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定有一个故事要我记下来,而且,那个故事里藏着一个惊人(我不敢肯定)的秘密。那个秘密唯有他知道。小孩感兴趣的是故事。
我六岁时,爸爸提前送我进学校。他给了我一支钢笔,说:好好写字。
我进学校不久,字就写得工工整整。放学归来,爸爸检查我的作业,好像他掌握了许多汉字,其实,他只看“田”字格作业本写字的样子,他微笑着说:好,一定要写好。
我用的是铅笔。他收走了那支钢笔,说:等你该用钢笔了我再交给你,你现在带着弄不好就丢了。
有一回,爸爸在信笺写了三个字(他的姓名),给我看。我笑了。他疑惑地说:写错了?
我说比我们班的左撇子写得还要差。我们班有个用左手写字的同学,老师怎么纠正,他也改不了用左手写字的习惯。
爸爸说:我模仿你的字,一笔一画都没落下。
我看出爸爸期待表扬。他原先拿枪杆子,后来拿种庄稼的家伙,想一想那手捏着细细的铅笔吃力的劲儿,我的优越感就出来了,随后就骄傲。
爸爸扇了一巴掌我的脑袋,说:你会写几个字就翘尾巴了?!
我委屈地说:你写几个来看看。
爸爸瞪起眼,说:我培养你上学,你还用几个臭字来压迫我?你这小子,欺负我不识字。
那以后,爸爸打消了练习写字的念头,可能是我挫伤了他的自尊。不过,他还是雷打不动地检查我的作业本。我已不在乎他了,反正他识不了字。他一本正经检查我的作业(主要是语文作业)的样子,好像在观察我进步得怎么样了。他会询问我老师用红笔批改的“优”、“良”是什么意思。我都往好处说。
我念小学二年级时,放暑假,有个礼拜天,桌上放了一沓信笺(连队文书那要来的),他说:帮我写一封信。
我知道,该我显示本事的时刻到了。我拿起他给我的钢笔。
爸爸说:我讲,你记,不要漏掉。
我不习惯用钢笔,刚记下抬头,一滴像甲壳虫一样的墨水滴出来。
爸爸说: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啥?
我说:我用铅笔记,再用钢笔誊一遍。
爸爸似乎已打好了腹稿,他望着后窗外边的沙枣树,沙枣树上有几只麻雀,他说开始。
我往后窗望。他起身,挥手,麻雀飞走了。我说:爸,你说慢点,我跟不上。
爸爸这封信显然写给口内的他的爸爸我的爷爷。他很少提起过,他参军出来,已“好多年了”。落款、日期。他说:你念一遍。
我一念,他几次打断我的话,说:你别加你的话,我没那么说。
我说:我跟不上,你再说一遍原话。
爸爸想想,说:就照你写的那样吧,我告诉你,要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我怎么说你怎么记。
结果,那封信没寄出,因为,他没提供信封。我猜,他在检验我是不是够格了。他似乎嫌我跟不上趟,他叹了一口气。他说:连这也记不下来呐?白吃饭。
爸爸一定有更要紧的东西要我记下来。他收走了钢笔,好像我不配使用那支钢笔。渐渐地,我发现,连长,还有农场的老场长对爸爸很尊敬,爸爸是个普通的职工,仿佛他们的什么把柄捏在爸爸的手里。
一个寒假里,晚上,爸爸往炉子里添煤,炉火一轰一轰地往火墙里钻,像电影里的火车头。妈妈说要封炉子了,你还加煤,浪费了。
爸爸对着我,说:要不要听故事了?
我担心这是个圈套,弄不好,又要我记(他数次有这个苗头),我说:做不完作业,要挨批评呢。
爸爸说:这个故事我得对你说,要是我会写字,还要你上什么学?
