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那一片水汪汪的闪着光,不过是泥土饱含着水分,溢出来那样。麻黄麻黄的几十只黄鸭(野鸭)在寻食。我知道黄鸭在翻泥土中播入的麦种。
我期待其中的一只或两只突然不动了。麦种拌了农药,恰巧这一片地还有水,麦种和水分一起进入黄鸭的嗉子,药性就会发作。
树林里,传出布谷鸟的“布——谷,布——谷”的声音,声音在广阔的麦田里回荡。麦子早播种了,谁还要你来提醒?我怀疑布谷鸟在给黄鸭发信号呢。
麦地像梳子梳过一样留着细密的纹路,那是翻种机留下的痕迹。远处一群黄鸭惊飞(也有像我一样埋伏着,却又等得不耐烦的小男孩吧?),然后,在天上很快排成了“人”字队列,飞过我的头顶,我的背后远处是沙漠。
我觉得差不多了——黄鸭吃了那么久,药性该发作了。我溜下树,跑进麦地。黄鸭惊乱地起飞,可能是身体过重,拍打翅膀,跑几步,然后离开地面,在空中渐渐组成一个“人”字形,越过我埋伏的这道林带。我能看见沙漠的影子。
没有一只黄鸭留在原地。那片水汪汪的麦地,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脚印(跟连队养的鸭子脚印很相似)。怎么没毒死?
我望着空寂的天空。只剩下“布——谷,布——谷”的叫声,声音好像在麦地里跑来跑去,又被林带挡住。我发现,麦地已隐隐约约有了绿色。麦芽已拱出泥土了。刚才离开的可能是最后一群黄鸭了。它们要飞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很可能在飞行中,一只或二只,突然一头栽下来——药性发作了。我知道,那队形很快会调整,把虚掉的一点补充起来。
我退回树林。望着树林另一边的天空。已经望不见黄鸭,“人”字像被擦黑板一样擦掉了。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亮得刺眼。远远近近都是沙丘,仿佛它们是巨兽,正慢慢地向我扑来。
我的鞋里灌满了沙子。我发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旁边还有帆布,那颜色,似乎正迅速地趋向沙漠的颜色。只能站到跟前才能辨别出。我一踩上麻袋,惊吓得跳开。因为麻袋里窜出老鼠。仿佛麻袋是漏洞百出的水袋,那老鼠几乎像水一样“滋”出来。
老鼠惊慌四窜。麻袋上的洞孔明显是老鼠咬出的痕迹。我观察了一会儿,麻袋像一头死猪,一动不动了,我再踩上去,脚隔着鞋底仍然能感觉到麻袋里的麦种。
麦地一定有一溜没有播种,我想。大人一定把这一麻袋麦种给忘了。或许,这是多余出的麦种,已拌了农药,吃不能吃,放不能放,就丢弃了。一定还有大人,会记起它,可能检查哪一溜地还要补种呢。到那时,不是被老鼠吃光了吗?
我看见附近有老鼠,毛色跟沙子差不多。它们已死了。农药保护了麦种。那么多老鼠赶过来“会餐”,吃饱了,再返回洞里——纷纷死去。
长着红柳的沙丘,我能看见老鼠在奔跑。我跑到树林里,扳了几根枯枝,撑起帆布。我发现帆布竟然是一座房子——帐篷。帆布上布满了油渍,我降下门帘,里边黑咕隆咚,都是机油气味(这跟保养车间用来迎接游街的废机油是同一种气味——够爸爸受得啦)。播麦种的大人,白天黑夜倒班,就睡在帐篷里。沙地干燥。沙地上还有莫合烟的烟屁股,像一个一个弹壳。
麻袋就罩在帐篷里。我躺在麻袋上,像连队上海支边青年制造的土沙发。帐篷的四边,我用沙子压埋住。我捡出漏出来的麦种,我喜欢作记号——把麦种埋在了帐篷外边一圈,好像划定了我的地盘。孙悟空就是用金箍棒划个圈子,妖怪进不来。
麻袋很快被压出了我的体形。我听见风在抚摸帐篷,像是要闯进来。我想象帐篷外一周的麦种即将抽芽、分叶、长着芒刺的麦穗像是给我站岗。
我的身子慢慢被托起,好像麻袋被我压得难受,把我推下去。半夜,沙子凉,我被冷醒,发现自己抱着麻袋——手搭在麻袋上边。麻袋鼓胀起来了——怀孕的妈妈。我闻到了麦子发芽的气味,又热又闷的气味。那是过于拥挤但又发芽的麦种的气味,闷热的潮霉。
我的手上爬过一只老鼠,那爪的尖锐,使我惊跳起来。帐篷里满是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的手触及麻袋的一个孔洞,恰恰堵住了里边的一个老鼠,老鼠咬了我一口。那一刻,我以为整个麻袋都是老鼠。老鼠已替代了麦种。麦种在老鼠的肚子里。
一阵响动,我以为自己在更大的麻袋之中。帐篷的门帘底部一亮一亮,标志着老鼠拥挤着窜出,透露了外边的月光。我也钻出帐篷。沙漠镀着冷冷的月光,像霜。我打了个寒战。
我捡了根支帐篷的树枝,返回帐篷,把枝叶卷成一团一团,堵住麻袋的一个一个孔洞。那么多老鼠逃出,麻袋并没有萎缩,似乎还在膨胀——麦种在发芽、分叶,因为没有土地,它们在里边长成了混沌的一团了?
