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方家三侍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方家三侍女,都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尤其是方太太看见老二方卫征对舒云有些意思的时候,心里头的这个想法就如阳春三月的插柳,很容易地生根发芽了。

    晚饭后,水秀撤了残汤剩饭。精细的方太太瞥见她在端那碗酱肘子浓汁时,企图不露声色地嗅了两嗅。待她出去以后,方太太对方先生说:“身子都胖圆了,还贪嘴!魏老婆子同她洗了回澡,神经兮兮地回来跑来同我讲,怕水秀肚子出问题了,腰腹滚滚圆,一对胸脯子像气球吹起的一般大。”见方先生蹙了蹙眉头,方太太又觉得不该说得如此细致,叹道:“她三人里头,只水秀小一岁,却也吃的饭了。”

    方先生吸足了一筒水烟后才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我们方家是知情知义人家,从曾祖起,在城内外方圆数十里就是有好口碑的,所以打发她三人也不能太随便,尤其丽珠,说到底我和她母亲还是不出五服的表兄妹呢,更不可以太草率的。”

    方太太随即点点头:“丽珠这姑娘心性高,也有文墨底子,只可惜命相太苦。”

    方先生说,三个姑娘里头,最敏慧的怕要属舒云了。进得方家门槛的时候,一个字不识。那阵子丽珠教他长孙非非写写算算,舒云抽了空便在一旁用心,现在居然能写很通顺的家信了,一手字也平平整整,看得过去。

    不知怎的,方太太看舒云,总似贾府中的王夫人看晴雯一般不人眼,又知方先生心下喜爱舒云的灵悟,不好当他面恣意褒贬的,便说:“只怕她是太有心计了,一般般的话也不多,平素拿话问她,问一句答一句,那是多一句也不肯说的。”方先生淡淡一笑说:“那她是怕你。”

    方太太顿时就有几分委屈:“我岂是让人怕的,你还嫌我平日和善得不够么!连非非都敢当面叫我老婆子呢!”

    这时,牛宝攥着一条扁担进来四下里寻找。方太太问她找什么,他说找棕绳钩子。方太太说这饭厅里哪来的棕绳钩子。牛宝不言语,继续找,终于让他在一张红木凳子背后找到了。牛宝说,非非这段时间老喜欢藏他的东西,尤其是那次答应带他到东山去采杨梅,后来没去,非非就更不待见他了。牛宝说这话的时候边挽扁担绳子边看方先生。还有些难堪事他没说,包括非非在他茶缸子里洒尿。牛宝当然知道,方家之所以看重他,工钱比别人家给得高,除了他能干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忍性好,肯吃亏。

    不让牛宝带非非去东山玩的是方先生。方先生原本对那片集佛道于一处的葱茏山岭也是兴味盎然的,自从去年5月在那里兴之所至地求了一根下下签以后,心里就隐隐有了芥蒂。牛宝则以为,非非的爹在日本留学,方先生就越发把这个长孙看重了。

    此刻方先生说,挑水还是应该放在早上,沉静了一晚,早上的水清。

    牛宝说,早上挑了满满一大缸的,丽珠和舒云两个丫头今日结伴洗操洗头,就用光了。刚才魏婆子还在那摔勺子丢盆,说是要给老太爷揩身,都没得清水了。

    方太太不悦了:“她两人洗澡洗头,家里的井水不是一样用么,连我都能用!只怕是越养越娇了吧。”

    方先生不爱听她唠叨,就对牛宝说:“你去挑吧,顺便叫丽珠把非非带了来。”

    等了一刻,听见牛宝挑了第一担水回来在隔壁厨房哗哗地倒水,料得他没找到非非,便撇下方太太,一个人踱到后院来。

    后院有两棵很粗的白果树,听父亲说,还是太公手里植下的,绿阴浓密得从高大的围墙上满溢出去,一堵墙就总是阴湿的,绒绒生一层青苔。

    一方四季不涸的井就在后院两侧,顺着青石板走下去,水满的时候,甚至肩上的桶都不用卸下来,只消侧了腰身,左一舀,右一舀,便淋淋漓漓地满了一担。这可是一眼好井,清冽,甘甜。太公手书的“珠泉”二字就凿在对面的石板上,有年深岁久的苍劲。

    算来是从今年开春始,这眼井水就渐渐变味了,起始是涩,后来是苦。最先品出味道不对的竟是缠绵病榻已久的父亲。当初也不把他的话当真,总以为病者的味觉不可靠的。真到举家上下都有异感,这才不敢再吃。

    方老太爷自中风以后就吃斋念佛,深恐井水突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报应,于是礼佛更勤。

    方先生有过一段格物致知的学历,当然不会等同老爹一般的见识,装了一瓶井水,差人送到省城医院,请一个老同学做个化验。化验没有十分明晰的结果,只答矿物质含量过高。后来,方先生还到附近寻査,看有没有开矿办厂破坏水源的情况,也没有查到具有说服力的结果,只好存疑。只好叫牛宝日日到街镇上的三眼井水去挑水吃,却瞒了方老太爷一个,只称井水又甜了,怕他老人家心理负担过重。

    此时正是谷雨节气,万物勃发,春江水涨。脚下的这眼井依然清冽得一眼见底,满溢得漫过了两层石阶,却因苦涩而不能再喝。

    方先生心里蓦然有了一阵感伤。

    非非的欢叫声从后门涌了进来。

    他后面紧追着舒云,再后面跟着丽珠。舒云用土箕在小溪里给他捞了些蝌蚪和小鱼,盛在一只银亮的罐头盒里,又放了几茎嫩绿的水草。那时候,非非就掐了几茎狗尾巴草插在她的发辫里,然后一路跑一路叫:“新娘子,新娘子!”罐头盒里的水泼洒得一身都是。

    此刻看见方先生,舒云和丽珠都站住了。舒云的头发有些乱,一张脸红扑扑的,看见方先生,她总有几丝拘谨,一张脸就越发红透。丽珠却显出一般侍女不大有的成熟和大方,稳稳地叫了声:“方先生。”

    尽管丽珠和他沾亲带故,尽管丽珠在他家兼有佣工和家庭教师的双重身份,方先生还是不大喜欢她在主人面前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方先生认为她的这种神情源自她内心含有与众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应会使得舒云不大舒服的,奇怪的是舒云似乎处之泰然,而性情原本粗放的水秀丫头倒时生醋意,爱与丽珠闹点别扭。

