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夜-2015年 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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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在庄城的第四个春天。我想这也是我待在这座县城的最后一个春天。自从踏入这座县城普通中学的第一步,我便明白自己肯定不属于这里,自己终将会离开。这个念头从未真正地消失或者褪色。相反,它是隐藏在体内的暗涌,而我时常会听到它流动的声音。特别是夜晚,对着夜色虚无的浩瀚与深沉,这种离开的念头便更加猛烈持久,如同体内迟迟不退的惊涛骇浪。

    我经常在夜间失眠。

    整个夜晚,身体的疲惫与头脑的清醒角力与斗争,而前者总是败下阵来。我尝试过各种与失眠抗衡的方式。我曾经尝试过使用安眠药来对抗失眠,但收效却微之甚微。有一次,白婕看到我抽屉中安眠药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她将这些药物扔进垃圾桶后,坐在我的身旁酝酿着什么。她握住我的右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握着易逝的流水。

    你这样做就是在慢性自杀。她最后才说出这句哽在咽喉中的话。

    我向她坦诚了自己的焦灼与隐疾。她建议我更应该需要一些身体上的锻炼,来消耗掉这些过剩的精力。采取了她的建议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刚开始会跑十圈,后来加大了量,跑上二十圈。等回到房子冲完澡后,整个人都瘫软到床上,恨不得立即进入睡眠。我承认自己喜欢长跑,因为这种方式是清理与修整回忆的过程。等跑步进入到某种程度,我会清空所有的焦虑与期待,甚至暂时忘掉了存在本身。等我停止跑步,恢复体力时,失眠兽又会从暗处袭击而出。自此之后,长跑成为修正我自己的方式。但对于治愈失眠症,这种方式已宣告失败。

    长跑完后,我选择用阅读来分散体内失眠兽的注意。曾经读过村上春树的中篇小说《眠》,对其中失眠的女主人公心有戚戚,我完全理解她无法睡眠时的内心焦灼。像她一样,我开始选择阅读一些厚重的书籍。不同的是,我选择重读《战争与和平》,而不是《安娜·卡列尼娜》;选择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而不是《罪与罚》。进入到阅读状态后,我才发现这些原本读过的书在失眠时阅读会呈现出另外的状态:所有的书不是解决失眠症的钥匙,而是铁锁本身。当然,在深夜阅读会更理解夜的肌肤与文字的肌理。对我而言,布尔加科夫与纳博科夫的书属于黎明,康拉德与福克纳属于正午,卡夫卡与布鲁诺·舒尔茨属于黄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萨曼·拉什迪属于午夜。每当阅读疲惫,我都会打开窗户,而外面的浓密的黑暗已吞噬万物。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偶尔也会唤起我的惊奇与敬畏。在被深夜包围时,我突然明白其实每本书都是一个黑夜,而阅读本身就是与黑夜的同谋。

    第四个春天的这个夜晚,我又被失眠兽所控制所吞噬。现在刚过午夜零点,外面的黑夜将这座县城侵染成黑色。黑色的缎带上是零星点缀的光芒。这些发光体或许也是失眠者心灵的透镜:每一种孤独都由此折射出微弱的光芒。明天八点开始要连续上三小时的数学课,而现在的我却面对着电脑,没有做任何教学准备。其实不用准备了,这几年的教学经验已经足够支撑我讲完任何一堂课。所有的教学材料、教学步骤与教学目标都早已填充到记忆陈仓。只要愿意,我随时都可以从集合、函数、立体几何、平面向量、数列与正余弦定理等知识体系中的任何部分开讲。这些僵化无趣的知识已经成为我乏味僵硬生活的重要部分。数学所带给我的快感被日复一日的机械教学所磨损。不,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我热爱数学,也喜欢教学。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改变,但所有的一切教学尝试与创新被学校古怪的气氛所吞没。

    创新当然是好事,但我们更鼓励分数与成绩,这就是社会现实。校长在办公室这样对我说。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如何辩论与力争,我早已经习惯了默认与隐忍。沉默是抵抗这种所谓的社会现实最好也是最后的武器。刚开始教学的第一年,学生们都喜欢我的课堂,而我每节课都尽最大努力将教学效果发挥到极致。对待成绩差的学生,我尽可能地发现他们身上任何一个微弱的光点。业余时间,我甚至免费为一些学生补课。一些老教师用鄙视的眼神看待我的所作所为。任何异己的行为都被他们所排斥,而当时的我也鄙视他们的古板与失职。没有预料到的是,几年后我成了自己当初所鄙视的人,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中间质变的心路历程与细节我不想谈及,但我知道自己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如果继续前行,我终究会坠入到深渊的最深处。我已经无法回头,因为走过的路已消失在夜的尽头。这种异化的过程多么像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的一切,而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像沿着湄公河前行的异化部队。我已明白自己只是教育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台哄闹的机器服务。否则,你就会被这台机器所淘汰。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选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人生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退休,之后便是等待死亡。吴默琛说。

