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喷薄-旧物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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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匾

    那些东西很旧了,旧得如同冬日里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已无一点的用了。或许,它们已等了很久,等着消失这一种形态,再化生另一种全新的物件。在我家的老宅里,旧物实在是无用的负累。可是,它们就这么顽强地生存着,躲过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次又一次的清理。旧物的存在曾经令我生疑,是什么保佑着它们过了一个个关口?我终于明白的时候是很久以后了,原来它们身上都携带着往事,都携带着难以抹去的情愫。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割舍,惟有情愫就像抽刀断水一样,永远无法斩断。于是乎我看到了那些旧物的特殊命运,从这个墙角搬到那个墙角,又从那个墙角搬到这个墙角。旧物就这么生存着,如珍宝一样存活在老宅的空间,也存活在家人的感情世界。

    早先,我家大门上挂有一匾,匾上的文字是:

    德善堂

    德善堂的匾是清朝光绪年间挂的,县衙挂的。挂匾是个有讲究的事,自己挂也要有个说词,或家严高寿,或金榜题名,或四世同堂。别人挂,要主家人气好,有一帮子哥们兄弟拥戴,还得有个识文断字的人操持。要让官府挂可不容易了,总得乡邻们有点念想,还要念想到官府的算盘珠上。

    光绪三年,那是个什么年成呀?现在听老人们念作:过去的事情,听得惊怕哩!那年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人们没有吃食填肚子。先捋树叶,再扒树皮,后挖树根。树吃光了,吃干草,吃稀泥。人们说,青泥搅麦秸,吃上活八天。活八天,便宜八天,不吃这,吃甚,总不能吃人吧?吃人,在那年头也不稀罕了,有民谣言传那一难:

    人吃人,犬吃犬,

    姥姥家煮得外孙子喊!

    喊叫也没用,不煮着吃你,姥姥、舅舅就要饿死了!人,饿怕了,饿疯了。

    疯了的人,和走兽没啥两样了!

    这情状真令人心疼。先疼心的是我家的一位祖爷爷。祖爷爷识字不多,知书达礼;身材不高,能犁善耙;光景不错,节衣缩食。至今,我们族里还传续着他的家训:

    宁在瓮口省,不在瓮底省。

    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

    小灯小捻,三年盖座小院。

    这祖训适应不适应今日,另当别论,只是那时候我家确实有院,而且,有前院,还有后院。后院是谁也没进过的小院,要进小院,必须进祖爷爷的上房,上房很少人去,小院也就成了没人进去的秘密。

    知道秘密的只有祖爷爷,祖爷爷用这秘密在河上建桥。河上原有一桥,木头搭的,窄小,只能走人,不能过车。祖爷爷建桥,只请了砖匠,小工都是村里人,还不能天天都干,要见天轮换。干一天,一升麦,现称现过,每天都有彪汉押来粮食驮子,日落进村,当下在我家院里分粮。

    桥,建得很慢,活做得挺细。人瘦,没劲,干着喘气,祖爷爷就喊人歇了。歇了也给工钱,一升麦子不少一颗颗。

    一座桥,从春里盖到秋里。桥成了,后小院也空了。那粮食驮子只是个幌子。好在落过几阵暑雨,秋收了,众人有了吃食。祖爷爷用一座桥养活了一村子人。

    消息传远了,县官闻知了,传祖爷爷问话,为啥不开仓放粮?

    祖爷爷说,众人饿疯了,知道存粮还不去抢,抢了,饱上三天两后晌,又饿,还不是死?只有这么细水长流润个地皮湿,都凑合着过活。

    据说,县官听了,连说“德哉善哉”,就展纸挥笔下了这:德善堂。日后,在鼓乐声中一块大匾悬在了我家大门额上。

    2003年2月6日

    八仙桌

    八仙桌,是方的,四方四正,四面坐人,每面两位,正好八人。能坐八人,不叫八人桌,而称八仙桌,足见多么抬举客人。宾客临门,别说吃饭,落坐就美滋滋的,好像自己真成了仙人。

    八仙桌上凝结着礼仪文化。

    不解的是,这么好的桌子上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刚好透过儿时我那不粗不细的指头。这是个子弹洞,洞中透着惊怕的往事。

    算起来九十余年了,是辛亥革命的时候。那岁月,山雨欲来风满楼,官方也觉得风头不对了,怕聚众起事,腊月里下了告示:年节一律不准闹红火。

    过年闹红火,是乡亲们的习俗,不闹腾两天,就觉得饭菜少盐缺醋,一年的日子都寡淡没味。可是,官家有令,小民哪敢趔辙?高橇不踩了,竹马不跳了,狮子不跑了,龙灯也不舞了……袖着手在阳窝里晒暖吧!

    西面有个村庄,贾册。贾册,据说是皇后贾南风的册封地,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过年走弯弯就是那年头遗留下来的习俗。说是走弯弯,其实就是转时下的迷宫。不过,贾册那弯弯比迷宫气势大,叉口多,弄不好转晕了头,好半天出不来。越是出不来,人们越觉得有意思,转悠的人也就越多。大年的时候,人们从东西南北涌过来,钻进去,绕前来,转后去,走得眼花缭乱。弯弯当中间,搭着个高阁,高阁上有龙,有凤,龙凤旋舞得忽忽悠悠!龙凤阁里风光过贾南凤。贾南风望四野子民潮涌,看足下人头攒动,得意洋洋着听曲儿,曲也多了醉音。这古风荡荡漾漾,荡漾到了这个多事的辛亥年头。

    有人说,不让闹红火,拉倒,这弯弯该走吧!众人闲得浑身发痒,就附和,该走,弯弯不算红火。

    于是,弯弯就绑起来了。没想到这年,贾册成了四乡八村过节的乐园,吃过饺子的人都聚来走弯弯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络络溜溜,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热闹闹热了老爷爷的心,老爷爷那时还正壮硕,他的老爸却发白齿脱,年迈七旬了。人过古稀,就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到了晚景。他想让老爸风光一回弯弯,即是风光,就不能让走,要抬。抬也不能坐轿,轿里暗面,不能赏脸,要明抬。乡村里坐明轿的人有的是,多是由儿子、孙儿抬了八仙桌,桌上绑了太师椅,让尊者落坐,亮亮敞敞着观景。

    明轿体体面面出了村,过了桥,在曲曲的田间路上颠达着,颠达着千年孝道,一路的人都夸老爷爷,好孝顺,都夸太爷爷好福气。孝顺载着福气颠达得风风光光。

    正行间,忽然,官道里黄土腾起,像滚滚的烟雾。烟雾下头一队快骑慌火火地疯跑。正不知啥事,巴勾——巴勾——的枪声响了。闻声,人们炸了伙,四散逃窜,老爷爷他们紧忙落轿,扶下老人,就听耳边子弹飕飕地飞着。众人不管新衣新裤,伏了一地。

    一阵儿,马队过去了,去了贾册,横冲直闯,把那弯弯阵踩了个稀哩哗啦!还不解气,押走挑头的人,进城下了大狱。自此,弯弯再没有人敢绑起。

    马队过去。老爷爷他们连忙爬起,只见弯倒的桌子面穿了个洞,子弹打的。谢天谢地,没伤着人,搀搀扶扶退回了村里。

    2003年2月6日

    注斗

    注斗,斗的模样,比斗稍大点,没底没盖。

    斗是用来装粮食的,注斗也是用来装粮食的。斗装了粮食,或是量称粮食,或是担运粮食。注斗的用项不是这样,是从当间注入粮食,这才叫做注斗。

    注斗是水磨里的用具。水磨是我家乡的风景。我的家乡在龙祠泉水的下游,清清的水流蛇绕而来,在村外转悠了半个圈,南去了,村边就落卧了好几座水磨。

    水磨盖在河道上。清水奔来,端端地流至水磨,猛然一跌,跌进磨下的木轮,木轮被水猛冲,悠悠地转了。转动的木轮中心支一根木柱,木柱顶端是磨扇。磨扇是两叶,一叶连着木柱,随着木轮转动;一叶悬在房梁上,固定不动。动的和不动的磨擦起来,就把小麦、玉米碾碎了。而这碾碎的细物正是从注斗里流落进上叶的磨眼,再从磨眼涓涓滑进磨缝。