难道我上学就是实现爸爸的目的?平时,爸爸闷嘴葫芦一个,他已经有点巴结我(对别人,他可不在乎)的味道了,我不愿听他的故事,是害怕他会要求:他怎么说我怎么记。他的故事一定很长很长,我的手可吃不消。
妈妈来解围,说:等儿子做完作业了,你再讲。
我故意没完没了地做作业。像蛋憋到屁眼的母鸡找个窝下蛋,爸爸一直等候着,后来,他叹了一口气,好像白培养我了。那个故事的“蛋”没地方下。
有一回,我朗读一篇课外故事,记得是红军长征的故事《一根火柴的故事》。他给我倒了缸子温开水。我喝水的时候,他说:我的故事比那还精彩。
爸爸引诱我听他的故事。他用故事包装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又使别人不敢轻易惹他。农场的老场长逢年过节会来慰问他,是堵他的嘴?同一批的战友里,别人的功勋比爸爸显赫,可是,老场长特别关照我爸爸。
我稀罕的是老场长的慰问品,偶尔,老场长的话也会钻进我耳朵。老场长说:早先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吧。
夜晚,爸爸会关紧门窗,一副要讲故事的架势。我已习惯了他的这种架势——给我倒一缸子水,还会说:来坐下烤烤火。潜台词其实是要不要听故事?
我随便端出一个理由(做作业或要睡觉)拒绝他的故事。
我就不愿叫我认识的那一群一群的字去替他的故事服务。我不稀罕爸爸的故事。我会悄悄地看爸爸战斗的那个年代的故事书。例如《红旗飘飘》,他发现,就坚决没收,理由是:别耽误了功课,学毛主席著作。
其实,爸爸在排除其他故事,逼着我听他的故事。我借来的小说、回忆之类的书籍,他很霸道很专制,一概没收,我甚至用红宝书的塑料封皮套护“禁书”,他发现了,会吹胡子瞪眼,说:别人不敢整我,你在给别人提供整我的把柄呀。
爸爸还是挨了批斗,造反派要他“反戈一击”,揭发老场长、老连长,爸爸一声不吭。回来,他瘫了似的躺在床上。
爸爸再没有要讲故事的那个架势(故事能保护谁?),我反倒对爸爸要讲的故事发生了兴趣。我得等待爸爸的召唤,我把钢笔灌满了墨水。爸爸掌握着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可能改变爸爸的处境。爸爸偶尔呻吟两声,他身体疼痛,痛得很厉害。爸爸的脑袋还留着弹片的痕迹,一长溜,戈壁滩一样没再长头发。
那天,我独自去连队前边的涝坝洗澡,还裹了身泥巴,让太阳晒。妈妈急慌地找到我。
妈妈说:你爸爸一直喊你,喊你,他快不行了。
我赶到家,坐在爸爸的床前。爸爸睁开眼,又闭上眼。爸爸连讲出故事的力气也没有了。或者说,是故事压得他起不了身了。后来,出了“牛棚”的老场长(恢复了原职)来探望爸爸。他对我爸爸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两天后,爸爸能下床走动了。驼着背,像背着一个沉重的故事。
假如,我过早地听了爸爸讲的故事,按我的脾气,猫耳朵上挂干鱼——不过夜。我会到外边去炫耀这个故事,仿佛我拥有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故事。小孩喜欢故事的情节,大人注意其中的秘密。那么这个故事会保护谁又会伤害谁呢?何况,我还会用文字记录下来,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真危险!
爸爸的枕头下边,压着一支钢笔,就是要给我的那支钢笔(什么时候兑现?),却已洗净了墨水,还有一本硬壳封面的“战斗日记”笔记本,是战争年代的纪念(据说,所有的老兵都有一本),里边空白着。我想,它是等着我去填满。
爸爸再没说过“要不要听故事”。现在,我琢磨,那个故事穿越过不同的年代(战争、运动),要是当初被讲出来,弄不好,故事在什么时候会被“利用”。二十世纪末,我创作小说,父亲认为要惹什么麻烦。父亲说:你还写个啥?别写了。
2011年,父亲去世,父亲一走,其实是一个故事死了,还带走了故事里藏着的秘密。一段隐秘的故事消失在历史的深处了。父亲的遗物中,有一支没墨水的钢笔,一个带链子的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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