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喷薄-往事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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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路记

    往事是生命的累积。每一个人都在把今日变成往事。所不同的是,伟人的往事波澜壮阔,凡人的往事细小屑碎。细小屑碎的往事构成了我的历程,我的生命。波澜壮阔的往事可以写波澜壮阔的自传,即使自己不写,也会有人去写。那会收藏历史,至少也有一点经济效益。凡人则不然,别人不会写,自己写了未必有人愿意看。这点道理我是明白的。不过回过头去一看,我那细小屑碎的往事里却潜藏着无数的乐趣。仔细回味,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值得咀嚼的道理。这乐趣让我独享太奢侈了,这道理让我独吞太贪婪了,干脆公诸于众和大家共享。好在我这不是往事的写照,与自传和传记无关,只是一个个屑碎的片段,或称剪影。

    我住的那个地方,是古城的新区。出了北城墙偏东一弯,是条水车巷。水车巷十多年前,或者更早一点,并不是巷子,只是一条田间路。一片农田围着一辆水车,水车先是和着毛驴的蹄声转动,后来,毛驴不见了,成了电动的。无论是驴动的,还是电动的,皆因了那一部水车,才使田里柿子红、茄子紫,染出一园的风景。现在这风景成了往事,仅留下水车巷作为记忆。

    我就住在水车巷里。

    初来时,水车巷还保持着田间路的风貌。下雨,一地泥;无雨,满路土。那时,我的女儿还上小学。下雨天,我要背了女儿出去,放在油路上,再回去扛自行车,扛出来载了她上学去。这一背一扛,很是辛苦,少不了一身汗的,好在咱是从农田里滚爬出来的,这份辛苦不足挂齿。让人烦恼的是,走过这段泥路要穿高筒雨靴,不然,稀泥就糊了双脚。穿着雨靴到了机关,对着那一双双清爽的脚,不免有鸡立鹤群的感叹。最恼火的是天气生变,骤雨突住,阴云飘散,大太阳倏尔露出了眉眼,晒得双靴生热,两脚如蒸在笼里一般。到了大街,这自然成了极不入目的一种景观。因而,扛自行车时少不了再拿一双布鞋,以对应天气变化。

    我用耐心仔细消受着这种日子。

    在我还无所谓的时候,巷子里的邻人生厌了,都嚷:

    “该修路了!”

    是该修路了,可我们这座小城市是突然膨胀大的,大街大路还修不过,哪有钱修这边远的深巷?有人瞅住了我,对我说:“你得牵个头,这事靠你了,哪怕众人掏点钱呢!”

    有人应合:对,咱出钱!”

    让我牵头,可能是瞅住了我在权力部门。这一点没感动我,这些年,我对奉承话听厌了,令我动心的是众人掏点钱,既然有钱还怕办不成事?

    于是,下了修路的决心,设法搭台子,唱这出戏。先找了街道办事处,办事处同意。可是,这巷子深处还有一些是农户,办事处鞭长莫及,因而,又找了北城镇。办事处和镇上是平级部门,谁领导谁也不合适,只好仰仗上级部门,成立个领导组,抽调人员,组织机构,让这出戏开了场。

    戏一拉幕就有了冲突,筹钱不是那么顺手的。先前吵嚷着出钱修路的人,龟缩着不露头了,办事的人恼了,来找我:

    “你不是说钱好收么?”

    我没什么好说的,去找那个吵嚷着要出钱的人。那人先是不语,问急了只说:我随口说说,嘿嘿,你就当真了!”

    好在,大多数人还算明理,出了钱。施工速度不慢,水泥路很快铺展过来。忽一日下班回来,有人坐在屋里等我,正是随便说说的那位,说是,人家不修他门口那两米多,请我说说,临了,还诚恳地说:

    “我保证出钱,只是手头不便,随后就掏,请你给咱关照一下!”见那个可怜样,我动了心,去找办事的人,人家却不买账:

    “你相信他会掏钱?那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东西。你耳朵太软,不行,他交了钱,咱再修路。”

    我不敢再说了,没钱是修不成路的。

    路修成了,平展展地好走。只是留了那人门口的两米,他到底没有掏钱。看上去,挺让人不好意思的,那人却说:

    “这怕啥,两步远,垫点灰渣就过去了。不掏钱和你们一样走水泥路,嘻嘻!”

    他沾了便宜,喜喜的。

    1996年7月27日

    打蚊子

    去外地办事,住进旅馆,夜里遭了蚊子袭击。奔波一天,肢体劳累,一上床就迷糊了。一觉醒来,却觉得浑身痒疼,开灯看时,红垒突起,始知是受了蚊虫骚害。环视室内,墙壁上还有落足的那厮儿,赶忙抓起枕巾,扬臂抽去,一下一个,个个血染白壁。不是我手眼功夫多高,而是那厮儿吸多了血,负担过重,步履都难驱动了,飞行就更为不易了。

    是夜如此,睡睡醒醒,抽抽打打,再睡睡醒醒,抽抽打打,直到曙色初露。

    这种遭遇并非首次。那一年,去了南方,住在一友家里,当夜也遭了蚊虫扰乱。好在那一回天气已凉,身上已盖得住毛巾被,惟有头脸可供那虫儿享用。也许,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缘故吧,那虫儿不像这回做活儿利落,哼哼唧唧,吟唱不停,闹得有韵有致。曾经躺在蚊帐中聆听虫儿们演奏,那个滋味挺让人消受的。悠长的起点往往是在远处,由远及近,声音逐渐响亮起来,响亮声住了,必是落在了帐上。短促的唱响,颇似冲锋的号角,号角响时,必然兵临城下。这时候,若是躺在蚊帐中,确有一种别致的心情,内中有侥幸,有快乐,也有对那祸害的嘲弄。好端端一餐美食,这虫儿们无法享用,何等可怜可悲。在这样的心境里睡去,梦中也柳暗花明。

    然而,是夜我却没有这样的优势,蚊虫随时都可近身,尤其可在我头脸上施展淫威。想起床痛击那厮,又怕惊扰了朋友的好梦,毕竟不是住在旅馆,总有几分拘束的。想出一个办法,利用毛巾被突然捂捕,也就是,听见那厮儿携着歌声降落在额头,或脸面,眼不睁,眉不动,突然,双手驱动,一下将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捂严头顶,活活憋死那厮儿。自以为那厮儿再精明,再敏捷,也逃不脱这迅雷般地攻击,因而,为计定这般战术高兴非常。

    孰料,时隔不久,又有唱声,顿时怀疑起这战术的威力。怀疑归怀疑,又不甘那厮儿肆无忌惮地猖狂,还是以这战术痛击。及至疲累了,方才困去。原以为这战术是徒劳的,岂料,黎明起床,叠那巾被时竟发现战绩赫赫,床上抖下好多干瘪的蚊子。

    那日在旅店起床,即将昨夜的遭遇诉知了服务员,服务员很是同情,当即作了部署,喷洒了灭虫药。药果然灵验,是夜耳根清静,觉睡得挺香。因想,这是何药?是不是赵本山先生夸耀的那种?

    1996年7月27日

    中言心语:

    和蚊子搏斗的历史已很长了,甚而,现在还不时遭受那厮的袭击。但是,毕竟现今不是过去,电子蚊香一燃,无气无味,就将这讨厌的东西置之死地。如此看来,后人恐怕难以知道先祖对付蚊子的手法。若真是这样,这篇调笑的小文便有了意想不到的价值。

    2009年11月14日

    丢车记

    丢了自行车,弄得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这回丢车的滋味和上回丢车大不相同。

    上一回丢车距这一回有好几年光景了。那时候,我刚进了这个机关,环境和人员都有些生疏。丢了自行车不免有些委屈,有些牢骚,居然进了上司的办公室。我刚说完情况,上司立马说:

    “这个咱可管不了……”

    后面上司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只这一句“咱可管不了”就如惊雷一样轰得我头晕脑胀。不过,毕竟是而立后的年岁了,只一霎,头脑很快清醒了,而且,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错误不是丢了自行车,而是不该将丢车的事告诉上司。

    进而又想,那么自己为啥会走进领导的办公室去,是要领导出面查寻吗?不是!自行车的丢失,和丢钱包、丢小件东西不一样,那些钱物不少时候是由于自己不慎遗失的,如果被好心人捡去,自然有送还的可能。但是,丢失自行车就不同了,明明你上了锁,钥匙还在手中,车却不见了,这必然是哪个贼偷做了手脚。即是被偷去了,做贼心虚,当然会将自行车乔装改扮一番,恐怕车到了眼前,你也难认出了。除非有一日东窗事发,贼偷失手,供认出这车的来历,非如此,追寻的希望便是渺茫的。既然明白此理,那么是向领导索赔吗?更不是。尽管车是在机关里丢的,机关里从来没有赔偿的习惯,何必去讨没趣。

    那么,为何找领导?

