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当年一个班组的工友闵阿宝。一晃分别l6年了,是小常宝的两个八年,真正是别提它了,不不不,要提要提。因为我实在忘不了闵阿宝成为独臂的那一晚那一幕。
当年,我和闵阿宝都在微山湖畔的一个煤矿电工班当工人。我是班长,他是我班里的。我和他住同一宿舍,用时下的话说:乃铁哥们。
别看闵阿宝五大三粗,当年是个爱清洁爱到我怀疑他有洁癖的程度。如果我接他的班,车间里务必打扫得干干净净,机器也擦得锃光锃亮。
记得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我正睡得死沉死沉时,有人咚咚咚猛擂我宿舍门,门外有人急切地喊我起来,叫我快到医务室,说闵阿宝出事了!
我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奔向宿舍区中心的医务室。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闵大宝的右手断了,浑身是血的他,脸色惨白惨白……
后来才知道,闵阿宝的手是被输送粉煤灰的绞龙绞断的。我的血猛一下冲到头脑,感到天旋地转。因为这已是第二次出事了,半年前,也是这部绞龙,绞去了另一班的外号叫“一百八”的女工的一条腿,齐大腿根截去,就像高位截瘫,她的下半生就完了,可“一百八”并不哭哭啼啼,也不喊痛喊啥,依然乐观如常,反劝前来安慰她看望她的女工不要哭鼻子抹泪。当时厂政工科科长写了一篇《坚强的女工》,登在了市报上,还号召全厂职工向她学习呢。
其实,“一百八”的工伤事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她是厂团委组织义务搞卫生时,在绞龙上行走冲水时,因绞龙盖没用铁夹子夹住,一脚踩偏,盖子倾斜,误踏入绞龙内,绞掉大腿的。
照理,厂部应该下死命令、死纪律,从此绞龙盖子非检修时一定得用铁夹子夹住,但厂领导只想树典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消除事故隐患,防微杜渐反忘了。
那一段时间呢,我正好借在矿务局里,参加矿文学创作学习班,因此班里的安全工作我也忽略了。等闵阿宝的事一出,我悔得几乎吐血,我怎么就忘了给闵阿宝他们敲木鱼天天讲讲安全生产呢。
其实,即使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得有制度,有制度约束才行。闵阿宝那天出事纯属意外,这与他的爱清洁不无关系。那天他接夜班后,在每隔一小时的例行检查中,发现绞龙顶端有粉煤灰溢出,他就用扫帚扫了。扫后,他又用手拨了拨绞龙内的积灰,不料他那用白纱手套拆后结的纱衫的袖管脱线,那线头不知怎么一来绞到了绞龙的一只螺丝帽上,就此缠住了,强大的卷动力就把闵阿宝的手臂也带了进去。幸亏闵阿宝身大力不亏,当时头脑还算清醒,他奋力拉出手臂,此时,外套与纱衫的手袖一段已卷入绞龙中,手臂已垂了下来,闵阿宝知道骨头已断了,唯筋还连着,他竟然一个人握住了那只断臂冲到了医务室,因矿里的医疗条件有限,闵阿宝的右手臂永远失去了,成了“独臂闵”。
残疾后的闵阿宝调回了老家,从此我与他就失去了联系。
“走,我们去喝一杯!”独臂闵还是那样豪爽。
我本不会喝酒,但他乡遇故友,也算人生快事,喝酒是假,聊聊是真。他拖我去了一个夜排挡。
看得出,独臂闵的境遇不太理想,要不他不会如此潦倒的,因为他一向是要干净的人。
三杯啤酒下肚,独臂闵的话匣子打开了。原来他下岗了。
我的心一紧,我猜想八成与他的独臂有关。作为当年的班长,我真是愧对他呀。
酒壮胆气,独臂闵酒色漫上脸来后,火气也来了。大骂现在的厂长比资本家还资本家,只知道铜钱眼里翻跟斗,根本不顾工人的死活。
阿宝告诉我,他是厂里看门房的,车间里危险不危险,本与他无直接关系,再怎么说也伤不着他,死不了他。可独臂闵是个残疾人,他吃过不注重安全生产的苦头,他忍不住要为那些打工仔打工妹说说公道话,有一回,他当众拦住要上汽车的厂长说,那些设备再不检修,早晚要爆炸出大事故。哪想到厂长甩了他一句话:“你看好你的门,其他事,用不着你操心,想当老板吗?人股呀。”气得独臂闵恨不得揍厂长几下子。转制后的厂长,嫌独臂闵老三老四,就枪打出头鸟,炒了他鱿鱼,让他下岗回了家。
独臂闵去了市残联,去了市信访办,可这些主管部门也毫无办法,因为他们管不了私营企业。
独臂闵可能喝多了,越说越气,话也越来越出格了,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不让我吃饭,我不让他拉屎,最多大家都不活了,我与他同归于尽……”
我一听这话头不对,连忙劝他凡事冷静点好。我说你我都人到中年了,应该感到生命是最可贵的,岂可莽撞行事……
独臂闵不再牢骚满腹,只闷头喝酒。喝着喝着,突然就呜呜哭了起来。我也不制止他,让他痛痛快快地哭。
买单时他见我掏出钱,很不快地说:“你这不是让我难看吗,你到了我家门口,还要你请客,你叫我咋做人。我再穷,这一顿大排档的钱总是有的。”
我知道他脾气,就不再客气。
临分手时,我掏出身边的500元钱说:“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吧。”我知道他必要推还给我。就黑着脸说:“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承认我是你班长,你就拿着。要不然就拉倒。”
我记得我最后关照他的一句话是“别做傻事!”
半个月后,我从一张法制报上见到东港市精细化工厂发生爆炸,厂长等二十多人当场炸死的报道。我突然头皮发麻,莫名其妙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独臂闵干的?
我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但电话铃响了半天就是没人接,我的心愈发揪紧了。晚饭后我再打,仍然没人接,那一夜。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时分,我实在忍不住了,可刚拨通电话我又挂了,已半夜时分,我怕独臂闵再不在家,八成是出事了,我真怕听到这不幸的消息。
突然,电话铃响了,天哪,竟然是独臂闵打来的,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啥事,老班长,半夜三更吵我,打了电话又挂掉,我这儿有来电显示的。是不是因为爆炸事?告诉你,是那位混蛋厂长自食其果。二十多条人命呵,我这几天一直在陪遇难者家属。累死了,我实在累死了——”
我对着已经没了声音的电话,笑不出,哭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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