    他是我们学校的数学教学组组长,在这所学校已经教了三十二年。由于他也是数学组极少数喜欢文学艺术的人,所以我们之间有了更广泛的交流空间。他将国际象棋、围棋与跳棋的技艺传授给我,而我将对欧洲电影、日本小说与美剧的热爱传染给他。他的妻子与儿子在另外一座县城生活。除过各种假期之外,他们每个月相见一次。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分离,相反他很享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一次下完围棋后,我们一起喝啤酒聊天,而夏日的太阳光已坠落于地面。

    我已经在这座县城工作了三十多年了,而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他说。

    但是,我看你生活得很滋润。

    不,那是表象,或者说那是麻痹。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年轻时没有咬咬牙离开这里,而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了。

    有这么可怕吗?

    是的,尤其是对于热爱艺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这种小地方会剥夺你真正热爱生活的自由。他们排斥所有异类与多样,他们只能接受庸俗和统一。

    我默默地喝完杯子中的啤酒,苦涩的味道被吞到体内,无法消化。眼前的夏日之光已挪移了位置,我的腿上泛出了光的涟漪。我无法捕捉到光,而在那瞬间我却占据了光。

    他所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

    我写作。不。准确地来说,我写诗。我不写小说,更不写散文随笔,那些都不是最纯粹的艺术。诗歌是最纯粹的艺术,也是语言金字塔的塔尖。自从哥哥死后,我所写的第一首诗起,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诗历程。除了家人与亲密的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坚持写诗,或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诗。这所学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会在夜间写诗,而诗人则是我深夜中的护照。没有人知道。因为在这座古怪的小城中,当你提及保罗·策兰、荷尔德林、布罗茨基或者切斯瓦夫·米沃什时,他们会认为你是怪胎,会以各种方式围观与羞辱你。相信我,一切确实如此。因此,在太阳底下,我隐去了作为诗人的身份,而是以所谓的正常人的面具来生活。对于真正的我而言,诗歌既是墓志铭,亦是通行证。

    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

    这是歌德曾经说过的话。我是在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本书中与这句话相遇。我将这个句子写在心底。因为每当想起这句话与这本书时,我心中的孤独会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打包工汉嘉与废纸回收站成了另一种生活可能的象征。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走出黑暗的勇气,更需要学会汲取黑夜而成为发光体。

    我写诗,因为诗歌是存在的最高客体。写诗是一种身处于迷途中的归途,而每首诗都是对死亡赋格的反复练习。

    妈妈喜欢我写的诗歌,她鼓励我写诗,同时也提醒我要有一个工作作为保障。她在我们镇上的中学教语文,而我对文学艺术热爱的基因或许就是来源她。在我小的时候,妈妈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给我和哥哥带回几本书。与大多数男孩不同,我不喜欢玩具枪或者坦克,我只喜欢书。因为我发现只有当自己读书时,妈妈对我的爱才是最温柔与动情的。后来,这种刻意的喜欢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热爱。妈妈买回来的书种类繁多,从少儿版的《红楼梦》、《西游记》到《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从泰戈尔与纪伯伦的诗歌到唐诗宋词元曲,从《我是猫》、《爱的教育》到《呐喊》、《边城》等等,所有的这些书籍都是妈妈精心为我和哥哥挑选的。每到周末,妈妈都会陪在我们身边读书。直到如今,我仍旧记得妈妈读书时的专注神情。

    人为什么要读书?有一次,我终于将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

    因为生活太无趣了,读书是为了让你变得不狭隘,让你灵魂的舞台变得更大。

    妈妈,什么是灵魂?

