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防沙林带,外边是沙漠,里边是绿洲。
冬天的林带,看不出哪棵树枯了,哪根枝死了。它们如同我们夏天到渠里洗澡,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的树枝,像死了一样。可是,已到春天的尾巴了,这条林带可能还“冬眠”着呢。后来,我知道绿洲的盐碱、沙漠的沙子一起进攻这条林带,它正在死亡的边缘。
砍柴只是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我可以尽情地玩耍。我只是想以最快的速度砍一捆柴火,剩下的时间,就可以玩个够了。大人只看小孩拖回家的柴禾规模。
在离连队近的林带里砍柴,有个缺陷。往往突然冒出个大人,说:这棵树还活着,不能砍。而且,告到连长那儿,连长又找到家长,刮家长胡子(批评)。甚至,还要罚款——扣家长的工资。
看一棵树是不是枯了,瞧一根枝是不是死了,很费劲儿。我的眼里,冬天的树都死了。其实,它们在睡觉。就像我睡觉了,不动不响。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寻找枯树败枝上边了。那样,我还得用砍刀去划树皮,看它流不流血。我把树的汁液叫树的血。有了血,树活着。树没穿衣服,怎么冻不死?人到了冬天穿很厚很厚的棉袄棉裤,树却在夏天穿了一身茂盛的绿衣。
我爬上睡着的树,风刮过来,树枝在发抖。我举着砍刀,像占领一片高地一样,莫名其妙地摇撼着我爬的树,仿佛跟风比试谁有劲。
我望着沙漠,沙丘像个巨大的动物,慢慢往这边爬。一群沙丘,灰不拉叽,近的大,远的小,再远,就是一条线,摊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
我回头,看见春天的绿洲,好像在模仿沙漠,有些地方很难看,秃了头。连队的房子,像积木,陷在泥土里了。唯一活着的迹象,是一根烟囱在冒烟。
所有的小伙伴都在树上。我想象发了大水,都躲到树上。沙漠像洪水。我想妈妈说的神话,女娲造人——捏了好多好多泥人,泥人爬到什么上边,就姓什么,于是就有了百家姓。
我想:我该姓沙。
这条林带,都是沙枣树,所有的小伙伴都姓沙,都是一家人了。其实,伙伴里只有一个姓沙。我们叫他沙和尚。他胖,还穿大人的衣服,好像衣服等候他长大。
沙和尚和我隔着两棵沙枣树,他喊:还不快砍,等一会儿我们要开始玩了。
于是,我听见砍树的声音,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用脚一踩或用手一扳,树枝发出断裂的声音),还有树枝落地的声音(树下边是沙地,树枝掉下去,不疼)。
我砍着一根树枝,还剩树皮连着的时候,我狠狠地一扳,树皮扯开的地方,流出汁液,有点黏,立刻凝住了。可是,那根树枝还是不肯离开树,我发现,另外一根枝,紧紧地抓住这根砍断的树枝。两根树枝穿插着。我又去砍另外一根枝。两根树枝,像表演跳水一样,一起坠下去,一路上,还把路过的树枝弄得乱响。
我抱住树干,因为,我发现整个树都在颤抖,绝对不是风的作用。甚至,我感到,树像要把我抖掉。我想到,是不是我把树弄痛了?
远远近近,整条林带都是树枝的声音,还有小伙伴胜利的呼叫:断了断了。
树像剃了个光头一样,只剩下粗粗的主干。
猴子催我:你不想玩了是不是?你长在树上了?
我一手抱着树,一手挥着刀。我总觉得树在发抖,要把我抖掉。我紧紧地咬住牙齿,慢慢溜下树。我换了一棵树。我砍一下,树抖一下。带刺的树枝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松开手,我抱着头。先是听到砍刀垂直地穿过树枝,坠入沙地的声音,然后,我像是追赶砍刀,树枝拦不住我,沙地压出我的一部分轮廓。
爸爸的巴掌落下来,我也用双手护住头。妈妈过来阻止,说:要打也打屁股,打脑袋,会把孩子打傻呀。
等疼在身体里传出来,我想到刚才怎么松开了抱住树干的手?我对脸前的一堆脑袋说:树把我抖下来了。
那堆脑袋背后,是乌蒙蒙的天空,像沾满了灰尘的教室里的窗玻璃。
拉稀说:一定是你把树惹恼了。
沙和尚说:你碰见妖怪了吗?
