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珠就把来东山前,方先生与魏妈的一席话,抖落个干净。方卫征一张脸就灰在那里,眉头紧蹙,好一阵才说:“莫非爹爹早就把这个意思透露过舒云,所以她才觉得尴尬,对我若即若离,不冷不热。她心里,也不知究竟偏重的是哪一头?”
丽珠看他对舒云依然一往情深,极是不悦,道:“我相信你今晚那一刻,不至于再七岔八想了吧。”
方卫征顿时有一种落人了圈套的感觉,对她油然而生厌恶,一句话不说,倏然起身穿衣。
这时院子里有了非非的叫声,舒云她们观灯回来了。方卫征一边系扣子一边催促道:“快,快起来。”丽珠问:“我的内衣呢?”慵懒地坐起来。杂沓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慌乱中,方卫征扯熄了灯。他在丽珠耳边说:“别吭声,舒云会以为屋里没人,等她走开以后,我再出去。”
有了敲门声。
丽珠却应了声:“等等。”又对方卫征说,“你这不是个办法,她们越发会疑心的。”
丽珠拧亮灯,从容去开门。她连外衣扣子也没扣上,一头乱发。
门开后,除了舒云,还有牛宝,魏妈,非非叫口干,要吃茶。众人都一愣。
丽珠却笑道:“进来呀。我腿脚不舒服,亏得卫征给我按摩了一阵。”
方卫征又羞又恼,恨不能给她一个耳光。
连着两日的看戏看斋醮,众人都有些累。方卫征在后两日尽管不大搭理丽珠,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丽珠的兴致仍很好。沉闷了的是舒云。
丽珠那晚委婉告诉舒云,她与方卫征已经做成了一段事。那一刻,舒云对她,既憎又怜。
方卫征在背着他人给舒云献殷勤的时候说:“丽珠这女人太狡诈了,惟其深入了她,我才发现,这样的女人决不适合我。”
“你作践了她,又来说这样的话!”
方卫征气急败坏道:“两性相爱、两情相悦的时候,是不可以用作践’这个词的!”
“既然是相爱,哪里是前日相爱,今日就变了。”
“舒云,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伶牙俐齿。专会刻薄人的。”说着,他就搂住了她的肩膀。
片刻,她推开了他,声音里不争气地就发哽:“我们虽然出身不高,难道就可以这样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就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方卫征懊丧地叹了口气说:“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只怕这真心也不只一片吧?”
方卫征捏了捏她的耳垂说:“看来,你也是不肯原谅我的。”站了一刻,他走了。
舒云望着他的背影,泪珠就晶莹地挂在脸上。返程的路上,魏老婆子望着神情默默的舒云,道:“前几日我跟你说的那些,爱听不听,都由你。我老婆子口粗,未必把什么话都想得细致了再说的。只是,方先生那里,恐怕还想听我的回话呢。”
舒云淡淡一笑:“你爱怎么回,就怎么回吧。”丽珠在一旁独自哼唱:
李慧娘在房中愁眉不展,每日里懒梳妆少带花钿。恨只恨平章贼行事短见,把一对好夫妻分散两边。
但愿得我与你重见一面,把我的苦心事对你来言。
幽幽怨怨的,听得舒云鼻头发酸。
魏妈两眼木木地看着丽珠,耳边的白发被风吹得如柳絮飞扬。
才走到廊下,舒云就听见方太太在大声斥骂,一看,被骂的竟是水秀。
方太太脾气不好的时候常有,大动肝火的时候却并不多,那通常是什么事极惹她生气了。眼前水秀做错的一件事是,她把方太太一件黑底起暗花的衣裳放在热水中烫洗,结果起皱了。这是她大儿子从日本寄回的成衣,方太太最喜爱的一件,甚至有点舍不得穿的。
方太太固然不会骂得太难听,但那种气愤实在是少见的,一根指头几次戳在水秀的脑门上。见舒云过来,嘴里犹自斥道:“我看你这段时间是三魂掉了七魄,若是没情绪做了,也请早日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以为我们这杆竹子秤,不配你这只金秤砣!”
待方太太转身去后,舒云望着木怔怔的水秀,也感觉着她这几日的心不在焉或心绪不宁。舒云帮她把衣服拧干晾晒,两人就在廊前垫着搓衣板坐下。
墙角一株山茶,已经有了很繁密的骨朵,那叶片油亮得如同蜡制。
舒云问:“前几日,你是不是去看了华荣?”水秀眼里流露出很深的失望道:“那个没良心的!”她说她那日去,隔门就听见他和一个姑娘在里头嬉闹,听声音就知道那是珍子。舒云说那也不见得就怎么样。水秀白了脸道:“我点破窗纸,看见他俩在里头亲嘴!”
舒云默然了,那日初见华荣,就看出他同珍子的交往不同寻常。水秀忽然扬起脸来:“魏妈不同意他跟珍子,魏妈嫌她身体不好,又说她屁股窄窄的,一看就不像是会生崽的!今晚魏妈叫了华荣来呢。”
正谈着,牛宝从那边来了,手里捧着一包油炸兰花豆给水秀说:“给。”
水秀问:“谁叫你买的?”
牛宝一愣:“不是你上午叫我买的么?”
水秀漫不经意接了,道:“我倒记不得了。”
牛宝到一旁,把洗衣用具收拾进去了。
舒云说:“牛宝粗中有细。”
水秀唾出几只豆壳:“闷头鸡!”
舒云说:“你是宁要麻雀嘴,不要蚂蚁腿的。”
水秀的心思仍在那边,问:“你说华荣会怕他妈的认真么?”
舒云的回答不叫她满意,舒云说不晓得。
晚上,华荣来了。
魏妈曾跟水秀说,她是叫华荣带珍子一块来的,若是珍子没来,就叫水秀当场坐着。水秀不肯,说那样别扭。水秀只肯在间壁的小杂屋里呆着,她拉舒云作陪。华荣果然是一个人来的,见面就问:“妈吃了上次几帖药,腰疼好些了么?”
魏妈径问:“珍子怎么没来?”
“她回家了。”
“你没跟她讲,我叫她同你一道来?”
“……她讲过几日来看妈。”
“我不应她叫的妈!”
“妈,我知道你不大了解她。”
“还要怎么了解,一副身架一张脸藏不住包不严,还要怎么了解!”
“妈,我知道你喜欢那种胖胖实实的。”
“反正,我心里没有她!”
“我知道你心里有谁。”
“知道就好。”
“可是我不喜欢她。”
“她能做肯干,身体结实,她哪点不如珍子!”
“……妈,珍子会孝敬你的。”
“我不稀罕她的孝敬!”
“你以后会喜欢她的。”
“永远不会喜欢。”
“妈,你何苦逼我。”华荣的音调变了。“你以后就会知道我的一片好心思。”魏妈的声音柔和了些,“居家过日子的,越实际越好。”
小杂屋里一股霉味,隔着髙高的窗台,那屋里母子的对话句句清楚。舒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水秀攥住了,且越攥越紧,汗津津的。水秀全身都在冒汗,热气氲。舒云后悔,不该让水秀来听他母子的对话。舒云没料想水秀会把华荣爱得如此之深,不由得一阵鼻头发酸。
魏妈在叫这边过去。舒云扶一身汗湿的的水秀过来,将及进门的时候,水秀挺起身子跨进去道:“魏妈你别难为人家了,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该做饭去。”
舒云看见华荣的一张脸,就白在那里。
方卫征居然打了丽珠两巴掌,这两巴掌打得很重,丽珠的半边脸都青了。
看见嚶嘤啜泣的丽珠,方先生愤怒了,他将方卫征叫到跟前,扬起一只手来,方卫征吓得倒退两步。方先生将两指猛地朝窗外一戳,骂道:“你是个十足的混蛋!”
泪痕满面的丽珠忽然站起,挡在方先生面前,生怕他会揍方卫征。说实在,她还未见过方先生打人,连骂人也是极少见的。
“你还算是个文化人!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始乱终弃!丽珠,你说,你说他为什么打你的?你说!”
从东山回来以后,丽珠缠得方卫征更紧,方卫征则越来越表示嫌恶和不耐烦。丽珠说,他胆敢抛弃她,她就要把他在东山的所作所为,兜底告诉他父亲。方卫征说:“你知道我父亲巴不得我爱上你,你就故意这样做,你是个坏女人!我不怕,我偏不再爱你!我以前也没爱过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其实,丽珠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东山的那一幕告诉方先生,方先生似乎就巳知道了那一切。
丽珠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还没跟他说两句话呢,他就起火了,就打人。”
“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呢,你就胡作非为起来!”方先生坐下去,燃了一根烟,“你要知道,即使你现在有了一份好差事了,你也未必离得开方家!你父亲的这份头脸,你这辈子怕是挣不来的,你哪里就敢胡作非为,目无家长,你说,你想把丽珠怎么样?”
丽珠没想到,方先生一生气,方卫征就怕成那副样子,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嘴巴里嘟嘟哝哝道:“我错了,我也不是存心打她的,我以后不打就是了。”
“给丽珠赔个礼。”
方卫征就朝丽珠撩起眼皮说:“丽珠我给你赔礼了。”丽珠哪见过他这样,就感动了道:“是我的脾气不好。”
方先生就说:“丽珠等几个在我们家做事的男女,我和你妈素来都是以礼相待的,容不得任何人欺侮。既然你和丽珠的关系已经很深了,更不可以随意欺负她,今后要待她更好才是,听到了吗?”方卫征答应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丽珠默然在那里,似笑未笑。
方卫征来找舒云的时候,舒云正在檐前剥蚕豆皮。水发蚕豆,在桶里浸得胀鼓鼓的。舒云想到地里的蚕豆巳经生了嫩荚,酱紫色的蚕豆花宛如一只只敛翅欲飞的蝴蝶。
方卫征四下里看看,对她道:“你跟我来一下好么?”
“我蚕豆还没剥完呢!”舒云瞪着他,舒云看出他神色很栖惶。
“蚕豆什么时候都好剥的。”
“跟你去做什么?”
“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话非要到别处去讲?”
“舒云,你何不就依我一回呢!”方卫征的目光里巳有了哀怨的成分。
舒云就把没剥完的蚕豆,悉数倒回桶里,跟他走。路过后院水井边,舒云看见井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前些时候投放的小鱼和蝌蚪都不见了。水井边的苔草却是更茂盛了。出围墙小门,有一声锈响。
暮色在田野里飘荡着聚合,远处的小河倒越发显得灰亮了。高坡上有一片板栗树林,新叶已发,焦脆的老叶依然四下里招摇。方卫征背倚着粗壮的树干,人就越发地瘦。
舒云知道这栗树林子曾经遍布穷人家的坟茔,可是她发现自己并不怕。这倒并不因为身边有个方卫征,她不觉得方卫征比自己成熟和勇敢,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与他父亲同她谈过那番话有关。潺潺的河水很清晰,宛在耳旁。
方卫征捉住了她一只手,她以为他要吻她,他巳经把一只戒指穿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也被他搛紧了。
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他很激动。但是舒云听清楚了,他说:
“我们走。”
于是她问:“去哪里?”