    思来想去,主要是把领导当成了领导。在我的眼里,单位左右局势的领导和家里支撑门面的父母一样,有了心事自然可以说说,尤其是有了委屈不妨诉说诉说,怨愤大了甚至可以痛哭流涕。完了,父母说上两句宽慰的话,什么事也不治,可什么事也治了,自己又像讨了什么灵丹妙药,心情舒畅的开始了新生活。看来,只怪自己错认了领导,不是哪个领导也可以当成领导的。

    这一回丢车子心里不好受,是因为车闸不灵了。前天擦车时细看,是闸皮簿了,应该换新的了。一转脸又琢磨机关的事,把这活儿忘了。赶到想起时,自行车早不知成为谁的御用工具了。按说,我应该痛恨那可恶的贼偷,偏偏不知为什么总替那厮儿捏一把汗,惟恐忙中作乱,车骑得太快,一时刹不住闸,钻到车轮下面去。为这百把十块钱的东西了结一条人命,实在太不忍心。这样想时,越想越不安,倒好像自己有意为之,要谋害人命一样,好几天,说话、办事都呆呆的。

    此日下班,走上大街,老远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马上心头一揪,似乎看见那人倒在轮下就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换上闸皮。此时,万箭穿心,双腿发软,几乎难以走近前去。

    蹭到人窝里,原来是个跳迪斯科的疯子,谢天谢地!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缓缓地回家去,吃饭睡觉。

    可是,时不时老想起那个没换上的闸皮,总怨自己懈怠。

    1996年7月28日

    斗老鼠

    妻去了娘家,屋里顿觉空旷荒凉,满眼旧物皆然,哪一个也没有一点温情,实在让人冷清孤独。

    早早上床休息,却没有一点睡意。熟人、往事纷沓而至,拥塞得满目满脑,熙攘个不管不顾,已是夜阑人静,只管享受着跨时空的精神聚会。

    终于困了,终于睡去,不知此刻是子时,还是寅时。

    突然,一声轰响,惊开我苦涩的双眼。开灯看时,笔筒摔在地上,长杆短枝散乱了一地。但见墙角有鼠悠悠然离去,似乎为它的这般动作不无得意。我虽恼火,可眼皮涩疼,便不计较那泼皮,倒身又睡。未及入梦,那泼皮却大显身手,扑腾乱跳,时而跳上几案,时而跃上床帏,竟然骚扰到我枕边耳畔来了,哪里还有睡意?

    披衣下床,要和这泼皮算帐。找来短棍一支,倚在床边,关灯佯装睡去,待那泼皮动时,手握短棍,突然开灯便是重重的一击。哪知,那泼皮贼精,棒棍未到,已仓惶溜了,只让我那手臂狠狠的一震,疼中生麻。如此三番,非但没有击中贼鼠,还险些敲碎我的台灯。

    至此方悟,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钻入库房,从杂物中翻出我久违了的捕鼠箱。那箱笼是从乡下带来的,样子有点像是猎人用的捕捉黄鼠狼的猎箱,只是体积小些。箱笼中可以安放吃食,而吃食紧连挂钩,挂钩又牵挂封口板,老鼠进去吃食,封口板掉下,就圈在里面了。为了诱使那泼皮入内,我索性打开冰箱,贡献出自己解馋的牛肉,设制好箱笼。

    关灯不久,就听见那泼皮出洞了,可能是嗅到了肉味,径直奔了过去,过去了又不进去,竟然围着笼子转圈。看来那泼皮也是贼精的,惟恐内中有诈,围而不攻。可是,转着转着,就受不了那肉香的诱惑,居然小心翼翼的入内了,见无大碍,可能狠狠咬了一口。不然,为何封口的木板掉得那么突然?转眼间,那泼皮身陷囹圄。

    我将箱笼提到院里,目睹那泼皮急切地转圈,心中好喜好喜,倚床受扰的怨恨,挥捧击打的愤怒,此刻,全化为少有的窃喜,喜喜的看那泼皮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演。转呀转呀,可能是转累了,那泼皮卧下不动了。

    这时,我的灵机却动了,既然你扰害得我不能安宁,不能入睡,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了,我要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气力。我找了一截柴禾棍,对着那卧倒喘息的泼皮一捅,它就又动了,又在箱里转圈了。转一转,累了,又伏地休息了,不待它落稳足,我又是一捅,它只好又转。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时间越来越短,浑身已湿漉漉的,看来汗流浃背一词,不仅对人适用,对老鼠也是适用的。看看那样子,真真有些可怜。

    但是,想一想它那多端的作恶历史,我实在无法宽容。我受过政治教育,懂得对于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必须发扬疼打落水狗的精神。我连续作战,鼠连续气喘,也不知过了多久,它再也跑不动了,躺在箱笼中,任你捅打,不再动弹,直了腿,瞪了眼,成了一体死物。

    我胜利了,打开箱笼,将那泼皮倒进垃圾篓里,睡了个欢天喜地。

    太阳照进当屋时,我起床了,想想昨夜的大捷,喜滋滋直步垃圾篓来。可是,篓里不见了那波皮,看样子那厮又活了过来,溜了!

    1996年8月3日

    历险记

    危险是从喜悦开头的。

    那一日,我们去游黄河壶口瀑布。同游的有何镇邦、冯立三两位老师。何老师是我在鲁迅文学院时的导师,冯老师是着名评论家,和何老师同来指导我写作的。写作了一个时段,不无困惑和迷惘,请老师指点迷津自然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得余同游名胜,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天本是阴的,还有霏霏的小雨。可是,待我们到壶口时,太阳居然透过阴云,鲜鲜亮亮的出来了。这样,接待我们的瀑布就不仅以它的声威,而且以它少有的色彩迎接我们了。河水落下,雷霆万钧;水雾飞起,彩虹垂挂。我们收获了黄河的刚毅、果绝,也收获了黄河的坚韧、柔情,满载而归了。

    上得人祖山来,正应了一句诗词:雨后复斜阳。斜阳映照下的山色翠得不能再翠了,鲜得不能再鲜了。轻启车窗,扑进来的空气像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呼叫,嫩稚、纯美,蓬勃出无限的生命力,吸一口,肺腑间的清新立时漾溢了周身。转过一道山崖,山坡上伸展出的酸枣亮敞在我们面前,那酸枣的红法,因了那片片翡翠般的绿叶,也因了那润润细雨的洗浴,更因了斜阳的辉泽,简直世之少有,红得如漆,又比漆色嫩生亮丽;红中泛紫,那紫色没有掩住红彩,反而增加了红色的凝炼厚重。心灵的同一呼声尚未出口,车已经靠边停稳了。

    我们跳下车去,融入一山的灵秀中,将手伸进绿株丛中,摘取一粒粒鲜亮的酸枣。那山,那雨,那阳光,那霞辉,滋养出的精魂立时化入我们的笑容。

    我们对着山笑,对着谷笑,笑色凝定在人祖山的峰尖峦巅。之后,每每途经此地,那笑声就唱响出来,我感情的涟漪荡荡漾漾,陶醉在对旧景的追忆中了。

    在这一片喜色中,险情临近了。或许是那细雨停止得过猛,或许是那斜阳复出得过快,一场雷雨突然光临了。而因为那酸枣赐予我们的陶醉,却延误了应有的行程。当霹雳骤至时,我们仍在归途。

    天猛然就黑了,黑得无边无际;雨猛然泼下来,还夹杂着冰雹。冰雹打到车上叮当作响。电光一道接一道闪亮,亮得山间毫发毕现,只一瞬,光亮俱收,天地全陷于漆乌一团,路也埋没于无边的黑暗了。

    更可怕是那炸雷和着闪电声嘶力竭地吼叫,耳朵震麻了,头皮震麻了,浑身也止不住颤抖。这时候,令人怀恋的是房舍,哪怕是个低矮的窝棚,置身其中,也会有舒身的安全和适意。可是,我们却在这前不近村,后不靠寨的山岭之间,经受着暴雨的玩弄。风也凑热闹了,闹腾得极欢。路边的小树不时就弯弓一样横在车前。我们的车战战兢兢的前行着,这时候,在自然面前,人的弱小和无奈全都暴露无遗。

    赶到山城时,骤雨住了,雷霆息了。我们如逃出囚笼的禽鸟一样,抖抖惊恐,栖下身来。

    第二日闻知,昨夜雷雨中有树倒下,有牛击毙,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1996年8月4日

    问路记

    远道去了西安,办完日程上必办的事,首先想到的是访友。朋友是《美文》杂志社的,发过稿,通过信,却没见过面。这次趁机面见相叙,自然是件乐事。何况,办完事下车的那个地方是条莲湖路,而从杂志上看到的地点是莲湖巷,路和巷只差一字,必然不会太远。只是这会儿正值中午下班时间,恐怕人不会在机关,因而先进午餐。

    要吃午饭了,才发现沿街的大门小户没有一家是卖饭的。闲步觅去,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而且还有正宗的西安牛羊肉泡馍,连忙进得门去,落座,泡馍,美滋滋填饱了食欲。出了店门,上了大街,见一卖冷饮的姑娘,即问莲湖巷在哪里?姑娘听了,不语先笑,笑了才说:“只知道有莲湖路,没听说过莲湖巷。”

    似乎是笑问路的人无知。

    慌忙转身前行,这一回,不敢再问年轻人了,找了一位资深的老人,且是在街头挥帚保洁的。这样的人,从年龄、从工作看,都应该是这一带的活地图。果然,不出所料,问毕,老人缓缓抬手一指路对面,说:“不远,就在前面的青年路里!”