    灵魂就是你成为人的原因。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说的很多话我都忘记了,但是关于灵魂的说法我却从未忘记。或许,我所写的诗歌就是对灵魂问题的注解,而写诗就是对灵魂的探索与拷问。因为对于诗歌的共同爱好,我会将自己所写的诗让妈妈过目,而每次获得的都是她的肯定与鼓励。由于这种从血液到兴趣上的亲密关联,妈妈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也愿意与她分享更多的秘密。因此,当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愿望越来越剧烈时,我将自己的这种焦灼与害怕告诉了妈妈。

    你应该离开那里,我当然支持你。妈妈坚决的语气让我备受鼓舞。

    但是我害怕自己去了大城市会失败。

    你能走出那座小县城已经成功了。退一万步讲,如果你在大城市过得不好,你还可以回家,妈妈随时都欢迎你回家。

    我要抛弃这个铁饭碗,抛弃这种稳定的生活,你真的同意吗?

    如果你愿意你开心,选择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也不想让你哥哥的悲剧重新上演。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妈妈又哭了。我坐在她的身旁,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我不会用决绝的方式离开她。

    哥哥是自杀的。妈妈将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她对哥哥的苛求。自从哥哥死后,他便成了家中的禁忌区域:没有人愿意轻易地踏入这块禁地,但是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怀念他。哥哥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以隐形人的方式活在生者们的周围。我以梦的方式怀念他,而每次与他相关的梦都是童年场景。那些鲜活生动的梦比生活本身还要真实自然。在梦中,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身边的哥哥已死,但我从未胆怯或者害怕。相反,我希望这些梦不要结束,因为我不想长大,不想哥哥死掉。有一次,我梦到哥哥坐在地上给我讲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选择不长大的男孩的故事。

    这本书叫什么?我问哥哥。

    《彼得潘》,我已经读完了,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床边有一本《彼得潘》。我打开扉页,上面写着哥哥的名字。那是他的笔迹,我突然确定昨晚的梦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真正地发生过。这本书或许是妈妈放到我床头上的,或许是我之前拿过来读的,什么可能都会有。或许,这本书确实是哥哥在梦中留给我的。什么可能都会有。在极其绝望的时候,我宁愿相信童话的真实,也不愿意相信现实的真实。或许,现实本身就是一出残酷的童话剧。

    每当遇到困境时,我都会询问哥哥的意见。虽然他死了,但却以另外的形式生活在我的周围:他是我灵魂的镜像,他是我深渊中的回响。

    今夜,我无法入睡。

    我打开音响,《哥德堡变奏曲》的熟悉旋律从黑暗中升起。即使我已熟悉这部音乐作品的每个音符,但每次聆听都会有耳目一新之感。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不仅仅表现在对巴赫音乐的认知上,也体现在各时各段的人生情境中。例如,我对哥哥的感觉便是如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无话不说,但每次在梦境中看到哥哥,我都会有种陌生感。而此刻,巴赫的这首治愈失眠的音乐却让我更加无法入睡。我关掉了音乐。此刻,我只想与哥哥交谈。

    我应不应该离开这里?我问哥哥。

    按照你真正的想法向前走,不要回头。另一个声音从我的体内如此回答。

    哥哥,你为什么选择去死?

    我没有死,这是我活着的另外一种方式。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哥哥的存在已让我感到安心与沉静。哥哥如同眼前的黑夜:面对他们,我会看到自己灵魂的样貌。

    夜更黑了。我可以听到整座城池的呼吸。

    我打开窗户,点燃了手中的烟。眼前的焰火让远处群山的孤独轮廓显现。这座小城被低矮的群山所环绕,而我所在的这所学校位于麟山的旁边。这座小山只有两百多米,山坡平坦,植被繁茂。周末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去爬山。等走到山顶向下俯瞰时,整座庄城都尽收眼底。我喜欢辽阔的视野,喜欢在万物的衬托下来体会个人渺小的感受。我想要消融于万物之中,我想要的是感受到自己的不存在。

    后来,我会和白婕一同去爬山。

    工作后第二年,经过吴默琛的介绍,我认识了白婕。经过短暂的了解之后,感觉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于是便开始了这段恋情。那时候,我特别想结婚,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忘记了海音。我与海音的关系似乎已走到终点:我已经被庄城所捆缚,而她却不愿意离开长安城,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这种异地恋注定会被送上绞刑架。刚开始,我们每天都要通话三个小时,后来变成微信上的不暖不冷的两三句话,最后变成了点赞之交。有一天,我发现她已经在微信上将我删除,因此,心中所担负的石头也滚落而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宣告结束。

    我很坦诚地将自己与海音的过往告诉了白婕。她说不介意,并且感谢我的坦诚相待。相反,她对自己的感情过往从不谈及。我也不介意,甚至说我并不在意她的过去,我只在意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白婕是这座城另外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与我相反,她喜欢生于斯长于斯的庄城。她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世界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人的心。她总结道。

