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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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腹有气韵品自高

    民国在大陆的历史并不长,从1911年12月29日,孙中山以16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次年元旦,他400宣誓就职,宣告中华民国成立。满打满箅,首尾也只有39个年头,这其中虽然迭遭战乱、灾害、饥馑、天地人之变数频仍,所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兵连祸结云云,是新时代对过去一个时代的盖棺之论,但,不妨有不同角度的文学考量。

    文学对既往的书写,与历史教科书的臧否扬抑,着眼点不同;文学对人物的书写,尤看重的并非其端正的思想,标准照似的行止,而是被大时代话语遗忘的栩栩如生的个性。那种率见性情、俯仰自由、我行我素、癣好不遮、胸臆无碍的面目,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只不过,大时代的火车轰轰隆隆过后,路边的野菊花狗尾巴草之类,要么零落,要么被遗弃与遗忘的居多。这也是已故作家汪曾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受戒》、《大淖纪事》等小说,意在钩沉扶奇的动机。较之一本正经的文学教科书似的人物评介,类似《受戒》中青春躁动的小和尚,既非英雄,更非败类;但是这种性情人物,不为其小而色泽暗褪,相反,恰恰因其铺垫了人的诚悫、踏实和温馨,成为文学是人学的生动注解。

    香港作家董桥偏爱“旧时月色”,喜说自己是“遗民”,喋喋不休地回顾“上一代的事”,不是他胶柱鼓瑟,心存代沟;反之,“我相信每一代都有不少带着气韵的人”。董桥只不过熟悉与心仪他同时代或上一代、上几代“带着气韵的人”,所以他近年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每年一本的散文随笔,皆是给带着气韵的人做的小传。名气大至宋美龄、张学良、顾维钧,小则如隔壁阿伯阿奶,长则两三千字,短则三五百言,铁线银钩,神情如绘。他景仰的大玩家王世襄,“是放鸽家,是斗虫家,是驯鹰家,是养狗家,是摔跤家,是火绘家,是烹饪家,是美食家,是书法家,是诗词家,是美术史家,是文物鉴定家,是民俗学家,是漆器家,是明式家具家,是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是中国第一玩家。”王世襄抗战胜利以后,为国家收回了上千件重要文物,但1952年,“三反”时期,却成了重点审查对象,最终戴上了手铐和脚镣,理由言之凿凿而不容置辩:“国民党没有不贪污的,你是国民党派出来的接收文物大员,岂有不贪污之理!”

    王世襄的遭际,让我联想到另一个作为大玩家的性情中人张伯驹。

    张伯驹是袁世凯时期大官僚张镇芳的儿子,好围棋,喜京剧,擅书法,尤精收藏,一生阅历收藏国宝级典藏无数。譬如陆机的《平复帖》是花了4万大洋从溥心畲手里买回的,溥心畲的开价是20万大洋。还有展子虔的《游春图》、李白的《上阳台帖》、杜牧的《张好好诗》、唐寅的《蜀官妓图》等。章诒和写道,张伯驹看中一幅字画,见妻子潘素没答应,“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章诒和评价传主,是以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和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立意志,对抗政治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张伯驹在自己的书画录里写下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就是这么一个散尽千金收国宝再献国家的民国翩翩大公子,也没逃过1957年的反右。1982年住北大医院因级别不够,不能住单间或双人房,由感冒转肺炎谢世。

    气韵是性情,也是格调;是迂阔,也是散淡;是教养,也是细节。

    汪曾祺回忆,金岳霖一生未娶,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情调之旧,缅怀之深,当真要令今日之众拍拖男女羡煞!黄苗子回忆四十年代末在沈阳《东北画报》工作的老木刻家沃查,一日出门,三个画家坐在一部吉普车上,沃查坐在司机旁边,不久便呼呼大睡,车子却开不动了,司机以为车子机件出了毛病,下车检查了半天,没发现问题,上车坐回原位,惊醒了沃查。司机一点火,车子便发动能走了。不久沃查又睡着,车子又开不动。司机又下车检查,还是发现不了毛病。司机和后座大骂车子有鬼,惊醒了沃查,他也帮着东张西望,车子又开行了。于是司机就留心到沃查,当他第三,入睡时,才看出他把脚死死踏在副刹车上,无怪开不动了!

    混沛初开,一派老天真。

    董桥写录上海名画家名诗人名美人周炼霞轶闻:“文革”时期被造反派翻出她的著名诗句:“但得两心相照,无灯无月无妨。”硬斥她只要光明不要黑暗,打伤了她一只眼睛,终身半瞎,她借屈原句雕了一枚闲章:“目砂眇兮愁余”,董桥叹曰:“真是可歌可泣。”上面所录皆真人真事,也是沧海一粟耳。正是一种开始朦胧后趋明亮强烈的想法,我在10多年前,开始了民国系列中短篇的创作,那就是为民国人物、民国物事和民国情调立传,一本20余万字的《前尘》,当然不同上面提及的散文、随笔与人物传记,它是小说家言。但心绪与前辈作家相若,不要让既往的一些美好的人物、情怀与故事(尽管不乏悲情与遗恨),随大时代的播迁而如同到处勃兴的建筑工地那样,随垃圾一道倒掉与埋没了。

    用小说立此存照,相比散文传记,或可更从容舒展一些。比较散文传记,它失去的部分真实性,需要用更广阔的视界、更深邃的思想、更绵密的情感和更深人肌理的文字理想来追索、填充。8个中短篇陆续发表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芙蓉》等刊,待到结集,苦于对那一代情怀物事缠绕的各见性情的人物给一个定义,直到看见董桥一篇《一代人的气韵》,遂憬然认同。

    为带着气韵、率见性情、不畏流言、从容淡定的人,从不同角度立存照,是《前尘》的主题。有气韵、品味及性情的人,相信一直会成为我们人生之旅的不可或缺。

    尤其在一个变数频仍、喧阗浮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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