    非非向来对三个侍女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要求人的时候才肯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姐姐”。此刻他踢踏踢踏奔到井边,把罐头盒沉下去加水,不当心就跑了一些蝌蚪和小鱼,于是大声唤舒云姐姐去帮忙。

    舒云得了借口,朝方先生略一点头,紧着几步过去说:“这井水不能加,必须去加小溪里的水。”

    方先生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对丽珠说:“平日倒是你带非非的时候多,他却同舒云亲。”

    丽珠并不因之感到难堪,坦然道:“平日我教他识字学算,管得严,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向来是尊敬或害怕,少有亲近的。”

    方先生想起适才方太太讲起舒云有心计的话,其实更有心计的,应属丽珠,总不愿意放弃表示自己与舒云和水秀有差异的机会。

    丽珠站在那,还想同方先生谈讲。方先生一时却觉得无话可说。方先生感觉着自己对丽珠的成熟与老练,是日益清醒了;又觉得她到底是文化世家的底子,即便身处低贱,也依然脱不尽小姐的味道。

    春日渐长,已是戌时,天还不肯黑下去。霞云如同被水彩浸透,虽然被一层一层地揭淡,却不肯一下子就褪尽洇过的痕迹。

    只消有微风拂过,墙角的那丛佛肚竹就騷然抖响。老爹在中风前,晚饭后是必定要拄杖到竹丛间水井边转一转、看一看的。人老不中用,方先生猛然觉得,以前的日课形意拳的确是不该荒疏的。丽珠过来扶着他的胳膊说:“石板路滑,先生回家吧。”方先生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像是脂粉,又像是花木草香。他忽然来了兴致说:“天还亮光,你陪我到后门外走走。”

    非非玩任何东西都是三分钟的兴趣,进得前院他就把罐头盒放在檐下,然后跑到方太太那边去讨蜜饯果子吃去了。

    舒云听得方太太在那厢屋问:“非非,看到你爷爷么?”非非答爷爷在后院林子里。方太太追问还有谁。非非没答她,大概是在甜甜地吃果子。奶奶说:“你不说就没得你吃?”

    这边舒云赶紧弄出声响,高声问:“非非,这盒子里的东西还玩不玩?”

    非非含含糊糊答不玩了。看着盒子里的小生灵,舒云心有不忍,就拟放到后院的小水塘里去。路过那眼珠泉,忽然想,何不就放它们到井里,也可以试试这水是不是有毒。放下的那一刻又寻思:人到底是残忍的,若是这水有害,它们的性命就不保了。

    起身的时候,听得见围墙外有丽珠和方先生的说话声。舒云想,换你就不敢单独陪方先生在外头散步,倒不是觉察出方先生在你面前有什么令人难堪的企图,而是方太太一面对丈夫温柔,一面对他的身边提防得很严。方先生家境殷富,却从未动过娶姨太太的念头,舒云认为,缘由是方太太的柔中有刚;丽珠却不以为然,说方先生思想开通,十多年前的“五四”运动,方先生就投身其间,甚为活跃,在报纸杂志上写过好些批判旧思想旧习惯的文章。这些文章,方卫征都从父亲的书架上拿下来给丽珠读过。丽珠当时赞叹:“你父亲的笔力真是既深厚又尖刻。”卫征说,父亲后来若不是跟错了人,以致官场失意,退居家园,只怕现在省府里也要匀出个相当的位置给他坐才合适呢,父亲的旧友里头就有好几个国大代表。

    舒云一面隐隐地为丽珠担心,一面又对丽珠在方家的落落大方、应付裕如感到钦佩。心想,到底是有文化底子的,待人接物与说话,都与别人不同。惟可惜她家道中落,才到了今天这地步,可见世间一个“钱”字,也足以把能人困死。又慨叹丽珠不是一个男儿身,不然到外头去闯荡一番,也未必不可以成事的。

    边往回走边又好笑:自己的事还操不完呢,却有心为别人去费思量。母亲生病,妹妹体弱,弟弟心灵手巧,学会了一手好木匠活却又染上了赌钱瘾,荒疏了活计,还不时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偷拿出去变卖,包括父亲在世时珍爱的一块镀金老怀表。好言恶语,都劝他不转。母亲视他忤逆,心气败坏,缠绵病榻的日子便更多了。

    吱扭推开两扇长长的木门,蓦然见着一个男人瘦长的身影,顿时吓舒云一跳。其实将吓未吓之间,直觉已告诉她,这是方家二少爷方卫征。

    “你来了!”卫征站起来说,“我给你带了一本新出的《平民》杂志,还有两只蛤蚧。”

    当他把两只晾干的蛤蚧举到她面前时,她不由得心中一悸,说:“这东西像癩蛤蟆似的,看了不舒服。”心下却生感激,上次无意中说了母亲需要蛤阶配药方,又因这药贵,没舍得配,没承料卫征今日就给送来了。

    却并不想得卫征的好处,就问:“多少钱?”

    “一百块。”卫征盯牢她说,“换了别人,一百块我还不卖呢!”

    “你一定可以发大财的!”舒云笑道,“你不要钱我就不要你的,我自己去买。”

    “街上的药铺断这味药已经很久了,这还是我叫同学从外地带来的。”忽然凑近了说,“舒云,爱你的这颗心可是拿钱买不到的!”一双手便捉了她的手。

    年初以来,卫征对她有类似亲昵的话语和举动,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起始,舒云认为这不过是大户人家子弟的轻薄,只要不十分过分,也能忍了,何必惹出一些不好听的是是非非;后来见他歪缠得紧,一封封滚烫的情书不时塞在她枕下,还举出古今爱情一些伟大的例子,说他自己注定是一个旧世界的叛逆者云云,舒云就觉得需要认真对付了。

    舒云知道,方家三个少爷,都箅得聪明争气,老二方卫征尤显得高人一头,四岁就发蒙读书,被先生称为:只要发奋精进,堪可造就一代不世之才。后来他在上海东吴大学读法科,全家都相信,方家必出一个大法官。殊不料他连毕业证都未拿到,肄业而返。返家的时候,失魂落魄,瘦脱了人形,一副神经兮兮。据说是苦恋一个女同学未果,失恋所致。

