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锦是这样织出来的-我那沉默寡言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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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姚巨货,这个名字,今天听起来如雷贯耳,实际上是一个很土的名字,像土地一样朴实。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了不起的农民。说他了不起,不仅仅因为他是今天美锦集团百亿身家的创造者,主要是他脚踏实地,不耍虚招子,地地道道,这是农民的品质。

    别人说父亲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传奇,他是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但说他不传奇也不准确。

    当年父亲被阎锡山抓兵抓走,晋中战役时候让徐向前的部队给打散了,从晋祠跑回家,提回一支枪来,交给政府。回村之后就做了咱们这边的民兵,还当过队长。1949年开国大典,父亲还作为民兵方队在天安门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

    父亲不多说话,也不善辞令,你跟他坐在一起,你不问他,他会就那么沉默着跟你坐半天,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是一个很难接触的人。实际上不是,他的朋友很多。我们弟兄几个也都不善辞令,数我能说,这是煤矿集体环境下多年的历练。

    俗话说得好,叫做“养儿方知父母恩”,到今天我们都有了儿女,才知道父亲那些年来的艰难,用“艰难困苦”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从来没叫过苦,甚至连一句牢骚都没有听到过。这就是我的父亲。或者说,我们有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非常踏实。

    要说父亲最初办企业的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给几个儿子每人盖一串院子。清徐的风俗,找个对象,先得有房,没房子,订婚的时候要交上一笔数目不小的“房押金”。兄弟几个都一个一个长成人了,没有房子怎么行。五个儿子,意味着得盖五进院子,那压力大啊!放谁身上都是一顶不小的愁帽。

    父亲是社队局的采购员,出差机会多,每年都天南地北跑,1978、1979两年,父亲转遍了沈阳、武汉、西安、郑州等二十多个大中城市。虽然辛苦,但父亲也长了不少见识。

    1980年,全国乡镇企业在四川成都召开展销会,父亲代表县供销公司去参加,还被太原市六县区代表推选为组长。

    开会期间,父亲大胆与成都市有关部门签订了以清徐高粱换四川小麦200万斤的合同,一斤换一斤。按当时比价,这是很好的一笔生意。而且,那时候的山西,尤其是山西北部,小麦奇缺,老百姓的主食就是高粱玉米,吃不上白面。兴高采烈回来找领导汇报,可从来没有这先例,给谁说谁都不敢承担责任——好事是个好事,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出什么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是个大问题。没有通过。

    这个事父亲非常感慨,经常念叨。从那以后,父亲心里就憋了一股气,开始思谋着做点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一个是顺心,二个是搞得好,还能把左邻右舍都带动起来。当年在白石河滩打石头,不止我们一家人,父亲把村里的人都带起来了,打下料之后,他给找门路推销。父亲干个什么事情,总是想,能不能让别人也沾点光?他总是这么想。这跟他平时为人有关系,朋友多,即便是在困难时期,他的朋友也不少。

    有一回,他问我们姐弟几个,说现在允许搞副业,你们思谋思谋。他总是让我们“思谋思谋”,说是商量,其实是在引导我们动脑子。我们都觉得捣石子不错,一方卖9块钱,那是什么买卖啊!但父亲却不以为然。

    你注意,那时候在集体农业之外,搞其他东西,叫做搞“副业”。春耕夏锄秋收之外的一切东西,都叫做副业。

    三俊、四俊年轻好动,早就学会开车了,就想有个自己的方向盘。既然父亲把话放出来了,他们就说,能不能闹个车?

    父亲一听,心里亮了,说好啊!其实父亲心里早就有了谱。

    清徐县地处省城南郊,公路、铁路交通便捷,周边县份货源又充足,要富就得有自己的车啊。父亲又在供销公司工作,门路熟,有货就不愁销。父亲觉得这事能行,就琢磨着买车。买车需要钱,就去贷款。

    贷了1万多。现在说起来很可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贷款都需要泼天的胆量,银行贷不出款,四处求人,但还是没人敢贷。中国人,离开正常的经济运转好几十年,贷款两个字特别烫手,它好像不是一个经济概念,而是一个道德底线。贷款就是个坏人,坏人才去贷款。况且,在家庭年收入不足1000元的年代,贷1万多,真是在天上捅一个窟窿。

    贷了1万多,一口气就买了两辆波兰产的“依发”W50大卡。就是那种铅灰色的平头大卡,一车装5吨,样子很可笑,现在已经绝迹了。这两辆车,是榆次矿业公司淘汰下来的二手车。

