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拜天,爸爸得把前九天沉淀下来的疲劳睡出去。平时,他会说:太阳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床?!
其实,太阳也累了吧,还窝在沙漠地平线下边没上来。我真想模仿爸爸的话,喊他。
我吓了一跳。爸爸的脑袋像太阳一样从被窝里升起——他捂着头睡觉。他说:猪怎么跑进屋里来了?
我说:爸,你不是说好去瓜地吗?
爸爸说:瓜还没睡醒了,我睡个觉也睡不太平。
我放了碗,给爸爸盛苞谷面糊糊取白面馒头。
爸爸拿起一个馒头,出门。我知道,他去连队食堂借拉拉车,昨天就讲定了。
我在抽屉里撕了两张瓜票。妈妈说:多带几张。
我抓抓头,头发像戈壁滩上的碱草,蓬乱的一窝。
妈妈用手拨拉着我的头发,我跳开。她说像叫花子,该剃头了。
我听见门外木头的响动,我赶出去。我说:我来拉。
爸爸说:你拉车,还是车拉你?坐上去,往后坐。
我坐在拉拉车后半截的车兜里,那样压住,车把子可以翘起,爸爸驾辕就轻松。
橡胶轮胎,比自行车轮胎稍大些,碾过泡土,像在水面行进,车屁股后扬起灰尘。我捏住鼻子。
我望着沙漠尽头的地平线,太阳探出半边脸,像瞧瞧动静,然后,整个脸露出来。顿时,沙漠镀上了一层金黄。
迎着太阳,远处,一条林带慢慢高起来大起来,仿佛垒起一道墙——连队的瓜地就在林带里边,外边是沙漠。等到看不到沙漠,我听见林中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一个一个瓜在阳光里闪着碧绿的光泽。我想起爸爸的话:太阳晒到屁股了,还不起来。
拉拉车到了瓜棚旁边,蹿出一条凶凶的黑狗,像黑夜的影子,幸亏被一根铁丝链子系着,一个穿棉袄的叔叔躬腰出了三角形的瓜棚。他腰间扎着根草绳。
他说:赶来用瓜当早饭呀。
爸爸说:这小子,一大早就弄醒我了,要见瓜地,说是老师布置了作文,他这小子非得要写瓜,我还不知他的肚肠?嘴馋。
护瓜的叔叔说:小孩嘴不馋,就要生病了。
我裤腿下半截已湿了,青草呀瓜秧呀,都挂着露水。
叔叔说:老谢,你的手长眼,自己去挑吧。
爸爸走进了瓜垅里,一路瓜秧的窸窣窸窣响,瓜秧托着露水,一晃掉露水,就轻松了。
叔叔就近抱起一个西瓜,一蹾,瓜像是一乐,裂得敞开了怀,一股清新的气息散出,仿佛哈出一口气。我看见鲜红的瓜瓤,一粒一粒密集的沙瓢,像蜂箱里的蜂蜜。
叔叔说:到了瓜地就是瓜,这瓜瓤子沙。
我吃着吃着整个脸就深进瓜里了,早晨忘了洗脸,这会儿,一脸的瓜汁,苍蝇、蜜蜂,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脑袋周围盘旋。我肚子胀得蹲不下去了。
突然,背后响起爸爸的声音:说起来,能把瓜地的瓜都装进肚子里,看,半个瓜就打倒他了。
叔叔说:小孩是橡皮肚子,过一会儿,一泡尿尿了,还能装。
我惊喜,爸爸脚边躺着一个长长的瓜,这就是炮弹瓜。炮弹瓜王,我说。
爸爸说:称一称吧?
叔叔说:给四张瓜票。
我掏出四张。一张五公斤。
爸爸说:再撕两张吧。
叔叔说:算了,省了运输费,这个瓜,前几天连里来卸瓜,我挡着没叫卸,今天,熟得正好,等着你来摘呢。
爸爸说:打仗那会儿,炮弹也没这么长。
我知道,爸爸身上还留着弹伤,我叫它“气象站”,有雨有雪,它预报得很准,比农场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还早个把天。
爸爸要走,说是太阳再升高了,烤人。叔叔的样子想留一留我们,他就想有人谝闲椽。他说:没人了,我就跟瓜说话。
爸爸说:找个老婆吧。
叔叔说:谁看得上我这条老光棍?女人来了,是稀罕瓜,吃了,一拍屁股就走,只看瓜,不看人。
风又把爸爸和叔叔的话扯断卡碎,送进我的耳朵。
爸爸庆幸地说:幸亏没当那个官,不然,我不就成了“走资派”了?