“北平,上海,你讲去哪里就去哪里。”
“私奔?”舒云想到了前桶巷的张家少爷。张家少爷她只见过一次,很气派的一个男人。同他私奔的侍女偏瘦偏高,相貌并不特别漂亮。
“我姆妈知道的。”他说,“我姆妈会给我一笔钱。北平和上海都有我家亲戚。”
“那丽珠怎么办?”
“我会给她一笔钱。”
“那能养她一辈子?”
“你以为她会恋我一辈子?最精明不过的就是丽珠!”他嘴里犹自恨恨,“我现在很怀疑她是真心爱过我的,她以后也不会真心爱我!”
她脑子里一片纷乱的时候,他就紧紧拥住了她,他吻她的发、吻她的脖颈、吻她的耳垂子。他絮絮地说,她是属于他的,谁也别想将她夺走,他愿跟她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称心,只要她愿意。
她后来终于推开了他。
他仍然攥紧她的双手,他要她答应他,即刻就走,越早越好。否则,他不知道他父亲会有什么举动。她说:“你到底是怕你爹的。”
他惨然一笑:“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如果怕我就不会带你跑。不过这事情如果闹得影响大了,总不大好,父亲还是爱面子的。”她说她还要好好想一想。他焦虑地恳求她,尽快拿定主意。夜黑尽了,天空有几颗晶亮的星子,越发把夜衬黑了。
他搀着她的胳膊,两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走。
舒云病了,一连三天只吃了点稀饭。方卫征来看她几次,满目期待。
丽珠只过来了一次,眼里现出了怨毒的神色……东摸摸西看看,想察寻点什么,嘴里却说:“感冒发烧,不碍事的。”
第四天,方卫征来说,他明日要送他嫂子和非非到上海去,她母子从上海到日本去探亲。
方卫征道:“父亲临时决定让我去的,连拒绝的托词都没有。”他看她片刻,忽然间说,“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想好了,明日我就领你走!”
她默了片刻,摇摇头。
他沮丧地放下她的手。那一刻,舒云希望他再回过头问她,她几乎要答应他了!可是他一直走到门口,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方卫征走的那天下午,魏妈来跟舒云说,方先生叫她过去有话说。
舒云明白,她现在只剩有两种选择:如果不给方先生做二房,就只能卷铺盖回家。
待魏妈出去以后,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只用绸布包好的金戒指,准备叫水秀还给方卫征。她摩挲着方卫征送给她的两只蛤蚧,这个,她准备带回去。此时,她又想到了病恢恹的母亲。
她的衣物一向收拾得很整齐,别无长物,只消一根扁担就可以把东西全挑走。
出门的时候,她想,明日回家路上,顺便到田埂边采两把荠菜。
后天就是三月三了。
齐县长说:“鄙人到本县任职,最大的功劳,就是发现了你贡校长贡子佩。”
齐名一说这话的时候,是1933年一个阳光刺眼的秋日。贡子佩领着全校24名初中生,在距县城5公里外的阳岭交流。学生是走路来的,一路上兴致勃发。齐县长骑着一匹雪青母马,马踢喟喟地跟在学生后面。
齐县长曾对贡校长说,行署费专员已经答应给他一辆军用吉普。吉普一到,这匹马就送给贡校长当坐骑。贡子佩并不领情。他说,有了马就要雇一个马夫,还要草料、马厩什么的,那很麻烦。
贡子佩还有一个想法没说,南方很少见马,齐县长整日骑一匹马在街上,很打眼。尽管贡子佩知道作为蒙古族出身的齐县长的宠物就是马,就像是吴彬彬喜欢猫一样。
齐县长说:“你上来吧,我这匹马,身子特别长,乘两个人,一点没问题。”没等贡子佩回答,他又低首笑着,“我知道你不会上来的,有福同享嘛!要不,让给你二人骑。”
贡子佩一笑道:“你能说服她上来,我就骑。”贡子佩朝前面的女教师吴彬彬看了一眼。吴彬彬白褂子早汗湿了,里面的一件背心清楚地洇出来。她戴着一顶粽叶编织的太阳帽,边缘是一圈菱形的麦秆,椭圆的下巴额锁着一红一绿两根化学带子,这就是她自己编的帽子。
贡子佩曾戴上这帽子,赞她有一双巧手。她说也可以给他编一顶,很快又黯淡了眼神,说:“不行,你就是回家说买的,我也不能给你编。”
贡子佩当时心里说:“你已经编在我心里了……”
贡子佩1931年毕业于庐山脚下、白鹿洞书院附近的慧远师范。此前他巳经同本县的富家女曾美珍结婚,并生有一儿一女。他母亲第一次给他看曾美珍的照片时,他觉得实在是其貌不扬。
母亲是在给贡子佩送寒衣的时候,把美珍的照片带去的。那时候,县里还没有一家照相馆,美珍特意到行署所在地的赣州去把相昭了。
依常理,曾家是不会看好贡家的。尽管贡家祖上一直是官宦相袭,但到曾祖这一代就开始走下坡路;到祖父一辈,充其量是一个佃中农。贡子佩的父亲贡悟明是本县的私塾先生,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不幸于子佩就读师范的头一年倏然病死。贡悟明素来身体屠弱,但也从没请过郎中,因为他自己就颇通中医。犯病之前他跟蛇农进过一次深山,目的只是为了多识一些草木。回家就发烧,梦妄,惊厥。一个中医朋友认为他是在山里中了蛊毒。本县是有一些原始森林的,里头有野牛、野猪、野鹿、麂子,还有凶猛的熊与身手矫健的豹子。
但贡先生没有被野兽所噬,也没有被毒蛇所伤;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贡家的靠山倒了,曾家却愿意许配自己的独生女儿给那个苦命的儿子。贡杨氏就很感动。但是贡子佩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人一点激情也没有。他事后对同学说,一个你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差不多大的女人,你对她要么喜欢,要么讨厌,不容易生出其他的感情。
半是可怜寡母,半是对婚姻从未有过美妙的设计,贡子佩在师范就读第二年的暑假,就回家同曾美珍完婚了。
开学以后,同寝室的人问他新婚之夜的感觉如何。
他回答:“没有经历过的一定很想经历,经历过来的未必很想回忆,因为那阵子完全不认识了自己。”
同宿舍皆知他的婚姻带有被动的成分,遂问他是不是有所遗憾。
他说:“遗憾是有所比较的产物。没有比较,焉有遗憾!”贡子佩的遗憾,其实在吴彬彬小姐到本县来之前就产生了。妻子的粗俗,以及对他出身寒微流露的轻觑,深深地剌伤了贡子佩的自尊。吴彬彬的出现,只是更放大了妻子作为一个女人的不足。
贡子佩后来对齐县长说:“不是自由恋爱就结婚的男人,多半是不幸福的。”
齐太太在一旁道:“我和齐先生也是包办结婚的呀,我们很幸福。”
贡子佩顿时红了脸道:“天下如齐太太这般幸福的,能有几人!”
齐太太就满意地笑了。
齐县长说:“以后看见好女子,我给你介绍一个做二房。”贡子佩毕业以后,起初并未有回家任教的打算。他在慧远师范1931届26个同学中,成绩出类拔萃。他准备到杭州或北京去读高师。受庚子赔款那拨留学生的影响,他心中未尝不跃跃欲试更辽阔的前途,但是宥于家庭经济状况,他彷徨不能自主。在家投闲置散了一年多,当他正准备下决心向一个开米栈兼及典当行的表舅借贷读书的时候,甫赴县长任上的齐名一来访。
齐名一对他说:“鄙人在任上,无甚雄心,但能建设一所中学,于愿足矣!”
县里有宿望的缙绅,巳被齐县长礼聘为中学名誉董事,所缺者,是一个真能为梁柱的校长。有老人举荐贡子佩。
贡子佩知道以本县的财力建一所的中学,难矣哉。况且,他想继续求学,还有一个隐秘,他对家庭生活以及妻子很快厌倦了。他依然怀念学生生涯。
齐名一这样几句话打动了他:“我齐名一,是个游牧民族,从那么远的北方到江西来,而且是到江西的南方山区,我为何而来?本县没中学,读初中要去赣州,有几家孩子可为?我真心想办一所学校,先只设初中,以后条件具备了,搞高中。这是为后人造福哇!”
创办心海中学之初,贡子佩尽管几次想打退堂鼓,终还是为齐县长的办学精神所感动。事实上,如果没有县长的鼎力支持,光有贡子佩的干劲以及一群一开始就彷徨四顾、朝三暮四的缙绅们,心海中学在本县,就永远只会如沙漠上的海市蜃楼。
榨油坊赖老板祖上的一幢老屋在中学的划界之内,尽管早已蛛网尘封,倾记颓败,赖老板的老娘硬是打横不肯拆,说那是她以后的庇佑。赖老娘就睡在潮湿的天井边,头枕着一片废弃不用的石磨,哭声如嚎。
齐县长叫赖老板去劝说,赖老板哭丧着脸,道:“她要是听我的,还用得着你县长大人亲自来吗?”