    舒云听到这一幕以后,心中曾感叹:痴情到这一步,也算难得的了。所以日后服侍起他来,尤其用心。

    丽珠比自己先进方家,舒云那时看得出卫征对丽珠是很有好感的,有一次还看到他俩在后院接吻,但这事她跟水秀都没说。舒云知道丽珠老辣,未必看不出玩火的危险,事情若无百分之百的把握,丽珠岂肯失守城池。

    如今卫征掉转头来追自己,舒云就要怀疑,要么是卫征朝三暮四,要么是吃丽珠不着反过来欺负自己,想到这一层,舒云就有些愠恼,有些委屈。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舒云又认为卫征的心地还属善良的,正因如此,尽管他追逐她,她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拘谨和困窘,相反她觉得总是自己居主动的时候多。因了这一层,她后来就不十分讨厌他的追逐了,偶尔的,心里还有几丝甜甜的感觉。说到底,他方二少爷毕竟还是有身份的呀。

    舒云信手翻翻那本《平民》杂志,心想识了字真好!每当看杂志或是写信的时候,她心里就油然而生几许庄重,甚或心里要问问一这个正在看书和写字的人,就是舒云吗?若是父亲仍活着,会有几多的喜欢!一时间,眼角儿就潮润润的。

    她把蛤蚧收在一只小小的藤条箱里,怕的是水秀回来撞见,又要叽哩哇啦地乱说。心想,日后总找得到办法,还二少爷这个礼的!

    方卫征见舒云对自己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心里越发像有一根馋线吊着,松一阵紧一阵地难受。不错,他确实亲昵过丽珠,直到现在也说不上对丽珠有什么反感。跟丽珠在一起,她对你表示得过于关心,所以总显得她比你大。舒云也未必对人关心得不够,却有分寸和尺度;再说,舒云的气质里总有一种含苞欲放、楚楚怜人的清雅,很容易让男人陷人到情思飘飞的氛围之中。

    此刻,她的手早已自然而然地滑落,卫征的手心里依然有一种滑腻的感觉。卫征想,舒云属于那种不刻意追求什么,一切却又浑然天成、恰到好处的姑娘。暗黄的灯光下,她的下巴越发显得瘦削,容长脸儿弯弯眉,一只挺翘的鼻子总有几丝顽皮的意味,单看那双墨漆黑黑的眼睛就不像是个粗使丫头。卫征曾想,难怪父亲用熟的丫头不肯轻易置换,像舒云丽珠这样的姑娘,不是可以随便找到的;惟水秀粗气一点,做些事来却也麻利细致。

    心灼热,一时却不敢有遂心的动作,只望着她说:“你在我面前,竟一点也不害、害怕。”原来是要说害羞的,却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一个“怕”字。

    舒云就有噗哧一笑:“你又没长青面獠牙,我怕你做什么!”由她的话,卫征这才记起,今晚来找她是有个会让她高兴的话题的,说:“过两日就是二月十五,东山栖霞宫的打醮就定在这个日子。听讲今年的打醮因旧宫新建,会搞得十分排场,东西南北的戏班子都汇聚而来,准备搭台唱戏的。”

    舒云果然有兴致,说:“鬼神住的房子,倒没多大意思,有那么多戏可以挑着看真好!”又愁道:“只怕先生太太,未必会让我们都去的。”

    卫征蹙了眉说:“爹娘那我去说,一年一度,又哪算得过分呢!”

    舒云说:“到时候,家里总要留人做事的。”在方家,若论屋内的活计,还要算舒云做得周密细致。

    卫征甜着声音道:“要留也该留别人做的。”身子挨过来,又执着了舒云一只手,另一只手早在她耳垂子上捏了一捏说:“薄薄的好挂坠子。”

    舒云没提防这一下,脸忽地一红,正不知怎么推辞他,门外撞进来水秀。

    方卫征说:“休息吧,我回房去了。”舒云有意抓起桌子上的杂志遮掩说:“慢走,谢谢了!”水秀捧着一包油炸兰花豆,满嘴嚼得有味,顾不得说话就把双手朝方卫征跟前一递。方卫征生怕那油纸玷污了衣服,连连摆手,跨出门去。

    水秀这就对舒云笑说:“好大的架子呀,怎么不出去送送二少爷!”

    舒云不理她,坐下来翻那杂志,随便地就翻到一篇《婚恋自由之管见》,这“管见”二字她没听说过。

    水秀说:“你跟我端架子倒没什么,跟二少爷还是见钩就咬的好,没见近一段日子,来给二爷提亲的还不少,你身边也未必就没有人再打他的主意呢!”

    舒云知道她指的是丽珠,就说:“别人归别人,我哪里敢高攀呢!”

    水秀嗤道:“眼下有身份人家的少爷娶侍女的并不少,前桶巷张家那一对私奔到上海完婚,你也听说了吧?”舒云笑她:“你倒晓得什么私奔不私奔的。”

    水秀不理她,继续说:“方家先生比张家先生又开通得多,未必会怎么阻拦的,况且他们也知道,二少爷情痴起来,那是要死要二活的。”

    舒云摇头道:“门户悬殊太大,终究是难得幸福的。”

    舒云在进方家前后,母亲给她讲了好些被大户人家始乱终弃的女人的故事。舒云知道母亲的用苦良心,要母亲放心,说自己会处处谨慎的。

    水秀叹道:“你若嫁了他,等于鲤鱼跳龙门,以后做了少奶奶,给方家添了孙子,谁又敢不待见你!荣华富贵一世,以后做了老奶奶,越发神气,吆五喝六的,有多少人派给你支使!”

    舒云拍掌笑道:“好长眼光的水秀!我把这少奶奶老奶奶的风头一起让给你,我就做你水秀奶奶一世的侍佣,可好?”

    水秀也笑弯了腰,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来挠她,两人追逐得一屋子飞笑。

    丽珠因给非非讲课,所以单独有一间房子,这也是她感觉自己终究还是与舒云水秀有别的地方。这时她过来问:“什么开心事,笑倒两尊佛?”

