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个了结。写到这儿,谢志强像那小男孩一样,松了一口气。仿佛重返了一次童年,他已对现在的自己陌生了,倒是在写一个小男孩的“文革”经历中,逐渐熟悉了那个小男孩。谢志强似乎在犹豫,是他走向小男孩,还是小男孩走向他。谁跟着谁?
小男孩在貌似结尾的地方,不动了——不敢过来,不愿过来?显然,小男孩被他写的故事固定住了,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去出不来。
不久前,谢志强在一次一家三口吃晚饭的时候,桌上的食物引起了他的回忆——突然,他给儿子讲起“文革”时的小男孩的故事——他童年的事情。儿子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故事倒了儿子的胃口。儿子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在说神话呀?第二句是:你们那时候发神经了吧?
谢志强十分扫兴,甚至沮丧。连儿子也不相信他的故事了。设身处地,谢志强想到父亲。他想起父亲不知有多少次表露出要给他讲过去故事的愿望,他都无数次打消了父亲的欲望。父亲的失望不是和他一样吗?
父亲这个老兵,离休后有一天突然对他说:我要去北京。他说:去干啥?父亲说:看老首长。
谢志强知道,父亲的老首长已当了国家副主席。他说:你挨斗、游街、蹲“牛棚”,你保他,他在哪里?他咋没救你?你是他的警卫员呀!父亲说:当时,老首长不是也被打倒了吗?谢志强说:你都离休了,还求他什么?父亲说:不是求他什么事儿,趁我还走得动,我去看看他。他说:有什么看头,不用去!
父亲趁谢志强上班,悄悄地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他去给老首长讲自己的故事?或者相互交流故事?一个星期后,父亲归来,兴致勃勃(像枯木逢春)地说:我见到老首长了。
谢志强说:他咋说?
父亲说:老首长病了,派秘书陪我,游了长城故宫,英雄纪念碑,放毛主席的地方。
谢志强:还有呢?
父亲说:老首长病重,不能说话了,我就回来了。
谢志强没再问下去,他毫无兴趣,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遗忘父亲受罪的那段历史,因为父亲的巴掌响彻了他的记忆。甚至,他觉得父亲很窝囊。父亲有点炫耀跟了老首长。跟了那么多年,自己却跟了一身麻烦。这么窝囊的父亲,真的能在战场上“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吗?在战场,进牛棚,是父亲的两个形象,前边的形象能抵消后边的形象吗?父亲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谢志强不也是想用故事重建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吗?
见了老首长,好像一盏油灯。添了油,父亲的精神振作了一段日子,然后,卧床不起——吃喝拉撒完全不能自理。这里痛那里疼,似乎确定不了疼痛的位置。所有的疼痛,犹如火山喷发。而父亲的“气象站”已报废了,再也不预报气象,只现场直播身体的“气象”。
谢志强总觉得是不是要来强台风或大暴雨——父亲离休后,落叶归根,回到了海边的小城。可是,父亲这个气象站失灵了。连日晴朗,持续高温(媒体说是地球的温室效应)。
清醒的片刻,父亲说:你放开我吧。
谢志强无语。他收起了父亲铁床附近所有尖锐的东西,包括勺子、筷子,放到父亲够不着的地方。父亲不再打呼噜,而是呻吟——轻轻地。这辈子,他没听过父亲的呻吟。他看着父亲胡杨树一般的手,他甚至期望父亲的巴掌——重现辉煌,扇他一顿,证明父亲还有力量。
卧床三年,谢志强鼓励父亲再熬一熬,熬到90大寿。加油,加油。
90大寿,父亲咬着牙,拒吃蛋糕,说:你放掉我吧,我活得麻烦,给你们带来麻烦。
好像当年父亲关在“牛棚”,请求看管的人放他回家。谢志强说:我们不能放你,你要我们怎么放你?不能放,你都熬过90大寿了,这就是胜利,再坚持下去吧,我们不嫌麻烦,你别想那么多。
谢志强想起样板戏《沙家滨》,坚持芦荡那场戏,郭建光就是用毛主席的话鼓励伤病员。可是,谢志强岔开了父亲的话——真不知如何安慰父亲(语言空前贫乏)。
那是2011年的夏天。父亲虚弱无力地合了一会儿眼,谢志强以为父亲入睡了,可是,父亲又睁开眼,攒足了最后一点力气那样。
父亲说:你不放开我,我要喊了哦!