齐县长就蹲下来,掏出一方帕巾给赖老娘揩脸,道:“你要是担心以后没地方安身,现在就请到寒舍去住,或者就住到我的衙门去。”
齐县长弄出一身汗,才叫雪青马蹲下来,随后同赖老板一边架一条胳膊,好不容易把又矮又胖的赖老娘搀上马背。齐县长叫她不要怕,这其实是很老实的一匹牲口。待赖老娘上去以后。雪青马果然很小心地支起前蹄,直着背平稳起势,晃悠于阳光灿烂的石子路窄街上。两边店铺里的人都走了出来,看齐县长牵着马,马上肉球般蜷伏着一个半老妇人。马的右侧是垂头丧气的赖老板,后面是面色有些尴尬的贡家公子贡子佩。漂亮的马尾左右拍打,不时指到赖老板的脸上和贡子佩的襟前。
在这个地无三尺平的县城里,人们不理解为何要在几排教室之外,建那么一坪操场。于是就有一些人告状到行署。事后证明,有一些告状信同国民党党部书记曹某人有关。他说,建那么大的操场,是齐名一为了自己心爱的雪青马有个溜达之处。齐名一从小生活在草原,马又是草原之物,这真是最好的解释。这个解释使本县的缙绅很久都难以释怀。一切都只有让时间来做证明。齐县长在以后的日子里,居然就没有让雪青马跨进心海中学大门一步。他每当受邀到心海中学做训示,都是把雪青马牢牢拴在大门右侧的樹树上。
据后人说,齐县长直到看见马夫或勤务员拴好马以后,这才用左手系好风纪扣,正步迈人心海中学。
贡子佩第一次见到吴彬彬,是在赣州市八境台的残垣上。吴小姐约摸20出头,纤纤身量,裹在一袭月白旗袍中。贡子佩以后不止一次给她说过初见面的印象:临风玉树,皎皎照人。
在富春江畔长大的吴彬彬给贡子佩留下的第一面印象,就使他们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位金华师范毕业的女子,挖到本县去当老师。
八境台下,就是前朝古炮台,但见锈迹斑斑的炮筒子几被蒿草遮尽。放眼望去,章江与贡江,逶迤相会,水天苍茫,极为寥廓。
吴小姐说,在赣州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都来,或者亲戚陪同,或者独自前来。她其实更愿独来。
“明天就要走了,更想在这里多呆一呆。站在这里,既是站在历史里,又是站在天地中,任什么烦恼都揪小了。”
吴小姐的亲戚也是赣州一门望族。齐县长在行署开会,知道来了个读师范的吴小姐,于是给正为师资犯愁的子佩一个信儿。子佩为找她,已经费过一番心思。见她对赣州印象好,一则也喜;见她打算明日回乡,一则也忧。
“下面不远,有个留翠茶庄,何不去坐坐,喝杯新茶。”沿荒草没径的小路逸逦而下城垣,穿过一片阔叶林子,留翠茶庄就在一条小溪边。其时,茶庄很冷清,只有三两个显然是熟客的老头裸着背,穿着裤头,围坐一桌下棋,饮茶。
老板知道来的是两个有讲究的人,特意端出两只青花瓷杯,酽酽地沏了一壶毛尖,又端来两碟蜜饯,外加一碟小油果子。
吴小姐道:“赣字又读如贡,古送切,就是贡物之意。孔子的一个弟子名子贡,《礼记”乐记》就作子赣。”
“是吗,我原以为,赣就是江西,非江西莫属。”子佩心里感佩吴小姐的好学,赞道,“你这是人乡问俗了。”
“我倒真有一问,辞书上说,章贡两江在赣江汇合,故称赣江。本地人却说,一章一贡,两流汇合,正好成一赣字。到底,哪种说法更确切?”
赣南出身的子佩对此,也从未深究,只有老实道:“委实不知,辞书上的说法,大概不错的吧?”
“那也未必,岂不听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就认地名,赣也不是江西独有,江苏有一县名赣榆,可为例证。”
见微知著,平时对与己无关的地名都详作了解,其好学精神可知。贡子佩挽留眼前这个师范女生的意愿就更强烈了。然而凡事欲速则不达,子佩只能迂回地介绍赣南风物,又委婉问及此地与她的家乡有哪些不同。吴小姐说,到赣南,感觉气候与风景,都有点亚热带的味道了。她说她喜欢热带与亚热带的植物,她感觉热比冷更有生命意象。
子佩就说他的家乡更其南面,山岭郁郁葱葱,花朵常开不败。
“那我下次一定去看看。”
“为什么下次,这次就该看看。”
“可是明日下赣江的船票都买好了。”
“可以退掉,若退不掉我给你再买。”
两对目光几次对碰,又不由得闪开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一壶茶饮尽了,正待要唤,又被续了满满一壶。吴小姐兴奋道:“没想到我们都是饮君子!”细玉般的牙里啐出清亮的一个“茶”字。“香叶。”子佩接道。
“嫩芽。”吴小姐顿有一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激流飞湍,朗诵出元稹的一首《一字至七字诗茶》: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碟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纪堪夸!两人诵完,不禁相视而笑。
“行,我明日跟你去,不怕你把我卖到山里去!”吴小姐几分豪爽。
“别人想买你,只怕他出得起价,我还舍不得呢!”
“卖给强人做压寨夫人,也值。”吴小姐回避了眼前这个男人目光里别样的意味。“到你家,有什么美食招待?”
“山里人家,当不起美食二字,唯心诚而已!”吴小姐万万没料到的是,此一去,就与江西结缘,再也不能回返!
子佩带吴小姐到本县,靠的是齐县长在行署租借的军用吉普。齐县长一路同行,向吴小姐介绍了子佩办学的决心与困难。吴小姐机敏,顷刻就知道了他们的用意。
齐县长说:“你若是能助子佩先生一臂之力,那才叫功德无量呢!”
子佩觉得县长不免太急,缓颊道:“草创之初,你能来看看,提提意见,就好。”
下车前,齐县长瞅空子叮嘱子佩:“小姐今日冲你个人而来,切不可泄漏你已有家室。到事情有大进展,再告不迟,切记。到时候,事业给学校,艳福留个人,一举两得,岂不大好!”
子佩尽管一开始对县长的话不以为然,还是有一星期没有告诉吴小姐自己的家况。他把吴小姐安排在学校最好的一间板房里。
心海中学有两栋土夯墙教室,皆为杉皮顶,但轩敞,明亮。另有一排教职工办公室,木板房,瓦项。最后有一个套间式板房为校长办公兼卧室,子佩让吴小姐暂居于此。三类房屋倚山势而立,列为长短三排。
校长室紧挨山坡,避潮防虫,取凌空式,缘木板梯曲折而上,大树当头,启后牖,浓翠可掬。整套房子,梯为木,地为木,壁为木,顶仍为木,进得来,有一股酸涩的生木气息。
吴彬彬席地一坐,大叫:“这才真是返璞归真呢!好个享福的校长哇。”
子佩一笑:“这个福让你先享,如何?”吴彬彬欣然答应之后,又有些害怕,夜间如有强人从山后树上袭来,如何是防?
子佩一忖,当即叫来校工在檐下悬一截脆铁,用锤一试,当当当,声震四野。又在门窗上做了防护。子佩说,特聘用了一个膂力强健的守门人,每晚,必有几次外出巡查,可保无虞。
当夜,齐县长做东,迎客洗尘,穿山甲、山鸡、腊麂子、熏野兔……一桌的山珍。喝的是土酿金櫻子酒。齐县长一沾酒,就有些荤话:“贡校长,这酒是补肾固精之物,你可要多喝哟,前段时间筹建学校,你是劳心;以后,可能劳肾时候多,肾而不挺不坚非好汉,你要借它一臂之力,来,干了!”
贡子佩知道齐县长惧内,常存娶三妻四妾之心,但乏其胆。每往行署,公干之余,必到花柳暗巷寻一个宣泄处。子佩叫他当心染病。他说,染病者福分人也,凑到子佩耳边道:“听讲老头子,年轻时候在浙江,也得过这种病呢。浙江女子想必特别有魅力。”子佩自然知道,老头子指的是谁。
此刻,一个素昧平生的浙江女子就在面前,子佩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唯恐待有不周,转瞬她就归去。又嫌齐县长说话太随便,粗俗言语,怕吴小姐禁受不住。
齐县长又满斟一盅,给吴小姐敬酒,道:“此种酒,男人喝了健肾,女人喝了壮胆。来,为了你到敝县致力平民教育的决心,干。”
齐县长尽饮杯中物以后,不肯坐下,直逼吴小姐饮尽。见吴小姐实在为难,子佩说:“吴小姐今日到本校,就是本校之人。我为校长,可代为饮。”接过来一饮而尽,空杯照人。
齐县长大笑:“好好,贡校长学富五车,仪表出众,唯缺者,胆量耳!但愿吴小姐来了以后,给他添筋壮胆……哈哈。”
子佩知道他语意双关。他与齐县长同在赣州时,也曾被拽一道踏访青楼,齐县长抢先给他付账。待得出门,问他今夜感受如何。他竟说,只是与青楼女子作了一番谈讲,连手腕也没捏握一下。齐县长说:“你这样做,她会害怕,因为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子佩当时疑惑道:“她怕我?我倒真有些怕她呢。她们吃这碗饭的,什么场面上的人物没见过!”
吴彬彬来学校不久,正赶上秋季开学。学校才有一个初一班,另有两个小学高年级班。吴彬彬主上初中数学,还兼了音乐课,也是初中的。
居然一个月两个月地就上下来了,不提归家。贡子佩知道她能这样坚持在心海上课,并非在此地有强劲的吸引,而且吴老师在浙江故里一定有什么遭际。逃婚么?她不说,他就坚持不问。
贡子佩把校长的办公间让给了她,自己在坡下,与其他10名老师相邻办公。
子佩的妻子曾氏当然很快就知道学校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女教师。她没理由到学校来见,但还是躲在校外小径旁做了一番窥探。
她问过子佩:“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女子,怎么会安心在外地教书呢?”
子佩满心歉疚道:“我也正想问你呢,地方穷,薪水也低呀。”曾氏心里有想法,又不便直说,就道:“要问问清楚,她在家里有没有说好男人。一个单身女子在此,万一有个情况,你还不要担责任么?”
三个月后,子佩亲自到楼上来送薪水。吴彬彬正在过道上浴头,用的是一小块又黑又硬的肥皂。她的长发漂在一只杉木盆里,浮起漆黑一片。
子佩看得略略一怔,打个招呼,转身进屋。屋里简洁极了也干净极了。
子佩不由得说:“难怪其他老师不敢上门,像斋堂一样爽洁,会把人越发比俗的。”
不知是怕多闲话,还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常有些越规的想象,子佩也很久没上小楼了。但凡每日在学校看见她的身影,子佩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充沛的精力。到后来,子佩更不愿在家多呆,有空,就来学校。他的办公室很晚都亮着一盏油灯。那当然也是工作,更是一种慰藉,觉得一个心上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或颦或笑的容颜,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是真喜欢或可说爱上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给她明显的表露,不是所谓胆小,又的确因为怕,怕一旦不慎,把她给吓跑了。尽管,她对他的好感也萌生得很快,而且,与日俱浓。
吴小姐握着湿淋淋的长发进来,说:“校长能来,蓬荜生辉。”昨日秋游,齐县长也参加了,与24个学生玩得高兴。吴小姐说,这样的活动以后要多多进行才好。
她转眼给他倒了茶,又端出果子,就端坐在他对面。
“又不是客,不要张罗。”
“若是客,我还不端这些呢。你说,我要客气谁呢?尤其,在这种地方。”
子佩慢慢品嚼她的话,好一阵才道:“你来支持我,是对你的委屈。”
“如果不是情愿,谁又强迫得了。”子佩于是一笑:“这么伶俐的口锋,难怪学生最拥戴你。”
“不要你空头夸奖。”她的眸子有倏然的流转,“我虽然爱同孩子相处,时间一长,也还是避免不了乏味的感觉。”
“是呀,休息日,你可以到赣州去玩两天。我叫县长找车子。”
“他自己都骑马,他能给我找车?”