    舒云说,水秀吃了豆子满手油,拿她的衣裳当抹布呢。丽珠眼尖,早已看见了桌子上那本杂志,拿起来问:“卫……方卫征来过了。”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急促了,转圜道,“这本是新的。看标题会有些味道。”

    舒云看她微蹙的眉尖,说:“你看书快,先拿去看吧,二少爷说,这个院子里头,看书最快的就数你了!”

    丽珠心里高兴,却有几分不信任地看着她,问什么时候,方卫征说过这话。

    方卫征不爱听二少爷这个称呼,认为是十足的旧派加俗气。他让她们三人或称他方卫征或称他卫二哥。这两个称呼,舒云都叫不出口,前一个太生硬,后一个太糯软。使用了这两个称呼的惟有丽珠,没人时称他卫二哥,甚或就叫兰哥,有人时称方卫征。为难的是,在方先生尤其是方太太面前,这两个称呼都不好用,那时候就只好与舒云水秀一样,叫他二少爷。

    舒云说,二少爷那话就前日在廊下说的,水秀当时也听见了。水秀不愿让丽珠尽听遂心的,眉毛一挑,把丽珠询问的目光反拨回去,道:“二少爷是说了这话,二少爷还说,你舒云更了不得,没有正经老师教过都会看书,若得个正经老师教,只怕能起飞呢!”看见丽珠脸色一白,她越发添油加醋道,“我看二少爷心慈情痴,那意思是日后必定送你上个正经学堂的!”

    丽珠看出水秀的用心,脸上一沉,并不搭理她,故意捡书刊上一些文雅的话题来与舒云说:“……上期杂志的封二有一个画谜,画面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只黑狗,谜底是一个字,你猜着了吗?”眼神却向水秀挑衅。

    除了钞票,水秀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还是舒云教她的。丽珠不爱教水秀,嫌她笨,水秀也觉得自己与文字没缘分,不爱学。此时她却难以忍受丽珠讥嘲的目光,一时又没话可说,只有狠狠地咯嘣咯嘣地嚼豆子。

    舒云说:“我看了,我最爱看画,只怕那一字里有个黑’,还有个犬’,黑加犬,组个什么字,我就不晓得了。”

    丽珠赞道:“你巳经猜出来了呀!是个默,默默的默。”舒云于是拿笔叫她写出来,舒云说她今天又认了个新字。丽珠说:“像你这么灵巧的心眼真是难得,日后学会了查字典,学起字来就更快了。”

    水秀赶紧咽了满嘴的豆瓣,迸出一句:“要不怎么会让二少爷看得人迷呢!”

    丽珠的好心境顿时又让她给破坏了,却发作不得,便返身回屋去睡。

    舒云与水秀躺下以后熄了灯,月光从窗格里灰亮灰亮地洒进来,尘埃一般地溅开去。檐角的泥窠里,几只不肯早歇的雏燕嘴繁话多。

    水秀说:“天暖和了,身上这床大被子盖得有几分燥热了。”说着便把一筒雪白的胳膊和一段壮实的大腿伸出来。

    舒云说,才是早春二月呢,还有倒春寒呢!又说:“你身上阳气十足,所以怕热不怕冷。我正跟你相反,这种天在被窝里一晚,手脚都不温的。想去拣几帖中药来熬,一直没拣。”

    水秀说:“那我匀点阳气给你如何?”又说,“其实也用不着吃中药,结了婚以后,自然就好了。”舒云问为什么。

    水秀说:“男阳女阴呗,互相采采就好了。”舒云啐她:“这个你倒懂了!”水秀说,这是魏老婆子讲的。

    魏老婆子嘴粗,平素说起一些荤素事来,那是连男人也不敢相对的;心却善良,视几个丫头如己出,不分厚薄的。

    舒云说:“魏妈最看中你壮实的身子,怕是想要你做儿媳呢!”魏老婆子的独生子是中药铺的店员,一副灵秀模样,身体不好,时常犯病。魏老婆子心疼儿子,三天两头把他领来,省些扒些好吃的给儿子。方太太看着不入眼,多说却无益。一则魏妈在方家内外都很人缘,一张嘴说好说歹,人皆相信;二则方家一个瘫老爷们,屎尿在身,除了魏妈,谁敢一日几遍的揩洗认真,闻不到半点异味。

    水秀并不躲闪,说:“华荣那模样虽瘦点,却是一副机灵。据说他原先也没念过书,在中药铺学了一年徒,就什么药单子也认得下来了。那个药铺子在城东,药屉子那个多,在城里怕是头一号的。”

    舒云问她几时去过的。水秀说上个月同魏老婆子过去的,魏老婆子掖了一只红烧蹄胖给华荣。舒云说,过些日子到那里去给母亲拣几帖药。水秀高兴地说,愿意陪她一道去。

    舒云在厅屋里剥豌豆,方卫征过来告诉她,去栖霞宫看戏打醮,爹答应了,这会正叫你去说话呢。

    舒云问,叫她去说什么。方卫征说,大概是想问问你愿不愿去,他好安排在家里做事的人。要看戏,就必定要在那待两晚的。“你就讲,你从没去过,很想去的。”

    舒云过来的时候,方先生一人在屋里读《申报》。他在白衬衣上结了条暗红的领带,外面只穿了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方头皮鞋上一尘不染。舒云感觉,方先生是很善于保养的,看上去不到他的实际年龄。

    方先生放下报纸叫她坐,果然就问:“栖霞宫你去过没有?”舒云答没去过。她大概很小的时候同父亲去过一次,朦朦胧胧地有点印象。

    方先生说:“那你就同卫征他们一道去。佛道两教同处一山的不多,栖霞宫能得到较大发展,正得益于两教争锋。”

    方先生认为,若是与佛教相比,道教倒有些实际作用,如炼丹是化学,打拳气功是运动,治病是医学。

    舒云对佛道两教,既不懂也不感兴趣,但她喜欢玩,也喜欢看戏。方先生就给她讲,往年栖霞宫的斋醮节日演过一些什么戏,又问她喜爱看些什么戏。20出头的姑娘,舒云喜欢的自然是爱情戏,尤喜看那种恩恩爱爱、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爱情戏,那回看了大戏班演的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返家上床,依然泪湿枕衾。此时她却说:“什么戏都喜欢看。”