黄鸭在那片水汪汪的麦地吃了那么久,再过一段时间,别的麦地都绿了,而那片地一定秃着。麻袋里的麦种去补,还来得及。弄不好,还有一溜地也会暴露出来——偷懒的事迟早会暴露。什么事也隐瞒不久。
大概麻袋里的麦种都使劲生长,就挤得不行。我甚至闻到一股麦芽发霉的气味。像有谁不停地往麻袋里吹气(煺了猪毛的猪,屠夫会往一只腿吹气,把猪吹“胖”)。我不能在麻袋上躺了,那会压坏了抽芽的麦种。我窝在发热的麻袋旁,如同偎在妈妈的怀里入睡。
门帘“叭哒叭哒”扇动,一股一股沙漠的寒风刮进来。我模模糊糊看见门帘背后的腿和手。我躲在仍在继续膨胀的麻袋背后,抓起一把一把沙子,往门帘那边撒。
突然亮了(像天亮了),我发现头顶的夜空——繁星。风扬起沙子,反扑过来。帐篷一鼓一鼓,又软软地摊在我前边,似乎罩住了什么。帐篷压边在抖动,我以为是罩住了一个小沙丘。
分不清是风在动还是鼠在动。反正,我能辨别出,窜动的毛是活鼠,不动的毛,是死鼠,中间是风在搅和,风抓住沙子,组成变幻不定的形状。我害怕的是最初门帘扇动中的脚和手。
我拔腿就跑。风声脚声在我背后。我一张嘴喘气,沙子就灌进嘴里,仿佛叫我别出声。我的心窝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往上升,到达喉咙。风把我抬着跑。我像悬空了一样,我残留的一点意识,是黄鸭“人”字形的队列,我看见其中的一只坠下来,我自然而然填补了那个空缺,我模仿出黄鸭的叫声,响应着领头那一只的叫声。
我已失去了知觉,像毒性发作的黄鸭,坠离了“人”。我躺倒了,身下是草还是沙?软绵绵的一片。
那一麻袋发芽的麦种呢?鼠和风,还有林带?我揉揉眼。视角里,却是绿,绿色如同水波一样漫延到绿色的远方。
我站起来,拍打着自己,衣裤像燃烧那样,散出沙尘的烟。我看不出麦地有一点绿的空缺。夜间的手和脚,一定冲着麻袋来的吧?发芽的麦种一定找到了自己的土地。沙漠里应当还有一个绿的圆圈——我在帐篷外撒埋了麦种。
我笑了。大人一定猜测沙漠里怎么会出现一个绿色的圆圈,然后,又黄了,麦穗的圆圈——我留下的标记。
肚子一下空了,我听到过一个生了小孩的阿姨说过这句话。我想到空空的麻袋,老鼠再进去,就失望了。一麻袋老鼠。
我听见“布——谷,布——谷”的叫声,空洞而又可笑。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响声,像是布谷鸟的回声。刹那间,我饿得迫不及待,顺手找了几个青青的麦穗(它们正在灌浆呢)。
我小心翼翼地揉着麦穗,吹出麦衣,掌心是一窝胖胖的麦粒,个别的麦粒,可能擦伤了,流出白浆。我把手掌扣住嘴巴——一口麦粒,不等我嚼,我已经满口麦浆。
我发现,自己的裤腿已吊起来,脚裸露出来了。妈妈一定会说:你又长高了。妈妈又要给我缝新衣新裤,跟上我的身体。
麦穗一低一低,我的眼里,麦子向我敬礼。其中,一定有麻袋里的麦种。远处,全体麦子的敬礼就是麦浪。我也模仿着麦穗,低一低头,仿佛向麦子致敬。
于是,我醒了。我的脸热烘烘,阳光刺眼,我躺在播种过的麦地里,我像在铅笔写的作业本里滴了一滴墨汁。我想象去学校、回连队,会有谁来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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