄傲,也感到亲近。”
(原栽《解放军文艺》,1985年第7期)
移位中的寻求
——评“百家军旅诗”兼论军旅诗的现状
仿佛是滨海的漂浮,我们耐心地迎接一个浪涌又一个浪涌。我们没有惊恐,然而我们困惑,我们不能不考虑我们的位置。我们的位置原先是确定的,整个诗坛的大变动造成了“移位”。在诗的大转移中,先锋性的理论和实践构成当前诗坛在整个文艺变革中的超前性质。在这样的情势下,军旅诗特殊的性质构成了与大潮流的某些不相适应。即使移位之后,也仍然显示出它的脱节状态。尸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开始新的寻觅。
军旅诗的存在是久远的事实,只是原先采取了另夕卜方式的表述。但不论名称如何变易,其内涵则大体相同,即指军内外人员创作的有关军人或军事的诗。这一支军队的历史几乎就是我们此刻称之为军旅诗的历史。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产生过如同现在这样的困惑感,因为我们从来都是在确定的范围和观念之中进行创造性的劳作。现今出现的情况不是由于我们的自身否定或被否定,而是我们在到达了一定的目标之后,我们不知道该向着何处,我们具有浓厚的漂浮感。
整个诗耿在近数年所产生的变化引人注目,但就其完整的过程而言,这还只是一次巨大的探索性实践。但这一次历时甚久的实验,业已对诗歌固有的秩序和结构产生了震憾性效果。军旅诗没有置身于这场运动之外,而且作为一支活跃的劲旅参与了变革的全过程。它以有影响的诗人的新成就对此作了特殊的贡献。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原有的为我们所熟知的观念与秩序产生大迁移,诸多新命题我们无以回避。
“百家军旅诗”不仅展示军旅诗的新成就,并以诗论的方式表述各自的关于军旅诗的观念。它提供了新鲜和生动的研讨当今军旅诗的丰富资料。我们将从这些事实中甚至是充满困惑的矛盾状态中,审视现状和历史,取得推动军队诗歌创作繁荣发展的有益启示。
题材的约定与展延
首先,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题目,即军旅诗这一品种的先天的限制性条件。从早期国际诗歌的前驱者那里,我们得到“诗歌军事化”的最初概念,到一支新型军队的创立,活跃在行军途中的战壕里的从事于宣传鼓动的诗的性质的确定,铸造了军旅最早的诗魂。适应于特殊环塊的潘要,战争时期的军旅诗创造了枪杆诗以及主要是表达士兵生活的军事快板诗等诗体。在全国解放战争基本停息的情势下,有了通过边地风物着重表达士兵情怀的军事意境诗。这大体上构成了中国现代军旅诗史的概略。
在上述简约的历史复述中,有一个现象是不可回避的,即作为表现军事生活的诗,它与生俱来的题材约定,造成了诗欹空间的自我羁束。这种羁束在艺术思维得到空前扩展的今日造成了它的困窘。当别人获得了无拘的艺术创造天地的进修,军旅诗却始终只能在自行划定的领域中营造。它窥见外界天地的广阔,心向往而不能至。它的命运是决定了的:它只能以有限制的条件参与无限制的诗敗世界的角逐。
这诚然不公,但却难以改变。有识之士觉出了这种局限,他们力图冲出自我拘束扩展领地。“军队的诗人要超越战地和军营“,这种见解表达了对于军旅诗空间延伸的愿望。所谓超越当然不意味着脱节,喻晓的《母亲望山》、《在车站的栅栏后面》留下了这种努力的痕迹,即不是从军人生活本身、而是从与军入相联系的人们的生活、情感状态,间接地把握军人精神。程童一的《蓝波涛中的孤岛》,写孤岛兵营中出现的“甜甜地笑着”的青年女性,诗句写“那个男人一定是世界上最精明的骗子”,他居然能够诱惑如此动人的女子走进茫茫大海。他用的是委屈的笔墨,间接显示的也是那动人的一缕军魂。
军旅诗在题材范围的规定之中不安地冲撞。它要固守这种规定,“超越”出去,便失去了自身。但它又不甘于这种被规定。延伸和展拓是这种不安的解脱。这不应仅仅理解广面的努力,而是一种实质性的推进。
