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从学校回连队,我两点一线地穿过场部和连队连成一片的土坯房子,中间仅隔着一条排碱渠,很深很宽的排碱渠上有一座木架子桥,像拼音字母的M。过了桥就是马厩的大木栏栅门,门里是个苜蓿山。除了水流的大小、游鱼的多少,其余,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时,路上多出半块土坯,我能发现哪儿正在盖一间房子。麦子的甜香来得突然,似乎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大地上的东西猛地宣告成熟了。我没去琢磨秋风行走的方向,我像海子里的鱼儿溯水而上,追踪着水的源头——麦地。
我没有过桥,而是向横着的林带奔去。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拍一拍,像是催促我鼓励我,铅笔在盒子里发出滚动的响声,伴随着我的脚步,颇似鼓点的节奏。我穿过了钻天杨、沙枣树组成的林带,风在林子里穿行,树大惊小怪地发出哗哗的喧响。过了树林,是引水渠,渠水浅浅地清清地流着,有气无力的样子。我登上水闸,一片麦海立即展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比沙漠还要深得多的金色。沙漠不动,麦子却动。麦子像要溢出条田,幸亏林带长方形的四条边框住了麦子。傍晚风中的麦子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我的肚子及时作出反应:咕咕地叫开了。口腔已动员起了丰富的唾沫。这纯属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射——小孩对外界事物直截了当的反应。
我跳下水闸的平台,跨过长满蒲公英和稗子草的田埂,我的腿撞得蒲公英炸开了似的撑起一群白茸茸的“伞”。我到了麦子的跟前,恰恰是麦浪滚到这儿中止。其实麦子原地不动,那无数的麦穗一起一伏构成了波浪的表象,犹如学校六一儿童节的团体操,每一个人仅是图案中的一个点,扣住播送的音乐去做出相应的动作。
我比麦子高出一个脑袋。我的手急躁地去捧麦穗(掬一捧水那样的动作),又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立即缩回。麦芒又尖又细又密,仿佛是无数根针,制止着我的接触。我弯下腰,那视线,恰好能看见齐刷刷的麦穗组成的波浪。我潜入波浪中,只露出个脑袋。麦浪在眼皮子前是具体的麦子了,如同贴近沙漠,是无穷雷同的沙粒。
麦子实在太拥挤,风的任务是舔出它们的水分。那么挤还不挤出汗来呀?可是,又热又干的麦香简直叫我喘不过气来。细细的麦秆举着沉甸甸的麦穗,麦穗像学校举办运动会,一个一个班级的方阵入场,举着牌子或花束。我则是个旁观者,哪个项目我都不行。一穗一穗的麦子,好像谁在喊无声的口号,都整齐地弯腰,弯腰,那麦浪就这么创造出来了。不过,我已深入了麦丛中。麦穗垂低下来,触及了我的脸,痒得舒服,却绝不疼。那痒顿时痒到了心里,痒得我几乎要笑出来,像有谁在胳肢我。
我的眼睛在物色着麦穗,想找一个壮实些的麦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长长的穗子,长长的芒刺。麦芒像是发怒了那样竖着。我发现,麦穗没有敌意,而是很可爱,甚至有点害羞,还有一点谦虚,相互簇拥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不停地向我点头,像是还不知道我是谁,却欢迎我的到来——麦子向我敬礼呢,跟春天梦见的一样。那姿势,像是模仿人类的动作,想到这一点,我就自豪就得意起来,那么多麦子这样对待我。麦田还有其他人吗?
