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猴子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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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的爸爸被游街、批斗,然后判刑、劳改,好像取消了做人的资格那样。可是,猴子和他的妹妹却没受欺负。不但没受欺负,猴子在我们一群小孩当中,地位反而上升。几乎所有的小孩,爸爸妈妈被打成“牛鬼蛇神”,小孩就像打了霜的庄稼,抬不起头,甚至,其他小孩也模仿大人来揪斗。猴子的爸爸挨斗、劳改,他成为反而有威势的唯一的小孩。

    猴子爸爸姓潘,他当然也姓潘。我们只叫他猴子。这个绰号,跟他的身体有关,他长得精皮精瘦,很机灵,很敏捷,他的下巴颏长着一个瘊子,瘊子上生出像触角一样的一根毛,他舍不得拨掉。我们把瘊子称为猴子,好像一个猴子悬在他下巴颏的悬崖上边。猴子的爸爸上了山,我觉得猴子越发像猴子了,因为他吃东西很杂乱,像猴子。

    猴子的爸爸自然是“牛鬼蛇神”(那时,我的眼里,进“牛棚”比上山劳改还要严重),一帮小孩就来找猴子。造反派已抄过了猴子的家,一帮小孩也来趁火打劫,小孩只是想要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譬如猴子养的兔子,那不属于“封资修”黑货,可是,小孩们看中了他那只青紫蓝毛色的种公兔,还有威武的大公鸡。

    猴子的妹妹吓得哇哇哭了。

    猴子说:哭个啥?没出息。

    妹妹的哭一下噎住了。一群比猴子高比猴子胖的小孩要往养兔子公鸡的高粱棚里进。猴子挡在门口,说:有本事踩着我过去。

    小孩们戴着红小兵红袖章说:你爹是牛鬼蛇神,你还嚣张什么?

    猴子拔出腰间的一把刀子。刀子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光点。我在后边凑热闹,认出那是英吉沙小刀,不知猴子打哪儿弄来了这个装备。

    小孩们一愣,说:你想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吗?!

    那时,我们已掌握了大人的一套政治术语,连大人都不敢违抗。

    猴子举起小刀,一晃,像一个闪电,他的手臂开了一朵鲜花——血从长长一溜刀痕中冒出来。

    一见血,小孩都吓住了,然后,前边的往后退缩,被退缩的晾在前边的又往后退缩,一层一层交替地退缩,最后,一轰而散。血、血、血!

    那一次,许多小伙伴似乎忘了猴子的爸爸是“牛鬼蛇神”,竟然恢复了和猴子的关系,而且,猴子无形之中成了小伙伴们的头领。

    每当看见猴子手臂那道刀痕,我就想到那朵鲜血的花朵。

    我发现,大人造反和小孩造反目的不一样。大人造反是把谁谁打倒,小孩造反无非对什么感兴趣,一般跟食物动物有关,只是打着“革命”的幌子。我们小孩很会模仿。

    猴子养的种公兔,会对小伙伴开放。小伙伴会抱着母兔来猴子的兔窝,接受种公兔的配种。我们都喜欢“青紫蓝”。那一年,到处都“播种”着“青紫蓝”,那是和猴子要好的标志。猴子会拔根公鸡羽毛给对方。

    猴子的爸爸上了山,他的妈妈据说被吓死了(胆子小,受不了,其实是跳涝坝自杀了)。剩下猴子,饭票也不会控制,往往下半个月到处找食,像他养的几只鸽子,都自己觅食。我偷家里的饭票贡献给猴子。我跟猴子在一起,他有啥,我吃啥——爸爸的饭票哪经得住吃?我们都是小孩的胃口,大人的肚子,很能吃。

    我爸爸被打倒——走资兵、反革命,猴子像是我的保护伞了。他爸爸写错字也被判刑,我怕写错字,还是写错字,被罚抄100遍,我受不了重复。我对汉字恐惧,怕它会故意错。我还不知道“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爸爸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那时起,猴子就像一只纯粹的猴子了,他逮住什么吃什么,碰上什么吃什么,像猴子一样杂食。好像他返回了进化到人类之前的原始状态。

