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高高的“碉堡”(棉花打包车间),我返回地面,跟着爸爸往连队走,时不时,我回头望“碉堡”,“碉堡”好像慢慢地矮下去,起码,没我在“碉堡”顶的平台上感觉得那么高。我像背诵课文卡住了背不下去那样,重复念叨:真大,真大,真大。
爸爸说:什么真大?
我在“碉堡”顶望见了沙漠。说:沙漠。
爸爸说:沙漠大得像大海,要不,人们咋叫它潮海?!
我没有大海的概念。我说:海子跟大海比,哪个大?
爸爸说:当然是大海,要不,咋叫海子,海的儿子。
我说: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儿子。
爸爸抹了一把胡子,自傲的样子,说:你不是去过靠近沙漠的海子了吗?
我说:那……绿洲像啥?
爸爸说:大海里的小岛。
我脑子里只有海子,我竖起小拇指说:是不是海子像芦苇滩?
爸爸说:差不离吧。
我说:爸,沙漠一年四季都是黄色,它怎么了?
爸爸说:渴死了。
我说:要是绿洲也渴死了呢?
爸爸说:这不会,绿洲有渠,天山融化的水会流进渠里,渠里有水……
我抢过话头,唱起农场流传的童谣:新疆没有鱼,挖个排碱渠,渠里有水,水里有鱼……爸,要是把水放进沙漠呢?
爸爸说:沙漠太大,一点水不够它喝。
我说:要是绿洲也渴死了呢?
爸爸说:车轱辘话,又转回来了,渴死的绿洲就是沙漠。
我说:沙漠没渴死以前,一定是很大很大的绿洲吧?
爸爸抚了我那盐碱地上的芦苇一般的头发,说:你这大车轱辘该停了,我们到家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我背着一军用壶水,进沙漠。我从一边爬上一个沙丘,从另一边滑下沙丘,像玩滑滑梯,不知过了多少个金色的沙丘,等到前后左右都是起起伏伏的沙丘了,我发现一丝绿色——红柳。红柳已绽开细细碎碎的花儿,淡紫红色的花儿。我拧开壶嘴,把水浇在红柳丛中。我说:喝吧喝吧。壶嘴吐出水,倒像是咕嘟咕嘟在饮水。我简直能听到红柳吸吮水的声音,水一下子没影了,都被沙子收进去了,我跺了一下沙丘,说:谁叫你抢红柳的水喝。这一跺不要紧,那红柳条喷出水来,有多少枝条就有多少水线,而且,喷出的水像红柳条一样细一样绿。我惊喜地看见水落到的地方,又长出红柳,也喷又细又绿的水。整个沙丘绿了。绿又喷绿,绿洇开去。我打了个滚,滚到哪里,哪里都是柔绿的红柳丛。我一个劲儿地打滚,到处都是绿,绿得无边无际。
这样,我“蹦腾”一声滚下了床,很沉闷的响。灯亮了。妈妈慌得起床,抱起我,说:摔疼了吗?摔坏了吗?
我说:妈,我把沙漠梦绿了。
爸爸的呼噜中断了,说: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
继续睡,我再没梦见沙漠。早晨,我想,要是我落到床下,没有醒,整个沙漠都绿遍了。
妈妈冲着我喊:喝稀饭,稀饭凉了。
我抓个馒头,已经跑出老远。我赶到马厩,爸爸在牵着马给马饮水(爸爸又重返马厩)。几个小伙伴已在马厩里玩着呢。
我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很大很大的事情,沙漠都绿了!
小伙伴围上来。其中大头的爸爸是羊倌,常把羊赶进沙漠放。他说:我爸爸怎么没说起。
我说:是昨天晚上,一晚上就绿了。
大头说:谁有这么大本事,那么大的沙漠,一晚上就弄绿了,骗人!
我拍拍胸脯,说:还能是谁?是我!
猴子说:凭你……谁信?别把牛皮吹破了。
我说:不信?我们一齐去看,骗你们,我是小狗。
猴子说:你们看见了,回来向我报告。
我领头。我们刚走出马厩的木栏栅大门,迎面,我的爸爸牵着马过来,说:你们急着干啥去?
大头说:叔叔,他说沙漠都被他梦绿了,我们去逛逛。
爸爸说:又不是逛巴扎,沙漠能逛吗?非渴死你们不可,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去出不来,不要命了?
拉稀指着我说:他昨晚还在里边打滚呢。
爸爸笑了,说:床上打滚,掉到地上,他做了个梦,梦绿了沙漠,做做梦就能把沙漠弄绿了,农场那么多人做过梦,还得了呀?
大头说:牛皮吹破了吧?!
我很认真,说:真的,绿了。
过后,我到学校也说了梦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事儿(细节逐步丰富完善),就像真的发生过了一样,同学们都不信,我很失望。我落了个“牛皮匠”的绰号。不过,我坚信,沙漠腹地,有一片是被我梦绿了。有时,我真想挎上爸爸的军用水壶(上边印有“战斗纪念”)进沙漠。我打消了念头,因为大人说那是“死亡之海”,“进去出不来”。何况,爸爸妈妈察觉了什么,上学放学,都规定我来回的时间,还要求集体行动。妈妈叮嘱猴子管住我。猴子能管住人?妈妈口口声声说:收住心。爸爸又给我讲沙漠的故事,我的耳朵都起茧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沙漠里有一片我梦出的绿洲。我还惦念:那片梦绿的沙漠现在咋样了,没水,是不是又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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