    我没有辩驳,我也不知道如何辩驳。我明白这句看似完美的总结却有着千疮百孔的底色。这个世界亦是如此。

    我们之间分歧的地方太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和平共处。绝大多数时,她在叙述,而我在聆听。我喜欢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对自我进行语言解构的叙述总会带有某种风险。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在周末碰面。基本上每次都是去县城的长安路逛街,然后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吃饭聊天,接着便去县城唯一的大型电影院看场电影,从影院出来后,夜色已深,路上的行人稀少。每次出来后,我都象征性地邀请她去我的住处,而她每次也是象征性地婉拒。接着,我便挡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她家小区说完再见后,我又坐着同辆出租车回家。这样不温不火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有一次,她抱着一簇淡白色的满天星来学校找我。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去我的住处。来到房间后,她或许被房间的狼藉所惊愕。于是,她和我一同收拾房间,将所有的东西放置原处。背景音乐是凯伦·安与萝丝·托马斯两张风格迥异的唱片。她喜欢国外的民谣歌手,偶尔也会跟着音乐的节奏哼唱几句。

    我喜欢她的声音多于面容,我喜欢她的静默多于躁动。

    收拾完房间后,她将桌子上的花簇插入到干净透明的瓶子中。她站在那里摆弄着花朵,光线刚好洒在花簇的上方,侧露出星星暗影。背景音乐成了《如果这座城市从未入睡》。她哼唱着其中的曲调,而我从她的身后拦腰抱住她。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我们摇摆着身体,而我将她引向我的单人床。我们第一次做爱,整座摇晃的床与我们的身体共同颤抖。之后,我们躺在床上,安静地吸收夏日午后的余热。最后,我们相拥着在淋浴间的蓬头下冲完澡,夏日的余温退去。我们坐在窗口,而户外的孩子们踢着足球。

    天气不热了,我们应该出去转转。她说。

    去看电影吗?

    不,我们去爬山吧。

    你确定是现在吗?

    是的,那座山又不高。

    她没有穿自己的衬衣,而是将我的黑色无领短袖套在身上。她将自己的包放到了我的房间。我们一同出发了。麟山非常平坦好走,而她一路都抓着我的手,生怕被某种外力分割。我们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交流,各自都沉浸于前方的路途中。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坐在了山顶处,而庄城与我们之间隔着层层薄暮。

    我们以后周末可以来这里,说实话,电影院的那些烂电影我早都受够了。她说。

    好的,只要你愿意。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些电影。

    不,我不喜欢。对了,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会和我结婚吗?

    只要你愿意。

    当天夜里,她没有回家,而是和我挤在那张单人床上。夜晚,我独自醒来。满天星的淡淡香味弥散到夜的角落。我想捕捉到这些味道,但只收获到了黑夜。

    从此之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来学校找我,而我也卖掉了单人床,换上了双人床。每次做爱之后,我们都躺在床上设想着我们的未来。我对她袒露心声,但有件事情我从未提及:我写诗,我是隐藏于黑夜的诗人。我并不是担心她对此不理解,相反,我觉得提出这个事实对于我来说是种屈辱。这或许就是爱的复杂性吧。我愿意将自己所写的诗歌读给海音听,但我对眼前的她却三缄其口。或许永远也不会提及。此刻,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无法入睡。再次面对她时,我想象着如何向她说明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定。

    我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或许山神是存在的,山神在黑夜注视着芸芸众生的深眠与无眠。

    在我小时候,爸爸经常给我讲各种故事听,其中就包括山神的故事。爸爸是个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他将自己困顿在无言的孤独中。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抱过哥哥和我,而他的脸上几乎时刻都密布浓雾。我们和他之间也始终隔着层层叠叠的浓雾。只有在他心情稍好的时候,他才主动坐在我和哥哥中间,开始讲古老的传说故事。

    每一座山都有山神的佑护,而山神则佑护着四方百姓的生活。爸爸最后总结道。

    那么,山神长什么样子呢?我问爸爸。

    山神只有在黑夜时出现,而凡人则看不到他的面容。

    当时坐在旁边听故事的我并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山神的形貌却一直折磨着我的想象力。在我心里,山神不是《西游记》或者《山海经》中所描述的样子。有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山神是父亲的样子,而我并没有将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告诉他。因此,在爸爸死的那瞬间,在我看到他被摧毁的身体时,我心中的那座大山也轰然坍塌,而山神在我心中也突然死去。