    方先生盯着她说:“喜欢看戏好,戏就要看名角的,那一招一式一个唱腔,都能见出与众不同的功夫。”方先生扳着指头,述说一些艺冠群芳的名角及其拿手戏,说到兴奋处,不禁神采飞扬地哼了起来。

    舒云瞥一眼方先生,又瞥一眼里屋书房那满腾腾的书架,心内道,方先生真是个学问深厚的人。惟可惜他满腹学问却不得世用,多少年的好光景都在方家老宅内无端地消磨掉了。或正因如此,他才对在日本留学的老大和北平念书的老三寄予厚望,对半途辍学而返的老二,那是恨铁不成钢。

    待得方先生问她,她才醒过神来说,她看戏多半只能瞧个热闹的。

    方先生说:“说起来不怕你不信,十多年前我还演过戏呢,不过是话剧。”

    舒云问他话剧是怎么演的。方先生告诉她,话剧只说话不唱段子的。舒云说,只说话那有什么好看的,平日不时时刻刻都在听人说话么。方先生笑了,说话剧里是有故事的。说着便站起来表演了一段“说话”。

    舒云没料到方先生如此随便,这才觉得以往是把他的严肃夸大了,忍不住被他俨然的神情逗得笑起来。

    方先生收了身势,端起那把竹节状的紫砂陶壶,却并不往嘴里去,只温和地看着她。

    敏俐的舒云即刻就能从男人这种温和中感觉到异样的滋味,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乱跳,一张脸蓦然就红了。方先生的语调越发柔和了:“你坐,你请坐。”舒云就在他对面坐下了,心里忐忑得很。方先生说:“我知道我家方卫征,一个时期以来,对你有些……”舒云没料到他突然之间会说这个,一愣时发现方先生正在等待她的表情,于是匆忙转过脸去说:“我知道二少爷是拿我开心的。”又觉得这话说重了,想了想说,“二少爷人品出众,找个又有文化又贤淑的姑娘,那是很容易的。”

    方先生足足默了一刻,见她不再说话了才道:“舒云,你到我们方家几年了,能看出吧,我们方家同其他大户人家还是不同的。长幼虽有序,尊卑观念却消淡。我算是新思想熏陶过的旧先生,良莠难免集于一身,但对女儿婚恋方面的事情,向来不准备干预,因为从我们这一辈向上数,不知有多少人的婚姻幸福,断送在强迫,二字手里……”

    说到这里,方先生的嗓音里竟有些颤抖。舒云不禁耸然一怔,心想,方先生和方太太是门当户对的一双,莫非其中还有难言的隐曲吗?

    “不过对卫征这孩子,我想不避家丑多说几句。他的肄业而返,你和丽珠都是知道的。他人不笨,但从小即感情偏执,甚或可以说,在情感方面,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子;所以他永远需要一个情感心理比他成熟的女子呵护着他,这个女子在他身边,只能有一小半的时间是妻子,一多半的时间是母亲。说到底,这个女人要能忍受他恣意所为的一切。这对你来说未必是合适的了,尽管你能干,但在情感方面你只能接受一个情感十分正常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能给你提供一切庇护和依托,所以如果碰到这种男人,他的年龄即使比你大一截,也是无妨的……”

    方先生说完之后,就静默在那里,满目温和。舒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如蒙父爱的感激,鼻腔便有些酸酸的道:“二少爷是个好人,我想,先生和太太能给他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

    方先生就说:“我的故交旧友里头,有两个千金还是不错的,只是还没有最后给他选定。”方先生端着茶壶过来,拍拍她的头说,这次去东山,除了她和丽珠,叫魏妈和牛宝同去,把非非一同带上。

    舒云说:“那家中岂不是没人做事了。”方先生一笑:“难为你十分顾及这个家!魏妈也常夸你敦厚心慈。家中那两日,留水秀下来照应,另还有两个短工在家可以帮着做粗活。原本我也可以陪你们一同去的,但我任了城里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副主任,那两日有行政公署的督员来检查,必须守候在家,所以……有牛宝护驾,加上魏妈的细心干练,我倒是可以放心的。魏妈是活出了人生经验的,一般的文化人未必可以比她。出门在外,多听听她的话是不错的。”

    舒云频频点头,对主人的那份心中感激,溢于言表。正说话间,方太太悄没声息地进来了,看看方先生,又看看舒云说:“我到处找你不见,却在这里!”舒云的双颊,就不争气地晕红了。

    水秀跟魏老婆子说,要陪舒云到华荣的药铺里去拣药。魏老婆子一边说,华荣两星期没来,他这边又忙得腾不出身子过去,一边就将平日积横的吃的用的翻出来,严严实实地码在一只竹篮里。装完了,想了想,又从小橱顶上的瓦罐里找出一包杨梅干来说:“华荣顶喜欢吃杨梅,这还是去年我给他做的,糖渍过,火焙干,经得放。先前带去的一包不知他吃完没有。”说时只把一包杨梅干匀了一半出来,她叹了一口气说,“华荣待人太大方,无论酸的辣的带了去,总吃不到几天的。”

    出门以后,抄近路走20分钟就到了。这是一个老字号的药铺,所以虽然偏处城外,依然生意兴隆。

    刚要跨进来时,扑鼻就闻到一股药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中医就在一隅坐堂问诊。有几个男女病家,坐在长凳上候着;一个妇女手中的孩子,瘦小似猫,啼哭的声音却尖亮如锋刃。

    在后院找到华荣,他正蹲在那儿用铡刀切黄苗,蹲在那的姿势很优美。

    水秀叫了一声“华荣”,心疼地看着他额前的汗珠,又看看满堆的黄芪、党参、当归等药,说:“反正是要煎煮的东西,你就不能铡粗些!”

    没待华荣说什么,水秀已经推他到一边,拿起铡刀把子铡起来,黄芪顿时纷落如雨。

    华荣在一旁翻出一包卤蛋剥了吃,一边说:“水秀你比我还有力气呢!”

    水秀说:“一日三餐,你的饭也不知吃到哪去了,瘦得那张脸!也难为,你是馆子里的筷子,天天吃鱼肉,就是长不胖!”

    华荣道:“螺丝有肉在壳里嘛,何必放在脸上招摇!你没见我胸脯前两坟肉,那个结实。”

    水秀就温情了双眼看他说:“也没见结实到哪里去。”华荣看她使劲时胸脯前上下跳荡,就涎着脸开玩笑:“要同你比,只怕我是竹子开花,要败了。不过我眼不见心不实,惟恐你那里面藏了两只皮球呢!”