“他是马背上长大的,他喜欢马。他讲骑马可以爬山,趟水,钻小巷。本县的老百姓说,夜里听见马蹄喟喟,就知道是县长,心里踏实。”
“他是把你唬在这里当校长,你是把我唬在这里当教师。你们是一个唬一个,对不对?”
“这怎么叫唬?他县长为办这所中学出的力,你也知道,他所为何来。”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有家有口的在这。我呢?我所为何来?”子佩听她语音有异,正待揣摩,她已经踱到窗前去了,轻捋着窗沿上的一只杂色猫。
窗外一树灯笼柿,果实青黄相间。吴彬彬说过,那是她的风景,不许任何人攀摘。
她回转身来:“你那天说,要约人这间屋贴门联,我想好了一幅上联。”
“你说。”子佩平日就喜欢对子,兴致来了就出上联或下联求对。
“你必须给我对下联,我才说。”
“我一定试着对就是,虽然不敢说对得好。”
“那我说了,处女居居处女。”
“这倒是个好上联,下联就难了。”略略一思,道:“天津卫卫天津。卫,是古代王者理想中的一种行政区划,前一卫,是名词,后一卫,是动词,正好与你的两个居字对工整了。”
“你只考虑对词面,不考虑对词意。我的上联满是人伦气息;你的下联呢,正襟危坐,拒人于千里之外。”
子佩说自己是对的不好。她说她倒想到了一个好下联。子佩忙道:“倒要请教高明。”
她摇头,脸上有倏然的一红:“我不能说,起码,现在不能说。”
“求你说,行吗?”他的话音颤动了一下,盯着气息逼人的她。四目相对。她仍然摇头:“你不可以逼我。以后,我或许会告诉你,”“为什么是或许?”
“你应该明白……”窗外,秋风飒然,灯笼柿呢呢喃哺。有两个人看出了现实的危险,其中一个是齐县长。齐名一对子佩说:“要吴老师单身长期在本县执教是不现实的。她随时都可能回浙江去。这样,无论对本县或者对你,都是一个损失。能改变这种现实危险的只有你,要么娶她为妻,要么纳她为妾。你妻尚称得上贤惠,休之不仁,所以纳吴为妾最好。瓜熟蒂落,勿失良机。”
子佩说:“我若在官场,或者行伍出身,戎马生涯,纳一二房姨太太,兴许无所顾忌。如今为人师表,岂能有纳妾之举?且不说惹乡贤耻笑,就是在学生面前,我也难抬头的。”
“老兄此言差矣!”齐县长抽了两口水烟,又捏了一撮烟丝在鼻前嗅着,“忠孝仁义礼智信,并没有指责娶姨太太的不是。比较嫖婊子和娶姨太,你说哪样好?女人又会怎么看?”
子佩心里对吴彬彬是十二分的满意,“可是即使我有心娶人家,人家还未必答应呢。剃头担子,一头热。”
齐县长说,只要子佩存心娶她,他会去工作工作。他说他早就答应过子佩的,以后看见好女子,要介绍一个给他做二房。子佩终于不语。
还未待齐县长抽空去工作工作,另一个人已经发现了自己处境的不妙,这就是子佩的结发妻子曾美珍。
如果说,结婚之初,曾氏对贫寒的子佩多少还有点门户不匹的抱怨,那么随着一儿一女的娩出、生长以及子佩工作逐渐的安适,她就决心克尽妇道。她不算一个聪明的女子,这一点,不仅在她父亲当年支持她读书而她读不下去就表现出来了,而且她虽然想干却始终干不利索家务也是旁证。
贡母当然不满意儿媳的是后一点,婆媳间的关系的不和谐就是难以避免的。贡母认为,做个好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善于操持家务,还有一点,勤快。曾氏勤则勤矣,却总显得杂乱、无绪,远不能像贡母那样,服侍疲惫归家的儿子很默契。当贡母的身体在一场病后迅速衰败,几乎整日卧床以后,贡家就不得不找一个女佣名秀秀的来做帮手。
但曾氏的家庭背景,又使得她从小多些见识,饶有心计。她很快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淡漠,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一个肯定会令他喜欢的女人。
她当然很气愤:她尽心服侍丈夫的家庭生活,丈夫却把心整日挂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的气愤又是没有办法发泄的。她这时候,忽然对秀秀加倍的好。她待她如姐妹,将自己一些发胖后穿不成的好衣裳尽秀秀挑选。她讲到自己被丈夫冷落的苦处,动情得秀秀也陪她落泪。
“秀秀,你讲,没有男人拢身,女人哪里还是女人呢?你还小,还不懂那许多。不,你也不小了。先生就跟我说过,你是个大姑娘了。你手脚麻利,先生很喜欢手脚麻利的女人……”
“如果讲先生不喜欢你,怎么又娶了你呢?而且,而且,还生了两个崽呢……”
“男人嘛,就像塘水不鲜鲜山泉,总望着流动的好……好妹子,这个世上,没男人爱的女人最可怜,你一定要帮帮我。”
秀秀纳闷着,不知如何帮助这个已使她受宠若惊的女主人。“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么?我比你,也不过大三四岁……”
贡子佩是一个处事谨慎的人,但也有莽撞的时候。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呆在吴彬彬的屋里。话题是从齐县长身上开始的。子佩知道,齐县长一直没给吴小姐的工作定位,非它,乃是齐县长的一些施政,屡被党部书记曹清长攻诘,包括创建心海中学。曹某提出的理由是,一是师资不利,误人子弟;二是学生太少,浪费钱币。以本县困难的财政,不关心水深火热之民瘼,专事沽名钓誉之营生。
“曹某人的奸侯在于,他提出的情况很容易让人感觉真实不妄。就比如学校,一所中学,仅你我二人毕业于中专,其他教师或初中或小学,不免吃力;又尽管学杂费一减再减,学生人数仍少,而且还有减少的趋势。这两年非涝即旱,山区县,年景正常也不过温饱而已;灾年频袭,百姓口中食尚费心思,哪还有精力送孩子上学呢?”
子佩连连摇头。
吴小姐一笑:“有什么困难能难住你,我倒一直看你是块柔中钢呢。”
“我是看你在这受累,不忍。”
“难得你有这份心。”
“有句话本不该我对你说,这主意最先也是齐县长提出来的,我……”子佩略一踌躇道,“齐县长早看出我俩的趣味相投,希望你我……”
吴小姐睁大眼睛,道:“你可是家室在侧之人。”
“难道不可以效仿古之君子,左侧有家,右侧有室,比如你我都喜欢的苏东坡……我祖上还有一些地产,母亲手里有点金银。”猛抬头,这才发现吴小姐的脸色异常难看。子佩一时语塞。“出去,请你出去!”吴小姐脸色煞白,一管指头,几乎戳到子佩的鼻子上,“莫讲你现在还有点地产,就是你有金银两山,我又何尝想攀富缘贵!我要是图富贵,富春江边的富家公子,有几个可挑,又何必千里迢迢到赣南,到彼山区!你真是一个混……”话语未了,早已哽咽了。
子佩昏昏然,正待要劝,已被她连拽带搡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了门,哪里还敲得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家人均已酣睡。惟有秀秀仍在灯下守门,一旁做女红。
秀秀迎过来道:“先生可要用点心?”
“还有菜吗?有菜就烫壶酒来。”
秀秀答应着,很快就摆了他爱吃的两三样菜,烫了一锡壶金樱子酒。那菜色鲜艳,不像残羹,倒像特意为他现做的。一个时期以来,妻子凡事淡漠,里外都是秀秀操持,尤其贡母缠绵病榻,秀秀为极爱干净的老人揩洗无时,害得母亲直说要收她做干女儿。“你累了,你也喝一点。”子佩取了一只小碗,筛酒。秀秀不推辞,喝了。“每天,先生为什么每天都回这么晚?”是啊,为谁辛苦为谁忙,为了几个教师的薪水,就够他费心。齐县长的压力,其实更是他的压力。齐县长叫他想办法,下学期,一定要多招30名中学生。这就意味着是本学期的一倍啊……“先生要保重身体……姐姐她说,你已经好久……”
“好久什么?”
秀秀脸色飞红,把话叉开去:“先生有时候,太苦自己了。”子佩的脸也红了,他一沾酒就红脸。洋油灯下,秀秀是一张并不难看的白净净的脸。子佩这时感觉,其实别人都不容易理解他的地方,反倒自己不看重的人更有会意。他不由得盯住丰满可掬的秀秀。秀秀居然没有回避,也挑战似地盯着他,而且,举起了酒杯。
子佩欠身,将她的酒饮尽了,又一把将无比柔顺的她揽进胸怀。他把秀秀抱到里间自己的床上,将满身的憋闷与欲望,一起发泄在这个月白风清的夜晚……
当齐县长的马鞭敲击在子佩家门环上时,子佩正昏头涨脑地在厨房盥洗。
他不知道秀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很晏起床,但见秀秀从厨房出来,一瓮坛水已经烧得滚烫,一鼎锅香喷喷的稀饭也熬好了。此时秀秀与曾氏一起到贡母房间去问安,帮老人洗面揩身。他骤然感觉,妻子或巳察觉他昨晚的不轨。但此刻的他无所顾忌,他只觉得头脑昏昏,思考着今日是不是到学校去。这么想着,他就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亲自向吴小姐表露欲娶她做姨太的事……
“贡子佩!”随着门环脆响,齐县长已经闯进门来,把应声去开门的秀秀惊了一惊。“吴小姐一早就走了,你知不知道?”
