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节令是人类认识自然的又一个开始。即使不是认识的端点,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攀升。近些年,我一次次走进陶寺遗址,就是去了解、去感受先祖观天测时,制定历法的往事。距今四五千年前,就有了节气,当这节气成为命令,由王都发布传遍天下时,就变成了节令。由此推进,春、夏、秋、冬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了。我明白了,我有生以来就生活在祖先的轨迹中。祖先的轨迹里,还有什么秘密,我无法探知,也无法感知。我只能感知自己的生活,和生活里的节气。我的生活无法改变节气,我们的生活却在动摇着节气的根底。气温变高了,变热了,这是专家的发现,人们的警觉。这变化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日子?我思考不了那么深刻的问题,却愿意写下那变化里的真实情景。
打春,就是立春。
立春,是春回大地的节气,是温暖将临的标识。立春以后,风就柔了,柔得像婴儿稚绵绵的手,拍打到哪儿,哪儿都会有甜甜的声音;雨就酥了,酥得像是蓄满了养份的香油,降落到哪儿,哪儿的禾苗就“哧哧”地生长;天就暖了,暖得像是农家烧热的大屋子,在那大炕上,娃儿们吆三喝四的翻跟斗,蹦高高。不过,春天的暖屋要大得多,宽得多,阔得多,不光娃儿们能在哪儿乐,树儿们乐得发了芽,草儿们乐得开了花,燕儿们乐得跳起了舞,撩逗得青蛙们呱呱地唱起了歌……
春天真好!
真好的春天,是从立春开的头,迈的步,可为啥老百姓要把立春喊成打春?就这么个打字,闹得人心里怪别扭的。打闹,打架,打战……,为啥要把一个慈眉善眼的春天,和这么个骚动不安地打字撮合在一块,这不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了吗?
仔细一想,满不是这么回事,这打春,比那立春,要形象得多,要生动得多,要神灵活现得多!
和打字结伴的还有很多很多的词,多得辞典上密密麻麻弄出了几页子。别个的咱不多说了,捡出几个熟悉的品品味道吧!
先想起一个打草稿。草稿不是正式稿子,可是没有草稿,也就没有定论的稿件。草稿所以草,是那繁杂的思绪就像春风抚过,春雨润过的土地,刚刚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转眼间就万紫千红春满园了。而这草色遥看近却无,到万紫千红春满园的过程,就是一个打字,实际也就是一个写字。打好草稿,定稿也就容易多了,不过强化一个侧面,来它个一枝红杏出墙来;不过删繁就简,来它个万绿丛中红一点。后来这定稿是要好得好,美得美,是有了点儿艺术感染的味道。可要是没有那起先的草稿,哪能有后来这定稿?看来这打草稿就是谋划,就是构思,就是孕育。如此理解,那么打春不就是谋划春天,构思春天,孕育春天么?在这么好的时令到来的时候,多思思,多想想,想想“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籽”,“惊蛰不耕田,不过三五天”,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不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吗?把握了春天,就把握了一年的好收成,好日子,这春打得应该!
又想起个打鼓。想起打鼓,就想起家乡的威风锣鼓,那锣鼓要是响起来呀,听得人血液在脉道里使劲地奔跑,灵魂在思想里高兴地舞蹈。那个声响,像是天崩,像是地裂,像是排山,像是倒海,像是……不说了,你就是把世上最有声威,最有气魄的词语用完,也无法描摹那个威风锣鼓的神韵。这人间的鼓打到这个份上,真把人从小虫虫、猿猴猴,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主宰天下的胆识气魄都活画出来了。这鼓打得好!打得好的鼓不是天天打,时时打,是有了节日,有了喜事,值得美美庆贺一回了,才痛痛快快打一场鼓,打一场惊天动地的鼓。如果,把打鼓换上一个字,鼓字换成春字,那不就是打春了吗?没想到这打春里有这么激动人心的意思。打春是要闹春,闹腾个威威风风的春天,闹腾个红红火火的春天,闹腾个天遂人愿的春天。看来这春还是打着好!
还有个打场。那可是真打,涨着劲地打,拼上命地打。五黄六月,龙口夺食,从田地把长成的麦子割倒运回场里是龙口夺食,在场里打摊好的麦子,脱粒打净是龙口夺食。六月天气,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草帽大的一团云,也可能淋得场里水滴滴湿。因而,打场就不是一般地打,要狠着劲地打,要打得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要爬不下就打;爬下了,擦把汗,挣扎起来又打。这么打,着实累,累得人脱了皮掉了肉,可是心里是甜的呀!谁不希望把汗水泡出的籽实全收揽到家里?这打场,是实打实地打,又是喜上喜地打。打春,莫不是又借了打场的美意?把那打场的劲头,把那打场的精神,把那打场的心情都用在春天上,提前就流着汗务植春天,还怕场上没有好收成?打春,打得早,打得妙,打出了人勤春早,打出了场上高高的庄稼垛,打出了屋舍里冒尖的粮食箔。
打春,就是比立春好!
老辈子人说打春,咱这辈子也说打春,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千万千万也别忘了打春!
2002年2月26日
中言心语:
我喜欢家乡的方言,总能把事情说得生动活泼。不光是打春,比如城里人说买东西,家乡人就可以丰富成籴盐,打醋,扯布,窝酱……你听,每种买法都是动词,一个一个动作连续成了画面,真像个电视片。
因此,不时就想去方言中滋养一下自己身魂,以免文字贫乏和苍白。
2009年11月15日
春打六九头
寒瑟的乡村经常传递着一句谚语:春打六九头。
春打六九头是对酷寒岁月的安慰。农人说,打了春,被窝里温,也就不时扳着指头掐算,哪日六九,哪日打春。春打六九头是人们对温暖的巴望。
的确,冬日是难熬的,尤其是数九的时候,大家伙儿说:
一九二九揣着手,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
多可怕的寒冷呀!三九四九竟然能把铁锤都砸不碎的石头块子冻破,这是何等的冷酷!因而,人们盼六九,六九前会打春。
儿时的我,一边盼六九,一边稚稚的傻想,这么寒冽的九日,那柔媚的春天怎么打得动呢?现在想来,当然幼嫩的可笑!冬也好,春也好,原本只是人们的意蕴。人们在造化春天时,就给了春天无穷的魔力。春天的魔力不在于她有多高的身躯,也不在于她有多大的心智,而在于她的品格美,人气旺,任谁也乐意为她的事儿出力流汗。所以,春天敢与那滴水成冰的寒九叫阵、打擂!
