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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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小,我就寄养在一个老婆婆家,爸爸命令我叫她奶奶。说是认了个奶奶。奶奶是爸爸战友的妈妈。爸爸的战友牺牲了,唯一留下了一块怀表。爸爸忙得不行,妈妈也忙得不行。动不动就把我放在奶奶那里。忙得连我的名字也顾不得起?好像他们要起一个带劲儿的名字,再安到我头上,像冬天的棉帽子。我刚出生,叫胖胖,后来,又叫跃跃(大跃进年代),再后来,又叫肉肉(三年自然灾害,我老是要吃肉肉。没肉吃,都要吃肉,那真是肉呀。说一个人傻,就说肉)。后来,爸爸妈妈担心我好久好久不跟他们一起生活,会不亲。

    我回到爸爸妈妈的连队,还来不及亲,爸爸就进“牛棚”了。连队里贴出大字报,说我爸爸是“忘恩猫”的走狗。怎么狗给猫当了警卫员?忘恩猫就是王恩茂——兵团司令员,也被打倒了。农场的团长也靠边站了。都倒了。

    爸爸是“走狗”,我就是狗崽子——小狗。我没去多琢磨。我想,他们真厉害,怎么发现我是个狗崽子呢?我确实像一只狗,是野狗。我奶奶赶来领我走。可是,我已经野了,到处跑。跑到哪家就在哪家吃。奶奶撵不上我。奶奶说吃些啥?我说肉肉,一丝一丝肉肉,洋芋,一片一片洋芋,辣子,一点一点辣子。奶奶说那是肉丝炒洋芋片。我知道那么多东西放在一起叫这个菜名,可是,辣椒呢?它没说进去。奶奶又问饭呢?我说黄黄的苞谷面,白白的麦子面。奶奶笑了,说那是混合面馒头。我说菜也是混合洋芋。奶奶说谁给你吃的呢?我说混合洋芋是个高高的叔叔,混合馒头是个胖胖的阿姨。奶奶说你吃百家饭了。我说今天就两家。奶奶说那么多天加起来,不就是百家了?人家都是冲着你爸爸的面子呢,做人做得好一辈子不会吃亏。

    我弄不清,爸爸是走狗,咋住进牛棚,大概牛要狗护着。奶奶说你爸爸就是“牛”,牛鬼蛇神的“牛”,那么多动物混合,我糊涂了。同一问题,我问连队的叔叔、阿姨,他们会说傻哩瓜唧的小家伙,你爸爸还是人。有的小孩听我这么好奇地问,就说我是杓子(傻瓜的意思)。我不能直接去见爸爸妈妈。奶奶也不允许我去。是不是我去了,会被吓坏了?

    我才不是杓子呢。我会琢磨,为啥长在林带里的叫树?为啥砍倒了树叫木头?为啥又锯又钉后叫凳子?为啥锯剩下来的条条块块叫柴禾?都是“木”呀,咋起那么多名字,弄得那么复杂。我都糊涂了。

    奶奶送我去念小学,我把“木”的各种名字向岳老师提出疑问。因为,我眼里那些都是“木”,这样,班里的同学又给我增加了一个名字——木头。我想,木头这个名字也带劲儿,再打,打不疼木头。有时候,别人打我,我会疼。木头对我挺合适。打了不疼。

    我就这么一个人,名字却在增加。我还是喜欢狗崽子这个名字,见了狗,我就有亲近的感觉。可惜,黑子被打死了,一定是挨了一顿乱棍子。黑子惹谁了?它会向我摇尾巴,还会舔我的嘴巴,我的嘴边一不留神会留着食物。有时候,我饿得难受了,我会学习狗,去垃圾坑里,啃别人吃过的瓜皮。我可不是跟狗抢食。狗绝不会骂我是杓子。所有的名字里,我就是讨厌杓子。我不傻。我和狗还是稍微有点区别。有一天,我拉了一泡屎,狗过来像吃红烧肉一样,一会儿就把我的屎吃得一干二净。狗喜欢我的屎,我自己可不喜欢,我嫌它臭。屎臭,苍蝇也飞赶过来,我最讨厌苍蝇,我轰走苍蝇,保护狗享受我的屎。我拉屎,会讲究拉得有花样,像花卷那样盘叠起来。

    其实,我一直等候爸爸妈妈给我起个名字。连队的小孩都有名字,我没个固定的名字。奶奶就叫我宝宝。宝宝就像戴在我头上的帽子。可是,名字非得爸爸妈妈起。奶奶说等你上学了,你爹你娘给你起个响当当的名字。响当当,就是自行车的铃声,就是连队开饭的钟声。我就盼望有个响当当的名字。爸爸妈妈忙得连给我起名字的工夫都挤不出?一定是还没想妥当。