齐县长后面是膂力强劲的校工,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校长,他记得昨晚锁好大门,不知吴老师什么时候自己开门出去的,因为她一直有备用钥匙。一个捡柴禾的人讲看吴老师大清早拎了皮箱,搭乘森工公司的汽车往赣州方向去了。
校工是来报告校长的路上,碰见齐县长的。齐县长始终坚持早晚上下班前后,要骑马在小城里溜达一圈。尽管行署近日已经给本县配了一辆军用吉普,何除非离幵本县,无论上班下班,他仍然更习惯于骑马。
路闻此说,当即叫校工上马,驮他一起到县府,待得找到昨晚搓了一夜麻将的睡眼惺忪的司机,巳经过丫一个时辰,劈头给司机一顿好骂。叫校工一道乘车去追,孰料校工一上车,没走多远,就吓得不行。他从来没有乘过汽车,甚至看得也少。只好把他撂下,让同机独自去了。
子佩被吴小姐不辞而别的消息震住了,当即大步出门,就跨上了那匹雪青马,因为得空时也学了学,雪青马还顺从。
曹氏和秀秀一起跑了出来,惊道:“你会摔下来的!”齐县长黯然一笑,道:“你们让他去。”说着已经递去马鞭,又朝马屁股上击了一掌。
雪青马顿时喟喟喟一路小跑而去。子佩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他即刻弯下腰来。齐县长边走边朝曾氏挥手道:“你要支持贡校长的任何念头,做个贤妻!从即日起,我的这匹马决定送给贡校长了。”
命运注定贡校长当不了骑士。
校长贡子佩一路颠簸,眼看已到赣州,却在城门外出了意外一一雪青马受惊,撂一蹶子,把他掀翻下来,额头击在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昏了过去。
他幸被一个熟人认出,送往医院,抢救了两天两晚,这才脱离生命危险,额上缝了十多针。
他醒过来时,病房里不仅有曾氏、秀秀,床头还半跪着去而复返的吴彬彬!
见他醒来,吴小姐早巳被泪水浸过几回脸,又泪如泉涌。他道:“是我,是我不好。你在心海,很委屈。不仅我,齐县长,还有学生,都不舍得你走……”吴彬彬摇头。
这时,后面上来一男一女两上学生,一起道:“我们都不愿吴老师走。”
她回头一看,正是初中部成绩拔尖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刘水发,一个叫严春梅。
吴彬彬双手揽住严春梅,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来。严春梅说:“我中学毕业以后,也想去读师范,像吴老师这样出来做老师。就不晓得到时候,能不能出去。”吴彬彬说:“能的,一定能。”
刘水发说:“我以后还是想读大学,学水利发电。我们山上水利资源丰富得很,可是没有电灯……”
感觉一旁的曾氏有些尴尬,吴彬彬对两个学生说道:“我们出去吧,让校长好好休息一下。”
贡子佩出院以后,回家将养了一个来月,身体才慢慢恢复。雪青马是断不敢要了,秀秀告诉他,婆婆在知道他住院以后,两眼一翻,差点闭过气去,头两天不吃不喝,就是齐县长带着礼品来看,老人家也不答理。婆婆说,若子佩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都别活了……
秀秀开口婆婆,闭口婆婆,这引起了子佩的猜疑。果然没几天,母亲把他叫到床前,道:“……我在世上没好久了,这把年纪,死也死得。到阎王爷那里去,我没有什么不入心的,只是觉得,当初给你讲的这个媳妇,太不称我心,生米熟饭,不吃也要吃。秀秀在我们家一年多了,我看她倒是事事更周到,心眼也不坏……难得美珍有这份心,倒是她当秀秀面提起,想把她收过来给你做二房。既然是她提的,料想她二人也能处得好。趁我还在世,你们就把这事给办了吧……”
子佩犹豫道:“妈,恕儿不孝,儿虽不宦不官,却是一校之长。辛亥以来,纳妾屡遭社会非议。儿虽有心……委实不敢当此风口,贻人口实。”
贡母鼻子里浊得地哼了一声:“讲得漂亮,你对学校那个浙江的女人怎么又那么好。你不去追她,又怎么会差点把命送掉!”
“妈,那不同,学校不能没有她!”
“学校能不能没有你?莫非她比你这个家还重要?”贡母实际上只见过吴彬彬一面,谈不上有什么好坏印象,只是后来曾美珍在她耳边,常有灌输,要么是吴彬彬穿短裤在湖里玩水洗澡,不避男人,要么是吴彬彬同男人在一起吃饭、玩球……贡母就逐渐对这个外来女子有了不好的印象。
“好,她也不重要,我也不重要,心海中学最重要。没有好教师,谈什么办学。学生可以在庙堂里甚至大树下上课,但是没有老师,坐在宫殿里上课都没有用的。你讲是不是?”
“讲来讲去,还是那个女人重要。难怪叫你娶秀秀,你就怕人闲话。让你娶浙江女人呢,你倒是怕也不怕?”
一句话,把子佩的脸色逼红了。他有些愠恼道:“她和她,不是同一种女人,不好摆在一起谈的。”
“你不要跟我撇清。”母亲一张脸发青,“不是同一种女人,关起门来,还不是一样!”
子佩顿时无语,他和秀秀上床的事情,母亲必定是知道了。母亲八成是从美珍那儿知道的。美珍居然怂恿他娶纳秀秀,究其动机,只能是表明她对吴小姐的惧怕。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妈,我恐怕不能,因为秀秀和美珍,其实也差不了多远。”
“这么讲,你硬是想娶那个浙江的女人?”
“以前确实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现在不可能了。”
“不可能,你为什么要去骑马追她?”
“骑马追她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向她道歉。第一念头不是想挽留她。”
“那你现在就放她走。”
子佩知道,他与她的情感纠缠,一时也解释不清。他也不想同老人解释太多,遂道:“吴小姐不是可以给别人做姨太的女人,妈妈。”
猛回头,却见秀秀倚在门框上,泪水承睫。
吴小姐决定嫁给曹家米找老板曹和生时,心海中学的老师都吃了一惊。
曹家米栈固然算得上本县一个妇孺皆知的米店,但是曹和生实在其貌不扬,形象猥琐不说,左腿还有点跛。
人们推测,吴小姐下嫁曹老板,一是看中了他店里有米,袋中有钱;再就是曹和生的叔,是县党部书记,有些势力。这个暗结注定只有吴小姐自己能解。
吴小姐后来在病中,终于告诉了子佩。她说:“我其实在爱上你以后,就感觉已经结过一次婚了。我既不能当你的姨太,又不能一走了之,只能下嫁一个人。还是那句话,我要是看中谁的权或者钱,还用得着跑到江西来,尤其是跑到赣南来吗?我既然在精神上已经结过一次而且只可能结一次婚,肉体上跟谁结婚,都不算委屈自己……”
当时吴小姐尽管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但两眼依然放射出灼人的光芒。那一刻,子佩感觉,天地如果容不下吴小姐,那真是天道不公!
吴彬彬同曹和生结婚,算得上1934年秋,本县的一件热闹事。婚宴是连着两天的流水席。那天的曹老板,着一领白府绸衫,一条蓝斜纹哔叽裤,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抹得油光水亮。
新娘子吴彬彬,一领翠色旗袍,一双曹老板特意从广州带来的香港产高跟黑皮鞋。身量纤挑,美目星照。来宾一致道,曹老板艳福不浅。
曹和生的叔曹书记也到场,表现得甚为活跃,不时挑逗吴小姐与其对饮。他说,曹家有这样美貌兼具才能的媳妇,真值得生上一打男崽女崽!
齐县长没有到席,尽管事前给他发了请帖。合理的解释是,他与曹书记有隙,不愿在任何场合与他相见。
但是事后,齐县长还是亲自送来了一张梨木梳妆台。他对吴彬彬说:“不管你嫁给谁,只要你留在本县,本人就应该代表全县的父老乡亲感谢你。”
吴彬彬问他:“县长开口本县,闭口本县,难道你连告老还乡的一天也没想过吗?”
齐县长眯细起一双眼,沉吟道:“想啊,做梦都想。我的家有那么蓝的天,那么宽的草甸子,那么多牛、羊、马……”
“什么时候到内蒙去玩一趟,看看大草原。”
“好哇,真该去。如果去了,你就再不愿意回来了。”齐县长一脸真诚地陶醉,“总不会等到我退休那一天吧。”
齐县长却再也没有机会回他的大草甸子了。这年冬天他就长眠在悠河之侧的仰天岗。
本县水利资源丰富,却一直不通电。除了县政府有两盏雪亮的气灯,全县都被马灯、油灯覆盖。齐县长有心在任上搞一座小水电。这不仅需要建设资金,还需要上游库区移民。他带着外聘的水利工程人员多处踏勘,选址,划界,而且筹资。一时间,说他好讲他坏的,都有。尤其是库区移民,对他多有怨言。
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暗枪,因为猎人即使误猎,按山里规矩,也应该出来看看,救人要紧。可是他中枪倒下以后,始终未见任何人露面。待得两个随同上山的水利员闻讯跑过来。齐县长已经话都说不连贯了。
在医院里,齐县长肿胀得面大如斗,浑身青紫。把一个老郎中请来,他开了一张药方,说:“先煎五帖药,吃了以后,如果开始屙血,就来找我;如果没有任何反应,就不用找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无良方。”
不待药吃完,齐县长就滴水难进了。临死之前他断续把工作交代完毕,道,他很遗憾,在世之日没有让本县用上电灯。他希望他的继任能够继续去搞水电。
他把子佩与吴彬彬叫到床前,道:“你们,只要有一个坚持在心海中学,学校就不会垮,当然,最好,是都在……”他最后叮嘱,不要去找那个也许是误放毒枪的猎人。“我是他一个猎而无用的猎物,浪费了子弹’他会后悔的……”他惨白的脸上,留下幽默的微笑。
吴彬彬大恸:“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去大草甸子的吗!齐县长,你不守信,你现在一甩手就走,真是太不守信用了!”
人们原来一直怀疑县党部曹某人很可能是幕后凶手,他一直就觊觎齐名一县长的权力与声望。有人曾经在酒桌上听他说过:“此生,本人最嫉恨的不是本县任何人,而是一个外来户!”当即有人开玩笑:“曹书记是不是眼馋那个浙江女人?”他道:“那个浙江女人是花瓶,中看不中干,真正够味的还是本县土产。”他说的外来户,舍齐名一,更有何人!
齐县长撒手归西后,曹某人居然跑在床前,孝子一般抚尸恸哭,哀道:“你是一个大好人啊。齐县长,你要是多活两年,是本县百姓的大福哇!遭天杀,是哪个断子绝孙的,敢下这样的毒手哇!”
因为民情喁喁,刘县长的葬礼举行得极其隆重。行署费专员亲自来扶灵柩。自发来悼念的百姓,从四面八方逶迤前来。那场面,见之者无不感动。
费专员到心海中学视察,建议将校名更为名一中学,以纪念这位来自大草原的县长对本县教育的诚悫与奉力。
专员的建议,得到全县的拥护。名一中学的校名,原本请专员题写,专员摇头不肯:“宦途险恶,一不小心就遗臭万年。像齐县长这样很快盖棺论定的,未始非福!”