    水磨转动着家家户户的生计。

    我家的棚上闲弃着一个注斗。我很好奇,家里为啥会有这无用的东西?奶奶说,水磨上有过我家的股子。水磨是个挣钱的地方,我家却挣不了,就退了股,扛回个注斗,留作忆念。

    那年头,磨面不交钱,丢面,也就是磨完后随手往磨坊里丢点面。丢多少?没有准定的斤两,一要看磨面的大方不大方,二要看磨主顶真不顶真。轮到我家掌股作主,老爷爷操办磨坊。他看见哪位磨面的都可怜,揽的、端的籽颗,不是半布袋,就是半箢子,一瞅都是东凑西挪的糊弄肚子哩,怎忍心丢面?抬抬手让人家去了。人家欢欢地走了,自己却蔫蔫地叹气,叹人家日子艰难,叹世道实在无奈。这样,我家掌股的收益,正月是五八,腊月是四十,白忙乎一年不说,还贴了整修拾掇的钱,贴来贴去,贴不起了,只好转了股东。

    磨股给了侯家,侯家很快发了家。侯家掌柜的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干,往磨坊一坐,每日都有斗米斗面的进项。有一回,村里的大拐磨面。大拐排行老大,有条腿不得动,常拄根拐子,就被人叫成大拐。大拐务植庄稼不便,日子过得甚是紧巴,磨面提了个小斗箢。就这,丢面时侯掌柜还是重重铲了一铣。这一铣剜疼了大拐的心肝,他吊着脸说:丢这么多呀?

    侯掌柜牙尖嘴快,顺口回敬:我儿的多!

    这简直是活欺负人,磨主丢的面再多,也多不过磨面的呀!大拐不再吭气,瞪了侯掌柜一眼,提起小斗箢一歪一扭地走了。大拐出了磨坊,听见了侯掌柜哈哈地笑声。

    岁月真会开人的玩笑。没几天,闹了土改。打墙的板上下翻,贫的富的颠倒颠。侯掌柜家大财多,是富农,斗争的对象。斗争这日,工作队一声吼,押上去了侯掌柜。侯掌柜还没立稳,就挨了一拐子,是大拐出手的。离了拐子,大拐站不住,慌忙拄好,扇侯掌柜的耳光。扇来扇去,手疼,还不解恨,就揪那撮山羊胡子。一揪,一根,不费啥劲,侯掌柜却一揪,一颤,流下了泪。大拐来了劲,揪一根,又揪一根,咬着后牙说:

    我儿的多!我儿的多!

    胡子没拔光,侯掌柜栽了后去。

    2003年2月6日

    太师椅

    我家的正厅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旁贴墙靠着两把椅子。椅子没有上过漆,却油褐发亮,是核桃木的。核桃木家俱是好,越擦越亮。高高的靠背雕刻着花卉,坐下的四围镶着花板,精细的工艺好像在炫耀着尊贵的名分——太师椅。

    惟一令人惋惜的是,椅子的右扶手断了,外边套着一层皮子,影响了通体的完美。不过,就是这伤痕,给了椅子少有的荣光。

    别看椅子大名太师椅,太师并没有坐过,只是虚名,而真正坐过的是个县官。县官管着方圆百里,千家万户,能坐到谁家的椅子上不是容易事儿。我家的太师椅有福气让县太爷落坐,是因为那时候老爷爷在村里应事,也就是时下的村官吧!县官到我们村里来,是缘于我们村发了案。

    村西头住着章家。章家有个俏媳妇。俏媳妇居然和停活的灰头好上了。停活的是住在主家干活的,也就是书上常写的长工。俩人好得明铺夜盖,掰也掰不开。俏媳妇所以和停活的相好,是因为男人在外头和别人相好。男人能说会道,算是村上有能耐的人物。可惜,投了小日本。小日本过来后,本分人从城里逃出来,躲了,而俏媳妇的男人却从村里进了城,弯着腰替鬼子跑腿。可能是老弯腰的原故吧,众人背后喊他虾米。虾米名声不好,千人指,万人骂,不过,这只是私下里。官面上,虾米威风着哩,看谁不顺眼,咬他个共匪,不死也得掉张皮。虾米在城里挺阔,能钻的被窝很多。

    虾米天天在城里钻热被窝,媳妇夜夜在村里熬冷被窝。熬不住了,就让停活的给暖被窝。没想到,这一暖,暖上了瘾,夜夜想让暖。停活的也乐意暖,暖得日月风流了好多。

    村里人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灰头给俏媳妇暖被窝的事,先传遍了村里,又飘进了城里,虾米耳朵里也刮进点风声。是夜奔回家里,想问清实情,毙了灰头。可是晚了,一进门,就被人扑倒在地上,用被子捂严了,捂得虾米喘不出气,光蹬脚。俏媳妇也不闲着,一屁股坐到腿上,压了个服贴。一时三刻,虾米就躺展了。

    半夜子时,章家泣沥出哭声,俏媳妇哭闹:男人得猛病去了。去了,埋了,就完了!偏偏,小日本觉得虾米死得唐突,指派县官下来问案。我家的椅子就是这时候风光的。县官带的人人马马不少,却没有带一把椅子。在村上应事的老爷爷只好把自家的椅子搬到庙院,请老爷坐了审案。坐就坐吧,县官真不多心,就不想想椅子是借的,不是县衙的,竟然,嫌俏媳妇不老实交待,一发怒站起来,站得过猛,掀倒了椅子。太师椅跌得可怜,当下折了一边的扶手。俏媳妇哪经过这场面,尿了一裤子不说,把灰头给倒腾出来了。

    老爷爷带路,领着衙役去抓灰头。老爷爷走着想着,这灰头杀人是过,可杀的是祸害呀!要这祸害活着,不知还要招惹多少祸害!猛抬头,没想到正和灰头碰了个照面,这灰头卯里不摸榫里的事,还吊儿郎荡呢!老爷爷高声说:

    灰头在家么?我们抓他呢!

    灰头一听,知道不妙,忙答:在哩吧!

    待老爷爷带人马过去,灰头转个弯,撒腿就窜,没了踪影。

    灰头没捉住,只带走了俏媳妇。县官带人走了,我家的椅子红了,人们吵嚷这椅子有福,轮流着坐。大人坐了,小孩坐,说坐了会有功名。

    时光真快,好像只打了个转身。先前轮流坐过太师椅的人都过世了,椅子的荣光没人知道了,只看得到扶手上的伤残。

    2003年2月5日

    纺车

    纺车在我们那儿叫纺线车。纺线车先前家家都有。近年,很少有人纺线了,纺线车也少见了。我家还保存着纺线车,虽然闲置30多年了,可谁也舍不得扔。先是搁在北厦的棚上,害怕取东放西磕碰坏,就在南厦墙上楔个长钉,挂了上去。

    纺车在墙上,挂出了古久的风情,也挂出了长长的思念。思念的是我的大姑。

    我的大姑生来憨直,别人开个玩笑,她就依了实。那年头日子过得很艰难。最大的难处是一天三顿饭,顿顿要张口,张口没吃的。至于吃白面那只有逢年过节了。平日要哄口,就吃点杂面。杂面是由豆子、玉米和小麦搅和在一块磨出来的,没有白面利口,却比玉米面味好。大姑听人这么说了,就只吃白面,不吃杂面。可是,自己又分辨不清。做了杂面条,家人说是白面条,她吃的满香。要是做了白面条,说是杂面条,她是好赖不张口。你再说是白面条,她也不信,说是欺哄她。奶奶急了,挑一筷子面条硬塞进她嘴里,她吐了,说真难吃!

    大姑就这么个顶真劲,顶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七八岁的时候,大姑学纺线。纺线是个心性活儿,右手摇车,左手抽线,双手要协调自然才能抽出线来。大姑顾了右手,顾不了左手,纺车只是空转,就是难成线。她不吭不哈,只是抡呀转呀,一作务就是大半天,不知抡转了多少个日出日落,竟能抽出线来了。奶奶见了喜喜地夸:

    我家妮子出息了!