谢志强说:喊什么?
父亲说:喊口号,反动口号。
谢志强无奈地笑一笑,说:那又怎样?
父亲说:我喊了,就有人来抓我,抓去枪毙。
谢志强发现父亲像个小男孩,说:爸,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喊了别人也听不见,也没人理睬你喊,大家都没工夫听你的喊,你喊了也是白喊。
父亲又合上眼,张开嘴,仿佛迷失在沙漠,说:我渴。
谢志强在一个塑料杯里插了一个软管。父亲衔着管子。水在管子在喉咙里一路发出不同的水响。像秋天的绿洲,水在大大小小的排碱渠里流淌。喝罢,父亲睁开眼,仿佛回到绿洲。
父亲说:我不能喊。
谢志强说:爸,你要喊你就喊,喊了舒服就喊。
父亲说:我还是不能喊。
谢志强说:为啥不喊?
父亲说:我喊了,要牵连你,你老婆,还有孙子,多大的麻烦。
谢志强摇着床头的摇柄。父亲的上半身慢慢升起(像太阳在沙漠升起),说:这样喊起来顺畅。
父亲合上眼,说:算了,我不喊了,喊了麻烦。
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还被“文革”笼罩着,被圈在其中,没走出来。四十多年过去,父亲只字未提过“文革”呀。于是,他想起一个故事。暴雨过后,太阳当空照,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要过河,偏巧一个好看的姑娘要求和尚发慈悲,背她过河。老和尚背起姑娘过河,小和尚随后,看见姑娘在老和尚的背上,跷起腿,生怕打湿了好看的绣花鞋,过了河,姑娘谢了老和尚。太阳西沉的时候,小和尚走累了,终于憋不住,问师父,平时您教诲弟子,要守戒,可您怎么背姑娘过河?老和尚经这一提醒,似乎想起有过那桩事,大笑,说:过了大半天,我早就放下了,你背到现在还不肯放下?!
秋天的一个早晨,谢志强喊父亲。父亲不动也不应。父亲已没了鼻息,身体还有余温。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父亲还张着嘴,仿佛在呐喊。他用手去抚父亲的嘴,试图让嘴合住,可是,那嘴就是合不拢。一个年老的亲戚说:到时候自然会合上嘴。谢志强、妻子,母亲、保姆都说昨晚没听见他发出声音。儿子哭着叫爷爷。母亲喊老谢老谢你丢下我,我咋办?你不能丢下我。谢志强无泪无语。
火葬的前一夜,谢志强给父亲揩身子。他没料到父亲身上有那么多伤疤,都是旧疤痕——弹片、刺刀、子弹的伤疤居多。好像父亲被炸成过碎片,又被拼揍起来,疤痕像是粘合的痕迹,很不规则。
捧着骨灰盒,送入陵园的墓穴那一刻,谢志强想到:一个老兵入葬的同时,把一肚子的故事也永远带进了墓穴。谢志强第一次懊悔了。无数次,父亲不是要给他讲故事吗?他把父亲讲故事的机会给取消了。
整理父亲的遗物,有一块怀表,一支派克钢笔。怀表已停止走了,钢笔里已没墨水。谢志强留下了这两样物件。似乎只有它们能证明父亲的存在。谢志强察觉到,小男孩的故事里,所有的“事件”(麻烦),如同剥离了时间,再排列起来,像搭积木,貌似有个时间的顺序、情节的逻辑把一堆麻烦(事件)串联、组合起来,可是,那里的时间是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东西都被卷进去了。回忆中的时间,更似小男孩的爸爸那块怀表,停止走了,但小男孩仍在走,一路麻烦。有麻烦了还在继续走。剥离了时间,那一大堆麻烦——人物和细节,像沙漠里的沙粒。谁能考证出沙粒的时间?