专员建议,让子佩校长与吴老师一人写两个字。众教师与学生一致鼓掌,两人推辞不过,子佩书写:“名一”二字,斗笔行草,墨线淋漓;彬彬书写“中学”二字,大笔行楷,字字沉秀。
专员击掌道:“一个险峻飘逸,一个苍健雄厚,阴阳互补,珠联璧合呀!”
专员见到本县财情的难处,当即同意拨款兴建名一中学教学楼与图书馆。第二年,中学生人学人数就有缓慢的回升。经校董事会选举,吴彬彬担任副校长,具体负责教学。子佩对吴彬彬说:“自从齐县长去后,我常常是寝食难安,这才觉得有他在和没他在,大不相同。深恐办学有失,有负他的重托啊。”
吴彬彬颔首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本县的老百姓实在是太穷了。昨日,我手上又接到一个同学的退学报告……”
“谁?”
略一犹疑,她道:“刘水发。”
子佩一愣:“他上学期提出这个问题,我就从董事会办公款特批了20块钱给他。为此,有人很有意见,认为特批项目只能救急不能救贫。刘水发的学杂费已经全免了,他怎么还想退学?”
吴彬彬告诉他,正因如此,刘水发才觉得无颜向校长提出退学。
“学习这么好的学生,不是家里困难的十分,怎么会想退学呢?”
子佩沉吟道:“明天礼拜,叫刘水发带我们上他家去看看。”次日,子佩打着绑腿,脚着套鞋出了门。他牵着齐县长留下的雪青马,到学校约定的地点来会吴彬彬和刘水发。齐县长死了以后,他留下雪青马,为的是一个纪念。他待雪青马如宠物,勤洗操,常梳毛,马厩里干爽极了。但是,他很少骑它。他说,雪青马是齐县长的影子。
吴彬彬见他一身紧裹,知道为了避蛇,不由蹙眉道:“我怎么穿呢?”
“你可不能学我,否则大失闺家风范,”他拍拍马鞍道,“你骑我牵。”
刘水发争过去:“还是我牵吧。”两人步行,一人骑马,沿着山道,缓辔而行。吴彬彬婚后,闻说并不快活,两口子打闹是常事。有时她来校晚了,眼角犹有泪痕。子佩问话到唇边,又憋了回去。彼此爱心犹存,朝夕相见,终见觉得关山难越,一切又都成了故事。
此刻,子佩得以不经意却又可仔细观察吴彬彬的胳膊和腿,但见伤痕处处。想必有些是夫妻角斗的遗迹。
话题叉开,问到水发的家境。水发低头道:“父亲在山里背木头,伤了腰,好多年下不来床;母亲去年得肝炎,也没有了劳力。家里四个小孩,我是大的。若不是碰到贡老师、吴老师,我哪里读得到初中?”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家里实在困难,没有劳力。能进初中,我就知足了。”抬起头来,泪水巳经浸湿了眼眶。
尽管刘水发的家庭状况有足够的估计,身临其境,那窘迫,仍使两个校长透不过气来。但见摇摇欲坠的一幢土筑屋,屋顶披着茅草,四边墙都撑着圆木。屋里黑洞洞的,弥漫着霉湿与騷臭,他的父母各踞一床,皆瘦得皮包骨,目光也是呆滞的。床上连被褥也没有,盖的是蓑衣!
子佩招呼吴彬彬,坐在木発上。
听讲是校长来了,两个大人也没有迎候的气力,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很费劲。
没有什么话好说,坐了一个时辰,子佩留下一些钱,就与吴彬彬告辞出来。吴彬彬上马后,刘水发追出来,道:“贡老师,吴老师,我明天就不来学校了。再见了。”
吴彬彬正想说什么,子佩在她小腿上轻轻一捏。马蹄笃笃笃地远去了,拐弯处回头,仍见刘水发瘦小的身个,站在屋门口。拐过弯来,吴彬彬翻身下马,呜呜地哭了。
贡子佩把马拴在树上,任它啃草。返身搭着她的肩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下的穷人太多,你我无能无力。”
吴彬彬将头轻轻抵着他的肩,仍然哭得伤感,好一阵才收住声道:“苦到这种地步,他今后怎么办哪?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子佩问:“你呢?你足不迠也在苦自己。”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与双手都有些发颤。
吴彬彬抬起头来,摇摇头道:“精神已死,原想把教孩子作为寄托,现在,好孩子乂一个个不保,能不伤心!”
子佩的双手用劲了些,道:“你我都没有到死去精神的时候,我们都应该创造出属于肖己的生活。”
吴彬彬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怀里。他的腮帮子刚触到她的面颊,她就推幵去。她拢拢头发道:“走吧,不早了。”
子佩劝她上马,她说走走好,山里景致美,骑在马上反倒不敢乱看。
“你不怕蛇?”
“有你在,蛇还敢咬我!”又道,“死在山里也值。你看这山林子多漂亮啊,大槲树就是我的墓碑!”
“不要乱讲,山里很忌讳讲不吉利的话。”
“我不怕。其实什么都经历了,逃家,苦难,还怕死么?”她笑了。阳光透过林子,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脸上。
星期一,吴彬彬请了病假。送假条来的是曹家米栈的伙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病了。”
子佩一看假条,就知道不对劲,问及伙计,伙计支支吾吾不肯道其详。
“是不是曹和生又打了吴老师?”子佩拧着眉问。“唔,他们常常有些口角。只是这次闹得比较厉害些。”
“什么原因?”
“不晓得。”
子佩代上了吴彬彬的一节课以后,到米栈这边来。米糠气息扑鼻。楼下是米栈,楼上是住家。吴彬彬躺在床上,半边脸乌青,一头黑发撒下来,略作掩饰。子佩心里一酸:“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死不了,他就是要叫我面子上难看。”
“这次又为什么?”
“为什么?”吴彬彬盯他一眼,道,“不为何事,他都要找理由吵架。这将我跟你进了趟大山,他心里就更不是味道。我对他说,最没有自信的男人或女人,才会一见到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跟别人在一起,就火冒三丈!他抡了一棍子过来,我也没有善手,还了一剪刀过去。”
正说着,楼梯噔噔响了。是米栈老板曹和生。吴彬彬倏然坐起,怒目相向,左手摸着床头一根短棍。“你来做什么,流氓!”
“你骂谁?”子佩怒不可遏。“骂你!”说着,曹和生就来拽他的衣领。他错了,他以为贡子佩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未料子佩从小喜欢锻炼,还在慧远师范念书的时候,就得过铁饼亚军。此时他三拳两脚,就把曹和生打翻在地。吴彬彬也未料得他有如此拳脚,两眼登时一亮,手里的木棍也松了。
“王八蛋!”子佩咻咻道,“你要再敢血口喷人欺负人,当心我的拳头!”
这时,大概是怕校长吃亏,肌肉健硕的校工牵着雪青马也来到米栈。他示威似的举起门前的一个麻石坐墩,举过头顶,慢慢放下。
米栈内外的人都站在门外看热闹。
子佩跃身上马,膂力强劲的校工牵着缰绳,喟喟地远去了。背后有人小声议论:“贡校长骑在马上,好像齐县长又回来了。”
免不了一番叹息。
齐县长离去后,行署曾委派一个姓桂的龙南人来本县即任。很短的时辰,桂县长就调往行署任职。再一任就是本县县党部书记曹清长。
曹清长热衷于走官场,三天两头往行署跑,把雕花樟木箱乃至整筒的樟树梓木送到赣州去。至于名一中学,他上任后半年,一次也没来过。他公开说:“齐县长的项目与我有何相干?我搞它,岂不是给死人脸上贴金?要干我就干新的,要不就不干。”
为了整修一条通往赣州的公路,搞得原本就吃紧的县财政一片空虚。于是本县的山林就成了重要的财政收人来源,成片的森林,很快倒伏在刀斧之下。对于修这条公路,两种意见尖锐对立。反对的说,这是曹县长为自己方便,因为他有汽车,常跑赣州进贡;赞许的说,从长远看,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本县就难以发展。
子佩到米栈的第二天,就被两个警察传去。在警察局,警察认定他先是有伤风化,诱奸良家妇女,继而殴伤店主。罚款一百大洋,责令写悔过书并实施拘留。
子佩拒绝悔过,昂头抗辩,顿遭鞭殴。他于是绝食抗议。警察局长有些着慌,去找曹县长。这时候,吴彬彬已经闻讯而来。
吴彬彬在门口被两个持枪警察挡驾。她披头散发,擴臂呼道:“不许污蔑陷害贡校长!要讲打人,我被人打成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凶手!”
警察稍一愣怔,她就推开两杆长枪,冲了进去。看见形容消瘦的子佩,她眼里顿时浸满了泪水。抚着他身上的鞭痕,她伤心道:“我牵连你受苦了……”
子佩打起精神来,担心道:“我们都不在学校,只怕学生上课要受影响。”
她答应,明天就到学校去。
正诉说间,警察局长与曹县长来了。吴彬彬越发做出不胜依依的样子,轻抚子佩的肩头。她对警察局长道:“且不说贡校长没有和我怎样,就是怎样了,也是我的自觉自愿!”
警察局长无奈地看着曹县长,曹县长蹙眉摇头道:“为人师表者,怎么可以这样!”
吴彬彬道:“除非你们马上放贡校长出去,不然,我就不走了。”
曹清长语气放缓道:“吴老师,往私下说,你是我的侄媳;往公处说,你是本县有声望的老师,而且身为副校长。即使你与贡校长有情,也应该顾及一下脸面吧!”
吴彬彬驳道:“我与贡老师去山里慰抚一个弃学的孩子,何况是孩子同着去的,就被曹和生审问毒打。平时从学校回得稍晚一点,他就盘问不休,找茬用火钳、木棍乱抽;甚至睡着以后还往女人私处下手……不信,就请你这个当叔叔的看一看,评一评。”说着,她巳经毅然掀起了衣襟,露出双乳,果见两只乳房都满布伤痕,有的地方已经溃烂。
子佩不由捏紧了拳头。如果这时曹和生在场,他想必会一拳狠击。
警察局长与曹清长错愕间,吴彬彬双手搭着裤襻道:“你们还要不要看看这个畜生更阴骘的下手?”
曹县长气急败坏道:“无耻!把她赶出去!贡子佩绝不能放!我就不相信斗不过一对臭男女!”