    大姑出息的线,粗一股,细一段,织布根本没法用,就这奶奶也是喜的,喜喜地拧了绳打草席子,编竹帘子。

    有一天,奶奶又要拧绳,大姑不让动她纺的线蛋,说是要攒着,攒满一箢子。

    说来该怨奶奶,谁叫她哄大姑呢!爷爷打日本走后,好几年了没有音信。家里老老少少都盼他回来,常在嘴里念叨。大姑不念叨,常躲在墙旮旯里,饭不吃,线不纺,一个人抹泪。奶奶怕大姑受症,就哄她:等纺满一箢子线蛋,你爸就回来了。

    没想到奶奶随意一句话,大姑竟然当真了,纺出的线蛋摞成了堆,不准再动。奶奶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

    没想到大姑纺线更痴迷了。一大早纺车就吱翁翁响,响得日头出来,升高,落下去,还响;又响到月亮出来,升高……夜里纺线没油点灯,就把纺车摆在院里,借着月光吱翁吱翁纺到深夜。

    纺呀,纺呀,纺过春,纺过夏,纺过秋,寒天到了,大姑又纺冬日。纺过冬,又纺春纺夏纺秋天……箢子里的线蛋一天天满了,爷爷没有回来。大姑不停手的纺,纺一个搁进去,纺一个摞上去,纺一个塞上去。塞得箢子里的线蛋满满溢溢了,一个也塞不下了。再塞,顶尖上的线蛋滚了一地。大姑停了手,问奶奶:

    爸咋还不回来呢?

    奶奶张着嘴不知说啥,愣怔着流出了泪水。

    大姑哇——的哭了,扑倒在炕上大哭,哭得窗纸也簌簌地抖。大姑病倒了。

    2003年2月7日

    老瓮

    瓮,是缸。

    瓮,在乡村里用处很大。大的装粮,小的装米,不大不小的装面。不只装粮食,装水也用瓮,叫做水瓮。

    水瓮的水是担来的。我们村外有泉,泉水鲜活,村里有井,井水凉沁。泉水、井水都可以吃,担回来积攒进瓮中,吃完又担。

    水完了装水,粮完了装粮,面完了装面,米完了装米,装满了又吃,吃下去,吃完了,又装……这就是庄稼人的日月。

    庄稼人的日月在瓮里,瓮也就做得很好。上口圆,下底圆,中间肚子鼓得圆。圆得自然,柔和,流畅,浑然一体。外面又上了彩釉,黑则黑亮,黄则黄灿,不只是好看,隔湿防潮,美观实用。

    装粮的瓮在家里,装水的瓮在院里。水瓮放在院里,春夏秋好过,冬日难熬,数九后会结冰,冰厚了会冻破。常常早上做饭,瓮上冰厚,舀不上水,要用厨刀背轻轻敲开。也有防冻的法子,打一张厚厚的草席,将瓮通体围实,水就不结冰了。

    那一回,我在院里盘免子窝。先挖土掏坑,掏着掏着,小铣碰到了硬处,往旁边移移还硬。移着掏着,看出了是一张石叶。石叶是用来盖瓮的,光滑厚重,盖在瓮上老鼠拱不开,咬不烂,有歇后语说:老鼠咬石叶——白磨牙。我叫了几个伙伴,费尽力气,掀起石叶,果然,下面有口瓮,是个老瓮。

    无意地发现,掀开了尘封的岁月,从瓮里跳出个悲痛的故事。

    老瓮是老爷爷埋的,夜里埋的。夜里埋是怕人知道。偏偏隔墙有耳,老爷爷的秘密有人看到了。看见他挖土埋瓮,又往里面装了细软绸缎,暗暗笑了。

    老爷爷看不见暗夜的笑脸,弹净身上的土,放心睡了。二日一早,唤醒家人,挤进人流,朝姑射山中逃难去。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杀人放火,村里人全跑了,跑进了山旮旯里。

    山旮旯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窝里钻着。忽一日,人们发觉少了大锁。大锁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一日,两日,三日,见天没踪影。待有了音讯,是大锁的音讯,吓死人的音讯。大锁被日本人吊在村头的柳树上,肚子让刺刀挑了。树上还挂个包袱,鬼子说大锁私藏财宝,不给皇军,挑了他示众。

    大锁在树上死了,臭了,鸟儿闻到味来了,挤挤攘攘地吃。鬼子待鸟挤成一团,放了枪子,一枪轰下来了一笸箩。

    就这么,飞鸟吃大锁,鬼子吃飞鸟,直到把大锁吃成了一具骨架。鬼子砍断绳子,骨架落下来,喂了狗。

    老爷爷从山上回村时,柳树上的包袱成了烂布条,可那烂布条的兰花花分明有些眼熟。待到天黑,悄悄地掘土,嗫嗫地掀了石叶,老瓮空了。老爷爷哭了,拍着自己的头脑泣道:

    作孽啊——作孽!

    2002年9月9日

    汆壶

    汆壶,是壶中的另类。

    当初给它起这个名字的人肯定犹豫不决,思考再三,没有更合适的字眼,只好以壶相称。

    从辞典上看,壶应有这么几个要素:一是陶瓷或金属等制成的容器;二是有把和提梁;三是用来盛液体;四是有嘴,从嘴里往外倒。而且有例为证:茶壶、酒壶、喷壶。看看,连举三壶,就是没有汆壶。

    也是,将汆壶列入壶类总有点不大对劲。第一、第二要素基本符合。汆壶虽然不是陶瓷的,却是金属的;虽然没有提梁,却有把儿。但第三、第四要素出入便大了。用来盛液体,不是汆壶的功能。汆壶的功能和锅一样,煮水,还要煮沸。汆壶没有嘴,水从顶上进,也从顶上往外倒。说透了吧,汆壶根本没有壶的模样。民间说壶的样子是:肚大脖子细。汆壶没有肚子,没有脖子,直筒一柱,中空装水,早先是农家必备的用具。那时候没有暖壶,更没有现在流行的热水器。谁要喝水,灌满汆壶,生着火炉,塞进炉口,很快便煮沸了。

    我童年时,汆壶的用处很大,不光服务于家人,还用来待客。亲戚朋友来了,生火做饭,再怎么快捷,饭熟总要有一阵功夫。因而,奶奶、妈妈常常使用汆壶,熬沸水,冲碗鸡蛋,先敬客人压饥。时常,我还能仰仗客人的脸面沾沾光,也蹭点蛋花汤享用。

    至今,想起汆壶,那腾着热气的蛋花还在远去的岁月里喷香。我很怀念汆壶。

    可惜汆壶早去了。汆壶消失在大跃进的年头。那年头时兴炼钢,全民上阵,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去炼钢。在山里挖了矿,砸碎了,扔进大肚炉里,烧呀烧,烧到一定火候,流出的水,据说就是钢铁。偏偏那大肚炉不好伺候,一山一山的树木砍光了,烧完了,大肚炉就是不流水,不出钢。于是,就有人在家里打开了主意,收铁、收钢、收铜。凡和金属沾边的,一律搜罗走了。汆壶也没有躲过搜罗者的眼睛。

    汆壶没了,有了暖壶。应该说这是个进步。暖壶保温,喝水比汆壶方便多了。只是,暖壶的水冲不熟鸡蛋,不能为亲戚压饥,也就断了我的口福。

    现在想来,汆壶沸水实在是先人的聪明。收留一个汆壶,等于收留了一份先人的智慧。可惜,汆壶过快地消失使收留的愿望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2002年9月9日

    中言心语:

    近些年消失的物什很多,一个物什的消失很可能就是一个时代的消失。消失里包含的是进步,这是指正常的消失。像氽壶那样的消失就不正常了,毁了农家的生活用具去充当政绩,实在可耻。但是,在有一段时间里这可耻竟是公然行世的,这可能会让如今的小青年感到奇怪。