    听了好喜,甚为这次选择好了问路对象而欣喜。想想那位姑娘的笑意,反觉好笑,自己无知,还讥笑他人无知,不知是他人可笑,还是自己可笑?

    急步进了青年路,在路口向一店主问莲湖巷的去处,店主不知。心想,老人说的还有错,看来城里人确实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往里再走,再问。越走越深,越问越糊涂。这莲湖巷把我和问过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失望了,不找了,却发现身边有个小书店,索性进得店去,哟,店不大,书还不少,看看,挑挑,竟发现有一本辜鸿铭先生的《中国人的精神》,一喜,买了。退出店来,打的回住所,虽未找着地方,却买了一本想买的书。倒好像费这半下午的功夫,就是去买这本书的。

    第二日聪明了,不去瞎闯,先找着电话号码,和朋友通话联络,知道这难缠的莲湖巷就在莲湖公园的东门。打的去时,告诉司机,车子径直开到了公园东门。下车看时,不由笑了,却怎么是昨日中午吃牛羊肉泡馍的地方?朝里走去,行不过几十步,右侧现出莲湖巷的字样,还有《美文》社的牌子。

    这一回轮着自己笑了,笑谁?当然是笑自己。昨日若是再往里走走,或者就在这儿询问,何至于兜那么大个圈子?看来,这世界上陌生的门户确实不是容易进的,到了门边又绕远,不是罕事。

    再想昨日那位姑娘的笑,似乎笑出的意思挺深挺深的。

    1996年8月11日

    中言心语:

    若不是阅读此文,还真忘了这件小事。事虽不大,颇有意趣。问路似乎是人生的象征,尤其是探求新的门径。明明已触到了边缘,可由于没有在意,轻易就错过了良机。那就接受教训吧,可谁又能搞清啥时已触到了边缘?

    2009年11月14日

    观卧牛

    临汾有个大鼓楼,半截子盖在天里头。这是民间对鼓楼的评价。

    临汾鼓楼确实不凡,高达40多米,据说堪称中华鼓楼之最。可是,将如此的高度夸张到半截子盖到天里头,也够玄乎的了。

    鼓楼上陈列着一尊铁铸的牛像,是从城墙角下挖出来的。这牛横卧着,没有一点儿威严厉势。正好以此印证了个古老的说法:临汾是个卧牛城。卧牛城名副其实卧着牛。

    我不止一次上过鼓楼,也不止一次看过这尊卧牛,总觉得这牛太凡俗,太平庸了。人家深圳也有牛,那牛是何等气派呀,一副崛起奋进的架势,体现出少有的振奋。可咱这牛,别说动,连站也不站,卧在地上,给人一种懒散的感觉。这感觉和众人对鼓楼的那誉词,完全拧着劲。所以,每见卧牛心里总别别扭扭的。

    是日,陪冯立三老师游览名胜。先看了尧庙,在广运殿前,伫立的人众正对着殿额上“民无能名”的几个大字发愣,不知该如何理解?冯老师看了,对犯难的游客说,这里的名不作名字、名称理解,要解释为名誉和评价的意思,也就是说,民众难以评价。简单几句,使众人顿时开窍,当下就有人拍着手笑语,这无非是说平民百姓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赞颂帝尧的恩德!

    游过尧庙,上得鼓楼,冯老师在卧牛前站定了,左右观赏,良久不语。我不免有些汗颜,这样的丑牛会留给京都名师什么印象呢?甚而觉得,这牛放在高大巍然的鼓楼,是对鼓楼的亵渎,对临汾人的嘲弄。正胡思乱想,冯老师说了话:

    “这牛耐人思索,虽是卧势,却卧而不息,时刻准备奋起。”

    听了此话,眼前这牛立时换了一副模样。低头再看,可不,牛身虽然卧地,头却高高抬着,似乎在接纳和审视四面八方的信息,随时准备挺身跃起,投入况事。如此看时,这牛就代表了另一种人生,他不像夸耀鼓楼的那些人,锋芒毕露,哗众取宠,而是深藏威严,含而不露,只待时势和机遇的召唤。突然间,对着卧牛就有了新的感受。

    陪客游览多回了,总是我指说称道得多,而这一回冯老师却给了我少有的收获。时隔5年了,观牛的事儿仍然清晰如在昨天。

    1996年8月17日

    中言心语:

    冯立三老师对卧牛的见识,我一次次传导给他人,并且写进书里。何止是对卧牛,对临汾文化的见识,有不少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很侥幸接待过很多有识之士,在他们那里我收获了许多学识。写这篇短文,是要表示我对冯老师和他们的感激之情!

    2009年11月14日

    偶遇

    张中行老先生突然出现在眼前,实在是太奇巧了。

    我来这个宾馆,是因为接到了杜伯雄老师的电话。电话里说,他的一位同学从北京远道前来,想明日游览一下大槐树。我是冲着这明日的事去的,意在事前商量一下,以图顺遂。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张中行老师,他突然来到门厅时,令我惊喜异常。

    张中行老师的书凡能买到的,我都买了。《禅外说禅》、《负暄琐话》、《负暄再话》、《负暄三话》以及《顺生论》,见一本我就买一本,买一本就读一本。读他的书,和读别的书不同,要有一种平淡冲远的心境。白天读不好,外面杂音干扰,会骚乱宁静的耳廓;雨天读不好,阴湿的天气会影响旷朗的心绪。惟有晴日的夜间读最好,而且那夜晚最好是风轻月淡。这时候,书内的物事和窗外的景致和谐为一体,我的身,我的心也悄悄融化在其中了。往往读着读着就迈入了一个难以称道的佳境。

    我曾经对人说过,作家中的名人多是两种:少年早慧和大器晚成。少年早慧,大凡不是文章的成熟,而是思想情感的迸然飞射。这种思想情绪,冲击着久有的、固守的陈规,尽管它带着某种偏激的青涩,但毕竟是对旧习惯的挑战,因而最具有生命力,所以,被人们接纳了。接纳他的人们,在认同过程中忽略或者原谅了作品的不足,作者立即名声大噪,成为作家,乃至名家。大器晚成就难了,这样成名的人知识少了不行,阅历浅了不成,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然。而且,读书须读通,读出自我的见解;行路,只走平坦的不行,还需要有坎坷。这二者,后者不难,世事的路就是坑洼不平的,想走平坦的路也不由你。前者却不易,往往走进书里,就成为书中人,折服于其中的意绪,想挣脱也难以如愿。若是这样,也就难见自我性情了。所以,读书要读出不同于他人的感触。只有带着自我阅历进入书中,带着独到领悟步入世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循环操作,方能操作出圆熟豁达,而又独特洞明的人生,这才是升华了的生命。这生命凝结出的文学,虽属大器晚成,却是无价之宝。我之所以敬重张中行老师,就是在他的文章中能品尝到这难以享受的滋味。

    张中行老师高高的个儿,白净的面皮儿,比之书上的照片要精神得多,虽然已87岁高龄,却健康稳沉。是日,他随团刚从壶口游览回来,来回坐车300多公里,不见倦容,和蔼的面对我们,没有丝毫的架子。照过像,我请他题词,他一笔一顿地写下:

    乔忠延先生属题: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张中行

    1996年9月19日

    显然,张老师以老子的话勉励我进取,我欣然铭记,只是称我先生,令我汗颜。

    1996年9月22日

    索画记

    素来自觉卑微,不敢攀高结贵。有了卧室后,四壁皆空,早想弄点画幅聊补寂然,可每见名人,总难启齿。

    某日,参加一个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同一位画家比肩而坐,他讲了话,我也讲了话。话毕相叙,他向我要书,我慷慨应允,顺势提出请他作一幅画,他也答应了。次日回到机关,立即拿出书,写好字,盖上章,托他的一位邻人带去。我这人就这么个性情,应承了的事必办无疑,而且以为越快越好。同时,请他送书时再提及要画的事儿。谁知他只给我带回一句画家的话来:让他给我说。