与春同来打擂的是春光。春光刚烈的不能再刚烈了,他的阵营一出动就令人拍手叫绝。高举帅旗的是盘古,是那位开天辟地的人间英雄;驰骋先阵的是夸父,是那位撵得太阳都喘气的万代豪杰;叫阵撕杀的是刑天,是那位掉了脑袋仍然挥戈拼打的千古好汉。在这么烈焰盛燃的军阵面前,哪有不溃的顽敌?九日严寒早颤抖了,退缩了!于是,钢铁一般僵实的冻土疏松了,磐石一般硬朗的坚冰消融了。
接踵而至的是春风。春风是春天的娘子军。且莫以为这是柔弱的女辈。挥戈领军的是女娲,女娲用火热的爱心补过塌陷的苍天;奋臂梳理河山的是精卫,精卫用矢志填海的毅力复苏草木;扑下身子撒播的是嫘祖,嫘祖将从田园抽取的丝缕又归还给了田园。渐渐,枯枝柔了,杨柳嫩了!
这当口春色亮相了!春色是从敦煌脱颖出来的飞天。好个飞天,在莫高窟那斑斓的色泽中滋养了上千年,身魂中洇透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她翩翩起舞,飞过高山,山青了;飞过大川,川绿了。这儿还在绿柳鹅黄半未匀,那儿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了。刚刚只见一枝红杏出墙来,转眼已是万紫千红春满园了。
这就是春打六九头,打破了冻,打碎了冷,打得寒九化温情:
五九六九河边看杨柳,
七九八九先种豌豆。
若是再过上一九,哪可就是九九八十一,摘了帽子剥了皮。嗨呀,这就不仅是暖了,该是热了,一个五谷丰登的年景在百花争艳的花轿中,在百鸟和鸣的喧闹中,热热火火的光临了!
20004年1月18日
春牛图
古往今来,春天有着画家前赴后继、百画不厌的景色。如果要从那目不暇接的画图中找出一幅作为春天的画像,我以为只有《春牛图》才恰如其分。
《春牛图》最早画于哪个朝代我不知道,只知道在我的记忆深处它就是春天的使者。新年的大红灯笼刚刚挂起,无论是寒风劲吹,还是大雪纷飞,《春牛图》就光临门第了。庄户人家从大集上买来,喜滋滋把它贴在家里最招眼的墙上。
那图画并不复杂,一头高大的黄牛迈着从容的脚步,蹄下是绿茵茵的草地,头上是横剪竖裁的燕子,脸前是曲绕的小溪,溪水潺潺流过,不再是冰封玉盖的容颜了。图画的下头是日历,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令标得清楚明白。家里贴上一张《春牛图》就等于贴上了一年的路标,啥时候该种,啥时候该收,心中有了数,就不会迷失方向了。有了这个路标就卸下了探路的重负,轻省的人们说说笑笑,那幅画带来了满屋子、满村子、满世界的生机。
如今,《春牛图》和老黄历一样早就歇息了,从众人的视线里退出去好多年了。然而,我仍固执地认为,它还是春天的画像。那茵茵的绿草,让穷困荒凉了一冬天的大地突然间亮丽起来了;那潺潺的溪水,让萎缩寒瑟了一冬天的河道突然间灵动起来了;那飞翔的燕子,让冷风肆虐了一冬天的天空温暖起来了。
这真是一个早到的春天啊!
每每大年到来的时候,多是严寒封裹,仍在冬日,是这画最早带着暖洋洋的春天,走进了寻常人家。更别说还有那头黄牛,脚步虽然不大,走得却很坚实,每一步都踏在茵绿上,也就走进了暖融融的希望里。前面是甘甜的清水,喝一口就能泽润渴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肠胃。头上是欢快飞翔的紫燕,动听的旋律滋养着憋闷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身心。黄牛真有福,早早就享有了一个美妙的春天。不过,这样理解我觉得还有点清浅,黄牛是要耕田的,那头走进画面的黄牛实际上寄寓了人们对春天的希望。春天来了,冰封的河面开了,坚硬的冻土松了。九九加一九,就该耕牛遍地走了。耕牛走过,就翻起了新土,松软的土壤如同为种子准备好的一床绒绒和和的棉被。农人把种子撂了进去,种子就进入了鲜活的梦乡。在梦里,种子开始膨胀、发芽,一觉醒来就拱破了地皮,伸一伸腰肢,节节向上,渐渐就长成了丰收的田野,长成了千家万户衣食富足的好光景。
这便是《春牛图》,这便是春天的最好画像。
这画像温润祥和,甚而还有些平实拙朴,可是却蕴蓄了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向往。那头在茵绿中悠然行走的黄牛,哪里是在享受春光,而是在耕耘春色啊!在这充满憧憬的春天,黄牛不用扬鞭自奋蹄,人何尝不是一样?
2009年1月27日
龙抬头
谚语说,二月二,龙抬头。
走进这谚语的深处一想,哈呀,原来这是人们耕作新一年的宣言。
农历二月二是时光的转折点,从这儿起初春就要进入仲春了。初春是春天的开头,也是冬天的结尾。虽然带着春天的温情,可这温情却还不是天地间的主体。倒是那个已经难以坚守营垒的冬天还在固执着自己的寒凉。于是,春天这头和冬日那尾拔河一般的较开了劲。时而春的头占了上风,跨跃一步,匆忙播撒暖意;时而冬的尾占了上风,收复失地,把立足未稳的暖意挤进了河边田畔。初春不得不在喘息中后退几步,积蓄力量,卷土重来,再将寒意击败,赶紧涂染新的绿色。就这么一波三折地行进,初春走得坎坷艰难……
仲春就不是这样了。在一次次的拔河中,春天硬朗了身骨,练足了劲头,活像一个力气使不完的小伙子。他呵护了满地的禾苗,让嫩色绿满了天涯,还开出了一朵朵的小花。这仍不尽兴,他的力气又给了他新的志向,决计要风调雨顺,要天遂人愿。
春雷,第一声春雷恰在这时炸响了!
春雷的炸响标志着自去年秋后消隐了的刚烈重现人世。是该刚烈了,不然这日子就有些太疲软,太萎靡了。疲软萎靡得如同七老八十的翁妪,似乎行将就木已是不远的日子。
好在春雷响了,刚烈昂扬的时光来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就是大自然为春雷设定的出头之日呀!
二月二,龙抬头,龙将何为?