    2009年11月13日

    弹弓

    弹弓是我四十年前的玩物。

    我的弹弓不错。弯叉的木棍上拴了两条皮筋,皮筋的中间是一小片牛皮。在那片牛皮处捏一粒石子,用力拉皮筋,拉展了,一松手,石子就会飞出好远。

    同学们用飞出去的石子打麻雀,我也打麻雀。

    那时候麻雀真多。屋檐间栖息的是麻雀,头顶上翻飞过的是麻雀,树梢头嬉闹的是麻雀。放了学,伙伴们手拿弹弓,村里村外,跑进跑出打麻雀。我也一样,连饭也顾不上吃,回家匆匆往嘴里扒拉几口,一撂碗跑了,跑到母子河湾里打麻雀。河湾里树多,树枝上麻雀多,在这里打麻雀省心,不必担忧石子落在人家的窗户上,打碎玻璃,招惹麻烦。我在河湾里放开手脚的弹拨,石子一粒接一粒飞出去,麻雀一群接一群飞起来,就是没有一只被打中。越打不中,越盼打中,越不愿离开河湾,时常误了上学。

    打麻雀的高手是弹哥,弹哥比我大几岁,他每日打雀出手不空,因而,没人叫他的名字,尊称弹哥。我也羡慕弹哥,也想像他一样每日都有收获,就跟着他学艺。那日一放学,我便尾随在弹哥的身后,巴望得了他的招数,一用便灵。谁料,他不打麻雀,却蹲在瓦砾堆里砸石子。砸得细致认真,每一粒石子都要砸掉棱角,磨成圆球。好半天才砸成一粒,往口袋里一装,埋头又砸。我蹲得腿麻了,也没砸成一粒,索性走开,奔往河湾。河湾里有的是石子,我都是随用随捡,上弓即弹,哪像弹哥这么麻烦?

    我在河湾和麻雀嬉闹,弹弓不断飞射,麻雀不断起落,却一只也没有中弹。转了几道弯,碰上了弹哥,他揣着石子来了,见了麻雀,装石弹射,就见一只扑楞着翅膀不往高处飞,只在地上钻,中弹了。

    我明白了,弹哥的技艺不在弹弓上,而在石子上。可是,砸石子要有耐心,我熬不过那漫长的枯燥,我也就没有那圆滑的石子。圆滑的石子飞出去健稳,不随风飘,能直击目标。我没有这样的石子,也就没有中弹的麻雀。如今,我把那古旧的弹弓握在手里,忽然记起了一句平常话:磨刀不误砍柴功。只是磨刀和砸石子一样,是没有收获的劳作,是需要耐心的劳作。

    2003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欲速则不达。再读这则短文时,我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人最重要的成长,不是肢体的,而是精神的。精神的成长来自于经验,经验来自于阅历。阅历每个人都有,但经验未必都有。

    因此,有心人才能提高生命质量。

    2009年11月14日

    粉牌

    粉牌应该是小黑板的前身。

    挂在墙上,用于记事,或者公示。我家的粉牌是木头做的,半寸来厚,长方形的横板,但去了上头的两个直角,看上去温和了好多。牌面染过黄漆,用时将红颜料化开,毛笔蘸上,书写即是。写好,牌顶有铁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就昭然于众了。

    粉牌原是挂在襄陵县城的。县城里有我家的铺面,里头卖油盐酱醋,价格就标在粉牌上。有了变化,卸下一擦,重新写上。粉牌有些明码标价的作用。

    当然,我和粉牌打交道的时候,铺面早垮了,垮在了一场官司。二爷去邻村看戏,戏场里起哄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二爷上前劝阻,也被撂倒在地上。打斗还在继续,继续出了人命。

    人命关天,官府追究,不捉凶手,却赖住我家二爷。二爷被抓进监里,老爷爷也被牵连进去。老奶奶慌了神,变卖家当,变卖铺面,把银子花干了,光景花塌了,老爷爷和二爷才回到家里。一进门,看看塌倒了的家景,老爷爷潸然泪下,老奶奶更是捶胸痛哭。老爷爷不敢再悲伤,忙劝老奶奶:

    官人太贪,就是谋划咱的银钱哩,咱花钱消灾,是好事。

    粉牌就是铺子倒闭时捡回家里的。

    无意,粉牌成了我练字的用具。放学了,我就在粉牌上写字。先写:一、丨、丿、乙;再写:人、口、手、足;后写:山、石、水、火。写到山石水火,写不下去了。一日,村头儿到我家说事,我就在边上练字。写好擦了,擦了又写。写了擦,擦了写,村头看着说:这把戏挺好使唤的。

    村头儿对奶奶说,大队部正缺这东西,走时提去我家的粉牌。

    我不情愿,噘着嘴,不敢吭气。奶奶还不敢得罪神神威威的村头儿,我一个小娃娃能咋?

    可是,隔不多日,我看见粉牌挂在了代销店窗外,上面写满了各种商品的价码。代销店是村头儿老爸开的,村头儿的老爸就是村人的老爸。村头儿没把粉牌挂在大队部,却给了他老爸,我真有点生气。生气又能怎样?一个小娃娃。

    过几日放学,见粉牌上换了字:收购鲜蛋。

    这鲜蛋是鸡蛋、鸭蛋,是要新鲜的。收购就是平价把各家的鸡蛋、鸭蛋买走,一斤只给3毛钱,而要暗地里卖,至少也卖6毛钱,众人都有窝囊气。可是不卖又不行,村头说,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敢和政治作对,弄不好扣个反革命帽子,游街、挨斗吧!

    我看那几个字,咋也不顺眼。放晚学时,我走得很迟,天黑了才往回走,手里握了一团蘸了水的旧纸。悄悄到了粉牌前,轻轻抹去个“鱼”字。

    二日,赶我上学时,粉牌前已经围了不少学生,大家指指划划,挺兴奋地嚷嚷:收购羊蛋,嘻嘻,哈哈。有人嘴巧,早编出了顺口溜:

    村头儿爸,不简单,

    不收鸡蛋收羊蛋。

    粉牌前的笑声哄闹了一村子。

    2002年10月10日

    灰筛

    灰筛是用来筛灰的。

    那年月日子很艰馑。烧火做饭焚过的炉灰不舍得倒掉,要用灰筛罗过,将那细碎的煤核捡出,铲进炉子里再烧,还能做饭取暖。因而,灰筛是家家都有的用具。

    灰筛对于我来说,筛灰是次要的,而捕雀才有无限的乐趣。

    捕雀要在冬天,还要是下雪的寒日。雪越大越好,往地上厚厚盖上一重,再盖上一重,满地银白,风光亮眼。这时,麻雀却惨了,日子变得倍为艰难,觅不到吃食了,饿得乱飞乱叫。

    灰筛的乐趣登场了。

    扫开院子里的雪,将灰筛支在当中。支顶灰筛的柴棍尺把长,拴一条绳子,绳头在门里,抓在我的手心。远远瞅着,瞅见麻雀进到筛底,轻轻拉绳,灰筛便扣了下来,那麻雀也就乖乖被擒了。

    麻雀并不憨,到灰筛下去是找食吃。若要没有吃食,不待你拉绳,转身就会跳出去飞走。因而,灰筛下要放些谷粒。这办法起初还行,用上几次,受过惊吓的麻雀,不再往筛下钻,便不灵了。于是,只好在筛外撒些谷粒,一直撒到筛底。麻雀从远处吃起,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吃到了筛底,吃进了圈套,成了笑料。

    儿时,我笑得十分开心。

    年过半百,回首往事,心里却沉沉的。总觉得人生也如一只小雀,一个无形的大筛就架在眼前,筛里筛外都是诱物,或是钱财,或是职位,或是名誉,吸引着我去觅捡。若是得意于觅捡颇丰时,肯定已在筛子下了,肯定有人因为我的得意而得意,甚而比我更得意。

    那人是谁?是上帝?是时光?更像是需要秩序的空间。

    2003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人生也如一只小雀,一个无形的大筛就架在眼前,筛里筛外都是诱物,或是钱财,或是职位,或是名誉,吸引着我去觅捡。若是得意于觅捡颇丰时,肯定已在筛子下了,肯定有人因为我的得意而得意,甚而比我更得意。

    井绳

    一条井绳维系了一个以德报怨的故事。

    这绳子是条井绳,我家的。来借绳子的是斯文老汉。老汉是外乡人,姓啥叫啥很少有人知道。只因读书识字,人称斯文。斯文原是教书的,要不是反右派斗争可能会一直站在讲台上。讲台是他得心应手的地方,偏偏把他打发到汾河边种田来了。他身瘦力弱,抡几下锄,便呼哧哧喘气。

    斯文老汉病了,邻居给了他一颗鸡蛋,却没热水冲。吃食堂了,家家不点火,不搭锅,没奈何,他只好去食堂。食堂掌火的是二货,二货三代苦贫,都不识字,也烦人识字。接了斯文老汉的碗,看一眼,火从心起,猛一扔,那碗碎在当院里,鸡蛋糊了一地。还骂:

    吃你娘的脚!