    我等不及了。有名字,就有目标。可能爸爸妈妈还在观察我可能往哪个方向长?名字能把一样东西固定下来,渐渐地,我见了树叫树,见了木头叫木头,见了凳子叫凳子,见了柴禾叫柴禾,这样,奶奶就高兴,她会说我们宝宝聪明起来了。可是,我担心,不把我用名字固定下来,我会胡乱长,长成个连我也不喜欢的东西。

    有时候,我想,我长得你们不喜欢了,可别怪我噢,谁叫你们不赶紧给我起个名字把长的方向确定下来?幸亏我有了个狗崽子的名字,不过,我遗憾,我缺个尾巴。我常常摸屁股根子,那里秃秃平平的没尾巴。猴子呢?他从来不脱光裤子。他不让我看他的尾巴?我喜欢在地上爬,就是缺少一根旗杆一样的尾巴。我羡慕狗竖起的毛茸茸的尾巴,多威武,多神气,打过我的人也害怕。

    爸爸出了“牛棚”,成了马号(马厩)里最大的官——饲养员。那天,奶奶、妈妈都在一个桌上,我们家没这么整齐地围坐一张桌吃过饭。我自豪地叫出一个一个菜,一样一样饭的名字了。爸爸妈妈脸上都是花儿开放那样的笑容。

    爸爸点点我的额头,说:这是啥?

    我站起来,自告奋勇地回答老师的提问,我说:狗崽子。

    爸爸脸上的笑像风刮走云一样,他说:忘掉它,我给你想出个好名字,今天起,你叫“文革”,谢文革,记住!你叫一遍自己。

    我愣在那儿不吭声。

    妈妈说:文革,文革你应一声,常常叫,常常应,你就适应了这个名字。

    我说:我不要。

    爸爸说:名字还有要不要呀?

    我想,一定是爸爸妈妈蹲在“牛棚”里,有了空余的时候,他们使劲儿想,使劲儿想,就想到了“文革”。

    奶奶鼓励我,说:应呀!应呀!应了你爹娘就高兴。

    我觉得那不是叫一个人,反正,外边叫“文革”不是指哪一个人,“文革”那么大,我这么小,它是一个好多好多人参加的什么什么运动。我怎么能是运动呢?我一运动,我会怎么样呢?一条小鱼能翻得起大浪?是不是又不能见爸爸妈妈呢?我要是叫“文革”,别人不认识我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别人叫我“狗崽子。”

    我说:我跟刘文革的名字重复了,他先占领了“文革”,我不跟他重复,现在他们叫我狗崽子。

    爸爸像是在“牛棚”里积攒了一股牛脾气,一放饭碗,一丢筷子,像拴久的狗一样凶,说:谁敢再叫你狗崽子?看把你叫成啥样子啦?!

    妈妈说:好了,吃饭,我们儿子有志气,志气强大。

    爸爸说:就正式叫志强,以前的名字都作废。

    我说:要是别人还要叫呢?我又挡不住。

    妈妈说:别去应,这如同夜里过坟地,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能答应,也不能回头。

    那以后,我的作业簿封皮,姓名一栏,我别别扭扭写了“谢志强”。可心里还固执地咬定“狗崽子”不放(这只能叫,不能正式写出来,猴子从来没把猴子写在作业簿上)。我的作业却老是做不对(叉多)。

    不过,我不再胡乱长了,“志强”固定住了我。很快,我跟狗也不那么亲近了。后来,我琢磨我像脱帽子那样脱掉的一些名字,我得意地想,不知谁最先叫狗是狗,叫人是人,要是把名字换个位子,叫狗是人,叫人是狗,那么,所有的人都该是狗,人类就是狗类了。我那个“狗崽子”的名字就不用换了,农场里的大人小孩,一定急着换名字,争着往狗的方面套近乎,因为说起我们,已经用“狗”命名了。

    我以为聪明得了不得,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奶奶。奶奶笑出了老泪(她没这么笑过),她说嗳哟喂,小宝宝,照你那样来,这个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突然,毛主席语录蹦出我的嘴:毛主席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奶奶看看门,瞅瞅窗,抱住我,悄声说:宝宝哟,不要乱说,不要瞎想,乱了就有麻烦?!

    不过,我喜欢上志强这个名字了。我强大起来,谁斗过我爸爸,我就斗谁,因为,那样,爸爸就不会扇我巴掌了。妈妈白了一眼爸爸,说:你把儿子的脑袋打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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