    我顿时怅然,那种曾经掩遮下去的卑微,马上又显现出来,而且占据了整个身心,日后,见了画家,到底还有没有索画的勇气,很难说了。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却索得一幅画。

    还是张中行老师来临汾的那次。头晚偶然相遇,不敢多搅扰,未能多谈,次日晚上又去拜访。虽去的不算早,但他随团游览小西天还没回来。空跑一场,又不甘心,就在门厅里静坐恭侯。进一个人不是,进一群人没有,就有些焦急。

    忽然,有人问我,抬头时见是位熟友。问及他时,是拜访科学院来的一位画师,而且,有意携我和相随的诸友同去。在这儿正空落的难受,岂有不去之理?于是,随之叩开了门。

    画师叫刘忠信,中等个头,面皮略黑,诚挚而热情。请我等落座后,即谈了游览壶口瀑布的感受,接着又拿出了他的画照,入眼就耳目一新,神情大振。尤其是那几幅描绘冰天雪地的壮丽画卷,用国画的手法来显现罕见的雪景,实属罕见。既有国画的空灵感,又有西画的真切感,仔细读之,冰山雪原渐从眼前移入胸间,心神洁净了好多,阔朗了好多。

    问之,何以能有这样的造化?

    答曰,师法自然。

    刘先生每年都要到大自然中去感悟,去捕捉艺术的神韵。在大雪纷飞的隆冬,他一头扎进大东北,车行雪原,轱辘只转而车身纹丝不动了,难以前进。只好到鄂伦春人的帐篷里小憩谈叙,或许是热忱地谈吐,或许是把盏的豪爽感动了老乡,老乡牵了马,请他骑着,一起走向雪野深处,走向艺境深处。

    言谈间,我对人生,对艺术有了新的领会。也就在这时,油然冒出一句请刘先生做幅画。刘先生已经辛劳一天了,住室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幅,因而,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未免有些唐突。

    但是,刘忠信先生欣然应允了。而且,一画就是三幅,因为我们同去的有三人之多。画了一幅虾,一幅小鸡,一幅牵牛花。出笔不繁,落墨精到,笔意中透出齐白石大师的韵致。看得我入神入境,顿觉这个夜晚醇香了好多。这样的画悬挂起来,我那陋室定会阔大到无垠的人生境界。

    捧了画幅回来,想起了一句俗话,好事可遇不可求,正是。

    1996年10月16日

    去香港

    要去香港了,不免向去过的人打听些事宜。有人告我,去香港等于出了一次国。我不经意,主要是不愿意这样思考问题,香港是祖国的领土,尽管她很小,哪怕只是发梢毫端,那也是母体上的一个细胞,岂能将之视作异域?

    可是,一过罗湖桥,坐在移民局的厅堂里,身冷神凉,顿生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入港要在这里办理手续,而手续怎么办?却令人陌生而又无奈。陌生的感觉领受太多了,每每步入一个新的领域,或生活的,或工作的,或学习的,总不乏陌生的境遇,但是只要乐于求教,敏于启齿,那僵局就会因热心者的指点而疾速打破。然而,在这里惯常的法则不灵了,语言的障碍阻止了请教的效应。你向人打听物事,得到的只能是满目狐疑。无奈,只好定下心来观望,自我消解对物事的无知。渐渐看出了个眉目,知道先要填写一张登记表的。填表并不难,我很快填好递进了那个小小的窗口。接下来,按照我观察出的程序,应该谈话了。谈话是按照先后次序进行的,那厅堂里有个音箱,音箱中响起谁的名字,就该谁进去了。我于是静心等待,奓起耳朵去捕捉那空中的信息。

    移民厅里设施不算好,可是有空调,在这烈夏酷暑,非但没有炎热的燥闹,反而还有些深秋的寒意。在这儿供职的人员,进进出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而我们这样的过客,多待些时间,身上的凉意逐渐加深,尝到了冷寒的滋味。何况,由于会亲心切,急着进港,我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这会儿简直有些饥寒交迫了。只知道,进港是要查验手续的,何曾想到会在这里困守,诚如身陷囹圄一般。此时此刻的境况,在我心头反复回旋着一个词:煎熬。

    我去香港,是和爷爷会面的。我还没问世的时候,爷爷就流落台湾了。几十年间音讯全无,不知人世还有个你我。好容易能通信了,竟然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我该叫爷爷。爷爷更是惊喜于我的家庭非但没有损毁,还生长出个已过而立的孙子。思乡之情,思亲之情是可想而知了。可是,那时候还不似现在,爷爷是不能回来的,只好选择香港,在这里作一次短暂的团聚。行至深圳,我已和先期抵港的爷爷通了话,说是今天早点过去,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已在车站呆立,可我却被固守在冷室里,不能拔步。

    仔细辨别那音箱中的声响,没有一次与我有关的。我尽量沉静心思,按捺情绪,可心绪还是免不了要蹦蹦跳跳。看着同我一样枯坐的人,一个个面目呆滞,如同等候发落的囚徒,似乎用囚字有些过份,可是困在此处却是确凿无疑的呀!囚也好,困也好,反正在这里是没有自由的,若是没有签发手续,就迈不出这个厅去,也就进不了那个你急于奔入的香港去。香港近在咫尺了,或者说,香港已经在足下、身下了,然而,真正要自由的踏上去,却还有着难以丈量的距离。我拉过与这距离有关的一段历史,一口一口啃噬下来,慢慢地咀嚼着,满嘴的苦涩闹腾着,闹腾得我心神难宁。我沮丧,中国人受阻于中国的土地;我屈辱,落后者的挨打,或为了不挨打的跪降,都使人难掩汗颜;我愤怒,愤怒于早成定论了的世事,恨不能重新拉入目前来,一把撕成碎片,将之抛掷于汪洋大海……

    到底叫我了,我听到的却不我的名字,似乎是叫姓肖的。然而,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进去。音箱里再度发出声音的时候,我决定进去试一试了。步入其中,盯着我的是一双尖厉的目光,目光中透出的意思我很少见过。读来读去,方明白那其中的意思应该是审视。审视的目光未落下,审问的声音出唇了:

    你叫肖从干?

    这名字与我无缘,我真以为我进错了,又怕是叫我,而误了机缘。匆忙从包里掏出护照递了前去,问:

    你是叫这个名字?

    那人点头说是,却又接着审问:

    为什么迟迟不进来?

    我迟迟答不上来,倒不是何等的难题让我无言应答,而是对方的话,我实在懂不下。我愣怔着,发觉了桌上的一张报纸,从那纵横着的墨色得到启悟,说话听不懂,可这文字还是来自我故乡的象形文字,他总该认识吧?我拔笔和他在纸上相叙,很快抹去了审问,也抹掉了审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温色。我轻松了好多,可是他仍不让我过去,要了电话号码,去拨为我和爷爷联系的人作担保。我刚刚轻松的心又沉重了,这担保对我的剌激也太大了!我想到的是“取保候审”、保外就医”,这些和法律有关的名词,也就是说,我这样的清白之躯,而一旦进入香港,居然用的是对待满身污浊者的办法。我简直有一种身跳黄河的感觉,毕竟被人怀疑是不好受的。当然,这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正因为这是一种定规,一种对内地人的定规,我的心情就越发沉重和无奈!

    电话通了,那位朋友担保了我。我以为可以放行了,那人又递我一纸让签字,说是签字,我看是写保证书,不过,内容早已印好了,只写个名字和时间就行。我草草看了一下内容,大意是,在港期间不做违法的事情,不做拿钱的劳务,还要准时离港。我很快签了名,走了出来,走出好远,及至坐在直抵九龙的火车上了,头脑中还盘旋着那几行文字,不违法这好说,我今生今世,何曾有过违法的举止?不准打工挣钱,也就是说香港的钱,内地人不能去挣,那么,这里的钱又是谁去挣呢?仅仅是香港的同胞吗?还要准时离港,这是一个明确的限制,这限制说明,在香港不像在你家里,不能让你随意住下去!我又想到了历史,心中怨愤陡生,尽管列车平稳如舟,而我的心却颠簸难平。

    果然,我到车站时,古稀高龄的爷爷已呆立一上午了。见到我,他激动异常,更兼守候过久,若不是我连忙扶住,他几乎昏倒在地。之后,我将进港的情况告诉爷爷,爷爷沉默无语,良久才说,会好的。

    我知道那会好的意思,因为,时局已经为世人编织好了一个美好的画卷,香港回归祖国明定了时日。

    而今,10多年过去了,每每忆起赴港的旧事,我就难以摆脱昔日的压抑郁闷,好在掀翻这种压抑已经指日可待,香港正迈开大步朝祖国的怀抱走来,敞开门扉迎接吧——有一天,我要仰天大笑进港去!