龙几乎无所不能,下可以潜行进人下不去的大海,上可以飞翔在人上不去的高天,而且,这生灵或上或下都不是无所事事的闲逛,是在耕云布雨。雨水可是禾苗绿草一刻也不可缺少的乳汁,主宰雨水的龙当然就是人们眼中的圣灵啊!
然而,谁曾见过这圣灵?没人见过。那么,龙在哪里?龙在我们中华民族悠久漫长的历史里。牛头马面蛇身子,鸡爪鱼鳞虾尾巴,我们的先祖用自己的理想将无数动物克隆成了一条活生生的巨龙。这行云播雨的灵物在人们的精神子宫里孕育而成,破腹而生,横空出世,唱响天地了。而龙抬头的日子,就是这圣灵大显身手的时令啊!无论是潜行大海,还是翱翔天宇,巨龙都谨记着缔造者交给自己的重任——风调雨顺。有了风调雨顺,就有了五谷丰登;有了五谷丰登,就有了人们一年的好光景!
自然,龙行天地间,不是无声无息,而是慷慨激昂,电光雷霆就是它擂响的大鼓,吹响的号角!
哈呀!二月二,龙抬头,无疑是人们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抖擞精神的世人与春雷共鸣,同电光竞彩,在天地间大显身手了!
2009年1月27日
春耕
春耕是由农人的长鞭炸开的。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杨柳。
七九八九先种豌豆,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耕牛出来了——走出圈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窝棚。好漫长好漫长的冬天哟,圈得毛皮松软,骨头痒痒,难耐难熬,想踢踢腿,打个滚,也没有个横竖四条腿的占场。外面是宽展,可那刀子般的风会斩割皮毛,会剔解骨肉,惟有蜷缩才得安生。
好不容易,春天来了,要春耕去了!
黄牛得意地走着,尾巴摇动,摇出横撇弯钩,摇出长空最新美的文字;蹄印踏过,踏出平平仄仄,落下一地春天的诗篇。深的有秦皇汉武,浅的有唐宗宋祖,最不起眼的也是春华秋实般的篇什。
农人呢?
农人的欣喜甚于黄牛。袄襟子敞开了,和春风联袂蹈舞;腿瓜子甩开了,和溪流同声合唱。舞蹈的是在炕头上在炉口上在烟囱角里向往了长长一个冬天的心思,那里面有柴米油盐,有吃喝穿戴,有成家立业,有耕读传家;合唱的是在炕底下房檐下槽头前面谋算出的整整一大家子的生计,那里面有犁楼耙耱,有收秋打夏,有男耕女织,有光门耀祖……
牛欢蹦着,冲着远天远地一声长吼,哞——
好舒畅的叫唤!
这叫声蕴蓄着积雪的融化,冰凌的消解,春水的盈涨,桃花的爆开,一切一切春天的行动都亮响出来了!
人也就更乐了,欢快的脚步已无法抒发内心的愉悦了。手情不自禁地扬起,扬起,长鞭伸向高空,令崇山凝眸,令白云伫步,令那在空中左右剪裁的小燕子不扇羽翅,不开歌喉,疾疾地呆住那高昂的鞭梢——
噼——啪——
好清亮的响鞭,如溪水一样晶莹;好明净地响鞭,如长空一样深远;好悠长地响鞭,如缭绕的烟岚,袅袅升腾,升腾,把耕耘,把播种,把收获的宣言都携带到里头了。
春耕了!
新亮的犁刃划破了湿沃的泥土,泥土里植进了新的阳光,阳光在生芽,开花,结果,结满人世的希望!
1998年3月20日
春种
春种是一枝会发芽的好梦。
布谷鸟一叫,吵醒了多少人的晨觉,遍地欢闹,田里忙碌起落籽的身影。
小毛驴驾起希望的使命,拉动着身后的木耧。耧里装了种籽,颗颗圆鼓,酷似祖祖辈辈积蓄在胸中的像形文字。
步蹄踏踏,照直过去,尾后的浅沟里便生长出长长短短的句子:
阁巴巴,摇耧耧,
糜黍颗,截头头,
老汉老汉到了么,
撒下种籽才能收。
——调笑的儿歌唱出了农人喜悦的心境。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籽。
——诗人将土地的真诚还报写进了自信的诗行。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辛酸的记忆道出了漫长的世事。
播种的田地很长,从神农氏划破地皮开始,就没有个住手的年头,中间经历过兵荒马乱,经历过太平盛世,经历过田园并归,经历过划线分割,无论何种年月,少不了这来来往往,往往来来。因而,播种耧走得漫长而艰苦,如同走进一道复杂难解的应用题。
这题目召唤着众多的人来解,长辫子剪成了短发,短发剃成了光秃头,光秃头捂上了羊肚子毛巾,忽尔,那羊肚子毛巾不见了,换了青春勃勃的新长发,一茬一茬,一辈一辈,解题的人换了多种面孔,而题目却是永恒的一道。惟有解题的方法在变,有的加减,有的乘除,有的用方程式,有的用不等式,有的用微积分,有的则击打着键盘,从电脑上显示着年景和收成。
一样的春种,一样的忙碌,方式不同,收成也就大为不同。
布谷鸟叫着,春光更浓,春阳更骄,喝一声:快走——不只让毛驴,也让年月日驮着希望和我一起快走,快走。
1998年3月22日
春寒
春光明媚温煦了数日,突然变了个脸,冷了。人说,春寒。
春寒是春天的精明,春天的成熟。更确切地说,春寒是春天的陪衬。春天来了!
春天从严冬走来,一反冬的常态,给世间以温暖和煦,布施着柔顺明丽的日子。
人们走出居舍,走向阔野,把一冬天蜷缩的懒腰伸展,伸展;把一冬天积蓄的劲头施展,施展;去耕耘,去撒籽,去务植这种啥得啥的土地。
忙碌着,忙碌着。
忙碌着的人们忘了回眸,忘了忆想,似乎这世间就应是这么个温馨的样子。
春天被疏忽了。
还有人没去耕耘,也没去播种,春眠不觉晓,觉醒暖阳照,依偎着暖阳,继续烘热暗夜的长梦。
春天被辜负了。
于是,风来了,云来了。风挟裹着寒流,云罩严了蓝天,丽日没了,明洁没了,温柔没了,和畅没了。天地间只有冷,只有万物瑟瑟发抖的意思。
冬天回归了。
虽然是短暂的几天,这几天竟漫长得度日如年。人们焦渴,人们企盼,焦渴企盼着春风、春阳,哟,那明媚的春光几时再现?