幸亏现在他写出了一个小男孩的“文革”故事,他的儿子不屑听,但有了“看”的机会。对儿子而言,谢志强的童年也已葬入了坟墓,但没火化。不过,他是从小男孩那里来,或说,他在向小男孩那里走——重返童年。
谢志强也累了(这些日子,他一直跟着那小男孩,像当年小男孩记录父亲的口述一样)——故事终于有了个了结,终于说出了火狐的秘密。塔克拉玛干,意为进去出不来。他终于走出来了——跟着那只火狐。他仿佛还在跟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直跟着跟着,跟着火狐。
夜色降临,像一台戏落幕。谢志强面前的桌子,放着怀表、钢笔——父亲的遗物。旁边是手写的书稿《塔克拉玛干少年》,涂涂改改的字,像蚂蚁,似群蜂。他连续抽了三支香烟,屋子里一派乌烟瘴气,仿佛他在腾云驾雾。
父亲,他,还有儿子。以前,队列中总有父亲站在前头,即使父亲卧床不起,父亲还是站在前头,突然,他被推到前头了。领头的第一个,总是伤脑筋,得知道往哪走,怎么走了。他坐在窗前,前前后后都没人。他给自己喊口令(不出声,但心里的声音响亮、坚定):目标,正前方,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这样,听着自己的口令,自己在心里走。走得正规了,他不再喊口令,任凭自己走……他莫名其妙烦躁起来(他忍受不了重复的动作),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走出书房,走向卧室。
当晚,他做了一个清晰而又完整的梦。
梦的开端,一头骆驼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立定。骆驼有缰绳,两个饱满的骆峰,呈现出“凹”字。一定是谁派遣一头骆驼来接应他,而且是异常紧急的事儿。是他还是对方出现或即将有危险?骆驼竟然卧下,让他骑。是谁?干什么?耽搁不得。
他坐上骆峰的刹那间,那个他已是个小男孩。
(梦中的奇迹,都是理所当然。)
小男孩抓起缰绳,喊了一声对马喊的口令:驾!
骆驼像旋风一样奔跑,带起沙子。小男孩背后,留下一条沙尘的龙在起舞。小男孩的耳畔,是嗖嗖的风声。
起先还是平坦的沙漠,渐渐地,接踵而来的沙丘,一座连一座,望不到尽头。
小男孩时不时起一起屁股,想到他梦绿的沙漠。他相信骆驼正往梦绿的那片沙漠奔跑。他扯着缰绳,不让骆驼偏离方向。
沙丘往后移动。骆驼在沙丘之间穿行。因为,他拽缰绳过紧,骆驼给他一个侧脸。他这样,完全是骑马拽紧马缰绳的姿势。
不过,侧着脸的骆驼很危险,他担心骆驼朝他打个喷嚏——一个唾沫星子一个坑,他就可能满脸麻子,这是农场的大人说的故事。他稍微放松了缰绳。
(梦中的谢志强,已彻底让位给小男孩,不过,他又像上帝一样俯视着骑骆驼的小男孩——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
不一会儿,小男孩发现情况不对头。骆驼偏离了方向,原先,是向着太阳向着太阳奔跑的呀(他对太阳升起的地方还是有感觉的)。
给你一点自由,你就随便乱跑起来?
小男孩重新启动权力——拽紧缰绳,调整方向,其实,他也不知梦绿的沙漠在什么方向在什么地方。
骆驼开始跟他闹别扭,好像发现背上是个小男孩。骆驼放慢了步伐。
你跟我作对,是不是?作对没有好下场,你想给我找麻烦?看我怎么治你?
(梦里,想要什么,往往会出现什么,所以,不需要过渡或因果。)
小男孩手里有了一根鞭子。严格意义上说,那是一根柳条,柳条上长着一串新鲜的绿叶。他用柳条抽骆驼,像鞭马一样。他所有对付骆驼的举措都来自对待马的经验。
骆驼昂着头,似乎服帖了,完全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因为,狂奔可以减少鞭打。就像小男孩摆出“挨斗”的姿态缓解父亲的巴掌那样。
又干又热。小男孩的脑袋像灌满了沙子。他已经忘了(热昏了头)梦绿的沙漠。
加油加油,快跑快跑。
小男孩仿佛不断地给骆驼发号施令。他只是在乎骆驼的速度,而抛开了最初的念头。他恨不得叫骆驼飞起来,或者,像孙悟空,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翻到什么地方?他连想也顾不上想。