    1996年10月19日

    中言心语:

    写过此文后,我又两次前往香港,果然如预想的那样方便多了。尤其是2007年那趟,查验证件几乎成了形式,如同在内地机场安检一样。此时再回想当年,真有说不出的愉快。只因为香港回归祖国了,只因为内地发展了,所以,那些工作人员的眼神都变了模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我还是要收藏那次入港的。

    2009年11月14日

    一粒豆子

    我捡起一粒豆子。

    星期日一人居家,办完生活琐事,理应进书房忙碌了。步入客厅,却发现那光洁的地板上有一颗黄豆。黄豆形只影单,孤零零的,显然是妻做饭时不慎抖落的。我立即弯下腰去,将黄豆捡起。

    捡起了,就想把黄豆置于它的同伙中,可是,又不知安顿它们的器具是何物?在何处?库里巡视一圈,不见;厨里跑了一趟,不见。只好折身返回库室,又仔仔细细搜罗。那些大口袋,大物件显然都不是,黄豆不是食物的主旋律,家藏不会太丰厚,因而就往小处探觅。可小盔小罐都看过了,摸过了,就是没见豆子。但是,我肯定豆子是有个安身之处的。于是,重新审视。这一回是不能只在小处着眼了,要在大处着手,不意,这一手还满灵,在一个大面袋下面,圆鼓着黄豆的家族。显然,因为不多食用,才让它们在底层屈就。于是,这一粒黄豆终于归顺了它的大本营。不知它的感觉如何?我的心轻松了好多。

    直起腰来,目光正对着墙上的挂钟,我看到为这一粒黄豆,整整耗去半个小时的光阴。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么?那么这一粒黄豆有多高的价钱,竟然值得我挥洒掉金子般的时光?这么不合算的账我为啥不曾算过?

    真是愚人。

    我的憨愚历来已久了。初晓人事,就在农田里滚爬。第一次捡麦穗是多大岁数,记不起了,在烈日下,右手一穗一穗捡起,左手一穗一穗对齐,左手捏不住了,才在田边揪起一撮嫩草绑住,放在垅上,弯腰又捡。汗不住的流,手却没有空隙,胳膊就不停抬起,用衣袖在脸上蹭去。辛劳了一上午,过秤时,社里的那位老保管说:

    “15两。看把娃热的,算上1斤。”

    老保管照顾了我,那会儿的秤16两才算1斤。我蹦跳着回家,风从我的过处凉起。

    从那时起,我和田地就结下了缘份。日后,大了,不仅仅收获,而且还播种、耕耘。因之,粒粒皆辛苦的诗行,不是播在我的记忆里,而是播在我的血脉中。我的血脉也就演绎出捡豆的思维和举止。

    我承认自己憨愚。

    那么,下回见了黄豆还捡么?

    捡!回答是肯定的。我也不明白,明知不合算,为啥还非这么干?

    1996年11月16日

    中言心语:

    粒粒皆辛苦,对别人可能只是诗句,对我却是汗水载浮着劳累的记忆。我知道从播种到收获有着怎样繁杂的劳作程序,也就不会轻易浪费一粒粮食。至今,每见酒席剩菜,每见挥霍场面,我就心疼,我就忧虑,而且不止一次的表现出来。这表现被他人视为农民意识,但我不思悔改,甚而自称是永远的农民。

    2009年11月14日

    救人记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秋深冬浅,田里没了农活,家乡的人们一时闲了下来。队里分得的秋粮又难撑到来年麦熟,搜罗吃食就成了大伙的共同命题。记不起是谁先骑着车子过了汾河,汾河东面地广人稀,出过红薯的田里没人翻拣,将遗失的红薯拣拾回来,就能充饥。没有人号召,你去他也去,拾红薯的车队形成了,每日早出晚归,颇具声威的。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这日要救人。落难的人,也不会想到天色将晓就会有一队人朝他急匆匆赶去。一切都在偶然中进行。

    天已经冷了。不等天亮,众人起床,胡吃乱喝点东西,先后上了路。行没多远,就尝到了天气的滋味。手和脚,脸和耳体味的最深,先是隐隐地疼,再是烈烈地疼。有人忍不住,跳下车来,将路边的秸杆一拢,燃起火来。就有人围上去烤火取暖。对着火光,众人突然看到对面那人发梢白了,眉毛白了,胡子也白了,晨雾悬挂成了白霜。

    烤一烤,寒气消了,众人连忙趁暖赶路。不多时就上了贯通南北的油路。路,平了,天亮了,车速快起来,众人如飞鸟展翅。正行得起劲,突然,听人叫喊:

    “不对,有人呼叫哩!”

    众人回头时,见有人下了车子,进了路边的小房子。迟疑间,也听见有低沉的声音。于是,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进去一看,是座井房,一眼大大的井,位居里侧,呼叫的声音正从中盈溢上来:

    “大叔大伯,救救俺吧!可怜可怜俺吧!”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朝下喊话,问及原委,是夜里进来烤火取暖,不知有井,掉下去的。好在是口枯井,虽然摔得够呛,却不会淹死。没人商量,却达成了救人的共识。可是,井深深的,环壁光秃,下不去人,下去了也背不上人来,是个难题。

    有人说用绳子往上吊人,只是没有这么长的绳子。

    说到绳子,主意立时有了。没有长绳,短绳还是有的,各人的车子后座都有绳子,或长或短,是准备拴布袋的。不待动员,纷纷将短绳解来,有人续在一起,绳就长了。将绳分两股落下,让那人坐在绳头处,往上吊。又恐不好用劲,有人提议,将绳从房梁上搭过去,慢慢往外拉。果然得手。惟恐那人坐不稳,抓不牢,众人不住地嘱咐抓紧。绳一点点上移,上移,大伙都提着心,提着心,直到那人出了井口,坐到地上,才高兴地拍起手来。可一看那人,适才还大呼小叫的,一着地却不动了,看来摔得不轻。

    当下又没招了,将这人咋安置?

    记不起是谁的提议,大伙儿呼啦围到路中央去。等了好一会儿,空落落的公路上才有辆卡车驶来,无奈地停下。司机看着众人将那人七手八脚抬到车厢里,无奈地拉走了。拉到哪里?没人知道了。只知道,所以挡北去的车,是因为这头离城近些,地区医院治病比较出名。

    车开走了,众人这才注意了一下高高的太阳和空空的布袋,慌忙赶路。后来,再未听到关于那人的音讯。

    1996年11月16日

    柚子

    游漓江,去阳朔,一上旅游车,导游先生即热情地炫耀桂林风景,夸山夸水夸特产,末了却告诫大伙,到了阳朔,卖柚子的有假货,千万小心别上当。

    下了车,上了船,顺漓江而行,一路水明山秀飘飘悠悠,不觉然即到了阳朔。上岸后步行进城,卖柚子的果真不少,多是挑担的妇女,见有客来,赶前几步,笑着叫卖说:

    “买柚子吧!”

    看看那一筐筐又大又黄的柚子,想买,到一个地方尝尝那里的水果就如同品味那里的山水一样有趣。然而那天却怪,张张笑脸似乎笑得都不自然,像是媚笑,设了圈套引人上钩的那种笑法。叫卖声也怪,怪得极像作假人的声调。因而打定主意,无论你笑得再甜,叫得再美,我坚决不买,不问,不看,看你怎能骗了我的钱?

