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加强着预备出一副挨斗的模样,我像蚊子叫一样,说:报告。
岳老师说:进来。
我似乎沿着岳老师目光的轨道——拖着腿进去,鞋底擦着地面,我垂着个脸,佯装低头认罪的可怜相——我很满意自己表现出这副样子。我已经很熟练了,知道什么情况采用这种模样。
椅子已预先放在办公桌旁边。岳老师拉着我的手,好像要把我抱到椅子上一样。我坐下,只觉得屁股下边布满了钉子。
妈妈贴了揭发岳老师的大字报以后,我就怕见岳老师,像老鼠躲避猫,我在学校里,总是观察前边有没有岳老师,生怕跟她遇见了,上课,我也不敢看她,只是觉得她在盯着我。何况,我又烧毁了“地球”。
岳老师说:我不是猫,你也不是老鼠,对不对?
我立即忘乎所以——忘掉了尽力扮演“挨斗”的角色。我说:老师,猴子家的猫不捉老鼠。
岳老师说:为什么?
我做出垂钓的姿势,说:小猫钓鱼,哦,是猴子替妹妹捞鱼,喂猫。
岳老师微笑着说:你还记着小猫钓鱼的故事,只是,不叫同学的绰号好不好?
我说:猴子也给我起过好几个绰号,我们全班,每个同学都有绰号。
岳老师说:把绰号丢在小学,不要带到初中去。
我说:我不再叫猴子了。
岳老师说:你说不叫你还在叫呢。她拿出一把木梳,我本能地闪开脑袋。岳老师捧住我的脸,说:这胖乎乎的脸多可爱,就是上边长了一堆碱草。
我前天还见过沙漠里的碱草,圆得像皮球,风吹断了它的根。它就顺着风滚跑,跟一脚踢了足球一样。
岳老师梳着我的头发,她说:你身上有沙漠的味道呢。
我想,岳老师是在提示我,要我坦白交代吧?我闻闻自己。岳老师的鼻子真尖,她咋能闻得出我有沙漠味?
岳老师笑了,说:自己闻不出自己的味道。
接着,岳老师拿起我的手。她的手又柔软又温暖,手背上有“酒窝”。我的脸上有两个酒窝。我的小手在她的大手里。我的心怦怦跳,像是一只小兔子被逮住。她说:手指甲早该剪了。
我想到大字报,我真想说那张大字报不是我“揭发”的呀。那么久了,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怪我妈妈,现在轮到我麻烦了。
岳老师给我剪指甲。又脆又响。我紧张地等着她讲什么。我念小学三年级,跟猴子打架——抓破猴子的脸,岳老师没批评我,只是给我剪指甲,她只是说:指甲长了,细菌就藏在里边。
可是,岳老师把剪下的指甲集中在一张纸上,包起来(我听说,指甲是制造胶卷的原料)。她说:你缺了课,补起来,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毕业考试了,你准备好了吗?毕了业,你又长大了一截,是不是?
我糊里糊涂点了点头。准备好了什么?我又长了多少?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视。我吓了一跳,因为,门口传来“报告”。
岳老师说:进来。
猴子像英雄赴刑场那样,昂头挺胸,径直走来,他的脚步毫不拖拉。我发现我的旁边早已放着另一把椅子。猴子落座。他瞥我一眼,眼睛在说话(你咋也在这儿?)。我觉得我俩是同谋犯。
岳老师说:你俩是好朋友,是吧?
我始终低着头。我发出蚊子那样的声音,说:嗯。
猴子说:岳老师,他是胆小鬼。
岳老师说:现在胆大的太多,胆小的太少,胆小有什么不好?可是,胆小不是鬼,常常是胆大的把这个世界弄坏弄乱了。
世界?我最远也只是进了一趟沙漠。我的世界就是农场——这片绿洲。绿洲以外,都像梦一样虚幻——美国、苏联,都是大人说说而已,我建立不起那个概念。我只熟悉农场这片绿洲——我的世界。
猴子说:我听爸爸说过,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我说:你爸爸还在四石场里撑石头。
猴子跳起来,翻下脸,凶狠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非割掉你的舌头,你的舌头在嘴巴里待得不耐烦了是吧?
我知道猴子的身上携带着一把英吉沙小刀。我软下来,我说:你也说过我爸爸,只准你说我爸爸,咋不让我说你爸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岳老师说:这话从哪里听来的,用得不适合,都坐好,战争年代,你俩的爸爸是亲密的战友,是吧?
我点一点头。猴子说:是呐,现在叛变了。
岳老师说:怎么说叛变了呢?你们现在还小,不懂大人的事儿,爸爸是战友,你们是朋友,要相互帮助,把缺的课补上,我这有复习资料,弄不懂的地方来老师这问,好不好?