因而,寒流过去,春光复归,欣喜的人们对春天加倍地珍爱。
春寒,有曲径通幽之妙,使春天更具有了引人的意蕴;春寒,有柳暗花明之美,使春天更具有了逗人的神采;春寒,有烘云托月之功,使春天更具有了醉人的光色;春寒,有苦尽甘来之效,使春天达到了人人爱不尽的境界,拥之入怀,深怕流逝,爱得不分昼夜,不舍分秒!
好一个春寒!
1998年3月20日
中言心语:
农人是最有见识的哲学家,开口就是辩证法:暑里有一九,九里有一暑。
不光是夏天和冬天这样,热了会凉,凉了会热,而且热中有凉,凉中有热。温度在大规则里隐匿着自己的小规则。这就是自然,这就是人必须适应的自然。人在适应自然时,学会的不仅仅是应对气温,也该学会应对世事。
2009年11月15日
北方的季节
春天是一个写烂了的话题。
我提笔的当儿,有关春天的词语,如一只只蝴蝶,趁着明媚的阳光翩翩放飞,扇动出勃发的暖意,盎然的生机。暖了江中水,绿了岸边草,翠了梢头的丝绦,连刚刚从南方远归的紫燕也被逗弄得横飞竖裁,长吟短唱。春风自然还是那个花枝招展的俏姑娘,一路蹈舞,变幻着阿娜多姿的韵致。春雨仍然是画家的装束,把七彩的生命潇洒进天地中、山水间。在我的眼前,春山豁然开朗,春潮叠涌雪花……
这就是我捧读最多的春天的画卷,也是我师承过来的春天的传统。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传统的春天有了怀疑,至少,对我生活的北国春天萌发了不同前人的感叹。
每每年头岁尾,我的目光就在搜寻春天了。可是,春天迟迟没有露头,天地之中充斥的还是冬天的威严。寒流以自己素常的意志肆虐着每一种裸露,冰天雪地,山寒水瘦,依然是最现实的写照。一天,两天,三天,仍没有什么改观,冬天布下的漫长而牢固的封锁线,暖流和风极难逾越。我的翘望和企盼也就有些渺茫,情绪恍若夕照中的天色,渐渐昏黑,惆怅而又焦虑。
忽有一日,出得门来,蓦然觉得那风是柔的了,如一只婴儿的小手抚在脸上,脉脉的情愫动人心弦。阳光也稠稠的,浓浓的,不似先前那般寡木,都发自肺腑的呐喊——春来了!
禁不住好一阵兴奋,连忙舒展舒展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腰身。抖一抖困顿,长一点精神;搓一搓冻手,换上层细嫩的皮肤;蹬一蹬麻木过的双脚,在松软的土地上踩出一个个脚窝,把曾经的梦幻和坚实的追索播植在足下,再抬头翘望远方那迷人的憧憬。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笑颜即告破碎。凛冽的寒风携裹着黄沙黑土复又扑来,似乎是聚拢起败北于塞外的旧部凶狂闹来。冰冷的祸害四处搅扰,天地重陷于寒瑟的囹圄。而且,让人隐隐觉得这寒冷比之数九的寒冷还寒,寒得那稍稍有些泛柔的皮肉更为难以接受,匆忙翻出刚刚塞进柜里、箱里的棉袍、皮袄,把自己重又厚厚地包装一遍。
不过,挨上三天五天,或者七天八天,多者不过十天,寒冷这厮就不抵先前了!渐渐又飘过和风,荡起暖流,该柔软的抓紧柔软,该探头的抓紧探头,该伸展的抓紧伸展,不几日,小草窜高了,绿叶展平了。
如此几番,暖了冷了,冷了暖了,恍惚间,遍地显黄露绿,飞红挂彩,天不再冷了,即是冬天使尽招数,施展出的冷也只是与人、与物都不碍事的凉了。此时,北方该是地地道道的春天了吧?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实却不然,哪里还有春温呀?明媚呀?和煦呀?一地的热浪,扑向颜面,冲向云天,目及之处早成了酷烈夏天的一统天下。
争斗过几个回合,待炎热安营下寨,春天就消失了。这就是我眼中的春天,北方那短暂而又艰难的春天!
在我阅读过数次春天之后,时光的背影明确宣布了以往对春天的误解,春天不像是阴柔的姑娘,倒像是刚烈的汉子。这汉子持两把短剑,或者抡一柄大刀,怀里搂定温热,护送她向冰天雪地冲击,咬紧牙关去攻占每一寸土地。终于,让温热化作满目的新绿。因而,我读春天,犹如读一篇英雄的华章。这华章的豪气侠胆,胜过长坂坡中的赵子龙,胜过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也胜过忠烈可泣的杨家将。
只是,春天比众将领护卫和拓展的目标更壮阔,更辽远,携带来的是满世界生命的气息!
出于对英雄的仰慕,我喜欢移步于生趣之中,努力去寻找春天的姿容。可是,哪里还觅得到春天的踪迹?春天早悄没生息地隐去了。红红火火的角色自然是夏天的独裁和专利。
每每此时,我不免有些淡淡地忧怨,叩动心扉,喃喃低语:春天哪里去了?
春天难觅。只有来年,才能感知。但是,当温柔的和风突然抚在眉梢上时,春天其实已经和严寒厮杀过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了。我琢磨,夏天来时,春天准是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境地。在那里厉兵秣马,善事其器,以备更激越、更酷烈的战事!
好个春天,北方这动人的春天!
1995年2月18日
夏天是一段充满了热情而又不那么完全成熟的人生历程。
早晨,活脱脱跃起的那轮朝日,就是夏天的某种象征。这朝日太新鲜了,未经任何污物的浸染,一颗芳心喷射着无限的激情。而且,将这激情放置在一个完全纯化、净化的高雅环境。天上不要云,说不要就不要,不管她是浓的,淡的;不管她是白的,彩的,反正一律地不要。喜欢的是一碧万里,洁净而高远的长天。太阳,这热情饱满的小伙子就在这碧蓝的高空作业,将自己的一腔豪情释放出来,去温热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万物,茵绿的禾苗葱笼了,茂盛的林木挺拔了,含苞的花蕾绽放了,孕结出的籽实鼓圆了……
夏天,带给满世界生气勃勃的日子。
当然,夏天这小伙子还不懂圆滑的世故之经,还没有从容的老道之举,时常还少不了有些过火行为,毛毛糙糙的让人不愉快。按说,那太阳只是宇宙间温热和光明的使者,既来了,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也就该释然了。然而,恰恰未能如此,太阳有自己的性格,总是按自我的喜好发散性情。大地已经像个蒸笼了,禾苗已经蔫垂了脖颈,人们汗淋淋喘息不止了,连那村头大槐树下长卧的狗,也伸出舌头,变得活似吊死鬼的模样了……热极了,热得烦人,也热得怕人。
村里人说,热得邪乎!