现阶段的军旅诗要求包纳现实和历史的深刻思考以及对于社会生活的整体反映。这样,军旅诗的内涵就要求着巨大的充实。要是把军旅诗仅仅理解为对于军人生活的描写未免狭隘。诗人们承认打背包、擦炮筒是军旅诗的辖区,但并不承认是它最后的疆界。军旅诗的功能显然不能与士兵对于国家的职责等同。有人宣布,“军旅诗与军人的社会功能同步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显然指的是我们此刻描述的艺术“延伸”的意愿。
军旅生活中的一切,以及由此引申的象征、隐喻、联想的一切,都不会与军旅诗无缘。现阶段军旅诗创作,一方面表现为仍然与实际的军旅生活保持紧密的联系,具体性依然是这类诗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于生活具体性的疏离,它更为重视精神气质上使自然氛围与军人心灵世界的谐调。后一类诗更多地借助不具实指性的象征写意,它旨在与外部世界建立松活的个性联系,其结果是在另一种层次賦予军旅诗以新质。王小未感到了大西北的风格与军人素质的投契,并把这种感受写进诗中。以《西部古长城遗迹》为例:
砾原如铁,热血浇成的硬壳上
始终只生长钱烈的缅念,二千年液体的岁月
阳雀的弧线如丝如缕网不住燥烈的马嘶
从这些表面上似乎与现代军人生活无关的抒发中,不难觉察到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浩然扑面而来的“一股精壮的脉气”。这正是戌守西北边陲的军人们感受到的西部自然界与他的心灵的共振。
这是一种特殊的诗种。特定的军队性质賦予了与这一军队密切相关的诗耿形态。这使军旅诗成为不可更易品质的诗的品种。但处于诗的大变动中,一切的诗都或显或隐地产生变化。这种全局变动中的局部不变,造成军旅诗发展的困阻。而对军旅诗进行现代意识和现代艺术的更新,则是前进的必要。
如前所述,军旅诗为了争取自身”不变的变”,采取了若干有效的实践。但从根本上说,正如军人作为人是一种特殊职业的人一样,军旅诗完全可以在自己的舞池中旋转,展示它独特的舞姿。它可以变自己的局限为他人无法企及的独特性。例如就军人所处的位置而言,它拥有条件体验人对于生死的感受,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生命意识;又如以军人所进行的事业而言,它同样拥有条件表现人生的悲壮,等等。要是军旅诗能够摒弃那种以为单纯的状物写情是惟一的反映生活的方式的观念(这当然是一种合理的方式,但并非惟一的方式),则以军旅诗的独特形态,无疑可为诗耿领域的开拓提供一个有力的冲刺。
已有的一些实践已使人获知军旅诗的审美效应大体产生于特定的、即与军旅有关的范围之内。但它们仍然期待跨出这个门限。一位诗人的表述具有代表性,他认为军旅诗应当“尝试挣脱逻辑与方法的束缚,打破和谐与完整,强调瞬间情绪的感受与辐射,以简略的口语和怪诞的图像描写战争与心灵效应。”(蔡椿芒)这一席话体现了现阶段军旅诗艺术解放的渴望。这位作了如上表述的诗人写的《伤兵》,便体现了与传统表达方式异向的情趣:作为医院的军用列车在行进,整个列车的动感与人的视觉的动感融成一体;在场的人物和未曾出场的人物、他们和她们的心灵彼此沟通,也似乎是行进的。感官的感觉和心理的感觉混沌难分:
你就在血腥和来苏尔混合的味道里讲故亊……
一张张脸孔从输液瓶氣气管血浆袋后朝你望而你望着
窗外的
南方
岚尾竹菠萝剌灌木丛芭蕉林一直在铁路旁断断续续断断续续
……列车穿越一座很高的山时你听见一条拐杖走过来坐在面前黑色中你感觉他的目光很重地抵在你的鼻子两側
白色