    两辆车,带着我们家起步了。那是1981年的春天。

    大哥那时候已经结婚,三俊、四俊两个长大成人,姐姐与五俊还在上学,我在西山煤矿下井。父亲就带着在家的三个壮小伙子干开了。大哥总负责,三弟、四弟开车。

    两辆车一开,业务如预期的那样,每天不得闲,效益很好,很红火。

    1981年谁自家有车啊?没有。虽不是偷偷摸摸,但不敢大张旗鼓。

    有一个细节,给车上户,不能上成个人户,那时候交警公路部门也没有这个说法,得上成集体户。就像现在得挂靠一个集体单位。父亲当时费了一番心思,上户的时候,没把车上在我们村,上的是王答乡马庄村一个生产队。为什么?怕出问题。全县就没有一个个体运输户,万一出了问题,遇上“割资本主义尾巴”怎么办?上在本村,不连累乡亲们吗?1981年,大家确实都提心吊胆,挣钱,致富,还没有后来提得那么明确,那么响亮。不过,父亲也有他的精明处,他认为现在企业都搞承包,到时把车挂靠出去,订个承包合同就行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看车、买车、上户时,都是父亲与马庄那个生产队一起办的。双方还签订了承包合同,不管赔挣,每年我们家给马庄上交3000元承包费。

    刚开始的两辆车,主要是拉煤,拉土方,提溜住啥拉啥,还有盖房子用的建筑材料,水泥啊,砖啊这些,都拉。当时太原五一广场还在修,拉土方的活特别多。市里白天不让大车进城,一过晚上七点钟之后,广场上马达轰鸣,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像一声令下,车都撤出去。都是清徐来的车。

    当时就是哥哥、三俊、四俊在干,父亲自己不能去,因为他是政府工作人员,干这个违反政策,去了就是问题。不过后来,到星期天,他也参与进来了。最初我们家开始创业的,算起来是三个半劳力。头一年下来,净赚4000多元。

    有了钱,首先给大哥盖串新院。因为大哥结婚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有钱,事情也就好办。1981年冬天,最终盖起来的是并排的两串新院,16间土坯表砖的房子,父亲一边,大哥一边,当时在村里是好房子。父亲对那院子有感情,现在还不愿意翻新,让亲戚住着。农村人自己盖房子,每一块砖都自己摸过三四遍,装卸、浇水、上墙,不多不少。能没有感情吗?

    事情还是发生了。

    1982年春天,我们姚家运输专业户一夜之间被定成了“资本主义黑典型”。3月初,父亲被隔离审查。5月,父亲被拘留,家被抄,两辆车也查封了。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一沾公安局的边,不是阶级敌人就是犯罪分子,很严重。一时间,满城风雨,不知这个姚巨货捅下了多大的娄子。

    6月份,县检察院按经济犯罪起诉,把父亲抓了进去。父亲一关就是多半年。

    直到1983年2月份,父亲被无罪释放。在监狱里,父亲瘦了50多斤。虽然出狱了,但县里认为我父亲是“违法不犯罪”。

    父亲已经年近半百,遭这一场劫难,受了多少罪且不说,进去前他从不抽烟,在里头关了半年就学会了抽烟,精神上受了多少煎熬,可想而知。他现在快八十了,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们也劝过他,让他少抽点,可是老人高兴。既然老人高兴抽个烟,我们做子女的还能说些什么?他这么大年龄了,身体挺好,抽抽烟也没什么。

    再说1983年父亲回家。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把过去残存在心里的那点顾忌一下子全给打掉了,过去还怕这怕那,把自己当成一个国家干部。现在看来,自己就是一个老百姓嘛,就是一个公民嘛,国家号召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能干?