我简直要说:好了好了。仿佛麦子们拥护我来统率它们。同学、小伙伴玩的时候,别人都指派我当配角,官兵捉贼,我常常当贼,充其量当个兵;藏猫猫,有一次,我藏起来,我以为别人找不到我,其实小伙伴根本没找我,都回去睡觉去了。现在,麦子这么友好地接纳我,我想象自己率领麦子大军突然开进连队的家属院,还不吓得小伙伴们躲进房子里呀?猴子,你有这个本事吗?拉稀,你就拉稀吧。
我的手顺着麦秆,渐渐向上,避开麦芒,握住了麦穗,那是我真正想干的事儿——掐一穗,然后,放入掌中,两个手相互摩擦,一粒一粒饱满的麦子就脱出来了,然后,我吹掉麦余,那麦粒的浆尚未凝固。确实,我这么做了,我嚼着饱含浆汁的麦粒,我知道,浆汁可以做凉粉,剩余就是面筋了。妈妈曾经这么做过。我嚼着面筋。甜香已逐渐退去。
我一惊,第一个反应是咽下嘴里一坨面筋,那是一个麦穗创造的面筋。我背后是高大的一个人。麦子照样涌动,一点也不在乎。
那个人说:你偷麦子!
风已经把麦余吹进了麦浪里。我说:我没偷。
那是守麦田的连队职工,说:没偷你蹲在麦子里干啥?
我说:我在看麦子。
那个人说:麦子不用你看,它们不会乱跑,你跑到这里一定想偷麦子。
我说:我没……想偷。
那个人说:你没想偷?你蹲在这干啥?
我说:我看见麦子……我向麦子致敬。
那个人说:你这小家伙,耍滑头,你怎么致敬?
我像一个解说员,说:麦子一下一下地弯腰,叔叔,你看是不是?
那个人说:你就向麦子学习?挺懂礼貌的嘛?
我说:对,对,我向麦子学习敬礼。
那个人说:背个书包,跑到这里,向麦子学习?哄鬼去吧!你爸挨斗就是这个架势,你向你爸爸学就够了。
我指指连队的方向,说:我爸爸在马号里。
那个人说:那是麦秸秆去的地方,你下回再来,我送你去你爸爸那儿!他不打烂你的屁股才怪。
我想,麦粒在另一个地方,连队的食堂。收割了麦子,麦秆去马号,麦面进食堂,分开走了。我灰溜溜地离开麦地,跳上水闸,我回头望着麦田——又看见麦田的全景。我看见碎石子一般的麻雀,在麦浪上飞着,却瞅不着机会降落,似乎麦浪要淹没它们。麦浪那么严密,麻雀没法钻进去。我钻进去过了。我知道麦浪底下其实相当平静。我想起地上的蚂蚱、蚂蚁,麦子对它们来说,简直是大人所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杨林。
最后的夕阳给麦浪洒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我知道,麦浪是一个一个的麦穗组成,一个一个麦穗一齐做同一个动作就构成了麦浪。我脑子里已映进了麦子具体的姿势,我舔舔嘴唇,重新回味着麦子的味道,我的鼻子醒悟过来那样,顿时闻到了麦子的甜香。形、味、色都统一在具体的麦子上,就像课堂里学习汉字的形、声、义,不知怎的我做了个动作,那是麦子弯腰的动作。这个动作,我在巴扎上见识过。那以后,我再看见人们相见也做这样的友好动作,我会想,施礼的人和受礼的人,哪个是麦子?我以为我掌握了那个礼仪的秘密:肯定是受了麦子的启发,不过,大人不会承认罢了。大人把敬礼的动作用在批斗会上了。
爸爸对着门坐着。我自投罗网,麦地的事跑到我前头了?我立刻做出“挨斗”的姿势。向麦子致敬和大人“挨斗”的姿势有相似之处,唯一的转换,是可怜相。我关注爸爸厚厚的手。
我走进门。爸爸抬起手,我闭上眼,按照巴掌运行的时间,竟没有按时到达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爸爸在做一个动作——掏出一张纸币。
我以为爸爸奖赏我。我没动窝。我记不起有什么值得奖励的事儿。
爸爸说:买两个老太婆瓜,一筐葡萄。
我不喜欢老太婆瓜,软绵绵的瓤子,不用牙咬,舌头舔就化了。
爸爸说:等一会儿,连里的拖拉机去副业连,你跟我去奶奶家,今天是你怀表叔叔20周年忌日。
虚惊一场。我接过钱,向果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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