我和猴子相互瞧了瞧,笑了,笑得傻不愣登。
岳老师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纸盒子,一封信(航空信封)。她说:这些鸡蛋带给你妹妹吃。
猴子睁大了眼(他碰上意外的事儿,眼睛就瞪得像驴眼),说:老师,你咋知道我妹妹喜欢吃鸡蛋?
岳老师说:你不是说你长着火眼金睛吗?你没发现老师也长了火眼金睛呢?
猴子说:老师,你的眼睛真厉害——真尖。
岳老师说:你表扬老师了,喏,这封信,你拿回去再看,你爸爸给你回的信。
猴子说:我啥时候给爸爸写过信了?
岳老师说:你忘了我布置的作文?给爸爸的一封信。
猴子说:那是作文呀,我又没当信一样寄。
岳老师说:信会长翅膀呀。
我说:岳老师,爸爸在“牛棚”里也收到了我的信,爸爸回来,只朝我笑,当时我还不知道咋回事儿,那以后,好长时间,爸爸没有动巴掌了。
岳老师说:你看,这样多好,爸爸看了儿子的信,不知有多高兴。
猴子拿着爸爸的信,他说:爸爸的信还乘飞机了?都在农场的地盘里,还用飞机?
我望窗外,能看见遥远的山,铁青色,我知道它寸草不生,山里蕴藏着了硫、铀、煤、铁之类的矿,猴子的爸爸在硫黄矿里“劳改”。
我早已把那篇作文给忘掉了——交了作文,完事大吉。我和猴子都讨厌写作文。岳老师布置了作文:给爸爸(或妈妈)的一封信。信得给遥远地方的人——这是我的印象,爸爸常叫我“记”给口内的爷爷的信(我已经能跟上他口述的节奏了)。
岳老师提示我们:假设爸爸(或妈妈)在遥远的地方。当时,我爸爸进了“牛棚”,那么近,却那么远——不能回家就叫远吧。爸爸是“牛鬼蛇神”,我当然要写叫爸爸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大字报里有这样的句子),我还写了在马厩的日子(给爸爸找到那块怀表),我要爸爸早日能回归马圈(好像他也是一匹马,出了工),那样,我就能在马圈里玩了。我还在作文里用了毛主席语录: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我的意思是爸爸要像扫马厩一样扫自己“灵魂”里的灰尘。其实,什么叫灵魂,我根本没这个概念,只是大人说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生硬地套过来了。
岳老师批改作文,把那段毛主席语录用红笔删掉了。我还挺不服气,因为,记事作文,我已习惯在关键的时候用一段毛主席语录,《地雷战》里不是也学毛主席的书?样板戏里不是也背诵毛主席的话(郭建光在芦荡里给战士鼓劲)?——没有毛主席语录,怎么能叫作文?有麻烦就要用毛主席语录。
岳老师叫我把她修改过的作文誊抄一遍——她给了我几张方格纸——后来,我知道那是标准稿纸。她的丈夫在团宣教科里。爸爸在“牛棚”里收到的就是我那篇作文:给爸爸的一封信。那封信不知减少了多少爸爸的巴掌。我想那封信简直像一颗“精神原子弹”。
岳老师对我俩说:准备好,迎接毕业考试,你去理个发,你们升了初中,我就当不了你们的老师了。
猴子说:岳老师你跟我们一起上初中。
岳老师说:我是小学老师,六年里,看着你们蹿起了个头,多好。
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流出来。
岳老师递上一块手帕,说:长大了还不好吗?你看,脸蛋上在滚泪珠。
猴子说:胆小鬼。
岳老师说:又说了,谢志强可不是怕长大。
我俩走出办公室。我松了一口气,岳老师把大字报的事儿忘掉了吧?猴子说:胆小鬼。
我一愣,说:你是胆大鬼,你把这个世界弄坏了弄乱了,你知不知道?岳老师还表扬我胆小呐。
猴子说:跟屁虫,也有你的份儿,你有本事就不跟我。
我还真害怕他不让我跟他呢。我清楚,跟他在一起,其他小伙伴就不敢欺负我了。我想到火狐,我说:我跟别人也不跟你。
猴子打开盒盖,开始点鸡蛋的数量。
我说:你是馋嘴鬼。
猴子骄傲地说:岳老师咋不给你?你眼馋了吧?馋死你!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察觉,我俩站在校园中央。阳光照得地上发亮(我想到光天化日)。即将小学毕业,我还稀里糊涂,没准备好就“长大”了。我感到,岳老师的目光在关注着我们,还有她的微笑。
我突然察觉身旁空了。猴子正往教室去。我立即跟上去。
猴子扭头,说:不跟不跟又跟了,跟屁虫。
我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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