    他们是去年秋天将爸爸的尸体从榆林运回老家的。他们原本打算不让妈妈去看他的尸体,而坚持让我一个人去做最后的告别。妈妈不同意,虽然她曾经告诉我她从未爱过爸爸,但她坚持要去做最后的告别。我们共同去了伯父家,爸爸的尸体摆放在他家的院子里。爸爸是跟着伯父一同出去开车的,爸爸也是跟着伯父一同回家的。不同的是,出发的时候,爸爸还是活生生的人,而回来的时候只剩下遍体鳞伤的躯体。爸爸是出车祸死掉的,而我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伯父身上。我与母亲走到他家时,伯父迎面走了出来,而我将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伯父踉跄倒地。我准备上去打他的时候,伯母与院子中的其他人拉开了我。我失去了理智,像发疯了的野兽那样在院子中嘶吼,没有人能劝阻我的绝望与疯狂。妈妈走了过来,她两个沉重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她从未在众人面前动过怒。

    我们走到院子中央,爸爸被放在一个竹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白色被单,被单后面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气味。我们走到爸爸的旁边,他的左手从被单后耷拉下来。我走过去,将他的手放回原位。这或许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触碰到爸爸的手,冷冰冰的,粗糙的,备受折磨的,死亡的手。我握着妈妈的手,站在他的身旁。

    真的要看吗?伯母在一旁小声问道。

    妈妈点了点头。

    在伯母掀开白色床单的那瞬间,我紧闭住双眼。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团黑暗,眼前没有任何光亮。这样的黑暗只持续了数十秒,而我却感觉一个时代在我眼前匆匆消逝。与父亲相处的所有点点滴滴的回忆在头脑中如飓风般呼啸而过。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要为死亡而哭泣,但凝结在体内的悲痛却无法流淌而出。

    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了。妈妈淡然地说。

    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悲伤。身旁的众人因她的冷漠而露出不悦之情。也许她从来没有爱过爸爸,也许爸爸的死对于她而言是种解脱,也许什么原因也不是,但是我理解她。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父亲的葬礼如期进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与父亲告别,与我们交谈。爸爸的坟墓紧挨着祖父的坟墓,而哥哥的坟墓也紧挨着爸爸的坟墓。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聚,而他们也不再孤独。父亲被送入到地下的那瞬间,祖母突然瘫软在地上。一直到死,她都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伯母与另外两个女人将祖母送回了家。葬礼结束后,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开始回忆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坐在旁边静心聆听,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碎片式的回忆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却差别迥异的人。我所听到的好像不是父亲的故事,而是另外一个人。在他们讲父亲过去的糗事时,周围的人都被其笨拙的言语和形态所逗乐。笑声短暂地冲淡了葬礼的沉重气氛,但回忆本身就是葬礼的一种:时间的葬礼。

    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和你哥哥。一位爸爸生前的好友对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板着脸,我以为他不喜欢我们。

    不,你搞错了,他不善于在你们面前表达自己。但是,他在我们面前总是夸奖你们,所说的话题也始终离不开你们。到现在,我都知道你哪次成绩考好了,而哪次不小心失利了。我还知道你在写诗,虽然我没有读过那些作品,但你爸爸说你写得非常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大诗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他为你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在那瞬间,我仿佛突然理解了父亲。当我想要立即将我的悲伤与快乐告诉他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死亡是隔断我们的崇山峻岭。

    葬礼结束的第七个午夜,黑暗中传来了号啕的哭泣声。我知道那声音来自于妈妈的房间。哭泣声隐去后,我摸黑走到妈妈的房间。我坐在她的身边,紧握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我想要陪她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长久地凝视黑夜,直到她恢复平静。

    所有的错误都在于我,我不该逼他去榆林开货车挣钱。妈妈说。

    不怪你,这是每个人的命数。

    我不该逼他去挣钱,去养家,去给你买房。

    我没有再回答,只是陪她共同度过黑夜中的煎熬。我知道,她害怕黑夜。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暴风雪常常阻断这个家庭与外面世界的关联。自从上次瘫软倒地后,祖母再也没站起来,而是整日卧床养病。祖母无法从失去儿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总是在床上自言自语,却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冬天快要结束了,而地上的残雪也已被太阳所带走。

    祖母死了。或许,她也是被重新升起的太阳所带走的。

    现在,这个家庭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妈妈说。

    你不会失去我的。我说。

    葬礼结束后,整个家庭在春风中摇摇欲坠,而我与妈妈用各自的手弥补心灵上的千疮百孔。等死亡阴影的碎片尘埃落定,我与妈妈又重新将铁锚扔回大海,将船帆重整旗鼓。坐在生命船的中央,我们向大海的未知深处驶去,前方是海鸟的鸣叫和海浪的翻滚。