    斯文老汉含着两眼泪,低下头走了,在屋里躺了多日。

    众人都说,斯文老汉人善。是善,不善又能怎么?还斗得过二货那红人。二货因扔了他的碗,立场坚定,更红了。

    不过斯文老汉借井绳打水的时候,二货也塌了架,因在食堂挨过锅,众人揭发他多吃多占,四清队把他关了起来。

    斯文老汉借了绳,拴了桶,从井里打水。井绳有个钩,钩头有个夹,夹住桶系,桶不会掉进水里。桶下到水面,上头要甩绳,不甩吃不上水。斯文老汉一甩,没吃上水;再一甩,还没吃上水。这是咋回事?又使劲一甩,桶碰处软绵绵的。不对呀,停住手,低头往井里一瞅,像是个人。一喊,应了,竟是二货。

    二货哭了,斯文老汉慌了。

    正是寒天,二货掉在冷井里了,还不冻死呀!叫人快捞,这井离村半拉里地,来不及。不叫,凭自己那点力气,吊桶水还喘息,怎吊得上人来?没顾上多想,斯文老汉豁上命了。

    他喊二货钻进空桶里,抓紧绳子,使劲起吊。不是吊,乡亲们说吊水都是拔水,拔的好费劲。绳子上了一尺,斯文老汉出汗了;再上一尺,喘气了;又上一尺,脸红了,腿软了,牙也咬得眼珠鼓圆了。他使尽了力,井绳却不见往上。自觉拽不住了,要往下掉,腿一弓,坐在地上,仰着身子,一寸一寸往上拉。还有二三尺,却一点儿也拽不动了,揪紧,一点儿也不敢松手。松手,二货便又栽下去了!也该二货不死,有人来担水了。二货得救了,斯文老汉瘫倒了。

    二货又被带回去,头头审他,为啥跳井?

    他说,不想活啦!

    问他为啥不倒栽?

    他答想落个整尸。

    再问下去为啥不死?

    二货哭了,说想老婆娃儿们。

    事情过去了,斯文老汉歇几日,又喘息着干活了。运动过去了,二货没事了,又硬朗成个人模样了。

    此后,斯文老汉没再借过井绳,二货来得比先前勤了。后来才知道,二货给斯文老汉送水,一直送到他不再喝水了。

    2003年10月31日

    饰件

    饰件消失在大炼钢铁的狂热年代。

    后来看书读报,知道了当年的钢铁狂热事关民族气节。那一年伟大领袖出访苏联,苏联元首赫鲁晓夫同他会谈。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明年中国要产多少多少万吨钢。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数字,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是自己兴奋,也想让他兴奋。孰料,赫鲁晓夫不识抬举,非但不兴奋,居然还撇了撇嘴,轻蔑的一笑。这表情忽闪即逝,赫鲁晓夫笑过可能早忘了,而伟大领袖却没忘,却要以钢为纲,扬眉吐气。

    我家大柜上的饰件就消失在那扬眉吐气的年头。

    饰件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物,谁会想到能和国际大气候有了关系?那小物件是用来装饰大柜上的门关的。安门关是为了上锁,放东西牢靠。可是只装门关有些秃寡,就在下面垫了一张铜片,还剪裁成圆的、方的,或方圆搭配的,这就是饰件,装饰物件。我家的饰件是长圆形的,外围圆得如同西瓜,铜面黄亮,亮堂在漆黑的大柜上。那一年,铁队长在山上倒了炉,回村搜铁,饰件也就被顺手撬走充数了。

    平日有饰件,大柜不见得多么好看,而没有了饰件却好不难看。那个大柜已有好些年岁了,没卸饰件尚觉漆面挺黑,去了这物,那尚黑的漆面只能说是灰暗了。因没了饰物而露出底面的那黑圆,我怎么看也像是个包公脸。那安过门关的窟窿,活像两个眼睛,只是两只眼珠被挖去了,似是骷髅。

    夜里躺在炕上睡觉,我不由得要瞅那被剜去眼珠的包公。瞅着瞅着,就进了包公戏。那是铡美案,结局是包公铡那昧了良心的陈世美。而我的眼前滚得却是包公的头,我一惊,哭醒了,手指着大柜喊:

    包公死了!

    妈妈不知我说啥意思,抱紧我,哄着睡。一会儿,我睡着了,却又看见了铡刀边的包公头,一惊,又哭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如此闹腾了几夜,左邻右舍都说,屋里有鬼。连忙撵鬼,绑一个火把,照亮旮里旮拉。拿一面大锣,咣当咣当敲打,哄闹好一阵,估摸鬼吓跑了,才停手。我瞅着大柜睡了,一会儿,一惊,又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后来,不知大人怎么明白了是大柜作祟,抬走了。眼不见为净,没了大柜上那个包公脸,我不做恶梦了,睡实稳了。

    妈妈说:谢天谢地!

    多少年后,我看到一篇游记。作者游到了赫鲁晓夫墓地,看到了一块很特别的墓碑,无字,是块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我忽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被撬掉的饰件和梦中那滚落在铡刀边的包公头,便想写篇文章:前苏联元首和中国少儿的梦。

    2003年10月31日

    铜镜

    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我明白了这般道理就再没见过铜镜。准确说,是想见再也找不到镜铜了。

    我见铜镜时,我不知道那是铜镜。那时候,我很小,小得家里是我的主要活动天地。轻易不到外面去,去到外面有大孩子欺负,回家时经常红鼻子青眼的哭。窝在家里,当然不是安稳地坐着,而是抓笸箩抖簸箕的搜寻。铜镜就是我搜寻出来的。

    铜镜露脸时只是一张黄铜片子。与一般铜物不同的是,铜镜极薄,比纸页厚不了多少,平展展,亮光光的。我拿在手里,从上面看到了我的眉眼,只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格。显然,没有每日梳头用的玻璃镜子亮豁,我也不以为它就是镜子,是比玻璃镜子要珍贵多少倍的镜子。越是看不清脸面,我越想使劲看清,对到脸前仔细看,还是个模模糊糊的样子。我有点扫兴,两手往后一折,无意间,里面的我变了样子,鼻子拉长了,长得成了大象的鼻子;眼睛不是横的了,成了竖长的;嘴也怪了,怪得闭着的嘴,如同张开一样。我变成了个妖怪!因为,我听过妖怪的故事。

    故事里的妖怪都可怕,要吃人的。我不怕铜镜上的妖怪,我知道那是我,我不会吃我。那我吃谁?我想我不能吃好人,要吃坏人,就吃那些专吃人的妖怪。我想过那些厉害的伙伴,他们总是嫌我的脸净,要往上抹灰;嫌我的头发顺溜,要乱搓一把。我要是有什么好吃的,得给他们分一半,不然,我难得安生。真该把他们吃掉!可是,不能!他们也是活蹦乱跳的孩子,吃他们,他们会疼要哭。他们也有妈妈,他们的妈妈像我妈妈一样,天晚了,见我不回家,就会一街两巷地喊,喊闹得应了声,才将我领回去。要是不应声,就会一声一声喊下去,喊下去,喊成小鳖的妈。小鳖偷偷下河耍水,水大了,淹死了。小鳖的妈喊不应,一直喊,喊疯了。因而,我就是妖怪,也不能吃孩子!