    譬如说,面条里有一只苍蝇。猴子说:苍蝇蚊子都是肉。

    到农场的田野玩,玩到稻田,他会捡些干草,煨稻穗,稻子在草烬里爆响,他说是爆米花;进了麦田,他会合掌揉麦穗,吹去麦余,嚼凝固的麦浆;到了菜地,顺手摘根黄瓜,咬得嘎吱嘎吱脆响;入了林带,他攀树摘沙枣,像猴子一样灵活,似乎他以前在树上生活过。

    猴子会给妹妹摘些黑屁股沙枣(含糖分多)。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树上做了个孙悟空瞭望的姿势,活灵活现一个猴王。一般来说,他不带妹妹一起出来玩,因为,说是玩,其实是冲着食物,有点偷窃的嫌疑,后来,我知道,他不想叫妹妹受影响。他的这类行动都对妹妹保密。

    有时候,我在他家下军棋,我俩在地上,他妹妹坐在桌前做作业,突然说:哥,我饿了。

    猴子在屋里瞅瞅,实在没有值得吃的东西。他说:你等一会儿。

    猴子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衣兜里就有了几个带蒂叶的西红柿,蒙着霜,可见新鲜的程度,他一定是飞奔到附近的菜地去了。

    猴子把西红柿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妹妹。过一会儿,妹妹说:我要吃饭。

    猴子说:下面条。

    他爸爸临上山服刑,给兄妹俩晾了一袋面条——特地去连队食堂轧面条机器轧的面条。

    妹妹说:老是面条,面条。

    猴子说:一天不吃面条,腰杆子直不起来,你没听大人说吗?

    妹妹说:大人说,小孩没腰杆子。

    猴子就去连队的食堂给妹妹打来一碗大米饭。

    我发现,猴子对谁都凶,可是,到了妹妹那里,就依顺,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妹妹。譬如,偷了麦子,他给妹妹炒麦粒,又脆又香,他说:女孩子爱吃零食。

    唯一的有一回,猴子对妹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猴子真的生气了,他妹妹拿了同学的橡皮擦,有香气的橡皮擦。

    他命令妹妹站在他面前。妹妹做出像大人有罪老实交代的姿态。他说:你给我老实站正啦!你为啥偷别人的橡皮擦。

    妹妹低声(简直被吓得要流泪了)说:很好闻,我拿了,舍不得放回去。

    猴子说:哪只手,伸出来。

    妹妹伸出左手。

    我想,猴子象征性地打几下妹妹的手心就过关了。不料,猴子拔出随身带的英吉沙小刀。寒光一闪,妹妹哭了。

    猴子一晃子刀,说:你再哭?!不许哭!哪只手?伸出来!

    妹妹像噎住一样,吞住了哭,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伸出手,说:哥,我不敢了。

    猴子手里的小刀在空中画一个弧,却飞到自己的手臂,他的手臂又开了一朵鲜红的血花。他说:今后,你再拿不拿别人的东西了?!

    妹妹说:哥,我不敢了。

    猴子说:女孩,长三只手,我非割掉一只不可!你喜欢啥,告诉哥,别稀罕别人的东西。

    妹妹顿时哭起来,像开了闸,然后,她说:哥,抽屉里有胶布有紫药水。

    猴子说:靠边站,你做你的功课。

    猴子要我跟他去场部的商店,他给妹妹买了几块橡皮擦,各种形状和香味的橡皮擦。

    我们回来的路上,我猛地想到了岳老师布置的作文。我和猴子还没写呢。

    岳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作文——给爸爸(或妈妈)的一封信。当时,教室里乱哄哄一片,同学们强烈要求岳老师提示,还乱嚷嚷:不会写,写不出。往常,都是我跟着猴子领先嚷嚷,可是这一次,我俩都闷声不响。爸爸都遭殃了。可是,写这样的作文,多麻烦?

    猴子说:我一听写作文,头皮发麻,要么你给狗写信,我给公鸡写信?

    我说:黑子被打死了,爸爸有了麻烦,黑子也跟着有了麻烦。

    猴子说:你给黑子写信,收到信,弄不好它衔着信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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