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大背头发现了我们连队这个水稻条田防守“薄弱”吧。
水稻孕穗的当儿,开始放水,控干。条田里到处都是水的声音。水流进小排渠,小排渠的水汇入大干排,大干排的水流向沙漠里的海子,海子里的鱼会溯水而上,因为,稻田里的水,据说又香又甜。那鲫鱼成群结队顶着水,往水的源头游,游到条田中的小排渠不得不停下来。
我们在小排渠里,一截一截地捞,网网空,不过是些手指头粗细的狗鱼。忽然我们发现了排渠被捞过的痕迹——我们是在吃人家的刷锅水,怪不得捞不上鲫鱼。于是,我们气愤地看见前边稻浪中的大背头。
我们连队的稻田的鱼,那就是我们的鱼。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和猴子恼怒地冲过去。
我们说:你是哪儿来的?
大背头抹一把一丝不苟的背头,指指远处——十五连的方向,说:小同志,你们值勤值到这儿了?
我说:你跑进我们的地盘了,你知不知道?
猴子指着稻田强调,说: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根据地。
大背头的样子,像汉奸混进根据地,被放哨的儿童团拦住审问。他点头哈腰,说:小同志,我只是捞捞鱼,十五连种棉花,没有鱼,我得改善伙食是不是?
猴子说:这是我们的鱼,你知不知道?
大背头说:这是野鱼。
我说:你这个老右,还敢狡辩?
大背头说:我离开,行了吧?
两个小孩,对付一个大人,其实,我心发虚,可是,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多次“运动”中习惯了的动作,被我一眼识破,我们胆子大起来。何况,在红桥,他已领教了我们的威风。
猴子说:不行!鱼得留下。
大背头说:我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小同志,麻烦你们放过我,下不为例,再不来了,我向毛主席保证。
鱼在马口铁皮的桶里作垂死挣扎,一阵一阵叭嗒叭嗒响,像扇巴掌那样,显然,是鲫鱼,巴掌大的鲫鱼。
我咬住不松口:不行就是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的鱼。
大背头说:要不,这样行不行?
猴子说:你别搞阴谋诡计。
大背头说:小同志,我给你们唱首歌。
我说:你想用歌来蒙混过关?
大背头四下里望望说:我在其他连队的稻田,他们都是大人,就喜欢让我唱歌,哪个小朋友不喜欢听唱歌呢?我唱你们没听过的歌,在红桥,我不能唱,现在,我给两位小同志唱。
我和猴子为难了——交换一下眼神,其实,我们是想听他唱歌,大人们不是说他唱歌唱得好吗?一望无边的稻浪里,他专门给我们唱歌,那些歌在连队里学校里听不到,也不能唱,因为,是俄罗斯民歌。大人说那些歌来自“修正主义”,已明确是“黄歌”。
猴子说:你就唱下流歌。
大背头说:我不唱下流歌。
猴子提示,说:什么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什么修正主义的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有一个姑娘……不下流是什么?
大背头说:那都是美好的歌,怎么下流?
其实,我和猴子都是一丘之貉,同病相怜(大人那学来的成语),因为爸爸的关系,我和猴子连参加红小兵也被卡了好久。可是我说:你不要狡辩,下不下流,你没有资格说,我们革命小将说了才能算。
猴子说:我们就听你唱下流歌。
我说:唱吧,唱得不好,我们不放你过关。
大背头放下渔具,抚抚西服,挺挺胸脯,撸撸头发。他的西装沾着泥星子、鱼鳞片,他的头发一丝不苟(我又想到苍蝇落在上边也要拄拐杖),他的额头很阔很高(那是智慧的标志,我后来拔头发,努力试图形成他那样的额头,我把聪明和头发联系起来),他很瘦。
他说:你们要听什么歌,点吧?
猴子说:你捡最拿手的唱!
他唱罢《三套马车》,还给我们解说歌曲的背景。
我不耐烦了,说:唱。
猴子说:少啰嗦,只顾唱!
他唱了《喀秋莎》。还征求我们的意见:好听不?
我们克制着不鼓掌,还佯装不满意,说:再唱!
他又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说: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
我说:现在是中午,你再唱。
他咳咳嗓子,说:唱得嗓门要冒烟了。
猴子说:你想耍滑头?渠里有水。
他掬了三捧水,喝了,说:你们还不满意呀,唱到什么程度能满意?
这像是牛鬼蛇神作检查,一遍又遍,始终通不过——造反派就是这样。什么“不深刻”,还没挖到灵魂深处。我们小孩也知道,挨批斗,作检查,非得斗疲了,才放手过关。我爸爸就是被斗疲了,造反派说他是一条泥鳅。
所以,我们绝不表态说大背头唱得好。他唱得真好,想象不到的好。而且,听起来特别新鲜,像闷热的稻田里吹来一阵一阵清凉的风。我们坚持不说满意,他就得再唱,一直唱到我们满意为止,其实是听够为止。
我们齐声说:不满意。
大背头笑了,一笑一脸皱,他说:我看得出,你们已经满意了。
我说:你咋看得出?你又不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
他说:你们的表情不作假,小同志最诚实,对不对?!
我们当然喜欢受表扬,可是,我们急了,说:再唱,再唱,唱到我们满意为止。
大背头说:小同志,肚子空了,嗓子就没劲了,下个礼拜,我来这儿,不捞你们的鱼,专门来给你们唱歌,好不好?你们的肚子不饿吗?
似乎经他这一提醒,我们的肚子突然饿了,还咕噜咕噜响,唱《空城计》(连队文书的话)。
我说:下个礼拜,你一定要来哦。
他点头哈腰,好像他捞的鱼是我们对他的奖赏,说: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誓。我说:毛主席可是看见了听见了你发誓了哦。
我们暗自得意,一个大人在两个小孩面前这样老实,软弱,仿佛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我又一次发现,大人也是“纸老虎”——我俩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被小孩镇住了,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们误以为自己很伟大,按毛主席的说法:弱国能够战胜强国,小国可以打败大国。
“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大背头就是在毛主席诗句那个现实意境里给我们唱俄罗斯民歌,直到多年后我长大了谈恋爱——一次夜晚约会,我想起大背头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山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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