    我一松手,绷紧的铜镜还原了。还原时发出了声音,响脆响脆的。我又折又松,声音响了又响。我随着那声音也发了声,笑了。我从铜镜上玩出了乐趣。

    让我弃之不玩的原由是,我因为铜镜受了委屈。那是后来了,村里办食堂,食堂办在我家南厦里。南厦里,暗暗的。有一天,我站在圪台上玩铜镜,对着日光一照,南墙上现出了一个亮点。我稍稍一动铜镜,那亮光就像流星一样飞走好远。我摇来摇去,亮光飞来飞去,飞舞得眼花缭乱。我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正得意,听见有人吼:

    别害了,把人耀昏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吼声和我有关,仍然得意地玩,再次听见了吼声:这娃真不懂事,把人耀昏了!

    我抬起头,看见老伙夫瞪着眼,指着我。我羞羞地低下头,回到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扔了铜镜,也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后来再没见到。

    现在想,那是块残了的铜镜,应该有个框,镶个边吧!我用残镜照光,只是无意作乐,而不是有意的作恶。倘要是有人善意的说道,我的戏耍能刺伤人的眼睛,我会立即住手,不至于甩了这宝物,不至于在心灵留下伤痛的疤痕。

    2003年9月9日

    铜锁

    我时常想起那把铜锁。

    铜锁眼镜盒一般大,黄灿灿的,家里人都出门办事,它便严严正正挂在门上,锁实了。

    开锁进门,要用钥匙,钥匙也是铜的。如一支竹片,从底部的锁眼插进去,往上一捅,锁开了,门也就开了。

    铜锁让我感到了威严,威严中透递着安全、放心。

    然而,有一天这威严破碎了。那日,奶奶出门忙匆匆的,回来时开门,一摸口袋才知道坏了,没装钥匙。铜锁毫不客气地将主人拦在了门外。

    我正焦急,奶奶拿一根细柴棍过来,往锁眼中一插,轻轻上推,铜锁竟然开了。一霎间,铜锁的威严消散了,这么轻易而开,要是贼偷,能顶什么事?

    我问奶奶,奶奶告诉我:锁只拦君子。

    也就是说,铜锁只告诉君子般的客人,主人不在,请止步,对于小偷是没用的。可是,那时不记得屋里丢过东西。

    铜锁年月过去了,铁锁年月来到了。铁锁没有铜锁大,却比铜锁牢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别指望柴棍、竹片捅开,即使用铁棍搅插也枉费心机。

    可惜,挂上铁锁也有人家丢东西。

    铁锁年月很快过去了,碰锁年月到来了。碰锁碰锁,闭门时一碰即锁,而且,可以反锁。这样锁门不但门难开,而且外人弄不清屋里有没有人,小偷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安上了碰锁也有人家丢东西。

    真无奈。无奈的人们只好在门上动脑筋,于是,防盗门应运而生,生意火爆。

    不过,丢东西的事情仍然时有耳闻。

    接着,我看到了防盗网,卫护在窗户上,这种圈住自己防范贼偷的网栏不由人想起动物园的困兽,又让人想到壁垒森严、电网密布的监狱,心里揪揪的。

    因而,时常想念那形同虚设的铜锁,想念那远去的铜锁年月。

    2003年11月22日

    中言心语:

    铜锁等于虚掩的门。

    虚掩的门丢不了东西,犹如画地为牢。

    画地为牢跑不了犯人,是因为犯人头脑里有个无形的牢房。有形的不一定有用,无形的不一定没用。

    一个时代若是忽略了无形的意识,怎么说都是幼稚的。

    2009年11月14日

    瓦罐

    瓦罐在考古学家眼里是陶罐。

    乡亲们叫瓦罐,是因为那罐属于瓦的质地,壁比瓦薄,颜如瓦色。我家的那只瓦罐很苍老,罐肩上还有个小破洞,装谷、装米都会漏,就在外面裱糊了一块布。看见那布,就看见了掩藏在岁月背后的故事。

    那是个清晨,新阳亮眼,清风爽人。虽是夏日,还没有正午的毒热。是在锄地,老爷爷的锄头跳跃得挺欢。欢实的锄头一下一下入土,发出嚓嚓的响声。突然有一下,变成了“叮砰”的响动,老爷爷还感到胳膊的颤抖,锄头也偏向了一边。碰上了石块。石块是田里的奸细,是禾苗的大敌,它隐在土里,占据一隙,禾苗的根无法扎过去。老爷爷弯腰去捡,见了石块,扔出地去,这是庄稼人的天职。那一次,老爷爷没捡到石块,却看见一个小孔,地皮的浮土正从那孔中悄悄滑落下去。拂去浮土,挖开湿土,露出了瓦罐。捧出地面,瓦罐已无盖儿了,朝下一倒,先出来的是湿土,再出来的是疏土。伸手一捏,是谷子的腐物。老爷爷断定,瓦罐是坟墓的陪葬品。年深日久,墓里的人腐了,化了,没了,瓦罐仍在。老爷爷拎了回村,在河边洗净,瓦罐成了家里的用具。

    儿时,那瓦罐是我的向往。自从听了瓦罐的身世,我便常常跟随父母下地,向往锄头变声,向往从田里再抱回个瓦罐,抱回一个百听不厌的故事。

    时光过得好快,转眼我那向往已很遥远。我大了,做事了,还随了专家去考古。揭开地表的土,轻轻地,轻轻地挖下去,轻得像是怕惊动了厚土下的梦境。终于,挖过了覆土层,挖到了自然土,人早已没了,当然不会有梦,有的是土一般的腐骨,还有石头和陶器。石头仍是那么硬实,陶器仍是那种形姿。于是考古学家直着目光从陶器上观瞻悠久的历史。

    这时候,我有些发呆,忽然就想到了家里的瓦罐。那瓦罐和这陶器一样,都是人造的器物,都是人的陪葬品。人造器物是为了使用,人活着时使用,死了,不动了,却以为去了另一个天地,也还想用,便有了陪物。陪物和人在地下相守着漫长的黑暗。这一天,黑暗洞穿了,光明再现了,陪物重返世间,人却永远消失了。

    陪物来到的世间已很陌生,先前与光明俱进的伙伴早不见了,难道拥有黑暗才会拥有新生?

    瓦罐同那些陶器一样,应该侥幸。然而,它们却毫无表情,默然于现今,只让人们从自己身上凭眺往昔的深邃。

    2003年11月22日

    中言心语:

    会动的人制做了不会动的瓦罐。瓦罐要动全靠人来搬移。

    在人看来,自己是活的,瓦罐是死,是没有生命的。

    可是,有一天当瓦罐从地下被发掘出来时,有生命的人早化为尘灰还原于厚土,而这没有生命的瓦罐却可以印证人的生命。

    不过,当初制做瓦罐的人想到的只是使用,决不会有要印证自己生命的念头。

    2009年11月14日

    眼盒

    乍一看到墙上挂的那眼盒,我笑了。

    我笑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那时我还小,跟着二叔去犁地,地在碴石楼那边。楼前有一条河,过了河,才能到地里。河不宽,架着三根木头算是便桥。二叔在前面拉着牛绳,过了桥,牛却站在河这头不动。二叔又转过来,扶牛上桥。牛不仅不往前走,而且,还往后退呢!二叔生气了,重掌拍牛臀、击牛背,牛还是不走。二叔没招了,叹口气说:

    忘了带眼盒。

    眼盒是用麦秸编的。该怎么说清呢?如果你见过草帽就好懂了,眼盒像是草帽的帽洞,只是没有延展开去的帽沿。将两个帽洞连在一起,用时戴在牲口眼上,这就是眼盒。

    碴石楼距村里有好远的路,若是回村取来,日头早过晌午了,还犁什么地?二叔蹴在河边,掏出烟袋,装了一锅旱烟。旱烟一点,响动起来。突然,二叔磕了烟灰,往起一站,脱下袄来,把两支长袖一面一只挂在了牛角上,袄背垂下来,遮住了牛头,也遮住了牛眼。再拉着牛前行,牛乖乖上了桥,过了河。

    到了地里,二叔边犁地边说:牛也怕栽下河哩!

    再下地时,牛背上多了眼盒,每到河边,二叔停步,给牛戴上眼盒,便顺顺当当过去了。

    眼盒不光过桥时使用,磨面碾米也使用。磨坊、碾坊都平坦坦的,没河没桥为啥也用?我问二叔。二叔说,老转圈,牛会头晕。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戴上眼盒不还是转圈么?