这首诗有情节,但情节已为这些士兵在战争中的深刻阅历所冲淡,突出的是那些士兵此时此刻的心理感觉。讲故事的“你”虽然是一位忘记自己的丧痛而把温情送给伤员的援护人员。她使他人忘却痛苦,而她自己却陷人痛苦。窗外那连绵不断的山峦和丛林。牵挂了她多少思念。她望着亚热带植物的“断断续续”,并不是沉溺于客观的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而是借视角印象的变幻,把内心凄楚的情绪外化。它们映衬出这位年轻的医务工作者复杂,的心境。这样的诗不借助描写和行情,而是通过感觉心理的结构,重新组合成一个贪!^^^情绪世界。零乱出现的思绪和人物,以及隐约可见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你、他,你的他和“他的她,同情心和道德化的思考,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而它的基本手段是情绪和感觉的综合构筑。军旅诗性质的不可变与军旅诗手段的可变,像《伤兵》这样的实践是移位之中的新寻求,它所造成的延伸和拓展对军旅诗克服平面感不无济益。”
富足的诗——雄健与温婉统一
要是说先前提及的“有关军人或军事的诗”是从外在因素对军旅诗加以规定,则百家军旅诗的倡导者提到的有关体现军威和军魂的以“铜琵铁扳”抒写“阳刚之气”的提倡,则是对这一路诗的风格情调和精神气质方面内在质的揭示。首先是雄性的阳刚之美的审美推进。上述的题材范围的限定再加上特殊审美要求,它的好处是造成军旅诗特有的风情,但它无疑也给军旅诗的发展带来陣勒。
当前诗歌发展总体的趋向是审美兴味走向多样的繁复。它不仅为多样选择的欣赏者提供“消费市场”,而适应当前时代人的情绪意识的全方位开放,则是更具实质的转变。在这样的形势下,军旅诗独特的审美目标在诗的全面开放格局中的地位,它的表面单一化的情感风格的要求,与总的多样的欣赏趣味的不相适应,便显得十分突出。这是军旅诗发展途径不能不加以考虑的现实。
如前所述,军旅诗完全可以把自己由特殊诗耿品种决定的短处,变为他种诗歌无法达到的特优之处。主题材言,它可以在军旅有关的范围把诗的触角从过去的务实倾向转向象征、意识潜流和心理感受等方面,在这些方面军旅诗几乎到处都存在着可供垦植的处女地。同样,在诗的审美目标上,我们完全不必实行自我闭锁。
在兵营中,男性气质无疑是构成英雄主义的重要部分。所谓的阳刚之气,恐怕还是就诗的社会效果而言,不应理解为是对军旅诗风袼的统一规范。从创作实践看,虽然军旅诗多充满浩浩雄风的佳作,但也并非绝无婉约风格的作品,特别是婉约温柔的一面并不与军人的气质相悖。相反,它亦可衬托出军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特别是人的情感世界趋向立体展示的现代社会,这种衬托就是十分必要的。
孙泱的《眼睛》便是由战士对母亲的一根柔肠组成的动人的诗:
妈妈信中说他越来越看不见了远处的云影
看不见了云影下的大山
看不见了牵着大山去边境的路
看不见了
可她还是要去村口眺望
她说那云影是我那大山是我
那柔肠的小路会走回我
于是在出发前要写遗书的战士,便写下了只有一条要求的遗书:“战后请帮助我到小镇上挑一副眼镜,一副能让妈妈看山看路的眼睛。”军旅诗不是枯燥的僵硬的同义词。军旅诗的词义应当是:它从不拒绝以全人类所共有的丰富的悄感来表现战士这种单纯与繁复、而且多半是表现为单纯的现实性存在。《有人敲门》(孙泱)写战士之妻:一个牺牲战士的妻子,她已得到一个电话,但她依然怀着惊棒谛听敲门的声音。她不愿开门但又不能不开。这也是一首以柔肠寸断的情写铁一般坚强的灵魂的诗篇。
军旅诗的男性性格并不为先天性风格单调提供必然性,相反,在单调的“男人风格”中溶进多种的情感反而会增加它的魅力。尚方在诗论中阐发了她对军旅诗男性美的新思考。她从女兵诗的角度这样阐明:“由女性衬托出男性的强力和伟岸,是更真实更具有人情味的男性美。”说到女兵诗的审美价值,她的观点也有突出的价值:“似水柔情,恬静细腻的女性美和刚毅坚强,旷达无畏的军人美于一身的女兵”,体现了军旅诗情动人的一页。
军旅诗不是排斥一切其它审美因素的纯粹男性诗,而是通过一切人类共有情感的丰富以衬托出军旅诗主人公独到的刚健和雄伟,它不应是贫乏,而应是丰富;不应是排斥,而应是吸收和渗透。阮晓星的《我们的女兵战友》写少女火辣辣地长大,她想象着真的有一座坟茔:“一定也会像我的白衣裳静静地美丽”。在她的观念中,军人的气质是多血质的,“他们拥有更髙层次的激情、渴望、温爱、悲怨、冷静”,而女兵“是男兵的一半,是一半的男兵”。刚中之柔与柔中之刚,把军人风情体现得极为明丽。军旅诗中的粗放的男子汉的质,不仅体现在男人身上,而且体现在女人身上。但军中的那些硬男子又都是僅得温热和挚爱、理解痛苦和悲哀的多情男子。
