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的主要内容,就是吃忆苦饭,那是“解放前”的滋味,又将中国和世界挂起钩,“世界上广大民众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整个连队,唯有刘钉子率领全家列队进食堂吃忆苦饭。
刘文革是我的同学。我们喜欢叫他拉稀。他前边是他妈妈(搀扶着姥姥),领头的是他爸爸刘钉子。刘钉子在连队当木匠,他擅长用钉子。
拉稀后边跟着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从高往低排列,最后那个刚进连队的托儿所。拉稀的妈妈也是托儿所的保姆。大概刘钉子预先排练过了,全家九口人,一律拿着搪瓷碗,颜色、花纹各异,大多数碗斑斑驳驳,估计使用时磕磕碰碰,掉了搪瓷,可以想象他家开饭时争先恐后的场面。不同的是,前三名拿筷子,拉稀之后,都拿木勺,木勺出自刘钉子的手艺。
全家一路敲着碗,碗底朝上,敲起来叮叮嘭嘭,最小的两个敲不到点子上。他姥姥没敲,端着空碗,像个乞丐,只差一个打狗棍。这个吃忆苦饭“代表团”进入悬挂着横幅标语的食堂大门,大人小孩尽管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六个孩子,如同六个音符,加上敲碗模仿打击乐器,真像参加比赛的仪仗队。拉稀害羞了,脸一阵一阵红,像拉屎憋不出屎。他的弟弟妹妹,受了大家的起哄,敲得格外起劲儿了。
赵指导员做了制止的手势,说:这是吃忆苦饭,不是庆祝会。
刘钉子止步,回头说:立定,解散。
拉稀的五个弟妹像过街老鼠似的散开,直奔饭堂中央的一个大铁锅。铁锅里盛着忆苦饭。他们伸出碗,喊着给我盛给我盛。
我爸爸临时被借到食堂专门烧忆苦饭。爸爸过去一直在军队里打仗,他就忆苦饭的做法专门请教过刘钉子。刘钉子是响当当的“苦大仇深”的贫农。爸爸这么选忆苦饭的原料:猪圈顶晾着的莲花菜叶子、粗糠、沙枣、碎米。这些原料基本上属猪饲料,跟猪食的烧法雷同,不同的是,咸淡参照了食堂烧菜的口味。
刘钉子先吃了一碗,仿佛在找“旧社会”的感觉。饭堂里挂着横幅:忆苦思甜大会。刘钉子主讲。他不识字。指导员说:你就把旧社会的苦水往外倒一倒吧。
连队没有出身地主的职工,指导员临时向相邻的连队借了一名。那借来的职工,父亲是地主,他本身没享受过地主的生活,可是,胸前还是挂了个牌子:大地主×××。姓名上打了红墨水的三个叉。他也端着一碗忆苦饭。
有了斗争对象,刘钉子的情绪激昂,他述说地主怎么剥削(我觉得他的故事似乎在哪本连环画里看过,可能不幸遭遇都差不多吧)。他说着说着,指导员上前,打断了他的话。
赵指导员悄悄提醒他说:讲旧社会的苦,旧社会的苦,别扯到新社会。
原来,刘钉子的话岔到了“三年自然灾害”肚子遭罪的事情上了。刘钉子返回旧社会,讲了一阵,又蹿到了新社会——“三年自然灾害”。还举举饭碗说:那年头,能吃上这忆苦饭也很难呐。
指导员不得不刹住他的话头,说:忆苦到这儿吧。
随即,有人领喊口号,他喊一句,大家跟一句,好像全连大人小孩都经历过旧社会那样(我真担心那个叔叔喊错了口号)。口号是“不吃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最后,矛头指向借来的“地主”。拉稀还将碗里的忆苦饭泼向那个地主。像浇了一头稀屎——我误以为那个人就是压迫剥削过刘钉子的地主。地主夸张地叫,可以想象,一定有些烫。
我勉强吃了一碗,我发现,拉稀和他的弟弟妹妹,吃了一碗还去盛一碗,好像那不是忆苦饭,他们一定被爸爸的忆苦感动了。反正,呼呼噜噜吃得有滋有味,端着碗、瞅着锅。过后,我在拉稀的口中探知,为了吃今天的忆苦饭,刘钉子断了昨晚的晚饭,全家昨晚没吃饭——提前把肚子饿空。他家的定量,哪够这一堆肚子吃呀。而忆苦饭不收饭票。