城里人说,热得火毒!
文人则赋曰:赤日炎炎似火烧了!
这话句,这声音,是呼唤,是呻吟,是万千子民诚惶诚恐递给太阳陛下的一份请求宽恕的申诉书,但是,太阳仍无动于衷,不为这呻吟动容、动情,依然陶醉在自己用温热挥洒出的激情之中,活似斗酒浸泡下的诗人,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何况尔等草民凡夫呢!真无奈!
不仅太阳,夏日那云也是这般。任性得让多么烈性的小伙、汉子都有些逊色。只有用那刚刚晓事,驾进车辕里的烈马来作比了,或许这么虽不尽意,还有些相似之处。那云来时,匆匆的,突突的,刚见天边有一匹骏马跃出山头,眨眼功夫已高压头顶了。而且,不是一匹,十匹,百匹,大有所谓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气势。于是,刚刚阳光灿烂的晴空,突然间沉沉阴定了。阴定了,就下吧,落些雨吧,细细的,润润的,田地、五谷早就干渴难忍了。下是下了,雨点子大得多,铜钱般的,不是往下落,而是往下砸,打到哪儿,哪儿便有印记。土上有坑,水中起泡,叶片抖动,人则叫唤:妈哟——好疼!劈哩啪啦上一气儿,没劲了,云散了,天开了,日头又暴烈肆虐着。而刚刚泼洒的那些雨水,本应洇进地里,却由于来得太急,太猛,淌了,流了,溢入了河道,还带走了泥土,弄得河水暴涨,浑浑浊浊,横冲直闯,少不了倒拔杨柳,打家劫舍——发了洪水。
夏天这小子却满讲义气,结交了一帮哥儿兄弟。有个什么事,这帮浑小子全来凑热闹了,弄霹雳的,放闪电的,玩冰雹的,都有。只要那奔马般的云一到,天色一暗乌,哥儿们全都来兴风作浪了。霹雷声吼得山响,高的,低的,长的,短的,高低长短搅拌在一起的,炸得人头皮都发麻。还有那电光,和雷这鬼东西相好得形影难离,这边响声未出,它那里就焰火冲天,光照环宇,一道又一道,折腾得这世道忽明忽暗,全然不见了万类物体既定的色彩。最讨厌的是这小厮,楞不伶仃就把冰雹倾向世间,大的,小的,踢里踏啦一阵子,砸到谁,活该谁倒霉。哥儿们,给夏天着实增了光色,壮了声威。可是,也招惹了不少的麻烦。时常,雨还没到,哥儿们就一街两巷地大呼小叫,似乎谁捅破了高空,石破天惊,连女娲神也于之难补了。转眼间,长风一阵,那浓云忽儿淡了,去了,雨却一滴也未曾落下。这就免不了遭人耻笑:嘻嘻,雷声大,雨点小。
就是这么个样子。夏天,有生命的热情,热烈;没有成熟的圆滑,世故。夏天,令年少的羡慕,羡慕那青春的光热!夏天,令年老的忧虑,忧虑那轻狂的冲动。坐在圈椅上的那位古稀长老,早就恼了,用身边的拐杖,指指掇掇过好几回了,可是,夏天,还是夏天的老样子。长老不再动手了,看一眼,弯了头,说:
唉——,嘴上没毛,说话办事都不牢靠!可是,万类事物都在夏天拔节,生长……
1995年6月10日
秋天,原来只是春天和夏天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春天和夏天都曾经穷极精力,不懈奋斗。尤其是夏天,用饱满的激情滋养着田头、梢头的籽实和硕果的成长。然而,越是挨近丰饶,越是挨近收获,或说,越是挨近自己的愿望,夏天也就越是临近自己的末日了。虽然,这种现象并非是夏天的专利,但是,夏天也无法摆脱这约定俗成的悲剧。
从这个意义上去认识,无疑,秋天是幸运的。
秋天是季节的优生儿。春天,夏天,连同那冷寂的冬天,一起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秋天的硕果,将丰饶和富庶奉送到世人的面前,也奉送到秋天的面前。因而,秋天一登场就是兴奋的,成熟的喜讯不断报来,苹果熟了,青涩的外皮已经褪尽,一抹鲜红已画艳了半个面孔;梨子熟了,绿色的面罩开始脱落,通体的金辉日渐镀遍;葡萄熟了,从高高的架上垂挂下来,长长的,如珠玑,如玛瑙,一串一串,透出富态的珠光宝气。秋天,诚如在父兄手中接过皇位的天子,没有付出任何辛劳,却饱享着世间的荣华富贵。成熟的水果一样一样,一盘一盘,贡上龙案,秋天子在玉洁的月辉中,赏月品果,更别说还有婀娜的风姑娘在轻歌曼舞。
秋天子醉了!
醉天子更喜欢听丰收的捷报,什么玉茭大得如棒槌啦,豆子美得赛珠露啦,棉花白得胜云絮啦……每每入耳,醉魂朗笑几声,眯住眼,得意地舒展四肢,在龙床上伸个懒腰,喷放一个呵欠。这时候,秋天子不会知道已进入世事的误区了,仍然感受良好,自认为弄懂了世理,认识了生活。生活就是如此简单,收获丰饶,并且尽兴炫耀和享受这丰饶带来的富有。不然,辜负了既有的年华,岂不可惜?
