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拿着一根棍子,做出“横扫一切害人虫”的动作,说:唐僧师徒里,你最想当谁?
一般做游戏,都是猴子优先挑角色。我说:你呢?
猴子用手在眉睫上遮了一个阳篷,说:孙悟空。
我说:我是白龙马,还是唐僧。
猴子说:一个人咋能当两个角色?
我说:我自己骑自己。
猴子眨眨眼,说:你想给我念紧箍咒?治我是不是?
我说:谁能治你呀。
猴子说:我们也造反吧?
我说:造谁的反?
猴子说:鸡蛋!
猴子其实指“吃不完鸡蛋”的一个老头。我莫名其妙地恨起那个老头了——因为,老头家的鸡蛋都标有年、月、日、时。
那个老人已经衰老得走路靠一根拐杖。那根拐杖,制作考究,手握的弯柄磨得光滑发亮。老人的手柔若无骨,他的能耐不是靠手而是凭脑。他的脑袋里装着无数本古籍,一不留神,随口就透露一个词、一个句、一个段,而别人,须查找典籍,费很大的工夫找出它们的出处。
老人一年一年积累的书,统统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而且,当众焚毁。我和猴子是其中看客,小得混挤在高大的树林一般的成人群里,像一棵被遮蔽的小草想往上长,还是一个邻居叔叔把我抱得比他还要高。
老人的书燃烧了好一会儿,书在火焰中挣扎,最后,轻盈地飞起来,一只一只,大大小小的黑蝴蝶。火就是那么厉害,片刻烧毁了流传千年的书。
老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衰老得仅是在门口走动,给三只鸡喂食,他呼唤三只鸡的名字,就像呼唤三个贪玩、淘气的小孩。他凭“咯咯嗒、咯咯嗒”的声音,奖赏母鸡,还说:别叫了,我知道了。
和猴子第一次行动,先是侦察情况。老人蹲在窝前,伸手,手出来的时候,掌中握着一个白花花的鸡蛋。它肯定还保持着母鸡的体温。这一套动作,我都熟悉。
农场的一个连队里,他仿佛独立出来,却在连队之中——他的土坯屋跟别人,包括我们家没甚差别。小孩最关注的是鸡蛋,跟嘴巴有关。怎么叫小孩在脑在心里恨一个人,大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我和猴子戴着偷来的红小兵的袖标,像是代表一个造反组织,推开门,猴子喊:我们来造反啦!我俩一本正经地模仿大人抄家。老人的眼镜就是混乱中被打碎了。那么厚的眼镜,过后,我敲了瓶子,取了有圈圈的瓶底,想象老人的目光怎么透过“瓶底”看外边的世界。
抄家的胜利成果是一篮子鸡蛋。没想到红卫兵出现了,我们不得不上缴——我们先造反也没用,何况我们冒充红小兵,心虚。它列入了农场场部展出的“现行反革命”(牛鬼蛇神)罪证展览。只不过,鸡蛋摆在一张铺着黑布的桌面上。白的蛋、黑的布,反差鲜明。
鸡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讲解员提醒我们注意鸡蛋上的日期:年、月、日、时、分。
我活生生地看到了什么叫“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我真正恨这位老人就是观看了展览——其他展出的东西我和猴子没兴趣。
鸡蛋顿时成了老人对抗“革命小将”的炸弹。我憎恨起了老人。我能吃上一个鸡蛋也难。猴子更是“义愤填膺”——他妹妹馋鸡蛋。这个老人竟然标出蛋生出的时间,竟然精确到分。我们家的鸡蛋往往是猫耳朵上的干鱼——不过夜。展出的鸡蛋按时间的顺序排列。我在想象中一个一个地吃着。讲解员不让我们小孩去摸去碰鸡蛋,他说这是罪证。
过后,我和猴子藏在墙角,听到咯咯嗒的叫声,就往那边投掷土坷垃(自以为是“炮轰”)。老人眯缝着眼,张望着。他戴着另一副眼镜,显然是备用的眼镜。我们窃笑,根本不怕他发现我们。他怎么追得上我们呢?