平凡而特殊——人的丰富性
在以往的观念和表现中,军人作为特殊的人是受到注意的,但他们作为普通的人却往往受到忽视。军人在诗中往往与超凡的英雄成了同一物,而军人的平民本性却成了禁区。在军旅诗的发展中,如何处理军人职业作为国家的工具与军人作为普通人的存在,加以调谐是重要的命题。
当前诗中人性的普遍受到关注,它必然会给军旅诗带来新的冲激。军旅诗如何接受这样的冲激,并校正自己在这一冲激中的“移位”,这使军旅诗面临困惑。这种困惑最突出地体现在意识到的作为军人的特殊使命与未曾意识到的军人对于普通人性的“渴望”的交会点上。严格的军事纪律对于军人的约束,以及随着开放社会生活中人的自由度的增加,军旅诗如何固守自己的“堤坝”而又不违背军队使命的适当的顺应潮流,这已给现阶段军旅诗人带来。
人的觉醒的时代,使许多诗人都意识到军人作为人的素质。他们不愿扯到这种一般性的衆质被特殊性所淹没。新的价值观确认人的独立自尊以及确认人所拥有的一切权利。而军人的职责却在于无畏的牺牲和奉献。军人的天职要求人自觉放弃他的权利,当这种放弃成为必要的时候,因而军人的人的自觉很大程度表现为对人性和个性的自赏抑制。
能够成为军旅诗的优秀的作品,往往是能够体现出这种人的自觉的欲求的丰富性以及能够自觉地产生抑制能力的坚韧性的作品。在这个临界点上它能够表现出做出抉择的巨大痛苦以及由此产生巨大的充实。
诗人们宣告,他们不愿把军人的沉重和悲壮淡化为轻釈织的浪溲情趣,而这种倾向在以往曾经长期不受怀疑。他们特别告诫人们“不要忽视痛苦”,他们确认军人性格的特征不是简筚的理想的抒发或宣蜇决心,而体现为一种展现大背景、大色彩、大层次的质。“我们首先是极普通的一群,我们肩负的都极不普通,军旅诗应该有这种普通中的不普通。”(陈知柏:《海是我的圣坛》)他们充分注意到士兵作为人的全部生动性。
许多人都理解,军人的靑春之所以辉煌,是由于这种内心和外界的双重艰辛冲撞而成。军人作为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他们具有人的丰富的一切:喜悦、痛苦、思念、失落和愤慂,特别是激越的报国之志和时刻准备的悲壮的献身,构成了独特的兵的繁杂的世界。但这一较平常人更为复杂的心灵世界,却被包裹在极为单调的“躯壳”之中。这种为单调的外壳外裹着的由极“单调”和极丰富,极“刻板“和极复杂的矛盾交错状态,若被约束则可能表现虚假和掩饰,若能突围而出,则可造成大诗歌。刘毅然的《远山》,梁梁的《没有墓碑的士兵》、《远山沉寂》,都是这类诗歌有成效的实验。
在军旅诗所具有的局限中,这种基本由男人组成、由铁的军纪规范、又是随时准备以生命捍卫公众利益的军队生活的单一性质,构成了对文学和诗自身以及读者欣赏要求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反差。但是军旅诗却完全有条件和可能变自己的特有的劣势为特有的优势。军人自觉的抑止和克制往往使人性的力量得到反弹的强大的爆发。由于特殊的约束力,它可以造出通常文学艺术达不到的惊慑心魄的审美效果。在简宁关于“太阳太阳太阳”(《倾听阳光》)的灼热呼喊中,我们听到一个代表人类发言的士兵抗议核战争的心音。简宁通过综合的结构方式把士兵对于人类生存的情感和思考作了完好的化合。他呈现的是作为现代人的士兵所拥有的整体的复杂心绪:
那面对一只空洞的杯子
浑身痉挛嚶嚶哀泣的妇人
是谁
那扶住坍塌的栅栏
噙着泪珠仰望凑清的星光的少女
是谁
作为战士我怀念……
(一个风重凄迷的夜晚,一个乡村茅舍。一群孩子和吸着早烟的老人。一座砖头搭起的炉膛。一炉火炭闪耀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是哪一声雷震翻了他们的屋顶?