秋天迷上了装扮,尤其喜欢涂抹灿灿的金色。金色自然是金子之色,用这样的色彩打扮万物,似乎才能显现昂贵的身价。稻子涂黄了,谷子抹黄了,连玉茭叶子也刷上了黄颜色,田头阡陌上的那些无名小草也不放过,一律一律都要着上黄色衣衫。有不乐意的,也不敢违抗。寒霜此刻已成为秋天子的宠臣,令箭在手,得志便猖狂,遍地肃杀,搅得生灵难以安宁。几番折腾,秋物尽皆枯黄。秋天子却陶醉于那黄色装点出的金碧辉煌中了,而世间尘物仅仅只能悲叹一枕黄粱再现。
这时候,严冬逼近边陲了。秋天子也收到了志士的奏请,吃了一惊,步下龙庭,走出宫苑,越过皇城,来到阡陌。枝叶在梢头瑟瑟抖动,秋虫在石垴声声悲鸣,果然有森森的凉意。这一瞬间,秋天子不乏某种震动,灵魂深处激起少有的不安。他怅望着,沉思着,步履迟缓在那抖动和悲鸣的节奏中,好久好久,没有抬头,没有言语,似乎是反思往事,似乎又是在寻求御寒的劲旅。抬起头时,已越过原野,来在了山峦,纵目远望,沟坡上红光闪闪,一簇簇艳红呈现出少有的烂漫。秋天子分明看见了那些红叶,而听到的禀奏却是火种火苗,而且,这禀奏者不止一人。秋天子信以为真,顿时,情绪热烈而又亢奋。这亢奋立即冲破了红叶的念头,将抵御严寒的重望完全寄托在那烂漫的山火上了。只要火苗持续燃烧,燃烧出冲天烈焰,何虑不能温暖尘世,温暖人寰?既然能够抵御寒敌,那还有什么忧患?秋天子班师回朝,兴奋得如同汉高祖衣锦还乡,山山水水似乎都在高诵: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突然有一天,西北风跃马扬鞭,挟裹着寒流猝然而至。一夜间,遍地金黄荡然无存,既有的丰饶倾刻瓦解,富庶的生灵尽皆涂炭,空寂荒凉占据了秋天子辖下的大地江山。
秋天子疾呼:火种!火苗!
没人回禀,喜欢媚谀的近臣早在零落的红叶中逃遁了。作为宠臣的寒霜竟然投身叛敌,成了冬天的先锋杀手了。
山河破碎,辉泽摇落。秋天子极度悲伤,泪水洗面,以图洗去羞惭,重面尘寰。然而,未待泪流出腮,已冰冻在脸面上了。
秋天子无望了,那曾经了却帝王性命的枯槐上,又多出了一段残生。秋去了!
1995年6月11日
雪是冬天的代表作。
冬天的心愿以及实施心愿的某种手法都凝聚在雪上了。
在人们的印象里,冬天是一位严苛的老人。他薄情寡义,冷酷地审视着一切,只要是他这个季节的范畴,也可以说,凡是他权力所能企及的领地,都不允许违背自我那冰冷而坚硬的意志。
其实,那冷酷的外表中揣暖着一颗慈爱的心。而且,那严苛的形象,正是那慈爱所不容忽略的体现。
何以见得?
冬之初,性本善,也像春天一样无私地奉献,也像夏天一样热情地劳作,即是眼见得那丰饶的果实都呈现在秋天那里,他也没有什么不满和怨言。他注目和思考的是森林中那些草木的生存境地。
应该说,作为一个季节,冬天主宰的天地是宽阔无垠的,森林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他决然没有想到会更集中、更惟妙地展现广阔天地。这林间树木,有的高大参天,有的弱小茵地;高大的却还不尽意,仍然伸展枝杈,去掠夺扩展自己的空间;弱小的则百般无奈,不见天宇,不见阳光,瘦瘦弯弯,病病殃殃,苟且偷生,随时可能窒息微渺的生命。同样是生,有荣,有衰,荣衰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别情却让冬天百般焦虑,狠不能扫尽不平,还天地一个公道,让生命尽享所应享。
冬天好纯真。
他用美丽的梦幻编织了一个新生活的田园。他颁布了公道法令,废除了一切功名利禄,什么人活名誉,草争高低;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统统扫地出门。这里不要高低,不要大小,不要盛衰,不要贵贱,一切物什都可以拥有平等的待遇。当然,这公平的法令是鼓舞人心的,据说,它的颁布曾经使多少灵物欢欣异常,击掌相应。之后,法令的实施也是一帆风顺的,这园田再没有相扰,没有纷争,更没有不义的械斗。目睹这些,冬天心安理得地去了。
冬天再来时,已是好久好久以后了。想起这梦幻中的田园,他的心旌就一阵激动。他曾经有过美丽的憧憬,在这太平园中,应该是公平的挺拔,不论草,也不论木,都该齐头并肩,拔节生长,蓬勃向上,齐齐刷刷,成为参天栋梁。美丽的憧憬曾使之浮现美丽的笑容。然而,他大大失算了。冬天精心构画的园田中创造出的却是举世罕见的平庸。步入其中,莫说森茂,莫说高大,连低矮也都没能形成。那草,那木,一味紧贴地皮,风吹不动,雨打不摆,躺在舒舒服服的温床上,领受着消魂的闲适。
冬天,愤怒了,大骂:懒鬼!
冬天,领悟了,仁慈赐予的优越,正是姑息懒惰。
于是,那美妙的梦幻消失了。顿时,苗木们翻身跃起,向左向右向上争夺新的领地。自然这其中又重现了往日的不快,各类苗木大打出手,均以挤占和倾轧对方为荣。一时间,这园中秩序大乱,纷纭丛生,吵声,骂声,哭喊声,声声入耳。
冬天,听之,任之,却不无悲泣地悄然而去。然而,不几日,蓊郁的林木早已荫庇了全部领地。
冬天,迷惘了,难道世间就这么个公理?他不甘这么怪诞,这么荒谬,这么污浊。冬天,决计用洁净和雅致重新塑造和装点天地人寰。
雪,就是冬天这心愿的产物。
冬天来了,雪也来了,悄无声息地撒向天地间,纷纷扬扬,飘飘荡荡,一朵一朵,一团一团,团团成缕,朵朵连片,高山平川,树木屋舍,田园道路,无处不是雪的世界。银白,素洁,雅净。这世界,忽然间变了容颜,变得这般清洁和纯粹,万类万物陡然步入一个全新的绝妙境界。
冬天笑了。笑容里潜在着得意之色,似乎笑出了多年追觅的结果!
可是,没过几天,冬天就发现笑得有些早了。他创造的高雅境界很快残破了,而且再也无法补缀。放眼看时,早已一地泥污,尤其是那街那巷那人来车往的路上,瑞雪非但没能掩映了尘泥,而尘泥却糟染了冬天匠心凝制的洁物,好不伤情。
懊恼,沮丧,一蹶不振了吧?冬天!