小伙伴酝酿了片刻,每人均出几根树枝,我就有了好大的一捆。
我看看林带,说:我们给林带推了个光头,秃子!
不过,一玩起来,我就忘了痛。我们跑进沙漠,分为敌我双方,各占一个沙丘,进攻,防守。沙子是武器。
拖着柴禾回家。柴禾在机耕路上,像燃烧一样,干燥的泡土一路飞扬。
妈妈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浑身都是沙子。
疼像被唤醒一样,又在我的身体里游动。不过,我想那光秃秃的一条林带。爸爸说过,那条防沙林带长了十多年,沙漠到它面前,就过不来了。可是,我还是感到自己的伟大,一群小不拉子,半天就给林带推了个光头。我摸摸自己一窝碱草一样的头发。
屋后的柴垛,又堆上了我拉回来的一捆柴火。妈妈煎了个荷包蛋犒劳我。
灶膛里,塞进的柴禾,怎么发出风的呼啸?我想,是不是树把风咽进去了?咽了风的树,一定冷得够呛——冻得发抖。遇上火,就吐出来。
起先,后窗外的柴垛在生长,堆得挡住了来自后窗的阳光。后来,那柴垛一天一天矮下去。夏天的风已经顺利地打后窗吹进屋子里了。可惜,屋子里的桌子、凳子都是死了好久的树木,它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一天,我去取柴火,发现柴垛里有绿色——那压在柴垛的树枝竟然结了芽苞。豆子一样,绿绿的一粒一粒。我想象柴垛像一片树林一样站立起来。
过了两天,绿苞不但没有舒展开来,反倒萎缩了枯黄了。好像细枝本身没有能量供给可怜的绿苞,而且,树枝突然想起自己脱离了树根。我悄悄地给树枝浇水,长了一串绿苞的树枝,喝水也活不过来,这一回算是死了。
那个大礼拜,我悄悄离开连队,没跟小伙伴一起。我想起春天,拖拉机在吼叫,它背后,湿润的泥土像浪花一样在铁犁片中翻滚。乌鸦追逐着泥浪,泥浪中有它们喜欢的冬眠的虫子。
沿途的树林,绿色已取消了树枝的界线,一树绿得模糊。我在绿洲尽头的那条只剩树桩的林带前站住——好像它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季节。
我望见鸟儿在光秃秃的树上飞过,却没落下。大概这条林带里,鸟儿曾在树枝上筑过巢。鸟儿像溶解了一样,消失在远处,留下疑惑、惊愕的鸣叫。
我在教室里,风呀,沙呀,似乎比往年厉害。我想,那条防沙林,如同一条堤坝决开了,沙漠趁机冲进绿洲。
剩下的树桩,小孩对付不了。爸爸每一次从“牛棚”回来,就拉着拉拉车,带我来到死亡的林带,树身已被锯走,只剩一个一个贴近地面的根桩了。
我看着树根剖面的年轮,像往水池里丢了一块土坷垃,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爸爸说:那是树的年轮。
一圈一圈的年轮,跟爸爸说的树长的时间大致一样。我们那帮小伙伴只花了一天就不再叫树增加一个年轮了。
我没料到,一棵树在地下竟占那么大的地盘。我蹲进坑里,刚能露出脑袋。看过去,沙丘仿佛突然在挪动。
我说:爸,给树剃掉了头发,树怎么就死了?
爸爸说:这条林带弄不好是被沙漠吓坏了。
我抬头望望天空,真的想看到鸟儿的影子。我站在坑里,模仿着一棵树的姿势,张开手臂,摇晃脑袋——我能感到头发在舞动。
要是爸爸现在往我站的树坑里填土,我一定一动也不动。我想起有一次,课堂上,老师要同学们用“茂盛”造句,我抢着举手,站起来说:我的头发长得很茂盛。同学们都笑了。老师更正说:茂盛用在树上比较合适,你的头先要理一理了。
晚饭桌上,我问:妈妈,人剃发时头咋不疼?妈妈说:吃饭脑子开小差,肚子不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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