是哪一阵风旋起他们的眼晴在门外惊惶地朝这处张望?
哭泣的妇人和噙着泪光的少女可能是远在异国的不相识者,但战士的怀念中显然有他对自己拥有的生活的加人:风雪夜晚的茅舍、孩子和老人、火苗跳动的炉灶……他通过特殊的结构方式,把事实和情感、现在和历史、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都充填于士兵那“单调”的外壳之中。它包裹的是一颗丰富的充满了痛苦和挚爱的心。这就是简宁所认为的“既是感动的过程又是征服的过程,背景渗透在活动和存在里”。抑制和自觉的规束创造的美感,有时比自由的放纵更具魅力。能够把握这个“度”的,往往能够创造出惊人的艺术。凡人所具有的,军人也都具有。军人不仅是平凡的人,而且也是特殊的人。他们的特殊,往往体现为对平常人所具有的情感和思想的自觉的克制。为达到服从整体济要的目标,军人以及军人的家厲大都存这种“特异功能”。它往往能够创造特殊的美感。喻晓的组诗《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致力于对维系着军人和他的土地亲厲之间的情感活动。这些诗把情感的丰富性以及它的自觉导引表现得相当完整。特别是《在车站的栅栏后面》:为了迎接上前线的军列,她整整走了五天,终于来到车站。列车即将来到,她不愿留给他以感伤流泪的脸,而悄悄地躲到车站的栅栏后面。最动人的情感在于隐藏自己的痛苦,而把遗博留给自己——
女人能创造人间的至美也能承受最重的苦难。列车隆隆过去了,车站的栅栏后面,一行热泪潸然而下,和亲人沉重地道着再见!
隔绝了军人和妻子的“栅栏”,看似单调和无情,但这隔绝却包孕了最丰富最复杂的人情和对人情的克制。军旅诗由过去单向情感行发发展到今天,它能够通过一个简单的场面辐射出人类最富足的情感世界,它有效地克服单调造成的情感枯窘,因走向内心而体现出繁富的立体世界。
悲壮:多元审美世界的一角
军旅诗的审美情调有自己的规定性,所谓的铜琵铁板唱阳刚之气大体符合军旅诗的气质特点。这一特点受到深层原因的制约。军旅生活的严肃紧张是先天的。军人职业在于慷慨地献身。本质上它摒弃那种软绵绵轻飘親的情致。它的事业与艰危中的奋斗和争取相联系。关键时刻忘我的牺牲,平常时刻奉献个人的可能和机会而恪守军人的职责。
军旅诗也有利于在严酷的现实中考察人的本体。由于它总是瀕临死亡,因而对生命的存在特别敏感。在和平时期它把享受和欢乐的团聚留给了他人而心甘情愿地苑苦含辛,作为军人,他的内心的空缺总难填补,因而在整体的欢乐情绪笼罩中,军人自有他的内心的深深的缺憾。当战争来临,军人的天职把死亡的机会看做了必然的拥有。因而在军人的人生哲学中,自然地包含了悲壮的基本因素。
像梁梁在《没有墓碑的士兵》传达的旷古的悲怆,“你真的盖一张死亡通知书睡在他乡了吗”的质询;“母亲妻子女儿在大白天一齐找不到太阳”的惊叹,都保留着军旅诗特有的悲凉。明知这种死亡将带来巨悲,却不准备躲避这种不幸的选择。这种对于苦难的坚定的攫取,造出了一种特殊的美感。这美感与轻松、欢快绝缘。它把铅一般重的情感化成了诗学上空的美虹。