    水秀就啐他:“你妈一张刻薄嘴;你呢,一张嘴邋遢得别人都不愿用火钳子去钳。”

    华荣一张脸就沉下来了:“你倒是有权刻薄我妈,她生得下你!”

    水秀没料得他会生气,缓了嘴说:“我和你妈亲热,平日说说笑笑那个随便!舒云知道的。”

    舒云正待说话,店堂里出来个姑娘,看一眼舒云和水秀说:“老板讲当归没了,要你挑些好的先切。”

    华荣即刻站起来,脸上忽然一红,对那姑娘说:“珍子,这两个是同我妈在一起做事的舒云、水秀。”说着就到一旁去拣当归。水秀敛了眉看珍子姑娘。珍子姑娘微笑着看她。水秀想笑而笑不舒展,一张脸就有点苦。珍子就转过脸来朝舒云点点头。

    舒云看珍子这姑娘是十分的瘦弱,皮肤白得像是终年没见太阳,一双凤眼却大而又深,尤其那撩人的双睫,长得不像是真的。

    华荣说,珍子你午饭就在一起吃。珍子说不了,中午要到婶娘家去裁衣服。待她走后,华荣说,珍子裁剪衣服,那是又快又好。求的人多,忙个不停,所以累。

    华荣请水秀舒云吃中饭,因他妈带来好几样卤腊荤腥,所以他只添了两只素菜便摆满了两只方凳。

    筛了三碗老水酒,舒云一沾嘴便觉得呛喉,华荣却激得水秀转瞬间就同他干了两碗。两人虽然旗鼓相当,却都不胜酒力。舒云劝水秀少喝,吃了饭就要回去的。水秀红头涨脸,脱了外衣说:“老子今日非要扳倒他才箅!”一双眼便努出来瞪着华荣。华荣一张脸也在熊熊燃烧,他瞪着她的胸脯说:“这只碗还不如你的那东西大,你喝了我一定喝。”

    水秀也不吭声,咕嘟咕嘟,就把满满一碗饮尽了。脸越发红,胸脯越发起伏。

    华荣嘿嘿一笑,端起碗来,久久地喝了一口,拿起抹布擦擦手,又擦擦嘴。

    水秀跳将过去,一只手就摁住了他的腮帮子叫道:“你吐,你小子敢吐!”

    华荣一手拽住她的辫发,两人都站定不稳,跌倒在地,扭作一团。

    舒云忙去护凳子叫道:“菜碗!菜碗!”两人在地上扑腾了一阵,华荣忽然骑在水秀身上,水秀就不动了,华荣也就一动不动。

    舒云心里一跳,就去拖华荣。华荣刚被拖开,就吐了,险些吐在舒云身上。

    水秀依然仰面躺在那里,嘴里含糊了:“好小子,你欺负了我!到底,你输了。”

    望着似醉未醉的水秀,舒云心里骤然滚过一道悲凉。

    去东山的日子,风和日丽。

    平展展的黄土路上黄尘滚滚,十分热闹。人力车、脚踏车、骡驴马牛车,混间杂沓。

    方先生大方,雇了两辆双驾马车,也不分内眷侍佣,分乘而去。

    方卫征与舒云、丽珠同乘在前一辆车里,同车的还有魏妈和非非。

    方卫征一时兴起,唱起了《借东风》里诸葛亮的段子: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虽未响遏行云,倒也字正腔圆。

    丽珠今日薄施粉黛,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方卫征,没待方卫征停声,她就哼唱起来了,哼的是《天女散花》:祥云冉冉婆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崖前。方卫征大笑道:“上东山去,唱你这个段子,倒正合拍。舒云,你接丽珠的,也来一段!”

    舒云正同魏妈低声谈讲,这时抬起头来说:“我哪里会唱呢,就是会唱,也不敢在丽珠后面,那是荷叶当伞,难遮羞呢!”丽珠没有停腔,倒越发响亮了: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相,有善才和龙女站立两厢;菩提树檐葡花千枝掩映,白鹦鹉与仙鸟在灵岩神縿上下飞翔;绿柳枝洒甘露在伞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分落十方;满眼中清妙景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魏妈拿眼角瞄着方卫征和丽珠的热闹,道:“他俩搭戏,倒正好天造一对。”又问,“舒云,告诉魏妈,家里给你说了人家吗?”

    舒云摇摇头,想到母亲在家卧病,自己居然出来玩耍,心中就隐隐不安。

    魏妈依旧咬她的耳朵道:“我家华荣,那是不配,不然,那是我魏老婆子的福气!”

    舒云默然一笑,就说:“没你这般能干的,谁敢做你家的媳妇呀,还不被你给骂死!”

    魏妈拍掌:“被窝里头不见针,不是婆婆就是孙!我哪样角色做不得,几曾端过来辣婆醋娘的架子!”

    舒云说:“我看水秀对华荣是一片真心呢,华荣倒是怎么想的?”

    魏妈叹了口气:“水秀是个能干姑娘,我中心中意,问过华荣,他不吭气;问急了,他就说:她那样粗壮,我哪里配得上。我说,你这样一个瘦弱身子,倒正需要一个粗壮的来帮衬你呢。他就说,他娶媳妇,并不是要找个做长活打短工的。这事需要慢慢劝导,华荣不似你,有点犟脾气,有点死脑筋。”

    “我可经不住夸的哟,魏妈。”

    “舒云你灵秀,上下都得人缘,更得男人喜欢,不要说方家的男人,华荣才见过你几次?就总讲你的好。我的想法同别人不一样,我看做女儿身比当男人好。男人生成的命,是富贵跑不掉,是贫穷躲不开;女人就不同了,嫁富得富嫁穷得穷,那是可以变的。”

    “魏妈你做女儿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么?”

    “瞎,我要是那时候就这样想的岂不好了,哪会今生今世地给大户人家做老妈子!人要活过了头,才看得清以前走的路不是……”

    舒云思忖着她之所言,觉得未尝没有道理,却说:“自身没根基的,嫁了个阔户招气受,这种例子也见得多啦!”