冬天偏不这样,硬要让这天地有个洁净,哪怕只一会儿!于是,雪还会有,还会下。
1995年6月12日
咂摸冬天
我曾经想,冬天若是个人,是个有良知的人,准定难以活下去了。因为,在北方,或说在冬天可以企及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人,只要有谈话声,对于冬天总是否定的,甚而是诅咒和恶骂。即使上了书报,变得文明起来的语言,也还有冷酷、恶寒等贬义之说。
好在冬天终归不是个人,也就这么活着,按照季节的交替准时来着,也准时去着,似乎还活得满有滋味的。
算起来,我和冬天已厮磨过40余个回合了,然而,对冬天的印象却仍停留在众所纷纭的口舌上。有一回,当然是在冬天的一回,我又遭了西北风的袭击,遭了突兀而来的寒流的肆虐,忽然,就想到冬天的滋味了。冬天的滋味是什么?这种滋味我虽然无数次品尝过,这天又地地道道品尝到了,可是真要我说出来,道明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沉吟着,掂量着,捕捉解释这种滋味的合适语句。终于企及了这样的场景,尽管这场景对于冬天的滋味来说还欠准确,更谈不到贴切,但是,舍此就更无法表示了。因之,我只好把这个蹩足的比喻说出来,这就是——冬天的滋味似乎像热油锅里炸辣椒,刺鼻的味道腾空而起,扑面而来,谁遇上了也会流涕滴泪打喷嚏,弄不好浑身少不了还得打哆嗦。
这么想来,一种奇妙的变幻出现了,冬天好像成了众人案头上的一道菜了。倒也相似。
曾经有那么个时候,冬天即是我的家常菜。像乡邻们离不开的辣椒一样,在那个季节我无法不享受这样的味道。辣椒和乡邻的缘份是笃定情深的。一日三餐,可以什么菜也不要,惟有辣椒是不能缺少的。红辣椒也好,青辣椒也罢;炒辣椒也好,腌辣椒也罢,甚而,生吃辣椒也可,只是每顿饭离开了辣椒就无味,不香,没法下咽。的确这样,那时候,我的生活就弥漫在辣椒营造的氛围中。不等天亮,不等太阳上来,不等那刺鼻的滋味消解消解,我就扑入其中。在那浓烈的辛辣中消受着生活赐予自己的日子。我的日子和冬天的冷酷,绞合得难分难解。我领受冬天的滋味不是一日三餐,而是每分每秒,除非我极早结束了户外的生计躲进屋里。可是,生计却钳制着我更多的在户外活动,无论是在袒露的阔野上拾红薯,还是在繁杂的闹市上粜大米,也还是在僻远的小径上拉煤炭……都是我品味冬天的极好餐桌。
现今,冬天与我已不是往昔那种关系了,也可以说不是先前每日每日离不开的家常菜了。当冬天卷来的多数时候,我可以坐在屋里喝茶,看报,涂涂写写,高兴起来,必有三五同仁海阔天空。屋外飞扬的冬天的滋味,于屋内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只有偶尔到了野外,才能稍稍领会一下久违了的滋味。于是,冬天这道菜只有偶尔才能显摆在我的餐桌上。这道菜的味道,似乎还像是热油锅里的辣椒,可是,仅仅这么形容又觉得难尽人意。进而觉得,冬天这会儿变成了一道苦菜。我知道那苦菜入口是名副其实的苦,甚而让人苦不堪言,苦得皱眉咂舌。然而,待苦味渐渐消散下去,一种清凉悄悄又从心底升起,口腔中盈绕了甘美,清爽。继而,这甘美和清爽升跃到了头脑之中,烦燥的头脑渐渐冷静镇定,似乎穿越了时空,超越了环境,独坐在山间野岭,享一份少有的说不出的清醒。这么咀嚼,冬天确是一道苦菜。它让人,至少让我不时品尝苦尽甘来的味道,并由此忆及过去,留下永远明晰的思维。
咂摸冬天,咂摸出不同凡响的滋味。开始明白诅咒冬天是人生的一种短浅,冬天自有冬天的活法,自有冬天的意义,很值得仔细咂摸。
1995年6月11日
冰
入了冬,刮过几阵西北风,天骤然冷了。我们的村落立即被冰雪包围起来了。这时,再勤劳的人也不得不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迷恋热烘烘的炕头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女人们做些针线活,男人们边拉闲话,边嗑瓜子,间或抽上几锅子旱烟,弄得青烟袅袅,全家也就沉浸在一年劳作希求的幸福中了。
小时候,我却不贪图这种幸福,一点儿也不迷恋那暖烘烘的热炕头,我迷恋的是从窗上的玻璃中看到的冰天雪地。那儿才是我的自由世界,那里才有我渴望的幸福。妈妈却怕我冻坏,不让我出去,只有趁她不留意,我才能溜出去,飞到自由天地。
出了门,我一口气跑出村,跑到遍地冰封的世界里来。这满地的冰,惹得我好不新奇!春日那一汪汪镜子般的水田,成了一方方洁白的大玉块。一块一块,一直排延到天边。夏日那潺潺欢歌的小溪,成了一条银白的素练,直飘到旷野尽头,像是把大地缠裹起来。我乐了,滑冰、砸冰、搬冰、扔冰……耳朵冻疼了,便用手捂住暖一暖;手冻疼了,哈口热气搓一搓:脚冻疼了,使劲地跺一跺,还不治事,我索性撒腿跑开了。跑了一程,脚不冷了,浑身也热乎乎的。心松下来了,稍不留神却滑倒了,摔在冰上,好疼呀!我简直想哭出声来。
然而,我很快忘了疼痛,被眼前的冰吸引住了。那冰真好看,一排排方形图案,像是落满雪花的房屋;一株株粉装的枝干,似是缀满雪团的树木。真美呀!我沿着小溪看下去,一会儿冰上像是一树树梨花,一会儿像是一枝枝梅花,一会儿又像是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甚而还有那么几只若隐若现的免子和白鹭。我忘情地看着,看了小溪看稻田,看了稻田看池塘,总觉得大概在我沉睡的时候,来了一些高明的画师,他们不怕冷,不贪睡,挥笔画呀画呀,在冰上画出了这不凡的画幅。我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跑回去问妈妈,哪知,妈妈把我冻红的双手揣在怀里,一个劲地责怪:
“瞧,冻成这样了,多不懂话。”
我不乐意,也没泄气。寒假里,爸爸回来了,我又问他。他领我到了汾河边,我立即惊呆了。呀!热天里我和奶奶从这儿去过老外祖母家,那滚滚的洪水,差点没有掀翻我们的小船。如今,滔滔的流水没影了,河上河下全被冰凌封得严严的,真像玉砌过的飞机跑道。爸爸要我从冰上走过,我不敢,踏上一只脚,又收回来,惟恐踩破冰,陷下去。爸爸笑了。这时,岸上下来一辆大车,马蹄踏踏,车轮滚滚,从冰上碾过去了。啊!这冰铺平了天堑,连通了两岸的道路,多结实呀!我不再犹豫了,跳上去,撒腿跑着。跑过去,又跑回来,我催问爸爸:
“这冰到底从哪儿来的?”