    于是,未待那笑脸近来,我和伙伴即避远了。

    上车了,回返了。夜色及时收拢了窗外的美景,拥塞给旅人真实无暇的黑暗。导游先生收尽了全部热情,迷醉于扑克牌引发的兴致,同几位不知哪儿冒出的知己,吆三喝四地玩上了。车上的游客有人耐不住黑漆的寂寞了,摸索着剥开柚子皮,渐有滋滋地吸吮声响起。这声响挺有感染力的,不一会儿,前后左右声响群起,包围了我和伙伴,不知伙伴如何,生津的口舌弄得好不自在。

    突然,有人高叫:

    “哎哟,我上当了。”

    原来,此人剥开的柚子没有柚瓣,内中塞满了柚子皮。

    这边叫声未落,那头怨叹又起:

    “嗨呀,我也上当了。”

    同样,用钱买了柚子皮。接二连三,上当受骗的叫声不断。导游先生听了,高声说:

    “不信我的话,吃亏了吧?还是这二位先生精明。”说着,那手指就点化到了我们前额。

    随着那手指的移动,一双双满含热能的眼光直刺到我俩,倾刻间,我和伙伴成了众人钦佩的典范。没想到陌路同途,会受这殊荣,喜喜了一路。

    次日上车,去南宁。对座有两位桂林姑娘也去南宁,怀里抱着网兜,兜里装的就是柚子。拉话谈起,说是给姑姑带的,阳朔的柚子很有名气,外地不容易买到。

    姑娘不过随口说说,我听了却有些茫然。火车开了,阳朔远了,桂林也远了。品尝阳朔那名产的机遇已成为昨日。昨日我们收获了庆幸中的欣喜。可时隔一日,那欣喜却变了模样,成为无法言说的损失。

    1996年12月3日

    吹泡

    有个小孩叫智智。

    智智好玩吹泡泡。远道而来,用具带在身边。一手端着小瓶,一手拿根细棒,棒在瓶里一蘸,上面就有了泡泡,或大或小,时三时五,没见空过。举到嘴边一吹,那泡泡呼悠悠飞了。飞到阳光处闪着光,放着彩。不用问,那瓶中是肥皂水。儿时,咱就是摆弄这玩艺的好手。

    我还有吹泡泡的高招,从口中直接吹泡。舌头在嘴里往上一挑,挑起泡来,张嘴哈气,泡即轻轻离去,飘出口,飞在空里,晃晃悠悠的。时常落在地上了,也还未破,圆圆的闪光。

    别看吹泡这么简单,却不是一日两日学得到的。看见有个同学吹得新鲜好奇,自己吹,吹不来。先是挑不出泡,没泡当然无法吹。日日挑,挑着挑着,挑出了泡,可是,吹轻了,不走;劲大了,破了。只好再挑,再吹。早晨吹,晚上吹,坐着吹,走路也吹,到底吹成了,吹出了同伴们的艳羡。

    童年喜欢吹泡泡,泡泡中有无限乐趣。大人们却嗔怪:那有啥意思?我也不理解大人们的意思,听见到处喊:一个萝卜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

    这是他们的意思?我问张伯,问李叔,谁见过这个大萝卜?都说:没见过。

    敢情他们也在吹呀,不吹泡,吹实货哩!

    如今,不仅是智智,孩童们都喜欢吹泡,大人们呢?

    1997年3月16日

    品雨

    天旱了。

    冬里没有盖住地皮的雪,春日没有湿了地皮的雨,返青的麦苗像是没奶水的孩儿,蔫蔫的,没劲。

    抗旱成了机关的话题,策划、定点、部署,要让城里、乡里村里都为之忙乎起来。

    忙到下班,发现桌上有了张入场券,是一场文艺晚会,请了京城的不少歌星演出。匆匆吃过晚饭,按点入场。大幕开启后果然是场品位不低的演出。刘斌先唱,唱了两段京剧,还唱那拿手的歌《咱当兵的人》;山西老乡阎维文唱了,唱那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殷秀梅出来了,唱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星就是歌星,同样是唱歌,人家唱得你不由得就拍起了手,拍了一阵还想拍。而且,这拍手和平日那随声附和的拍手不一样,是由衷的,心悦诚服的。心想,人一辈子无论做什么事儿,能让别人服帖帖到心悦诚服这种程度就行。

    晚会是一家公司举办的,让群星在小城放灿自然是件功德好事。当然,这家公司办晚会不只是说说唱唱,还为自己庆功,办事有功,庆功也是人之常情。

    美滋滋品赏了一场,才知道肉体凡胎,不单要食物滋养,还应有点精神养分,像今天的晚会真让人可心。散场了,还美滋滋的。美滋滋回家,美滋滋休息,连那梦也有了不同以往的味道。清晨醒来,美味仍萦绕着身心,起床漱洗,格外精神。出得门来,忽然发现下雨了,而且,下得不小,地上湿湿的了,巷子低洼处还有积水。

    顿时大喜。喜喜地蹬了车子,在润润的空气中飞奔。

    奔出巷子,奔出城去,停车时已是绿油油的麦田。接近田边,蹲身观看,那麦苗换了一幅容颜,只一夜,不蔫了,不黄了,长了精神,长了颜色,透出勃然向上的气派。

    多好的春雨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吟咏着杜甫的诗句,禁不住忆及这落雨的时分。想,细想,狠想,仍无法从梦中捕捉到这雨的声响,哪怕是轻轻的也算。看来真真是润物细无声了。

    去了机关,逢人都笑,都夸:好雨,好雨,值钱无数。那抗旱的事自然省了,人们不愁水了,忙别的去了。

    日子在忙碌中过去,麦苗在忙碌中长高,对雨的夸赞早就淡了。若要想起雨来,要等再缺了雨的时候。

    忽然想到自然就是没有人的灵性,春雨这么大的功绩,不见评功摆好,不见涂脂抹粉,更不见请这星那星捧场助兴。

    与人相比,自然是否觉得缺憾?与自然相比,人是否也有缺憾?

    1997月3月16日

    漂黄河

    文津出版社为我结集散文《炎凉岁月》,请张中行老师作序。张老师很快写了,写得清新自然。其中写到:还记得的是他谈在壶口瀑布之下,他与二三友人,乘橡皮舟,从孟门到龙门,漂流百余里的惊险经历,因为我刚看过壶口瀑布,那种惊心动魄的形势仍如在眼前,心里曾想,究竟是年轻人,有什么好奇心就干,其实大可不必。”这就引发我对漂流的回忆。

    漂流黄河确实是件风险事儿。从孟门直下,经波历浪,过石门,至龙门,而后上岸,水路行程65公里,3个多小时。别看在平日3个多小时,转脸就过去了,而在水上的那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拉开了,撑圆了,过得缓慢悠长。

    一上那橡皮舟就尝到了黄河的滋味。这滋味首先给人的感觉黄河就是母亲河。大概就是母亲的缘故,黄河这位母亲,把她的爱隐藏在内心,一点也不外露。甚而,外在的表现是那么拙朴,那么简练,没有任何的客套和寒暄。缆绳一解,橡皮舟平缓了一忽,立即进了激浪,黄河把这一叶孤舟抛上去,推下来,在波浪中抖了个颠颠簸簸,似乎要不让你历尽漂流的危险,她就有永远的歉疚。

    那个波也还好说,起起伏伏,摇摇晃晃,给人点儿眩晕也就够了。

    而那浪就大不相同了,一群群,一伙伙,放纵、狂暴,如脱缰了的野马,如火阵中的公牛,前奔后拥,左突右冲,丈余高的浪峰起伏连绵。远远望去,不禁有些惊惧到汗毛眼里了。可是,惊有什么法子?躲是躲不过去了,不容多虑,橡皮舟已将咱带着过去了。时而跃上浪巅,时而落在水谷。虽然,这情景有些像是登山,可是,这水中的峰峦,绝不像陆上的峰峦那般。在陆上登山,安稳坚实,快行慢走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精力足时走快点,疲困时爬慢点,若是哪个峰峦景色迷人,可以伫足久久品赏。这水中的山头却不给人停留的可能,你刚刚庆幸上了高巅,转眼就栽向了低谷,而且这栽,决不同于滑落,有些突兀,有些冒然,甚至有些蛮不讲理,不容你喘息思虑,就像有谁在背后使性子一脚将你踹了下去。

    够吓人的了!

    曾在岸上想,飞流直下,浪遏飞舟,多浪漫,多诗意!这回漂流定要把两岸青山看个尽兴。谁料,黄河波浪颠得人没了瞻前顾后的心思,哪里还顾得上左右观看呢!只觉得两岸的山,匆匆的,忙忙的向后退去退去,没有什么痕迹留在记忆里。

    昔日读诗: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风波里就是风险里,是险,险到什么样子,不知道。不知道,对诗人的理解也就在浅层面上。今儿个,总算知道了这风波的模样,也才知道了江上渔人的艰辛。那是用生命来奉给别人美味呀!可是我知道了,又能怎样?昔日渔人的艰辛拯救不了我今日的危机呀!

    好在那日平安上了岸。

    回味那过去了的惊险,觉得张中行老师这么评价,隐含着关心爱护的意思。可是,做人要一味喜欢安稳,就难能摆脱平庸。不过,世人多贪恋安稳,逃避艰险,难怪那日同舟漂流者无几。所幸,我不甚孤独,闫永业、张照宙与我同漂黄河。

    1997年5月29日

    等信

    从壶口回来,时不时就想心事,等信。

    那日陪客人游壶口,从黄河滩上来,人还不齐,坐在岸边的荫凉里低头等人。忽然听见有童音问:

    “买鞋垫吗?”