    事实上,父亲这个案子,在清徐县外的反响也特别大。因为两辆自有的汽车坐牢,说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因此,省城几家报纸的记者,一直在关心追踪这个事情,而且也引起了高层的注意,搞得县里很被动。

    他要亲自下海干事情。

    那年的春节,父亲亲自提笔写了春联,贴在了家门和被查封过的汽车上。不大对仗,却很押韵。

    上联是:三中全会就是好。

    下联为:看来汽车还得跑。

    横批:继续前进。

    1984年,父亲承包了供销公司的运销业务,头一年承包费是一万五,后来就涨到了每年10万。除了三俊、四俊继续跑车外,父亲还和东马峪、西青堆等村的五六个人合伙入股,贷款10万开办了清徐县煤炭加工厂。父亲任厂长、法人代表。然而,当时市场不景气,生产出来的焦炭堆在厂里,怎么也卖不出去。其他入伙的人都想退股不干了。父亲说,干啥没有风险?你们要真不想干了,可以申请退股。

    就这样,父亲开始了独自一人面对工厂停工、工人放假、债台高筑的困境。父亲分析了一下,认为问题出在含糊质量上,就请了师傅,改进技术,同时派人到各地了解行情,加强与客户的联系。结果,很快就发生了转机,原来的滞销变成供不应求,焦炭远销石家庄、沈阳等地。到了年底,除了还贷,净赚10多万。

    1984年,山西到处都是土法炼焦,清徐搞土焦炉的大概有一百多家。清徐的河滩上有一百多根烟囱,很壮观,污染得不得了。那时候没有环境保护这个概念。到了1985年,客户对焦炭的要求越来越高,焦炭生产遇到了困难。有次在与客户的交谈中,父亲了解到外省一批企业急需焦炭,只要具备一定发运条件,货款就能马上到账。父亲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要租赁铁路站台,大批量发运焦炭。

    这个时候,其实还有个大的背景,正赶上山西民营经济发展的好时候。1985年,忻州地区的原平县正搞“搭台唱戏”,叫做政府搭台,群众唱戏,大力扶持民营企业的发展。政策也在大形势下往前迈了很大一步。那时候还没有民营企业这么个提法,叫做“专业户”、“个体户”,或者“乡镇企业”。不管怎么称呼,要租赁铁路站台,那真是异想天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铁路这个国有企业的龙头老大,还施行军管,你想想怎么会对一个个体户开放?父亲和大哥俊良四处求人,疏通关系。铁路主管部门就是不批。父亲跑到县里找支持,当时县委副书记高华给铁路上的领导写了封信,请他们大力支持乡镇企业。好事多磨,批文下来,一个私人企业终于租赁到了国有企业的站台,这在山西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第一家。

    1985年1月,父亲租赁的太铁分局北营车站铁路发运站台开张。后来又发展到榆次五二五仓库、修文车站、太铁东站、西站、北站等十多个站台和场地。

    有了站台,还得有车皮。一开始是跑计划,有了铁路部门的计划才能调拨车皮。搞市场经济就像下棋,一步走对,满盘皆活。1985年,一个月只能搞到三到五个车皮的计划,对于一个小厂来说已经足够了。到1986年,企业赢利15万元。随后,扩建焦化厂,还带动了当地20多个汽车运输专业户和周围县区五六家焦炭企业的快速发展。

    到这时候,计划内车皮显然不够用,父亲又是集资,又是贷款,购买自备车皮。这样,到了1987年,企业拥有200多节自己的车皮。

    又赶上山西大力推广原平经验,政府对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扶持力度特别大。到1988年,政府一路绿灯,股份制的清徐县联合煤炭运销站正式挂牌成立,大哥俊良任总经理。父亲也搞了一摊子,叫做清徐县乡镇企业供销公司运输站。之后,两个运销站合二为一,成立了太原清泉煤炭运销集团公司,父亲任董事长,大哥俊良任总经理。

    姚家的事业在这一年开始有了一个大的跨越。但是父亲一直没有从1982年那场劫难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一直没有停止上访和申诉。什么是个“违法不犯罪”?父亲不服气,不认罪。整整五年,直到1988年才有了结果。县委专门开会,专门下文,为父亲五年前的冤案彻底平反,并且作出赔偿,赔付父亲因关押和封车造成的经济损失共计4.5万元。

    父亲领到这个钱,真是百感交集。他一分钱也没有要,又原封不动交回到县委,说,他是一名共产党员,这些钱,就算交党费吧。

    这个事情县里传得很广,说老姚这个人怪,不服气,不服罪,一分一分算账的是他,现在又一分不要退回来交了党费的还是他。父亲却看得很淡。他说,党给咱平反,说明咱做得对。他对别人说,我体谅县委的困难,只要政府支持我搞企业,这个钱还能挣回来,请你们记住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以后别在政策上难为我。

    老一辈人的思想,就是那样子。在大是大非上,总比我们站得高。这就是我的父亲,沉默寡言的老父亲。

    这一年,父亲已经是57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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