    魏妈紧接着说:“那就要有眼力看准人家!海富绸布店的凤妹子被袁老板收了做二房,袁老板比她大二三十,疼她怜她,那是胜过待自家儿女!哪里会比正房的差!”

    舒云不以为然道:“袁老板没有儿女,他的正房又仁厚,这样的例子哪里好去找第二个呢?”

    魏妈说:“舒云你灵秀,却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舒云不解。

    魏妈一脸正色说:“方先生胜过袁老板,几多几远!”牵扯到自家主人,舒云一时无话可说。魏妈继续说:“凤妹子再聪明不过,她和袁太太是油烧的蜡烛,一条心,把个家整治得红红火火,几多人羡慕。你想,再过一二十年,袁老板和袁太太都老了,这个家究底都是她凤妹子的了!”舒云就笑:“魏妈后悔不能够年轻个二三十,不然的话……”魏妈不堪回首似的:“所以我要好心劝劝你们这几个柳叶花枝的丫头呢,莫做牛犊子叫街,懵里懵懂,自己的幸福自己争得来。”与丽珠对唱叫闹了一阵子的方卫征就问:“你们谈什么秘事,那样多的趣味?”

    魏妈说:“听你二人唱戏呢,不过是些家长里短。”舒云见丽珠瞥过来的目光里有一丝暗暗的得意,猜测她心思鬼窍细致,是不是就把她与魏妈的对话偷听了去,心里蓦然就有了一层不舒惬。无怪水秀常常对丽珠不满,她这个人,有时是过于精明了。

    一路上,丽珠虽然哼唱个没停,耳与眼,却不时溜到里厢来,魏妈与舒云的对话,她已听了个大概。心中一喜:魏妈果然就做了方先生的说客。

    方先生找魏妈去说话是昨天晚上,丽珠似乎听出方先生的叫声不如过去的沉着,就尾过去,进了隔壁的小佛堂,一面佯作用鸡毛掸子扫尘,一面就支起耳朵偷听。

    那一刻很安静,落日把余晖收尽了,院子里依然敞亮。小佛堂里多日未燃香火,佛龛前一对半残的红烛无语凝噎。

    方先生道:“魏妈你在方家一向尽心,我父亲惟其得你精心服侍,才有今日的清爽舒适。”

    “那是老太爷自己的福气,我一个粗老婆子,哪里会做事呢。”魏妈的语气里,依然听得出几分高兴。

    “华荣这段时间没见照面,他也不小了吧?是不是在闹恋爱?”

    “凡事他也不大跟我讲,作兴是,作兴也不是呢。”

    “他想谈个什么样的姑娘?”

    “穷门窘户的,能有个什么高攀,我想只要那人好,身子没病没痛,就中意。”

    “到那时候,提早给我个招呼,多少总能帮点忙的。”魏妈似有一愣,方才十分感激道:“谢谢先生!”

    “你和舒云等人在方家做事,你们把方家看成自己的家,我也把你们看做方家的人,并不见外的……”魏妈连声说:“那是,那是。”

    “三个丫头里面,丽珠聪明,水秀能干,尤其舒云……”方先生有一声并不响亮的咳嗽,才理了理嗓子道,“舒云这姑娘,温文尔雅,娇而不媚,甜且不俗,虽然出身小户人家,那份秀慧的资质,却是可以同大家闺秀相匹的……”

    隔壁的丽珠,起始听得先生夸她聪明,正有一喜,忽又听得大段赞美舒云的言,转瞬心中冰凉,没承料还是跟自己学字认画的舒云,在方先生眼目中,竟有这般媚惑。

    一头想一头听,丽珠蓦然悟到:方先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想娶舒云做二房!

    一旦明了这个意思,丽珠心里的那层嫉妒转瞬间烟消云散。方先生既然生出了这样的念想,方卫征对舒云的追求就遇到了严重的障碍。这岂不好!可笑这个精明能干的魏老婆子,好一阵都没有悟出方先生的意思,丽珠恨不能跑过去,捏住她的耳朵猛喝一声。

    丽珠正在这边七心八铙,一杆鸡毛掸子也攥出了水,没料到牛宝拎了只盛杂物的洋铁桶走了进来。丽珠生怕这边的响动坏了那边的谈讲,急步到牛宝身边,做了个手势把他叫出来了。走出好远,丽珠才对莫名其妙的牛宝说:“一桶垃圾杂物,哪里不好放,若叫老太爷看见了,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

    此时,心境既好,又为了不让方卫征注意到魏老婆子对舒云的娓娓游说,丽珠才兴致勃勃地清唱个没完。

    栖霞宫附近的空地都被捷足先登的戏班子占了,也有没来得及搭台的,却用石灰线或布围子圈住。方家一行,住的是门面光洁的琼筵饭馆。站在饭馆后面的山坡子上,就可以看见不远处新漆鲜亮的栖霞宫。

    吃罢过时的午饭,方卫征就把丽珠和舒云叫去逛栖霞宫,同去的还有牛宝。非非到底小,不经旅途颠簸,魏妈就服侍他睡了。几个内眷,对逛宫并无兴趣,就在屋里歇息。

    宫前坪地上筑了一座阔大的斋坛,里外三层,每层都用绳子编织竹片做了圈围。坛中央一盏长九尺悬九灯的长灯已经安好,还有两个人在坛周围安扎色灯。

    方卫征对舒云丽珠说,坛内的灯是极讲规矩的,坛外的灯可多可少,无关紧要。

    舒云说,这种排场,也是费钱的。

    方卫征说,这种斋仪,主角并非道士,是为祈福而来敬神建斋的俗人。说时他就问一旁扎灯的人,这次可有名声响亮的斋主。扎灯人说,第一位来祈骧的斋主就是本县的陈父母官,他的母亲前不久摔折了一条腿。

    舒云见方卫征逛得匆忙,惟对各廊前楹上的对子看得仔细,夸一句:“这对子意思好,也工巧。”或说:“对子不行,字倒耐看。”不待舒云开口,他就一写一句念给舒云听。

    舒云这时就瞥见,丽珠一张脸是阴的。跨出门来,又到处寻找戏招贴看。

    有吴昌龄的《风花雪月》、马致远的《黄粱梦》、朱有燉的《蟠桃会》以及汤显祖的《邯郸记》等等。方卫征也只顾脸朝舒云解释,哪个戏演的是符箓派道士驱鬼降妖,哪个戏演的是名士隐居修炼,哪个戏演的是神仙庆会……

