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队长一一分派着任务，他自任总指挥，丰哥担任主攻手。
刘队长话一落，石礅一般壮实的丰哥立时表态说：“刘队长，你放心。这回呀，奶奶的，俺叫这些小日本鬼子一个不落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任务刚分派停当，突然有一怯怯的声音说：“刘队长，咋没我份？打小日本鬼子，可不能落下我呀。”
“你？”刘队长一看是徐淮诗，不免有些犹豫。
徐淮诗是北平的大学生，特点是字好文章好，是来战地采访的。
“不行，这是去端炮楼，血里来火里去的，不是拿支笔写写屁诗文章那么轻松。你这洋学生还是在家呆着，莫到时吓得尿了一裤子。”丰歌最看不起这些文化人，他不管徐淮诗受得了受不了，快人快语。
“你、你怎么能说这话。抗日打鬼子，人人有责。你丰哥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你没权不让我抗日，你……”
刘队长想让徐淮诗现场看看也好，一练练胆子，二感受感受气氛，回来可写篇像像样样的端炮楼记。
为了安全起见，刘队长给了徐淮诗一支驳克枪，并关照他节约子弹。
天漆黑漆黑，寒风似鬼一样叫着。徐淮诗第一次半夜三更走在这乡野小路，一脚高一脚低的，心不免怦怦直跳。
炮楼上亮着灯，有两个日本兵背着刺刀枪在炮楼顶上踱来踱去。
刘队长悄悄传下话，等哨兵一打瞌睡，丰哥就扛炸药包上！
平时，那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得好快，今儿在炮楼下蹲着，怪了，一分一秒都这么慢而又慢，揪得人心紧紧的。徐淮诗出娘胎以来，头一遭参与这样的事，心情更是紧张，仿佛那弓拉开了，箭已搭在弦上，却又迟迟不射，这情这景把徐淮诗的一颗心都吊在了喉咙口。
不知是否有谁惊动了夜猫子还是什么鸟儿，反正野地里有鸟兽发出一声怪叫。那正欲迷糊一会儿的哨兵，蒙蒙咙咙听到一声响，神经质地一拉枪栓，极恐怖地喊了声：“谁？再不出来，我的开枪了！”
那些老资格的游击队员都知道这是哨兵虚张声势，没人把它当回事。但徐淮诗不同了，哨兵这一声喊，惊得他冷汗直冒，坏啦坏啦，一定是暴露了，他握着的那驳克枪抖得好厉害。慌乱中，他自己也闹不清怎么就糊里糊涂扣动了扳机。在这寂静无声的冬夜里，这一声枪响脆得足以把再甜的梦惊醒，而且枪声传得很远很远。
徐淮诗的枪一响，立时引来了炮楼上的枪声。枪声一响，整个炮楼如炸开锅一般。
眼看今晚的端炮楼要前功尽弃，无功而返了。丰哥眼都急红了，恶声恶气骂了声：“我操你奶奶个熊！”也不知是骂鬼子还是骂徐淮诗，他不顾边上人劝阻，扛起炸药包就往炮楼底下冲。
刘队长一看劝阻已晚，急忙命令机枪掩护，枪声炒豆般响了起来。
突然，炮楼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猫着腰直扑炮楼底的丰哥一下被探照灯照着了，子弹雨点般向他射去。
危险，丰哥的生命十二分危险。可丰哥此时此刻哪考虑生命不生命，他只有一个想法：我今晚不炸了你狗日的炮楼，我誓不为人！
刘队长端起步枪瞄准探照灯，一枪把探照灯打灭了。他喊一声：“掩护我，我去救丰哥！”
丰哥已受了伤，可他还拖着浑身是血的身子向炮楼爬呀爬呀。
刘队长冲到丰哥跟前，背起他就走。
“不，我一定要炸了狗日的炮楼！我——定——要——”丰哥的声音渐渐弱了。
“撤！”刘队长果断地下了命令。
这次端河西炮楼以失败而告终，而且还伤了丰哥与另外一位游击队员。
火气、怨气最大的是丰哥，他一口咬定徐淮诗是汉奸，说毙了他也不冤枉。
徐淮诗做梦也想不到会弄成这不堪设想的后果，他恨自己，恨死自己了，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害得丰哥他们受伤恨自己使端炮楼计划落了空。他觉得对不起刘队长对不起丰哥对不起全体游击队员对不起乡亲们，他甚至觉得唯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的清白。
刘队长狠狠地批评了他，说只有懦夫才会去自杀。
对，要死也要死在打日本鬼子的战场上。徐淮诗决心与日本鬼子一拼，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他想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汉奸……
徐淮诗的这点心思瞒不过刘队长，刘队长劝阻了他。刘队长还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情景，枪声一响，边上的战友就血流满面牺牲了，当时还真的尿湿了裤子呢。可如今，即便炮弹在耳边呼啸而过也不会眨一眨眼。尽管如此，这对徐淮诗来说毕竟是件心事，深深地埋在了他心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加倍工作着，仿佛是要还这笔账，赎这份罪。
光阴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文革”中，有人来外调徐淮诗当年的这段历史。
丰哥抚摸着伤疤不吭声，既不说徐淮诗是汉奸，也不说徐淮诗肯定是革命同志，他只说了句：“该死的枪声！”
照理，刘队长的证词是最有说服力的，可惜刘队长自己也被关在了牛棚里。
后来，又有人来找徐淮诗外调，要他揭发刘队长的罪行，将功赎罪。外调人员采取车轮大战的方式，没日没夜地逼徐淮诗写揭发材料。
徐淮诗想到一死了之。但他又想起刘队长说过的：自杀是懦夫的表现！徐淮诗终于挺过了那人妖颠倒的岁月。他从内心感谢刘队长。可他万万没想到，刘队长他却在牛棚中不堪凌辱而自杀了。
后来，徐淮诗为刘队长写了一篇祭文，其中有这样两句话：“在某些历史场合，自杀可以明志，自杀是一种倔强而无声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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