随后的日子,土坷垃在老人的附近频繁“爆炸”,他似乎习惯了“战争”,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倒是减弱了我们的战斗意志。多扫兴。
老人对鸡说:别出来,别出来,外边在戒严。
我们很得意这样的恐怖效果。等到我们的兴趣转移到林带,老人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有时,他坐在阳光里,不动,一定是打盹了(在念那化为黑蝴蝶上的汉字?)。
我们进入热闹的树林,头顶净是鸟叫,好像树本身能发出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又叽叽喳喳叫,像商量一桩什么决定不下来的事儿,那么热烈。我们分头攀树,树上有鸟巢,巢里有鸟蛋。
我把鸟蛋含在嘴里(这样不容易破),往树下退。然后,用泥巴裹了鸟蛋,随便捡些干草干枝,堆积起来点燃,再把泥蛋煨进灰烬里。
我想起来老人给鸡蛋标时间,我们可没这份耐性,吃不了撑得,才会干那种事——钢笔工工整整地标出时间,老抠的做法。臭鸡蛋。资产阶级。老人和鸡蛋的政治。我已会轻巧地将政治术语引入生活细节了。
鸟儿进入孵蛋期,我们不再去树林了。我怕变笨,大人说别吃这种蛋。后来,我知道这是喜蛋。
再去监视老人(谁也没派我们监视),几天不见他的身影。可能起不来了吧(终于被“打倒”了)。那咯咯嗒咯咯嗒的报功照样响。我们已发誓:坚决不吃资产阶级的蛋。老人的三只鸡在那扇门前徘徊,然后,跑到它们没去过的地方——连队的食堂觅食。
有一天,连队的职工——大人说老家伙死了。定性为畏罪自杀。我们一帮小伙伴闻讯赶到林带。小鸟已出壳。林带很静谧,大概大鸟率领小鸟换地方了。
一棵两人合抱的沙枣树垂着一根绳子。老人把自己吊死在这里。树下的沙地上写着两个字:冤枉。旁边有一根细枝。
现场被保护起来,石灰撒了个大圈。我想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影片里,孙悟空划的那个圈。只不过,我们只能站在圈外。
我们遗憾,没见过老人的尸体。据传,吊死鬼的舌头会拖出嘴外。我不懂“冤枉”是咋回事儿?
大人禁止小孩接近尸体。据说,已埋到戈壁滩了。老人去连队的食堂打饭已很艰难很艰难,蹒跚着,他竟赶得这么远,那是我的印象里他走得最远的地方。
那段林带,忽然没有了鸟叫。鸟儿被吓坏了?它们一定看见了那个伸出嘴的舌头,欲喊什么?喊过什么?鸟听见了。
自称是老人的侄女的一个女人,抱着一男婴来到我们连队。她拾掇了老人的屋子,把三只鸡装进一个柳条筐子里。
她拿出一封信,证明了自己是老人的侄女。她在农场最偏僻的一个连队,抬头可以看见沙漠、沙丘、胡杨。死去的胡杨张牙舞爪的姿态,颜色接近黄沙。
信的内容是老人叫侄女来取鸡蛋,并叮嘱按时间的顺序食用,最近的时间最后吃,否则,早生的鸡蛋会变质。老人写道:你坐月子,就用这补身子了。
可是,老人准确的死亡时间,没人说得清。老人的侄女排列起鸡蛋,找出最近的一枚鸡蛋标的时间——一个星期之前的一天。有一部分鸡蛋没标时间,老人的侄女说那都在鸡窝里没取出。怪不得老人养的鸡自行去觅食呢。
那根拐杖作为陪葬品,一起埋了。
后来,老人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端着一碗鸡蛋,说你不是想吃吗,喏,过个瘾,解个馋。煮过的鸡蛋,还隐约能看出标出的时间。
我已养成苏醒后忆梦的习惯。按农场大人的说法,梦见鸡蛋,要受气——发生争执的事情。没有。我的嘴里满是梦里鸡蛋的味道,那一大碗,有十多个鸡蛋。我妈妈说过,鸡蛋吃多了,最后会吃出鸡屎味。我呕吐了,空腹呕吐。
老人再也没闯入我的梦。老人无妻无子,据说是个老右派。他曾是农场职工子弟学校高中语文教师,在课堂里背诵古诗词,像吟唱,还摇头晃脑,一副迂腐、沉醉的样子(听过他上课的高年级学生这么说)。我的眼里,他跟鸡蛋密切相联,似乎鸡蛋是考古挖掘出的文物。他像高中课本里鲁迅的孔乙己,一个两头不靠的人,只不过,他姓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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