    舒云就想,方家二少爷虽是中途停学,肚子里的墨水还是多的,也难怪丽珠会喜欢他。若不是担虑彼此门第太不般配,自己心中未必就会拒绝他呢。又想到自己年岁已不算小,以后会落个什么人家,至今是瞎子望天窗,不明不白的,心里头就怅怅的好没留。

    回头见丽珠没情没绪的,舒云也顾不得方卫征仍然说在兴头,说时候不早,晚饭后再出来看灯。晚饭方卫征要吃锅贴,需等。

    丽珠和舒云各端一碗炒米粉回屋来吃。等锅贴的任务交给牛宝。方卫征叮嘱他,一定要站在厨房里盯着,碗疾须用开水烫净。

    米粉里放了很足的干辣椒和葱头,两个姑娘吃得很过瘾,辣得咝咝地吐声。

    舒云见她不吭气,找话同她说:“水秀失了一次看戏的机会,很可惜的。”

    “她未必看得懂的,所以未必有兴趣。”

    “这种热闹,一年也难看一次的。”

    “我可不是光为看热闹来的,我想,方先生舍得出这笔钱,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看热闹来的。”

    舒云情知她心里不舒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什么也不想再说,默默地把一盘米粉吃完了。心想,因为方卫征,丽珠对自己是越来越提防了。想同她掰开来谈谈心思,只怕她会认为你假撇清,未必肯信的。

    米粉咸了,端起一只把缸刚喝了一口水。丽珠忽然尖叫着:“你干嘛喝我的水!你干嘛用我的把缸喝水!真不讲卫生!”舒云生气道:“喝错了把缸,你也用不着这样!”

    “你还有理!你就是不讲卫生!下贱!”舒云火起,劈面给她一巴掌。丽珠一愣,哭骂着扑上来扯舒云的辫发。

    牛宝闻讯跑过来,把二人扯开了。方卫征站在门口问:“什么事?”

    丽珠嚶嚶地哭得更伤心了,嘴里仍在嘟囔:“不讲卫生,只有畜牲才不讲卫生!”舒云也不解释,咬着唇走出门外,顿时泪流满面。过了一阵,方卫征过来说:“你原谅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她大概是来例假了,有的女人,这个时候情绪会不大好。”

    舒云顿时有些羞赧,这种话,他居然好意思对你说!一个未婚男子,怎么会这样细致地知道女人,是他从书上看到的,还是丽珠果然就敢这样同他说?

    方卫征要她与魏妈牛宝一道出去看看彩灯,他留下来陪陪丽珠。

    出去路上,魏妈说:“丽珠是越来越娇气了,有二少爷宠她,也是她的福气!”

    牛宝直不通通道:“二少爷喜欢的是舒云,她是泼醋呢!”魏妈紧接口说:“舒云心里是明白的,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年纪,配什么样的男人可靠不可靠。这一点,丽珠却迷糊,别看她还是念过几年书的。”

    舒云把魏妈一路过来的话咂摸了一遍,知道她的用心,顺逆的话皆说不出来,只好由着她继续开导,心思却放在同非非的玩耍上。方先生的这个长孙着实聪明,记性又好,那是见了新奇就要问的。带他出来,嘴巴休想有一刻停歇。

    琼筵旅馆虽已客满,晚饭后携眷同侣的,都出去玩了,一时就安静下来。

    方卫征说:“我这里有好茶叶,给你沏一杯如何?”丽珠却端起他的把缸喝了一口。

    方卫征皱皱眉说:“刚发过舒云的脾气,你这就卫生了!”丽珠异常娇柔了说:“我不嫌你嘛,也不许你嫌我的。”方卫征走到窗口,窗口后面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子,月光洒在上面,像是一层湿雾。今晚,他想同丽珠谈一谈,他要告诉她,彼此间其实没有爱情,以前他对她充其量是好感而已。他不希望因为他对舒云的爱,招惹得她醋意频发。他闹不清是在树林子里还是这静寂的屋里,更适合同她谈这样的话题。

    这时,他听到她过去悄然关门,而她湿热的呼吸很快就熏在他,的脑后。

    “卫征。”她唤道。

    这时候这样的称呼分明更多了生疏,他不禁心中一跳。返过脸来,她只穿了件圆领内衣,外面是一件薄薄的浅绿色的毛绒背心。她的眼眸里祥和温淑,一片柔情,道:“我这几天人不舒服,难为你愿意陪我在屋里说说话。”

    方卫征没自持的,就一把挽住她温沃的腰身,慢慢扶坐到床头。

    “今晚月色好。”她倚着他。

    “晴爽天也是祈求来的,据栖霞宫的斋醮节从来都是好天气。“他的一双手就在她的内衣里盘桓。他内心嘲笑自己:你今晚留下来,难道是为了这样?”

    丽珠居然有了配合,这是不曾有过的。以前几次格外的亲昵,她都太冷静了。

    他此时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但是如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惯性推他向前滑行。她一步一步地放开,热烈而有节奏。方卫征不禁惊讶她的熟稔。方卫征情愿相信这是一个聪明女人天性的智慧,这是不需要凭借经验而只需内在情欲导引的。后来,她就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的脑子里有过片刻的空虚,然后就想:刚才那一刻,他好像迷失了本性似的有几句脏话,她似乎坦然。若是换了舒云,也会如此坦然吗?

    “舒云。”丽珠说,“你知道谁看上了舒云吗?”

    “谁?”

    “你猜。”

    “你是抱住葫芦不开瓢。”

    他被她的冷静激怒了:“天底下除了你,没有聪明人!”

    “你是你爹的儿子,日夕相处,就没看出你爹的盼头?”方卫征一愣,转瞬叫道:“你胡猜!”

    丽珠一声冷笑:“到底是当局者迷。”

    “我爹若有那念头,又何必等到今天?”

    “那你有勇气问他,才是标准答案。”

    “况且,他还是新生活运动委员会里的负责。”

    “新生活章程里莫非有不准娶姨太太这一条?即使有又能约束得了谁?联防马团长不也是你父亲的座上宾么,他有大小一共五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