那时,连队职工的定量,我爸爸每月四十五斤,我妈妈三十二斤,分体力轻重定口粮。我们是二十一斤。拉稀的弟妹可能还要少。家里,其实我还占了一些爸爸妈妈的定量。爸爸说:你是小孩的年龄,大人的肚子。刘钉子六个孩子,那定量怎么经得住吃?只要看看一个一个吹气一样鼓起的肚子,就可以联想到那些搪瓷碗在争夺饭菜时遭遇遍体鳞伤的情景。
先忆苦,后思甜。指导员亲自讲解放以后的甜蜜生活(跳过“三年自然灾害”)。我的心里,碗里的忆苦饭就是旧社会,我咽得很艰难。
过后,指导员还是批评了我爸爸。他举了刘钉子的孩子们吃得很香的例子,说明忆苦饭苦得不够,要求我爸爸扣住一个“苦”字烧忆苦饭。
爸爸发愁:饭菜烧得好难,烧得孬更难。
一个月后,爸爸琢磨了一番(菜谱里找不着),他索性胡乱来了,原料还是原来的原料,只是去掉了碎米,增加了烂菜叶子。熬到最后,他在煤渣堆里铲了三铲煤灰(细粉一样的煤灰),掺进忆苦饭里,搅匀。
刘钉子全家没列队进饭堂(大概接受了指导员的提醒)。指导员没叫他忆苦,但那个“地主”还是被借来使用了,斗争总得有“靶子”吧。这回,不断播放“万恶的旧社会”(其中的歌词)的述苦歌曲。口号照例呼喊,响彻饭厅。
刘钉子的六个孩子可没那么尽兴尽情了,时不时地往外吐煤渣,呸呸。呸——呸。呸——呸——呸。仿佛真的对地主有深仇大恨。我还注意,那六个蹲作一堆的小家伙,用木勺在碗里挑什么——肯定是煤渣。像电影《地雷战》鬼子探地雷那样。
还有大人喊出声:硌着了我啦。我立即想到样板戏《红灯记》喝粥那段戏里的台词。借来的“地主”却不敢挑剔,我没见他吐。
刘钉子端着碗,上前说:好不好吃?
“地主”:好吃。
刘钉子说:好吃?我看你把这碗吃光,再多吃两碗,体会你爹怎么压迫长工。
借来的“地主”艰难地嚼着咽着。我想象煤渣在他嘴里,吐不能吐,咽不能咽。我们贫下中农就敢:该吐的吐,该咽的咽。我的爷爷出身贫农,我在学校填表,成分那栏,我自豪地填了贫农,好像我也受过苦。其实,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肚子一饿就以为到了“旧社会”。
借用完了,又将“地主”送还。我们学校也借用过一回。据说,我们连队借了,“地主”回去就生病了,闹肚子,大便里有煤渣。
指导员表扬了我爸爸,说:忆苦饭就是要难吃,不难吃怎么叫忆苦饭?!
邻近的几个连队,来向我爸爸取经,当然,还请我爸爸亲自去现场指导,我爸爸像被重用一样高兴。那一段时间,爸爸很吃香,常去其他连队“传经送宝”,他烧忆苦饭的方法,像一块石头掷入海子,一波一波的涟漪扩展开去,许多连队都吃我爸爸烧的忆苦饭。
爸爸传经归来,总会带来麦面馒头,又白又暄。爸爸说:这是人家表示感谢。爸爸认为那是对他手艺的肯定。爸爸不会烧饭炒菜,却是烧“忆苦饭”的高手。反正,我心目中,爸爸的形象高大起来,甚至,我还把馒头分给猴子吃,说:这是我爸爸挣来的馒头。
拉稀眼馋,说:最早,还是你爸爸向我爸爸讨教的呢。
我说:你爸爸只会用钉子!
我跟拉稀翻了脸。忆苦思甜一阵风一过,我爸爸又回马圈,跟牲口打交道。有一回,我看见爸爸用棍子拌饲料的姿势,好像烧忆苦饭时用大铲子在大锅里搅拌。
不久,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刘钉子上威虎山当过土匪。是属于革命样板戏的《智取威虎山》里跑龙套的演员:土匪甲或乙。怪不得他忆不出“旧社会”的苦。很自然,他逃脱不掉批斗,游街——他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定时炸弹。我爸爸,猴子的爸爸都自我爆炸过。可是刘钉子的麻烦还要大。这回,拉稀真的拉稀了。好多天,他都不跟我们一起走——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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