    现在想来当然好笑。戴上眼盒仍在转圈,却看不见在转了,头也就不晕了。其实,过桥也是同理,戴上眼盒桥仍在,河仍在,仍然深在脚下,牛看不见,就大步过去了。看来,不只眼不见为净,对于牛来说,眼不见不怕、不晕。

    牛真好笑!

    细一想,我便敛住了笑。好笑的不光是牛,人何尝不是如此?有生以来,虽然没有戴过那有形的眼盒,无形的眼盒却不知戴过多少。破四旧是一幅眼盒,戴上它不怕落入损毁文物的河道;斗走资派是一幅眼盒,戴上它不怕落入诋毁人性的磨道……

    对着墙上那古旧的眼盒,我不敢再笑。

    2003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人为牛戴上眼盒是为了役使牛。

    人给人戴上眼盒当然也是为役使人。人看不清物事也就只能乖乖走。

    所不同的是,牛戴的眼盒是东西,可以看得见;人戴的眼盒是意识,无法看得见。

    千万不要嘲笑牛,说不定你嘲笑牛时比牛的行为还要可笑。

    2009年11月14日

    鞍子

    鞍子给了我童年不少的乐趣。

    见了鞍子,就离不开鞍子了。那鞍子做得挺好,整体是木头成型的,上额包了铜皮,前脸嵌了翡翠,背脊包了兽皮,华贵得很。现在想来,就镶嵌的那些珠宝翡翠也值些钱。那时,人小不懂事,只顾骑在鞍子上戏闹,鞍子不会走,尚得双手往前推。推着走着,口里喊着,俨然是征战的大将军。

    大将军的威武在于风行电掣,鞍子不动,就难如人意。就想法去动,家有黄狗,哄到跟前,将鞍子套上,抬腿就要骑上去,被奶奶拦住了,说是,骑狗不好,娶媳妇时要下雨。娶媳妇是喜事,亲戚朋友要来贺喜,把大家淋个浑湿,岂不扫兴?心里痒痒,却不敢骑,渐渐也就淡忘了鞍子。

    长大些,懂事了,才知道鞍子上维系着一件险事。

    泛日本的年头,村上的父老乡亲都去西山里逃难。我家的人也挤在人流中走得灰头土脑。爷爷拉着骡子,骡子上搭着驮子,驮子一头坐的是大姑一头坐的是小姑。奶奶脚小,三寸金莲,走路摇摇晃晃,哪里走得了这么远?因而,就骑在骡背的鞍子上。十岁的爸爸一颠一颠地跟在后头。

    山越上越高,坡越爬越陡,路越走越险。弯弯的山路如一条带子,扭绕在崖棱上飘旋,走在路上的人战战兢兢的。忽然,远远地有了声响:

    啪——啪——

    像是甩鞭子的响声,有人却说是打枪。一说枪响,坏了,人们急了,往前猛拥,山路狭窄,哪里拥得过去?一鼓拥,却惊了骡子。

    骡子抬腿要跑,前头全是人,哪里跑得动,一蹄踏空,就听见呼哩哗喳——呼哩哗喳响到沟底。随着响动,腾起一股尘雾,扑散到人身树梢上。

    弯在山路上的人流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呆了。没人移步,没人发声,一时间,山里静得能听见十里外的滴水声。

    满山满谷的静寂被爸爸的哭喊搅碎了:妈妈呀——妈呀!

    楞呆的人流被这一声哭喊吵醒了,全都落泪了,山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冷厉的西北风旋舞。

    蓦然,山沿的哭声,引发了沟里的哭声。人们才醒悟,人还有救呀,年轻力壮的俯身贴壁往下爬,看见了奶奶,奶奶滚在缓坡的草窝里;看见了大姑,大姑挂在树杈上;看见了驼筐,小姑还在里面安坐着。真算万幸,虽然,奶奶、大姑挂破了脸,擦伤了皮,全都保住了命!

    爷爷扑通跪在山梁,朝着高天,朝着大山,朝着深谷,朝着乡亲,磕头再磕头,谢天又谢地。

    拜毕,爷爷下到沟底,骡子瘫在石板上,鼓圆了眼睛,死了,还有一肚子怨气。

    爷爷摘了鞍子,拔了绿草,掩了骡子,默默辞别。只背上鞍子,跑上沟坡,向深山走去。

    2002年9月10日

    织布机

    披分的长线,柔软的长带,飘忽的长烟在我眼前时常聚合成一件旧物:织布机。

    织布机上忙着奶奶。

    织布机上织成了一样东西:腿带。腿带,用来缠腿,也就是绑裤角。夏日缠住,掩土;冬日缠住,暖和。奶奶的腿带不光缠腿,还用来缠脚,缠那小巧的三寸金莲。三寸金莲里有奶奶流不完的眼泪,八九岁的时候,天足被勒了。勒破了皮肉,勒折了骨头,脚下流脓滴血,头上流汗滴泪。旁的女娃都哭,疼得哭,奶奶没哭,因为那痛苦里隐含着希望,嫁一个好人的希望。希望蜜汁般的甜美,甜美淡化消融了撕裂肝胆的痛苦。

    希望到了眼前,奶奶嫁了个好人,好人是我爷爷。爷爷高个头,肩挑百斤腰不弯;好口才,谈天说地没别人插嘴的空。又识文断字,上过太原的大学堂。那就好好过日子吧!只是泛来遭扰的日本小鬼子,烧人放火,哪有安生的日月?爷爷一咬牙走了,上了山,和山上的队伍一块打小鬼子,扒铁路,抢火车,闹得风风火火。

    爷爷走了,奶奶就想爷爷,想那甜甜美美的日月。想得忧烦了,奶奶就抽烟。抽烟,解闷顺气。烟一燃,细细的白雾从烟锅上飘起,飘悠得缓慢,慢慢升高,升高了,便依着棚顶在屋子里转圈。奶奶的忧虑弥漫了自己,也弥漫了家人。小鬼子滚了,烟雾还没有散去。爷爷没有回来,流落得更远更远。屋子里的烟雾更浓了。

    烟雾里的日子很艰辛,常常吃了上顿,熬煎下顿。吃烟,要钱买呀!钱从哪里来?奶奶的腿带不光自己使唤了,缠自己的腿,也缠别人的腿;缠自己的脚,也缠别人的脚。逢集,赶集,卖了腿带买了能够弥漫烟雾的烟丝。不逢集的日子,就坐在织布机上忙碌,忙着穿梭,织布,手不停,脚不闲。就这么织过了青春,织出了衰迈,织到了人生的终点。

    那一年,爷爷从海峡对面回来了,织布机上已左一轮,右一圈,挂满了蜘蛛网。奶奶去世十多年了。

    2003年5月9日

    中言心语:

    我这四世同堂的家庭,曾经五世同堂。

    五世同堂的景象有着奶奶呕心沥血的操持。然而,奶奶却没能亲睹她精心务植出的风光。

    奶奶含心茹苦的务植时,爷爷流落在海峡彼岸。

    爷爷回来收获五世同堂时,奶奶却早安歇在了祖坟里面。

    2009年11月14日

    笼窝

    老屋的南厦分外间、里间。外间做饭,是厨房。里间堆放杂物,是库房。库房里杂物很多,多是不值钱,不中用的。多了,挤匝、绊脚,我捡没用的要扔。奶奶留下个笼窝,说那上面留着忆念哩!

    笼窝,就是筐子。我们家那筐子折了系,不能担东西了,残扔到一边,成了母鸡下蛋的草窝。

    草窝的故事还得从小日本鬼子说起。别看鬼子人小,村人玩笑说是一把握住,两头不见。可这小鬼子杀人放火,凶险得很。时不时从金殿镇的炮楼里钻出来,横了枪,在村里撒恶。见狗打狗,见鸡抓鸡,扰得鸡飞狗跳。人,都吓坏了,找个静处,躲了。小鬼子上高扒低的撵鸡,鸡便往院里飞,往屋里钻,有时钻进人窝,把人也连累了。四邻八居商量好了,杀鸡。自家的鸡,好杀。晚里落窝,一锅熬了就是。杀到白母鸡,奶奶下不了手了。这鸡大得像鹅,洁得如玉,产蛋又大又勤。奶奶把白母鸡关在南厦那里屋,搁个笼窝,算是鸡舍。还对鸡说,放你逃个活命,千万不要再叽叽呱呱的谗叫!