(梦里执着起来,过程和目的往往分离,所以,速度很纯粹地放在首位。行动是梦的主体。)
小男孩口干舌燥,喊也喊不动了。他只是拽紧缰绳,使劲使劲拽,另一只手里的柳条掉净了叶子,已纯粹是一根鞭子,而且是一根牛皮鞭子。鞭子频繁起落。所有的一切,换来的是一再加速。小男孩的耳畔,热乎乎的风,发出尖厉的响声,吹哨子那样,好像骆驼随时可能腾空而起。
小男孩看见骆驼粗重的喘息喷出的是沙子。明确无误是沙子,沙子像冬天奔跑的马喷出的气一样,一股一股,一团一团。他骑的骆驼,仅仅是骆驼的外形,很可能装满了沙子。沙雾迷乱着他的视线。
随即,小男孩无意中的目光,瞅见了自己的眉毛、下巴像结了霜那样白了。喘出的口气遭到寒冷,还是一下子老了?他根本顾不得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他松掉了缰绳,手已被勒疼了。他把缰绳挂放在骆驼脖子上。
骆驼的步子顿时放慢(这家伙真狡猾,趁机偷懒)。周围的沙丘,随着骆驼的减速,似乎放缓了后移的速度,他甚至看见沙丘上的一丛红柳。淡紫色的红柳花。他时不时地伸出舌头,舔粗糙的嘴唇——已裂了口子,血又咸又稠。他彻底地放弃了对骆驼的控制。满脑子沙子在升温,他以为自己也成了沙人,灌满了沙子。什么都不想,只剩下热和干的感觉。舌头也缩在嘴里不敢轻易地出动。
小男孩放任了骆驼。趁这个机会,骆驼改变了方向,而且,自行加快了脚步,但不是他所驱使或追求的那种速度。好像骆驼还吃不准方向,不时地扩张着鼻子,是在嗅,嗅沙漠——那是嗅整个沙漠的样子。没有什么异常呀。
小男孩以为兜了一大圈,又回到曾走过的那片沙丘。所有的沙丘都没有差别。他讨厌这种重复。他无奈地闭上眼,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燃烧的火红。他的身体随着骆驼行进的节奏,一起一降,忽左忽右。他的力气都耗在先前控制骆驼上了,现在,他浑身无力。驼峰也瘪下去了。他扶着软塌塌的驼峰,努力不让自己晃下去——防止一头栽进沙漠。骆驼本来就要甩掉他吧?
骆驼突然加速了——小男孩的耳畔风声又起。他惊慌地睁开眼。连绵的沙丘模糊起来。他凭直感,辨别出骆驼奔跑的方向跟太阳升起的地方相反。后边并没有追踪的东西。它一定是发现什么。
小男孩看见挂在骆驼脖子上的缰绳,也懒得去扯了,一身软绵绵,他咬着嘴唇,无力地闭上眼,只是喘气——渴,渴,渴。干死。一丝念头,随时可能中断。
随你便,你随便,要咋走,就咋走。
猛然,骆驼停下来。而驼背上的小男孩,还保留着惯性,身子往前一冲一倾,趴在驼峰上,抱住,紧紧抱住驼峰。他听见水的声音。他喊出滞后而又无效的口令:吁——
骆驼低头饮水——泉水在喷涌。
小男孩溜下骆驼,趴在泉口,好像要压住喷泉。他尽情地享受了水的幸福后仍趴在那儿,他抹了一下嘴巴,感到了胡子扎手。
刹那间,恢复了骑骆驼前的大人——谢志强。
什么时候,已不见了骆驼的踪影?骆驼的使命就是带他见识一眼泉。幸亏他放弃了控制,不然,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呢?他闯入了父亲的故事——那个雪娃的故事。同时,又经历了寻找的故事。
天亮了。他起床(往常,他要赖床,习惯回忆晚上的梦),冲向客厅,一连喝了三杯水(昨晚凉的玻璃罐的水)。他喝得过急,呛住了,引发一连串的咳嗽。
妻子说:怎么了?
他说:睡……渴。
妻子说:又没人跟你抢,不会慢慢喝吗?
他捂住嘴,力图克制咳嗽,反倒引起新一轮剧烈的咳嗽,咳得一脸鼻涕和眼泪。
妻子说:你没毛病吧?一大清早,像马一样饮了那么多凉水,不停咳嗽。
他摆了摆手,在咳嗽的间隙,说:渴……
妻子说:你有点反常。
他说:没关系,渴了喝水,渴得不行。
然后,他坐进书房,他的体内还残留着骆驼行进的节奏,合着他的脉博,一跳一跳,好像骆驼还驮着他在走。他抚摸着塔克拉玛干的少年时光(终于把小男孩关进了故事)。他自言自语:这个梦,权作冒出来的结尾吧。这个结尾犹如火狐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等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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