叔叔说:你是不吃葡萄说葡萄酸。
爸爸说:当个兵,随便。爸爸说起话来莫名其妙——掐头去尾。我把瓜皮一丢,一群苍蝇像紧急集合一样落在还留着红瓤子的瓜皮里。
爸爸顺手扯了青草,放在瓜的两旁。他说:你坐上去,别叫瓜来回滚动,瓜一碰就爆。
拉拉车一出瓜地,是一条厚厚泡土的机耕路。炮弹瓜刚好是车兜的长度,它似乎舒服得来回滚动。我担心它一旦挨上车档板就爆炸。我摁也摁不住。
我躺下,跟它并排,我的身体贴着它,不得不用胳膊搂着它,好像我抱着颗定时炸弹。它老是撞我挤我。它已经占了车兜大半边地方了,可是,它还嫌不宽敞,好像要把我挤出去。它的长度和我的个头一样。
我想,它随时可能爆炸,炸得我一身瓜籽瓜皮瓜瓤。我搂抱着它,抱住抱住抱住,使劲儿抱住,就像有一回我发高烧,身上一会儿是夏天,一会儿是冬天,妈妈抱住我,抱住抱住,不让我蹬开被子。
炮弹瓜撞我的头,好像比试谁硬。我心里说:别动,别乱动,乖一点,你这么不乖,我杀了你。
我想到爸爸为啥带我来瓜地,他知道机耕路上,瓜不听话,就像我调皮捣蛋那样。你不听话,就会自我爆炸,我悄悄说。
爸爸回过头,说:怪不得你瓜地的叔叔要跟瓜说话呢。
我的胳膊又酸又疼,说:爸,它要爆炸了。
爸爸说:你吵着要上瓜地,连一个瓜都保护不住?
我看见瓜皮上一点红。手一抹鼻子,是血。刚才,瓜一晃,撞着了我挺拔的鼻子。我不吭声,用腿压住瓜,用手抱住瓜。想,一回到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现在老实点还来得及。
炮弹瓜来回滚动的幅度减弱了。它可能被我吓住了。它可能折腾得累了。其实,是快到连队的路平坦了。
爸爸把车拉到家门口,我像被解放了一样,喊:胜利啦。
妈妈赶出来,说: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说:都怪炮弹瓜,我怕它爆炸。
爸爸说:你演戏,不用化妆了。
爸爸和妈妈,一人抬瓜的一头,把炮弹瓜搬进屋子,放到桌子上,桌子似乎承受不住,吱嘎响。
我取来瓜刀,说:我来杀,我来杀。
刀尖刚一触及瓜皮,我吓了一跳——瓜像闪电一样,咔嚓一声,一道裂缝,自瓜蒂头到瓜屁股,脆脆地裂了个彻底,那微红的瓜瓤,立即沁出一颗一颗珠子状的甜汁。
我喊:自己爆炸了!
爸爸触景生情,又说起战争年代,飞机掷下一颗炸弹,没爆,一颗臭弹,他和几个战友,拆了炸弹,倒出炸药,村里的铁匠,打了好多把菜刀——我杀瓜的那把刀也是弹壳的一小部分。
我端着长长的一牙瓜,摆出吹口琴的姿势,一溜过去,连续咬了几口,又脆又甜,过了一会儿,嘴唇便绷紧着——瓜汁含糖分多。
那天晚上,我做了炮弹瓜的梦,一架飞机俯冲(这是战争片的镜头),生出一颗炸弹,冲着我的头顶掉下来,一刹那,我看见它跟我抱过的炮弹瓜一色一样。可是,我的意识里,它是炸弹。我抱着头喊:炸弹炸弹。它落下来,好像刀尖触碰了它,发出的是真正的炸弹的爆响,我没死,睁开眼,到处都是一牙一牙的瓜。
妈妈说:白天贪玩,夜里做梦,乱叫瞎喊。
爸爸说:太阳晒到屁股,还不起床?!
我就在心里模仿爸爸的话,嘴唇动着。
爸爸说:这次作文有写头了吧?
我挠挠后脑勺。其实,我差点要把岳老师布置的作文给忘了。我在想,怎么把毛主席语录好好地安放在炮弹瓜这件事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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