警察局长一吆喝,顿时上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一边架一胳膊,把吴彬彬往外拖。子佩待得来助,全身还没发力,巳被几根枪托推搡到里头,旋即被绑。
吴彬彬被推到门外。其时,校工已经牵着雪青马在门口等了好久。他搀着吴彬彬上了马,缓缓而去。
曹县长出来以后,看见远去的马尾左横右扫,悠悠然,他咬牙切齿道:“看见这匹马,我就像是看见一个可恶的幽灵!”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曹县长就在睡梦中被警察局长叫醒。局长告诉他,吴彬彬已经领着全校的教师和初中部学生,在警察局门前静坐示威。
曹县长愤然坐起,道:“这种事归你管。你不能驱散他们?”局长道:“这我可不敢。他们是平静示威,没有任何过激行动,连通往警察局的门路也是畅通的。我没有借口。”
曹县长匆匆洗漱,吃了一碗米面,就驱车来到警察局。他上任后没用齐县长留下的军用吉普。他认为乘死者的车那会沾上晦气,再者,他也不喜欢吉普,他情愿用一辆旧的道奇车。
他看见约有七八十学生成两个方阵,坐在警察局门前的小草坪上。边上已经了陆续来了不少围观者。学生手里擎着一面纸质小旗,仔细看去,是“立即释放贡校长”、“反对独裁”、“反对枉法”等口号。
他瞥见那个泼辣的吴老师也静静坐在场内,一身玄色。叫司机猛按喇叭,意欲径直开到门前去,可是两个方阵间的间距太窄。
学生看老师,有个学生惊慌地站起来,见没动静,又坐下了。见学生不动,曹清长来了主意。他对跑过来的局长道:“不叫我的车子过去,这就是妨碍公务了。你就可以实施强行驱散。”
警察局长略一犹豫,走到前面,吹了一通哨子,道:“你们赶快起来让路,不然就是妨碍公务了!”又有学生站起来,四处观望。这时吴彬彬举臂一呼:“立即释放贡校长!”
“立即释放贡校长!”在四周布满警察的地方,学生觉得既紧张又新鲜。
“打倒独裁!”
“打倒独裁!”
曹县长在后面捶打车身。警察局长想了想,赶紧叫几个警察过来耳语。
几个警察放下枪,转向跑步而去。人们不知上场,纷纷猜度。不多久,几担粪便担米,放下,警察拿起长柄尿勺就在场子里浇粪便。
学生们不知所措,纷纷站起。四周的看客掩鼻后退。膂力强劲的校工这时振臂道:“冲进去,救出贡校长!”率先往大门里冲。
学生们顿时哄拥而上。
警察们不知所措。局长也愣了,叫道:“快堵住!”曹县长下车道:“笨蛋!这是冲局子,劫法场,开枪也是机会呀!”
有个别警察就在劈里啪啦地拉枪栓。
原本看热闹的学生家长就都拥过来了。有的道:“谁敢开枪先杀了谁!”有的喊:“杀人偿命!”
曹县长与局长一看,家长里头很有一些场面上的人物,得罪不起。局长气急地叫道:“算了,先放贡子佩出来。”他怕万一闹出人命,担待不起,况且,贡子佩的男女私事,本来就是他狗拿耗子,多管的!街上的妓女嫖客,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犯不上为曹县长担太大干系。
见放贡子佩,曹县长大为光火,道:“饭桶!几个毛伢子,倒把你堂堂局长吓怕了!”
局长也不甘受辱道:“是我当局长,还是你当局长!”事情闹出了影响,行署特派员偕同教育督察衔命而来,一番调查,认定曹县长以政干警,僭权徇私,应予处分;贡子佩身为校长,处置失当,吴彬彬将家庭私情导人学生与警局的纷争,两人均负有一定责任,建议给前者记过处分,给后者撤销副校长之职的处分。
贡子佩并不怕处分,他对教育督察说:“你把我撤职了才好。反正,谁想来当这个穷县的中学校长,我正好让贤!”
教育督察颇觉挠头,本县长期以来,人才易出难进。贡子佩抓教育,在本地区,已有名声。如果他撂挑子,没准这个学校就会毁于一旦。于是答应回去以后向专员汇报,再作最后裁决。
其结果,均不了了之。贡子佩、吴彬彬与曹县长,均原样不动,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贡母卧病多时,自知来日无多。儿子被押警察局,人言沸沸,老人虽然足不落地,但也耳闻其详,心中担虑,是不免的了。
这天,她把儿子叫到床前,先是问寿衣寿材之事。子佩请她放心,当即嘱秀秀捧来丝质与棉质手工精制寿衣各一套,请母亲寓目。母亲手捏着衣裳,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又问墓穴是否预留妥了。子佩告诉她,如其所愿,已经在父亲的墓穴边,划定地界,两个风水先生先后看过,均说此处甚好。
母亲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儿孝顺,我去之后,没有什么不放心了,但有一件事……”她苍老的眼皮滞重地阖上好一阵才开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那个浙江女人,所以,你白天黑夜,都不想照美珍的面……如今那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你不能失之亲狎,有损贡家名望。秀秀年轻,能干,她心里是非你不嫁。你总不能坐望她老迈在我们家吧?”
子佩摇头道:“母亲,我不能。”
“秀秀,过来。”老人声音嘶哑地呼唤,见秀秀乖巧地应声而至,问道:“你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秀秀一低首,几乎泪下道:“婆婆要是归西了,我情愿随你一道去……”声音就哽咽了。
老人无力一摆手道:“我是无福之人,你还是好好在贡家,生死侍候好先生吧。”
秀秀转身就给贡子佩跪下,泪流满面道:“我生死都是先生的人了……”
子佩见她,楚楚怜人,心下一动,俯身搀她起来说:“这可是委屈你了!”
老人说:“秀秀虽然没有文化,却也是一个有灵气的女儿。你要对她好。”
“我会对她好的……”说着,子佩不禁鼻头一酸,两行清泪,没来由地就落下来了。
子佩决定在母亲有生之日,娶纳秀秀,也箅是给衰残之人冲喜。
原本不想张扬,到底还是有些老缙绅闻讯前来赠贺仪,少不了摆宴两桌,热闹一番。
母亲居然就在子佩收纳秀秀的第三天,溘然去世。死前并无异兆。只夜间一口痰涌上来,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臂做不得声。虽是婚后,秀秀每晚服侍在老人榻侧。她睡得灵醒如猫,一听见响声跃然起身,又是接痰,又是捶背。等得听见秀秀的哭声,一家人闻讯赶来,老人就过去了。
子佩帮秀秀一起给老人穿寿衣。秀秀哀痛过度,待得老人大检之后,她躺在床上发烧,说胡话。子佩少不得延请中医调治。那几日,贡家就乱成了鸡窠狗圈。美珍熟视无睹。子佩于是越发明白了母亲生前的用心,一个家庭,若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家何以堪?
秀秀病刚好,就挣扎起来,收捡,洗涮。厨房内,菜地里,自然都是她一手操劳。一张脸本是苍白的,出了汗以后,才现出红晕。子佩在药坊给她买来当归、党参、黄精等补气和血之物,又给她一些私房钱,叫她买些子鸡炖药,以为病后滋补。
谁料秀秀却把炖得香喷喷的药膳,每晚端到他的面前;又添了些端给美珍,自己只喝点汤渣。
这晚,秀秀再把两块鸡脯肉端到子佩书桌上来的时候,子佩一定要喂她吃两口,她噙了一匙汤就再不肯张嘴了。她道“……先生辛苦,这个家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先生。”
子佩心里一酸,将她搂在怀里缠绵一阵。秀秀忽见窗外有人影,就机灵起身道:“时辰晚了,先生也要早点休息才好。”
子佩也起身道:“你以前倒不是这么多顾虑,为什么真是我的人了,反倒不如以前了呢?”
秀秀犹豫了一阵,才道:“以前你没娶我,她担心的是你心在浙江姑娘身上,所以,你怎么对我好,她也不嫉妒。现在,知道你不再那样了,我就成了她的……”
子佩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的心眼,也真是太多了。今晚,我就到你房里去睡。你不要有那么多担心。”秀秀抬起头来,眼里是倏然一过的激动。子佩何曾“不再那样”,尽管他与吴彬彬从未有过肌肤相亲,但是两三年来,浃骨沦髓的情感却是一种深深的渗透。
记得他娶了秀秀以后,某日吴彬彬与他在教室过道相遇。她冷冷道:“你现在可是妻妾双福了。”
子佩顿感无地自容,以后,很长时间他都回避与吴彬彬单独相见。
自从吴彬彬婚后迁居,子佩将自己的办公桌搬进了原本属于他的板房,里间设一木床。娶了秀秀以后,中午就常不回家,叫秀秀送饭来。不时的,就与秀秀在此有了床笫之欢。
那次,窗外柿树上跃过一只松鼠,将秀秀惊起,好一阵才镇静下来。子佩摇头道:“你呀,胆子太小了。”
秀秀边拢头发边问:“其实我感觉,你如果娶了吴老师,会比娶了我同美珍更幸福。难怪美珍最嫉妒的女人是她!”
“何以见得我娶了她会更幸福?”
“有的女人是一部分,有的女人是全部。”子佩一愣,她何以会讲出这么拗口又这么深刻的话来?“为什么她就是全部?”
“因为她是知识妇女。”
“美珍也不是没有一点知识呀。可我觉得她,既不如你能干,也不如你这么善解人意。”
秀秀脸上一红,摇头道:“我讲的这个知识不是你讲的那个知识。这个知识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课堂上学不来。”
“那么你的聪明就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么?”
“我也是嫉妒吴老师的。我知道,我比她差到很远。”秀秀说,“当初如果你娶了吴老师,我想你会比现在更幸福,吴老师也是。”
子佩渡到窗前,摇头,道:“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法假设……不讲她了好不好。”
“你喜欢住在这里,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是吴老师住过的,有她的气味,到处都是。”子佩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吴彬彬怀孕了。当她腆着日益隆起的大肚子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子佩心里充满悯恤与同情。子佩跟她说,可以休息了,薪水仍一样。
吴彬彬道:“你以为我坐在家里会很好受吗?”见子佩尴尬,她不由轻声道:“其实我一直不想和他生孩子,所以……可还是不小心怀上了。怀上小孩以后,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心情似乎比以前好多了,也宽容多了……我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会适应生活中不平的一切。想想也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呢?能生活得心平气和,未始非福。”
“你现在大概生活得很心平气和吧,不仅心平气和,而且是很幸福的。”
子佩当然听得出她的讽谑,解嘲道:“平庸的生活磨蚀了一切,甜酸苦辣的滋味都很迟钝了。”
吴彬彬说:“我不希望你这样。你跟我不同,你是应该而且能够做出一番事来的。”
子佩见她面色俨然,不像讽谑,叹道:“整日庸庸碌碌,能做得了什么像样的事情,也真是天晓得!”