爸爸凝神吟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不懂,他便给我讲,我还是似懂非懂,听不明白。不过,我最清楚,寒冷的天气给我送来了美妙的世界,送来了生活的乐趣。长大了,我才逐渐品尝出爸爸那句话的滋味,明白了不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下一番苦功。没有三九严寒,就没有那些栩栩如生的冰画,就没有那座厚厚实实的冰桥。我还像儿时那样,不贪恋温饱的幸福,乐意在艰苦中奋斗。哪怕竭尽平生力气,只要能凝出几幅冰画,架起一座冰桥,也心甘情愿!
1980年1月7日
冬天的树
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盯在树上,在这个冬天。
在这个冬天之前的冬天,我的目光是有意逃避树的。我不忍心看它,看它的穷落,看它的贫寒,看它那似乎要衰败的样子。的确,冬天的树没有了春天的鲜绿,没有了夏日的繁花,没有了秋季的硕果,惟有的只是一柱身干,数根枝杈。想起逝去的盛景就有些旧时王谢车马稀少的冷落,不由得滋生出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心酸。
盯上树是后来的事了,在一个雪花狂放的午时,我的目光偶尔触到了心头为之忧伤已久的树木,那挺立的身干,劲翘的枝杈,让我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趣。打这儿起,几乎每日我的目光都要盯在树上好久,去感受那秃枝孤干间深蕴的东西。
我觉得,冬天是树木经受炼狱的日子。也怪先前的日子太轻省了,春天的温润滋生了绿叶,夏天的热情涂染了花色,阔绰的秋季不惜重负将往昔的成果一起装进生命的行囊,于是,硕果累累就成了人们对秋树的赞颂。这一切的荣耀使不期而至的萧杀成了失意的跌落,树若有情想起过去的风光体面难免会有伤悲和惋惜。
只是,眼下连叹息的时机也没有了,马上要应对的是严寒。最先光顾的是风,是寒风,怎么能说光顾呢?寒风是冬日得力的杀手呀!它疯疯癫癫扑腾过来了,尽管树木为它留下了空旷的通道,可是,寒风毫不理会,它的行走从来不入辙,不上轨,一直都是用庞大的躯体横扫天地的。更何况它根本没有眼睛,生来便瞎冲瞎闯,明明是枝干也要愣碰上去。这关头,树木挺直了脊梁,可也禁不住枝杈的瑟瑟抖动。好在正是有了这树干的挺拔才挽救了枝杈的轰然倒地。
紧接着到来的是白雪,祖祖辈辈的人们总是用瑞雪兆丰年来赞美冬雪的,而这赞美恰好使冬雪昏聩了头脑,它枉自清高,将漫天雪花撒在地上,企图用单一的色彩封杀尘世。果不其然,那些小径大路,那些田地原野,那些小草枯藤,以及乡村汉子婆娘费心流汗堆起的柴垛也都茫茫一片。岂不知这茫茫然的白色是铺天盖地的哀伤,人世间总是在送葬的时候才用这颜料去流露内心的伤痛呀!那狂妄的飞雪连大树也想封杀,因而,不厌其烦的用絮绒遮掩枝杈,所幸局部的饰染没能损减树木的傲骨,它依然耸立着,成为大地向长天高扬不屈的志士。
抑或这感受有些过头,那树木本来没有什么忧伤,没有什么委屈,更不需要作为什么代表去倾诉悲苦,伸张正义。冬天的树木,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历程,一种形式。那么,我真该对树说,我喜欢这段历程,这种形式,甚过那春天的喧闹,夏日的艳羡和秋季的阔绰。冬天这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而这简单不是平庸,不是直白,是经历复杂后的单纯,是洗尽豪华后的质朴,或者说用凝炼来替代它更为准确。但是,我更喜欢简单这个词,因为它更能体现冬天这树的风姿以及那风姿中包含的本真。千万千万不要小看了这简单,那里有着萌发的活力,通达的智识,却又不鼓噪,不炫耀,尘世上哪见过这么冷静的头脑!
我盯住了梢头的一片树叶,那树叶枯黄了,干皱了,早没了春夏的荣光,秋日的金灿,绝望的攀扯只能是对树干的污涂。可是,这树没有怨嗔它,没有遗弃它,仍然一如既往的呵护它,哪怕有一点希望也不愿让它挣脱自己的怀抱。当然,树也知道,自己不是叶子永恒的故乡,它的故乡要由它在飘泊中去寻觅。漂泊的起点是离别,离别会有悲伤,可是没有悲伤就找不到生命的落脚点,没有落脚点哪里还有新生的希望?因而,这树会隐忍悲伤,在一个适宜的时机放飞枯叶,让它去漫游,去化生。
风雪侵蚀,严寒肆虐,悲欢离合刻进了树的皱纹,喜怒哀乐渗透了树的年轮。年轮一天天大起来,一年年多起来。不要小看了这年轮,它是思想历程的结晶,也是生命能量的宝库。于是,这毫不起眼的枝干喷薄着无穷的活力,坚毅地挺直在不可一世的冬日。挺过了小雪、大雪,挺过了小寒、大寒,挺过了三九、四九,终于,在一个时新的清晨,你忽然看到了梢头的嫩绿,春天的色彩由树木最先投递到了人间!
2005年
中言心语:
在《岁时节令》里,写冬天的文章较多,几乎可以与写春天的篇目相比。尽管这样,上苍可能还嫌我品味冬天不够,在我编选这套文集时抢着送来一个意味十足的冬天。往常的冬天,有一个过程,似乎像一切事物那般起始是平缓的,逐渐进入高潮。今年却不,刚入冬就是一场雪,一场我生来不记得的大雪,立即用严寒笼罩了大地。这不,落雪五日了,窗外的房上、树上还有白花花的雪。屋里未送暖气,寒意萦绕在周身,只能开着空调取暖。
2009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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