    鸡能懂吗?奶奶不过是给自己宽心。

    孰料,鸡还真懂事,安分守己呆在里屋,下了蛋也嗫嗫息息的。这不合常理,平日下了蛋,哪只鸡不是叽叽呱呱地叫唤?是请功哩!有出古戏《张连卖布》,张连好赌,赌输了钱,乱卖东西,把下蛋的母鸡也卖了。妻气愤不过,责问他,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为啥?张连强辩道,我嫌它下了蛋叽叽呱呱。看来,这母鸡下了蛋叫唤是祖传的,难改。没想到白母鸡却改了祖传的习惯。

    这一日,小鬼子又进村了。逮不住鸡四处乱搜,居然扭了锁,进了我家南厦。南厦里间朝外,看似西厦,也有门,小鬼子就从这门窜了进去。进门,冲里面打了一梭子。枪一响,白母鸡惊叫着飞出笼窝,飞出南厦。叽叽呱呱的一叫,奶奶吓坏了。

    白母鸡要是飞到院里,那可要弄出大乱子。原来,我家院笨,四面是房,只有窄窄的小门,抱捆玉茭杆堵了门,任谁也找不进来。因而,院里避满了躲难的姑娘媳妇。奶奶脸色煞白,心跳得活像鸡叫,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好像这么一来便可以躲过祸端。奶奶捂着捂着,好半天不敢松手,好半天没听见鸡叫,松了手也嗫嗫息息的,没有动静。怪了,这是咋会事?奓着耳朵仔细听,远远的像是鸡叫,又听不真切,再听,又没音了……

    奶奶提着心煎熬。

    偏过晌午,村外的男人回来了,掀了堵物进院,喜喜的。说是小鬼子今天栽到鸡身上了。撵鸡撵到小阴司,全淹死了。小阴司在村南,是片草滩,滩里有水,水深的没底。看上去是草,一扎脚沉了。沉了,便难活了,人们说是小阴司。小鬼子沉进小阴司,活该!

    那鸡呢?没人说得清楚。

    奶奶惦着白母鸡,进了南厦,往里间一瞅,哈呀,白母鸡安卧在笼窝里下蛋呢!

    2003年5月9日

    马灯

    马灯不会想到有那么亮眼的日子。

    马灯的日子在槽头,喂牲口的槽头。饲养员拌料、倒水,出屋进门提的就是这灯。提着马灯干活少了摸蹭磕碰,活便做得轻手轻脚。完了活,提灯高照,槽头的马吃得欢势着哩!要不怎么叫马灯,喂马的灯。

    那一回,提灯高照,照出了一片老老少少。老老少少的眼光都瞅着马灯,瞅着,瞅着,轰地笑了。

    提灯的人一瞅,也笑了。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村里有个宣传队。宣传队编歌唱曲,今天反帝,明天反修,后天批《水浒》,都是短调小词,哼唧不了几句完了事。就这,台下看的人真多,黑黑的人群从台口挤到远远的河边。看的人多了,唱的人觉得戏短了不过瘾,排了大戏《红灯记》。《红灯记》是革命样板戏,要演下个样子。准备得满认真,借了马灯,请村里的画师剪纸涂彩粘了个外脸,像那盏李玉和的红灯了。于是,幕一拉,李玉和上台亮相,张口即唱:

    手提红灯四下看,

    上级派人到龙潭。

    笑声就在这会儿轰响了。李玉和一看,怎么将外套蹭掉了,红灯露出了原相。

    前排流鼻涕的那娃吵嚷:不是红灯,是马灯。

    另个娃,抹了一把鼻涕也喊:回去回去,哄骗人哩!

    李玉和愣了,回不回去?有大人喊,唱,唱吧,别听那小狗日的!李玉和壮了胆,往前跨一步,举灯又唱:

    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刚唱了两句,大人说,好,好钢口,亮响!小娃们却喊,哄人哩,滚下去!

    大人叫过好不叫了,要听下文。小娃们喊闹得不停声,李玉和在上头作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唱也不是,停也不是。正在这时,就听有个娃哭了。扭头一看,是他爸扇了一巴掌,还喝斥,吵个屁呀,闹腾得众人都看不成。

    真是看不成了,娃大声哭,爸大声嚷,抡臂还要打。李玉和连忙撂下马灯,跑过去挡住了他爸,要不,那脸上又是重重的一响。拦住了,劝说,劝走了娃他爸,又哄他娃。哄得娃不哭了,众人又喊,演吧,接着演。

    李玉和回身上台,咦,马灯怎么不见了?就问,谁见马灯哩?有人答,许老三照到马房添料去了!

    李玉和无奈,摇摇手,点一支烟悠悠吸着,和众人一块儿耐心等着马灯的到来。

    2003年5月9日

    石槽

    石槽最辉煌的就是那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石槽只是个道具,还不是贯穿整个故事的道具,可是没有它故事开不了头呀!

    石槽原本是一块丈余长、尺把宽和尺把厚的石头,硬是一锤一锤的敲打,一凿一凿的尖剜,将中间掏空,再从山野里运载进村,安放在屋内,用于喂牲口。石槽,也就是牲口槽。在槽里倒水拌料,供圈中的牲灵吃喝。祖祖辈辈落在山野的石头,能成为屋里的器物,要感谢那些牲灵。牲灵们原来在笸箩里吃草料,吃饱了不安分,少不了戏弄。时常会拱翻了笸箩,抛撒了草料。这已让主人很心疼了,可这畜牲还嫌人不心疼,胡乱踩上几蹄子,笸箩破了,成了废物。石条就是这时见了天日的,凿成石槽,进了村落,落卧后就再也岿然不动了。别说畜牲戏弄,就是撒野暴跳也挪不动石槽分毫。

    石槽过着坚实无味的日子。

    石槽的趣味来自一个戏弄,不是牲灵的戏弄,而是主人的戏弄。主人是我的祖爷爷。祖爷爷光景过得不赖,有屋有院,有车有马,当然还有土地,是村上的好家当了。可是,整日整日脸上不见笑,过来过去都阴阴的。祖奶奶劝他,这么好的光景咋不见你高兴呢?你看咱那停活的,多自在,一天到晚,嘴里不离乱弹。停活的是长工,乱弹是梆子戏,是蒲剧。祖奶奶是说长工无忧无虑,见天哼曲唱戏。祖爷爷听了,笑笑,却说,明个儿他便嗫息了。

    二天,祖奶奶留心察看长工,果然,不笑了,不唱了,过来过去阴着脸,心思挺重。

    夜里说起,祖爷爷一笑,又说,明个儿他又乐了。

    祖爷爷的话真是灵验。第二天,长工的乱弹又在院里飞开了,真奇怪。

    这奇怪的因由石槽清楚。故事是从这儿起头的。

    那日祖爷爷来圈里看牲口,趁长工出去端料,顺手往石槽里撂了个元宝。然后,待长工回来聊叙几句走了。长工一拌料,嗨呀,天上掉下个馅饼来,一个元宝亮光在眼前了。连忙捡起,揣进怀里,出屋看看,没见有人,才放下心来。匆匆拌完料,躲到避静处观赏。看一看,掂一掂,是真的。可这元宝从哪里来的?

    对不对主家说,不说,亏心;说了,破财。一咬牙,不说了。那这个元宝先买啥?先置地,没有牲口,要人下力;先置牲口,没有地,忙活啥哩?干脆先娶媳妇,娶回来没田没地,用啥养活?真是个难事,难得没了歌声,没了笑脸。

    石槽还清楚,那日一早,祖爷爷又过来了,说是丢了元宝。长工立马说捡了,掏出来,递到祖爷爷手上。祖爷爷笑笑走了。长工的脸上阴云散了,进来出去,又笑了,乱弹也亮响开了。

    石槽装过好多好多草料,就这一回装的东西宝贵。不光因为那是元宝,还有元宝留下的想法、说法。

    2003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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