吴彬彬道:“你是要逼的,不然就把时间蹉跎掉了。”子佩道,他昨日刚接到教育处来函。该函嘱令名一中学与相邻三县的中学,合作编写初一的语文教材,下学期就准备试用。“来函叫我当主编,真是有些惶恐。”
吴彬彬告诉他,她曾经给行署教育处去信,反映目前教材质量的问题,并提名一中学在教材上是否可以先行一步,搞自己的试用教材。她淡淡道:“叫你主编,是我建议的。”
“你是逼我上梁山呢。”
“上这座梁山比上那座梁山还难吗?”吴彬彬的眼神既佻挞又意味深长。
“上哪座梁山?”子佩巳有揣度,却欲她亲口道出。无论如何,与她在一起谈话,总缭绕着一种温馨的情感。默契与相知的融会,才真正是异性间千金不易的珍奇啊!“你是大孝子,吾复何言!”
“彬彬。”
她眼里顿时被唤出了泪水,道:“辜负了别人,或许还在其次。你不要把精神的东西一起葬送了。所以,我希望你真能做点事情,不要连自己也一道辜负了。”
编写初一教材的事儿,子佩早就想做,他不止一次在办公室指陈过现有语文、算学以及其他科目教材的缺陷。听者大多无心,只有吴彬彬留意了,而且暗里给主管部门上书,迨成现实。
子佩做事,风急风火,本学期就与相邻三县分别取得联系。谁料别人并不积极。在他们看来,现成教材不用,另辟门径,吃力难讨好,而且容易被人指斥出风头,所为何来?
吴彬彬提醒:“你是主编,别人不配合,更有利于你的创见发挥。别人如有兴趣了,干预甚多,很可能合作成一个四不像。”子佩觉得此话甚有道理,于是埋头苦干。吴彬彬把自己的一些藏书都捐出供他参考,又从范文体例上提出见解与建议,使他颇得助益,于是盯着她的肚子摇头:“你若现在是一个轻轻松松的肚子,有多好,吾道不孤矣!”
吴彬彬听了,心里很受用,道:“早知你现在会忙,我一定不要肚子!”
“既然你给上峰写信,原是应该有所知晓的呀……”吴彬彬慨然道:“世失吾友,于是生一个孩子相依为命罢!”听她话语,痛在一个“失”字。子佩心里也好没意思,遂把话题叉开,提请她介入编书。
她点头道:“尽我所能吧,只要是你的事业,我乐意相从。”言行履一,她以后真正是勉力为之了。五月她娩出一女。取大名于飞,小名燕燕,得自《诗经》国风中的《燕燕》一篇。满月后,子佩无视曹和生的白眼与冷脸,带人携礼前来探望,他抱着燕燕念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啊哈,女儿才出世,就虑及将来的远嫁,你这个好母亲呀!”
她接过粉团团的女儿,轻吻着道:“我是希望她将来嫁回去,嫁回富春江边,也让她的母亲老有所归呀!”
“那你又何必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见她心情好,子佩也想开两句玩笑。
“我的泪与汗还嫌洒在江西不够多吗?那是某个痴恋她的男子为她泣涕如雨的呀!”说着,她兀自笑了,“那才叫一报还一报呢!”很快的,吴彬彬就在家里协助子佩做收集资料、遴选教材的工作。子佩说,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心下惕惕,深恐误人子弟。吴彬彬亦以为然。
今年暑假,赣南奇热,子佩身上热出了一饼一饼的痱子。秀秀找来一些土方子,给他调敷。子佩没耐烦这个,图凉快,也为效率,索性住在学校里。若在白天,吴彬彬就带着小孩,也携着女佣一道来校。定时给孩子奶过,就叫女佣抱她出去玩耍。
为了省时间和体力,中饭,子佩常叫秀秀多备两份,请吴彬彬及女佣一起吃,不必返家。秀秀很尽心,常烧些黄花菜和鲫鱼汤,劝吴彬彬多吃,好发奶水。
学校放假了,有偌大的一片静谧。蝉鸣嘶嘶,愈添清幽。窗外的浓翠在灼热中蜷曲、低徊。
两人相向而坐,各自忙中,也时有交流。她道:“原本,我最讨厌的男人可能就是你这种的,娶小。如今见了秀秀,又觉得,她不嫁你,是你的遗憾……”他道:“我是免了小遗憾,收获大遗憾。愚不可及。”她道:“常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其实,人生不似逛山野,景致未必前头最好。”
他道:“设想一下,如果当初你未嫁而我未娶,我们一起相会在金华师范,以后会是怎么一幅画景。”
她道:“兴许……我们的命运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他道:“兴许我就是浙江人的女婿了。”
她道:“那么现在就很可能还没有这所名一中学。”
谈到名一,不由想起齐县长,两人都缄默了。
“没有我们不要紧,没有齐县长,那就真没有这所中学了。”
“你说,以后这所中学发展了,有了高中了,在赣南乃至全省有些名气了,我们不是已经老了?”
“我还不那么悲观,你则更不必。女的,通常比男人长寿。”
“那时候,这所中学还会叫名一中学吗?”
“当然,名字如商标,越老越值钱。”
“想到人会老去,就不免万念俱灰。”
“万事万物,其谁曰不老?我们离去了,名一中学蕃衍成长,我们的生命就以另一种形态留存了。”
“可是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能不能,生活得……”她斟酌着字眼,“更朴讷更率性一些呢。”
他品味着她的话语,不由抬头看她。“唉哟,该给燕燕喂奶了。”她起身站在门廊前唤燕燕。秋天开学,贡子佩主编的新教材赶上试用。上级教育主管审定后表示满意,表示一个学期后,将进一步通过学生考试成绩做鉴定。
子佩编此教材,吴彬彬助莫大焉,要署上她的名字,被她拒绝。她道:这样一来,教育主管会以为她当时的建议,包含私心。
吴彬彬离婚了。以前是她曾经提出,曹和生不予理睬。这次是曹和生主动提出。而且离婚之后,第三天,吴彬彬连同女儿一起被赶出家门。一周后,曹和生与一个桐油店老板娘的黄花闺女结婚,结婚消息登在当时的《民国日报》赣南版上。吴彬彬只有住进学校,仍住旧址。子佩搬出。情志不舒,倏然断了奶水,尽管两只奶子又硬又疼,居然没有点滴乳汁。
请不起奶娘,学校薪水太低,物价见涨,奶糕及日常的支出也不敷应用。子佩就时有接济。
吴彬彬知道他一个家庭的开支,早已是在吃祖宗饭,不肯多受。她道:“我现在是一无牵挂。你之牵挂正繁,不要为我操心太多。”
子佩道:“若不是当初我硬留着你,你又何尝会过这样的苦日子呢。不帮你,我帮谁?”
“其实一个人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精神。精神苦了,生活再甜亦苦。”
“我慢慢帮你物色一个……”子佩将自己的熟人在眼前过了几遍,竟没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挑选出来。县城毕竟是小了。她摇头:“我要的男人,岂是你物色得到的……”子佩当然知道她之所需,心下又何尝一日把她放下。终于在一个傍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道:“你不能太苦自己,我愿意给你我的……”
她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却捉牢他的两只手道:“我所要的,你又岂能尽其所有地给。我们女人是太情感,如果我一脚陷进来,你那个家可就要唱十面埋伏了……”
月光透过柿树洒进来,一屋的羽衣银箔。“原先,你有那个不相称的妻子,我倒是不多顾虑。后来,又有了个秀秀。你说,你不是把我越推越远了吗……”
子佩热烈地吻着她的面颊与湿唇。吴彬彬几欲动情,却又抑制下去。终于,她推开了他,道:“不管你怎样对我,我是只有把你永远印象在心底,心底……”
子佩再吻她的时候,但觉她早已泪湿双颊。吴彬彬病了。见她长时间的消瘦,子佩以为她是节省,营养太差,曾多次面对她,逼她吃下秀秀送来的佳肴。后来,她是吞咽也困难了。
送到赣州,西医检查说是胃坏了,坏到无药可医。要留医也可以,用进口西药,价格极昂,结果也只能是苟延性命。吴彬彬坚决不肯住院。
回来以后请了个好郎中,却吃什么吐什么,药石不进。郎中也摇头了。
好端端一个人,半年间就瘦脱人形。
子佩后来让秀秀过来,日夜服侍。她却是连起床小便的力气都没有了。
子佩托人到广州给买来进口葡萄糖口服液等补剂。她开始死活不肯服。直到子佩说,既然买来了,不吃也是浪费;她这才张嘴,但又说,如果再去费钱,她就会尽快了结自己。
那夜秀秀也在。吴彬彬精神似乎好起来,倚在床头执着子佩的手道:“……你我刚编完初一的语文课本,这也算我生前为你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以后还可以编初二、初三的教材;若是将来有高中了,还可以选编一些适用的高中教材。只是,你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九泉之下,我会为你,也为秀秀祈福……”
秀秀背转身去抹泪。
她轻轻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跟我一起念好吗?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住,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曰不见,如三月兮……”
子佩轻轻地和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遍,再一遍,又一遍。
月光下,她消瘦的面颊越发苍白。但这个夜晚,她的兴致似乎特别好。
吴彬彬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于飞托孤给子佩,然后给他一个家乡地址,希望家里来个人。一晃,她已经有七八年没回浙江了。
待得吴彬彬的兄长与侄女从家乡赶来时,她已经弥留了。望着自己的兄长,却是喉咙里呜呜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彬彬死后葬在本县南山,子佩给她定做的是一副价格昂贵的红心杉木棺。一块青石墓碑上写着:浙江籍吴彬彬先生终焉之地。吴彬彬的兄长临走,执意要把侄女于飞带去。子佩只好随他。她兄长告诉子佩,彬彬从小脾气倔强。她读金华师范的时候,1;家里给她相中一门亲,是大家公子,家境殷富,远近咸知。此公子!曾赴日本留学,为人豪爽,佻挞不羁,却与妻子关系处得不好,有?心娶二房,而且十分中意彬彬。家父力主与之结亲,彬彬峻烈反对,说她宁愿下嫁驼背瘸腿,亦不给人家做二房!她不辞而别,私投江西一门远亲,未料成此结局。言下巳是不胜唏嘘感慨。
子佩听罢,目瞪口呆。
后记:本县名一中学,1952年更名为某某县中学,1956年设高中,再次更名为某某县第一中学。又,贡子佩始终在该中学任教,乃妻曾美珍于1948年病故。贡子佩与秀秀更其恩爱,逢清明以及吴彬彬生日,两人携手必一年两度上南山,备薄礼祭奠。贡子佩“文革”中遭批斗,于1968年10月自杀身亡,后组织结论为:非正常死亡。享年57年。秀秀始终未生育,生于1914年,卒于1986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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