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少年-跟着飞机的影子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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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队里都奇怪,今年蚊子咋这么多这么凶。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的天空飞过飞机,还以为那是一只奇大的大鸟,我勾一勾身子,怕它俯冲下来把我叼走。

    连队的大人用手在眼睛上边遮个阳篷,说:飞机。

    于是,我知道那是一架飞机。我也跟着连队的小伙伴喊:飞机飞机!

    飞机掠过连队的上空,飞到条田,突然,飞机屁股后边吐出白白的烟雾,像连队烟瘾很大的老光棍卷了一支很粗的莫合烟,叭嗒叭嗒吸呀吐呀,吐得满屋子烟雾。

    小伙伴有的说飞机放屁了,有的说飞机被击中了。还是大人纠正道:飞机在洒农药——灭蚊子。

    过了好久,微风送来了农药的气味。我过去也闻到过,大人用喷雾器喷出过这种气味,六六六,还是滴滴涕?我倒是倾向飞机“放屁”这种说法,那“屁”一路放过去,放得田野里都是恶心的气味,还弥漫到连队来。

    这种时候,我爸爸制止我去田野:当心熏死你。

    中午,又闷又热,只能待在土坯屋里,里边凉快。天空,偶尔有羽毛般的淡云,无遮无拦,太阳照得地面发烫,还散发出盐碱气息。哈出一口气,也是热气。这当儿,飞机会经过连队的上空。我躲在屋檐的阴凉处,感到飞机冲着我来,螺旋桨迎风转成一个虚空的圈。飞机的翅膀,双层,这一点,有点像老鹰俯视着地面的猎物,盘旋着不扇动翅膀。我觉得自己是猎物。

    我发现,地面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是飞机的剪影,经过房子、树木、涝坝,几乎是贴着地面物体,却撑不破。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影子好像在比赛一样。我想,要是飞机的影子被树梢挂住,天上的飞机会怎么样?它会不会来救自己的影子。可是,影子越过所有的物体,包括有沙枣刺的柴禾垛,没有丝毫损伤,冲向田野。

    老鹰、鹞子、麻雀为啥不留影子?它们怕我捉住影子,牵连到天空的实体?

    飞机飞过,我开始关注自己的影子。我第一次端详自己的影子,它和我紧紧地连在一起,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有时藏在我的脚下(中午的太阳悬在当空)。我会紧跑几步,似乎要甩脱影子,可是,影子寸步不离地黏着我。讨厌!

    我就琢磨,要是我像飞机一样在空中,影子就跟不到那么高。影子总是贴着地面,离不开。这是我的一个重大发现。所有的影子都离不开地面,跟地里的水稻、麦子一样。

    我的两个胳膊,不要说羽毛,连汗毛也要细细近瞅才能看见。我爬到家门不远的一棵沙枣树上,树上还留着沙枣花的余香,已结了一串串青不拉叽的沙枣。麻雀惊飞了。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缩成一片,反映出我真实的样子,不过,我一动,影子也动。我和影子有二三米的垂直距离。影子不会爬树,这下子,我像脱一件衣服一样,脱开了影子。而且,我的影子罩在斑斑驳驳的树影里。我把手伸出去,也有一条胳膊的影子在亮亮的阳光照着的地上。

    于是,我身体一耸,像老鹰离开树叉那样——我想看看影子的能耐,能不能跟飞机那样,一齐移动。我只顾着影子的动向,却栽在影子里——我的手松开树枝,身体就垂直坠落,和影子会合。我浑身生疼,幸亏是沙地。软乎乎的沙子像受了惊,顿时飞扬起来,真似我浑身着火、冒烟。

    要飞,只能坐在飞机里。我这样想。

    那些天,我天天望着天空,还聆听,因为,声音比飞机先到。一听到飞机的声音,连队的小孩会打屋子里奔出来。有一天,我看准了飞机的影子要路过的地方,我用一根鱼叉,对准影子一叉,根本没叉住一点影子。

    等到飞机再来,我做好起跑的准备。远远看见影子越过屋顶,我先跑起来,然后,像学校一百米短跑竞赛那样,跟着影子狂奔。

    影子跟狂风中的纱巾一样贴地飘乎。影子疾速地经过涝坝,我光顾着追影子,一头栽进了涝坝,我呛了几口水,在水里手舞足蹈,幸亏我会狗刨式,返上岸,我的耳朵隔了音,嗡嗡响。我侧身抖出耳中的水。

    这时,连队伙房的炊食员赶过来,冲着我喊,表情严厉。他握住我的手腕,钳得很疼,像要钳断了那样。他把我牵到我的家。我的耳朵又能听到声音了。

    炊食员说:这是饮用水涝坝,我们喝洗澡水呀!

    妈妈说:小孩的身体不脏。

    他说:谁知道他在涝坝里拉没拉屎,尿没尿尿?!

    我说:我掉进涝坝了。

    爸爸说:那么多路,你咋往涝坝走?这小子我会教训他。

    大人这才罢休。当着大人的面,幸亏爸爸没像剥玉米棒子那样剥我的衣裤。

    那天半夜,大概我掉进涝坝受了惊,又咳嗽又发烧。我梦见了飞机,飞机飞得很慢。我朝飞机招手,喊:约尔达西,你把飞机开下来,带上我。

    我根本没学过维吾尔语,平时,我也没说过,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把“约尔达西”装进了耳朵?梦后,我也想不起来。

    妈妈过来给我盖被子,说:睡相这么差,把被子蹬到地上了。

    第二天,爸爸背我去场部卫生院。我已烧得口干舌燥,身体像要着火一样。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爸爸领着我,去了场部附近的飞机场。我知道那是安二型农用飞机。我站在机场外,看见几个戴口罩的大人往机舱里(飞机的肚子)搬一桶一桶的药粉。我想不到飞机那么能“吃”,能“吃”那么多!还药不死。

    然后,我看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然后,飞机一翘头,脱离跑道。然后,我望见机场外的稻田,金灿灿的稻浪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在移动。然后,我看见飞机拔高,越过一道林带。然后,我想,连队的小伙伴冲出屋门欢呼。我还想,飞机的影子经过连队,大家只顾看天上的飞机。我还想,飞机“放屁了”。

    爸爸说:该收收心了,开学了,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开学那天,我跟报到的同学说我亲眼看见了飞机起飞的情景,我还把两条胳膊展开,模仿着飞翔的姿势,在教室的过道里“飞”一圈,甚至,我还嫌不过瘾,便跳上桌子,因为,飞翔一定要离开地面。恰巧,被老师逮了个正着。

    岳老师说:这是公共财产,你下来!

    我说:我在学飞行。

    岳老师说:还没学会走,就想飞?老老实实在地上走吧。

    那天,我注意到,教室的地面竟然没有我的影子。过了好多年,等到我听物理课,明白了光和影的关系。我已不在乎了。我已把童年甩在远远的身后,像渐行渐远的影子。我甚至想,那个小男孩多么幼稚。我正在遗忘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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