基于特殊的生命体验而取得的对于生命价值的判断,军旅诗人无疑拥有他们的优长。他们时刻意识到为使命所指引的道路,“注定了你的灵魂将是沉重的。你将永远沉重地追求那个永远都站在前方的新鲜而神秘的世界,你将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马合省)。军旅诗人都会自然地把诗看做沉重的事业,而不具有一般意义上的甜蜜感。他们使汗渍和血污具有了神圣感。丛林和泥沼中的移行,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但第一步都绽放着光辉。疼痛的感觉谁都会有,但谁都没有士兵的体验深刻。在战场上,疼痛是一种权利,而阵亡的士兵,这种权利却永恒地失去。这里是马合省笔下的《疼痛》,这种痛感不仅是肉体的,而是心灵的。军旅诗人拥有特权,他们会把这种痛苦挖掘到心灵深处——
伤口里流尽鲜红的血苍白,便升起在远方母亲的脸上
把儿子的生命省略的痛苦全部揣进她自己的怀里措晚年风烛慢慢地燃烧
当生活在和平而开放的环境中的人们为色彩、音响和香气所陶醉,当他们尽情地享受生之欢乐的时候,军外的诗人写下了许多轻松欢愉的诗句,悲苦和血迹远远地离开了靑春曼妙的缪斯,而死亡之神选择军旅诗为它的栖止地。于是在这特殊领域里,诗歌悲哀的旋风便挟带着刚烈之气造就了迷人的铜琵铁板的声音。生命体验的独特性,写出了那一片静穆中的永恒的悲凉感。他野善般灵敏的鼻子不再翕动不再能嗅出风雨嗅出生和死亡的气息額头上一条火红色的蛇在轻轻燒誕蠕动缱綣于野草丛似的黑发里绿色的太阳溫存地剌激着大地使所有的山峰都發动起来他却一动不动地曈仁里放大着一片純净的蓝天。(刘毅然《天葬》)
不仅是直接表现战地的死亡,而且把这种肃穆悲壮的精神氛围作为一种品质,賦予了当今的军旅诗。这种品质在周涛的诗中极为突出。他的诗超过了一般以题材定诗的框架,他写过许多直接表现军旅生活诗,但他对军旅诗的贡献都主要不在直接表现上。周涛把英雄士兵的气质賦予他所能及的一切,以题材和主题的是否切近来评定他的诗只能造成误解。他使无所不在的军魂再生于一切草虫树木。《鹰之击》的搏斗中,我们听到战神的怒吼。同样,在他关于山河以及关于公路村镇的吟唱中,我们看到一颗剧烈跳动的士兵的心外化为自然,并使自然界体现人的品格。像周涛《树的西北野战军》这些吟唱植物的诗,已经摆脱了一般的描摹和一般的寄兴而是战斗着的士兵和战死了的英烈在我们面前的呼喊,奔驰:急行军的白杨,固守壕堑的沙枣,最让人惊心动魄的还是胡杨的死亡:
胡杨的兵团然没有投降它们保持着树的尊严直至全军枯死也沉默着站立
尽管枝叶再不能向春天答话千年的老胡杨
如老将军在狂风中轰然断裂只剩半截也立着立一块苍黑的塞碑
(周涛:《胡杨塞地》)
军旅诗作为按照题材范围划分诗的品种,它是一种受现阶段特殊的要求而制约的存在。这性质不可改变。它只能在这种约束与限制之中依据自身的特点做出独特的贡献。限制未必都是短处,百家军旅诗的实践已经对这种限制作了新的解释。这正如戴着镣铐,不仅未必不能跳舞,有时反而表演出绝技一样,许多杂技演出都旨在谋求以最大的限制而追求最大的创造和自由。
环境先天地陚予军旅诗以局限,使他只能有条件参加现阶段多种多样的诗歌竞技。以有限的条件而囊括冠军当然难以做到。但每一个诗的品种都会有力地促使多样世界的实现。限制造成了反限制的无限制的创造力。艺术家的创造灵感往往产生于困惑。山穷水尽未必就是道路断绝,绝处求生那才是真正的柳暗花明。一条笔直的路可能产生最大的灵感扼制。在多样而多变的现代诗的冲激中,军旅诗的漂浮感有可能促发极大的生机。军旅百家诗实践是初步的,但冥渺之中它似乎对未来作了昭告。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于深圳麒麟山(原栽《解放军文艺》,1997年第8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