    我抬起头来,见是个男孩,粗粗壮壮的身杆,圆圆胖胖的黑脸,提着个编织篮。我拉过篮一看,里边有三副鞋垫,都是手工绣的。其中一副上绣着字:壶口留念,祝君平安。

    一见这字,我喜上眉梢,来壶口已有九回了。哪一回路上也有个小麻烦。有一回带个作家团来,正逢修路,坡上的虚土下来,堵得无法过去。忙叫推土机过来,帮着推土,可是,坡陡车斜,车轮脱了链带。司机师傅只好卸下链带,重新去装。那一日,天出奇地冷,还未入冬,却用数九的寒冷招待人。客人们聚在车里说说笑笑,惟我焦躁在冷风里瞪眼珠子。好容易修好了车,推开了路,赶到壶口。折腾一天,回到临汾已是深夜了。所以,我深深地体味到这出门在外,平安二字的价值。

    问过价格,5元,没有还价,立即付钱。拿过垫,往鞋里一衬,居然合合适适的,不大不小。心里更喜,因问男孩,上学吗?答上,读4年级。问啥时来卖?答每星期天都来。问村里离这多远?答有30里路,走3个钟头。听了心里一震,倍觉男孩艰辛。看看他汗颜满脸,甚是动心,随递过手中的一瓶矿泉水给他喝。

    男孩喝着水,接着叙谈。问他家境,问他生活,问他学校的事都一一告我。男孩弟兄3个,都读书。父母都是种田人,供养他兄弟3人读书,日子过得很紧。每天的吃食,多是玉米面,逢年过节才有白面喜庆。母亲得闲纳鞋垫,他远道来卖。每回卖上20块钱,就不错了。学校开学,要交学费书钱,交不起的学生不少。他卖了钱,交给母亲,积攒起来,供他兄弟读书。

    看看孩子,不由想到自己。这艰涩的日子,就是咱的过去,心里潮潮的,起伏,不安。掏出一张名片,给他,请他给我写封信来,为啥?说不准,总想做点什么的。

    要分手了,日头还烈烈的,天好热。上了车,又下来,把遮阳帽戴在男孩的头上,挥手,再见——

    再见自然困难,通信总要容易点吧?因而,等信,盼那信早点来。

    1997年7月20日

    中言心语:

    让写信是为了看看孩子的智力,是想帮他完成学业。孩子的信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孩子他爸,问明情况便安顿他的长子临时干活。本希望孩子能为家庭摆脱困境做出努力,岂料后来的事情却在希望之外。知情人说,是我过早离开了能照管他的部门,真是那样吗?我还有些怀疑。

    2009年11月14日

    荒寺

    出城东去,直一程,弯一段,往上爬呀爬呀,爬着爬着,忽然一落,落在了一湖翡翠的边缘,也就到了涝河避暑山庄。

    山庄当然在山里,在临水的库边,挖了一眼眼土窑。这窑,冬暖夏凉。酷伏时节,进得门来,不开电扇,不用空调,热汗立马就落了。落得个秋凉般地爽快,因而,挺招引人。

    来这儿不是一回了,周围的景物算上熟知了。这日,忽而又听了个新奇的地方——懒泉寺。

    懒泉寺?

    知道的寺庙不少,碧云寺、灵隐寺、广胜寺、大云寺……,惟独没听过这么个讨厌的名字,不免生奇。奇奇地探问,竟问出个熟透了的故事。故事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而且,还有人拍了影片,让那口舌中的人物活脱在银幕,不仅国人生笑,把人家老外也逗乐了。所以,还捧回个国际大奖。可是,何曾想这故事就在咱身边起根发苗。

    不过这故事却比往日口舌和银幕上的情节要深。三个和尚没水吃,不是这儿的结尾。或许是寺里有住持的原因,或许是住持不甘没有水吃,采取对策,让三个和尚轮流担水。因而,三个和尚串通一气,找一根木桩,顺泉眼深插进去,堵死了流水。而且,可能将木头插好后,还在外面糊封了淤泥,因之,掩遮了住持的双眸,造就了一眼枯泉。

    听得我迸然心动,攀着山沿去寻那寺院。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山巍巍的,坡陡陡的,远眺近观,就不见个庙的影子。问及路人,说早过了。退后来细看,见坡里有个亮点。近得前去,果是一眼小泉。涓涓水流,涌动出来,汪成一泓。始知这就是懒泉,那山头上就是庙院了,可是仰头再看,仍无寺影。爬上山头,四处翻拣,才刨出几块灰青色的卵石,明白了这肯定是寺庙的根基。寺庙荒废了,消失了。消失是正常的,既然断了水源,没了起码的生存条件,佛法无边也没法超渡苦难了。住持、和尚,顿作鸟散。无神之庙,岂有不败之理?

    没有消失的是那泉,泉水腐毁了木桩,穿透了拥塞,又清清亮亮于世了。可惜的是,这清亮的精灵,竟蒙染浊污,被世人指为懒泉。懒泉何懒之有?

    同理,那寺庙的本名同寺庙本身一样,已消失在岁月里了。流下来的是懒泉寺这个荒唐名字,因为它耐人咀嚼,回味无穷。

    1997年7月20日

    中言心语:

    该寺在去往尧陵的途中,曾经想给予修复,形成一个旅游带。可惜构想尚未实施,便不管旅游事体了。这确实有些遗憾,然而,人生的遗憾又何止一例?

    2009年11月14日

    怀云记

    地域不同,景物不同,风光也不同。

    我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看惯了北方的云。北方的云,有时白,白的如蓄蜡凝银;有时黑,黑的如浓墨染卷;有时薄,薄的如轻纱缕丝;有时厚,厚的裹严了长天,遮实了艳阳,给人一种暗无天日的冷遇。至于,日出日落的时分,浓红的日色则把云妆扮得或红或黄或橙或紫,美艳得光彩夺目。这云,白也好,黑也好,薄也好,厚也好,日出日落也好,无论何种姿态,何种容颜,总给人一种感觉:高远。自小我就以为,云是天的娇物。

    年过而立,才去过南方。没想到南方的云还有与北方不同的另一种模样。那是在福州的鼓山,正回环于柔肠般的山径,忽然有云絮飞来,轻烟淡雾似的,却飘浮地极快,转眼间遮峰隐壑,天地间成了云的世界。有一团抖开裙袖,正向我等恋来,就觉得轻风盈耳,凉凉地可爱。再看时,那云,以及那一大群云们却转身去了,舞着走着忽而就去远了。这才知道,云还可能是身边的游伴。

    那一回,云是伸手可捉了。在香港下榻于九层楼上,是夜有雨淅沥而歌,晨光中却淡阳染窗。在室中踱步,忽然觉得室外有人窥视,可如此高处何人有腾空之技?抬头看时,好奇难已,是云光临了!贴着玻璃恋恋地不肯离去。我极想开窗邀云,请她落座,聊笑天空事体,又恐毁了她的肢体,散了她的神韵,作罢,呆呆看着。不一时,云渐渐去了。

    去远的是云彩,留下的是云韵,离港好久了,眼前时常还有那轻盈飘舞的云。偶一日,翻览一书,书载:东坡先生山居也喜看云,一日忽见云起云奔,如群马腾飞,顿时兴起,急忙取来木箱,揭盖收云。待云蓄满,方搬回居室启盖放出,据说,满屋云絮飘飘舞舞,亦真亦幻。读至此,大悔,悔当初居港,没有开窗收云,与云同舞。企盼再去南方,若有云机,且不可轻易坐失了。

    后来,南方是去了,去过多次,偏偏再没遇到妙云临窗的机会,莫非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1997年12月13日

    中言心语:

    人生有些物事会一而三,三而再地相遇,有些则平生只能相遇一次。我与云的机趣不知该是前者,还是后者,写下这则小文又过去了十年,还是没有开窗收云的机会。不过,南方我还会常去,就看我们有没有重逢的缘份了。

    2009年11月13日

    洗衣

    那时候,他初中刚毕业,挂一顶知识青年的桂冠到了村上,劳动锻炼,在广阔天地施展才干。他唱着歌儿下地,哼着小曲儿收工,苦累的日子被音韵和谐成欢乐的旋律。

    村边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小桥是村里人进进出出的惟一通道。桥上游的河沿排开一溜儿石头,村里人洗衣淘菜都在那物的上面。下地回来走过小桥,更是离不开那物儿,往石头上一蹴,撩一掬清水,又一掬清水,把脸上腮上脖子上的灰尘全都淘洗干净了。年轻人干脆脱了鞋子,挽起裤筒,跳进河里,洗呀洗呀,泡呀泡呀,好不乐哉。

    有一天,他洗了一会儿,睁开水蒙蒙的眼,无意间向河沿一瞥,正瞥见一双直盯着他的眼睛。那眼光痴迷而纯净,如闪电一般掠得他心湖上水波翻旋。以至,夜色那般冷碧静寂了,他还在炕上翻江倒海。

    从此,他脱了群。

    每每下工,不知不觉落在众人后边。他或是折些柳条编一顶草帽,或是掐些野花挽一个花环,那草帽,那花环成了他铁定落后的理由。到了河边,这理由也就随着水流匆匆漂去。因为,那河边准有一双痴迷而纯净的眼睛。他们开始问话和答话:

    “洗衣呀?”