    你应该重新组建家庭,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对妈妈说。

    不,我已经老了,也厌倦了婚姻。除了你,我已经没有生活了。妈妈说。

    这是我听过的妈妈所说的最绝望的一句话。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决定不再让妈妈感觉到孤单。无论以后,我去往何处,妈妈也会在何处。

    现在已凌晨四点,外面远山淡影,而我此刻特别想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从床上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回应我的是她手机关机的提醒,我突然放下心来,因为妈妈与整个世界一同深眠。我打开台灯,面对窗外的黑暗与群山的静默,写出一首关于白昼与梦魇的诗歌。诗歌用一种火焰交换另一种火焰,用一片黑夜替代另一片黑暗。我已经听到了更远处东方的黎明之音了。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又会被新的白昼所笼罩。白昼不属于诗,而属于世界。对于我而言,黑夜是诗歌最后的避难所。

    为什么要去写诗?诗是逃避、躲闪、离开与诘问的同谋。诗就是与庸常的格格不入。赤身拥抱世界的人会走向诗的反面,或者说生命的歧路。诗是窄门:所有进入到此门的人都会被宣判为异托邦的异见者。或许只有这些人,才能与生命的荣光相遇,才能在世界尽头收到密不可宣的生命私语。所有自我的正见都来源与他人的偏见。

    诗歌是我逃离此地的最终极理由。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宿命论的腔调,但这种悲观正是驱动生命前行的内核。或者说,诗是光,是驱走黑暗的隐形武器。

    妈妈总是说,生命是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她说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舅舅的往昔与未来。舅舅也写诗歌,他在我出生之前便已死去。我当然并没有见过舅舅,但我却时常想念他。有一次,妈妈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铁盒子,并且唤我坐在她的身边。她从铁盒子中拿出一张斑黄的旧日合影:姨妈站在中间,两只手分别搭在弟弟与妹妹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的样貌,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妈妈从相册簿中取出了我八岁时的独照。两张照片一对比,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是同样的人,只不过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

    还有更神秘的地方呢。妈妈说。

    她从铁盒子中取出了一个笔记本,打开了其中的一页。陈旧的纸上所写下的诗行泛出记忆的气味。

    你读读,这是你舅舅的诗歌。

    舅舅的字迹与我的如出一辙。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写下的诗歌也有种熟悉感。我突然明白自己所写下的句子所思考过的主题已经以相似的方式出现在舅舅的诗中,而舅舅则以另一种更为亲近的方式与我共享生命中的荣耀与溃败。每当写诗时,这种亲密感更加强烈。有时候在写诗时,我甚至会自我遗忘,无形的力量会通过我的身体而写下一切。有时候,我重读自己所写的诗句时,甚至不能辨明当时自己的心境。

    写诗是种对人类记忆的招魂术。

    我对妈妈坦诚相待,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会告诉她。

    你和你舅舅太像了,这是我很开心的地方,但我有一个最大的顾虑。妈妈说。

    什么呢?我问。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因此走上绝路,就像你舅舅那样。

    我不会的。

    凌晨六点了,我已经无法入睡,窗外的群山召唤着我。我穿上球鞋与运动服,洗脸漱口后便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空气微冷,夜色中有股咸涩的风味。等我走到山脚时,天的边际线已经泛出白光,但灰暗与黑暗在天的中央交换着彼此的面具。当我凝视黑夜时,却发现黑夜并不只有一张面孔。黑夜的尽头依旧是黑夜,而人的尽头却是人群。庆幸的是,前方的路被微光照亮,而双腿就是我的双眼。沿着蜿蜒平阔的山路,我跟随脚步逆流而上。或许,我心中的疑问在高处。我确定自己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了,不,我与这座大山共呼吸了。我突然想到了山神,想到了爸爸离开家时失落的表情。我当时应该叫住他,但是我没有。我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永不长大的彼得潘,想到了哥哥的愿望。现在,他也不会长大了,而以另外的形式与我同呼吸。那些亲密的死者们成为我灵魂的寄居者。我向上而行,而他们从未给我以负担。相反,他们是我向上而登的力。很快,我便登上了山的高处。庄城在迷雾中露出清晰的面容,而城市的声音也浮现在空气的水粒中。东方的天空变成了鱼肚白,而太阳突然跃出了地平线。

    我知道,新的黑夜又重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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