    “嗯,下工啦?”

    问过答过,是长长地沉默。

    不默的是她手上揉搓的衣服,他手上欢跳的水花。她洗得长久,他也洗得长久。

    一天两天,河上总是显现这样的画面。似乎是一段特意定格的电视片,放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她的心思。她也知道他的心思。他没勇气说破。她更没勇气说破。

    近在咫尺,远隔万里。上千年的雾笼罩迷蒙着两颗羞怯的心。

    又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到了河边。他喜滋滋地问她,却问出一张泪水汪汪的脸。泪盈盈的眸子里,不见了痴迷和纯净,涌现的是怨愤和恼怒。他惊诧了!

    惊诧很快释然了,她这个独生女有主了,父母为她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

    他同她一样,只有让泪水洗面了。

    日月如梭。他和她都到了不惑的年岁。艰辛的世事抹去了他们共有的羞涩,他们好上了。好就好它个花好月圆,让时光重新追溯应有的美满。然而,他有一个家,一个拖儿带女的家;她也有一个家,一个拖儿带女的家。他迈不出让人指脊背的一步,她也迈不出这一步。他和她只有短短的相聚和长长的相思。

    小河仍在。她常来洗衣洗衫,他也常来洗脸洗脚。洗去的是日月,洗不尽的是尘色……

    1994年8月28日

    洗发

    人生总有好些道理不易弄懂。

    他以为。

    就拿洗头发来说,居然会成为搅扰他的问题。先前的年头最省心,举国上下一律的小平头。发长不过寸,低矮而直愣,不会倒倒弯弯,显得精神不振;也不会奓奓蓬蓬,显得桀骜不驯。后来,世道变了,长头发就多起来了。这种变化,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搅扰。

    搅扰最多的是长头发的蓬奓。他这才想起发油的作用,也才理解了上油的用心。

    那年正值青春岁月,他赶上了一场拔地而起的风暴。往日羔羊一般温顺的同学,突然着魔般地狂怒起来,斗了老师斗校长,后来竟然斗到县长头上去了。

    县长是位瘦老头。瘦老头头发常常光溜溜的。

    有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有人嚷,这是资产阶级思想!

    有人喊,这是资产阶级分子!

    批判连连升级,要老头交待洗发上油的问题。老头不承认上油,造反派不信,问他,不上油头发咋能这么顺溜?答是抹水,还提供了证人。证人被带来了,是机关的理发员。理发员说是真的,抹水。结果,造反派认为理发员和走资派同流合污,挂起牌子一块儿游街。

    现实的头发,不会有昔日那般危机了。别说抹油,就是油炸过也没人和你过不去。惟有蓬着奓着总让人心里不舒服。他试着抹水,一忽儿,干了,也就没用了。倒是偶而工作紧了,日子忙了,忘了洗头洗发,头发便贴在一起,才有少有的顺溜。

    这样的发现,尚在萌芽状态,忽然听见了某人的高见。此公的名片上带着什么长字,长官的理论是,不洗头,头发就不奓。这般理论,外人当然难以知晓,只有结发之妻可以窥得。然而,不知缘何,她居然公开了这男人的隐私。

    将这说法和自己朦胧的感觉一联系,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愚鲁。不仅在工作上算不得一位智者,即使在生活上也算不上聪明。怪不得,人家名片上可以带个长字,而自己只有长年龄,长皱纹的权力!

    忽然,想到了瘦老头,先前县上最具权威的长官,隐隐觉得,那顺溜的毛发也是这种绝妙理论的系列产品。为了求得真谛,他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门上,不料,老权威早在数年前长辞人世了。还知底细的就是那位理发员了,而那位理发员,当年就死了。死因是,既然他与走资派同流合污,那就让他陪斗到底。斗过几次,他气昏了头脑,竟然用给他人剃头的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再无法考证了。所以,关于洗发还是不洗的问题,只能以眼前这位长官为准。

    1994年8月28日

    洗锅

    童年的他,最喜欢故事。村落是故事的海洋,到处能打捞到故事。听书,就是他捞取故事的好方式。

    夏夜。无论谁家请来说书先生,总是选一个宽阔的场院,支一张方桌,点一盏马灯,在如豆的光缕中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了腔。

    那一回,他听到一家懒民的故事。懒到没人洗锅的地步,说书先生不无夸张地唱道:

    说了家人,实在懒,

    吃了饭,锅碗撂下没人管。

    男人喊女人,

    女人催娃干,

    娃娃懒得不动弹,

    把锅端到院里让狗舔。

    哄!一围的人全笑了。

    哄笑声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

    又一回,他听到一个送锅的故事。一对贫穷夫妻,结婚多年了,穷得没有一口锅。每顿都要等邻居做好饭,再借锅来做。夫妻俩早就思谋着一口锅,就是没钱,买不起。一次,男人半夜回来,喜喜地推醒女人,点亮灯看那眼前的一口锅。女人好不欢心,虽然那锅好久没洗了,可洗刷净就是自家的了。乐了一阵,女人突然问锅的来历。男人说,路过一家门口。门开着,院里扔着一口锅,顺手提回来了。

    偷的!女人惊呆了。善良的人就是善良,担心起人家没了锅,咋做饭?女人替人家伤心,男人也伤心,伤心的结果,决定把锅还回去。主意定了,天也蒙蒙亮了。要被人家看见了咋办?夫妻俩的为难,被天王爷知道了,马上施展法术,天又黑得如漆如染了。男人匆忙背起锅送还主家。

    据说黎明前的黑暗,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

    那年,他听了这个故事,疑心那口锅是从懒汉家偷的。他去问说书先生,先生好笑一阵,笑毕才说,明儿他也会说书。

    他没有说书,去读了书,一气读到大学毕业,成了村上的洋学生。轮到分配了,却迟迟难有着落。人家说要走后门,他找不见,就从前门进去,径直找到局长家里。正巧局长在家,只是在会场上不苟言笑,一口一个辩证法的局长,正在厨房洗刷一口锅。他不期而至,开口即问:

    ——你洗锅呀?

    局长回答:嗯。

    答过了,回头一看,良久也没有消失那凝定的愕然。他不知道怎么退出来的,只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被分配的,还是个小山村。

    为这事儿,他讨教过不少熟人,都说他不该问人家洗锅。那问啥?别人笑答,该问辩证法。

    辩证法?至今他搞不清洗锅和辩证法有什么关系。

    1994年8月28日

    洗脚

    小时候,他不好洗脚。奶奶哄他:“剃头洗脚,胜吃一剂药”。

    “什么药?”他问。

    奶奶说是清热败火的药。

    他体质弱,心火旺。过不了十天半月就上一回火,又吐又泻,好不难受。败火防病自然是好事,他听了奶奶的话,坚持天天洗脚。

    这是他最早知道的洗脚功能。

    年龄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洗脚的功能也复杂化了。

    那会儿,他住在机关的大杂院里。院里有位同事,和丈夫闹了意见,不回家去。丈夫偶而来,也难得她的好脸。说话难以沟通思想,丈夫只好动笔,写了封信给她。不料这封信后来会出现在垃圾箱里,一帮好事的哥们翻捡去,争相传阅。信曰: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如果不愿回家,请允许我去你那里,哪怕每日给你洗脚也好……

    出语诚恳,情真意切。

    可是,那女人没回去,坏就坏在这洗脚上。

    女人说,给我洗脚?好没骨气!你要是个男子汉,我天天给你洗脚。这是他发现的有关洗脚的第一个故事。

    过了不久,大杂院的哥儿们又挤眉弄眼了。显然又有一则耐人咂摸的故事。这种故事他听厌了,无外还是男人女人的。令人颇感新奇的是,头头和那女人的关系是从那夜为她洗脚开始的。

    不久,有一个深造的机会,他去了海滨。

    时光荏冉,一去三载。等学成归来,棋局大变。他的头头居然成了这个县上的头头。头头洗过脚的女人,则成了他的头头。惟他依旧,依旧每天在办公室做事,依旧每晚临睡前洗脚。

    偶然也想点洗脚的趣事,默然一笑,也就了之。

    后来,他有了些变化。由父亲一跃为爷爷,这也算是世道公正合理的提拔。

    是日,他给小孙孙洗脚,边洗边念叨:“剃头洗脚,胜吃一剂药。”

    小孙孙不语,儿子却不耐烦地说:“老套子,早过时了。”

    他前思后想,儿子的话很不准确。奶奶的经典是不全面了,咋能说过时呢?

    1994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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