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失落的蟠龙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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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了那句俗话:天下名山僧占多。江南江北,凡名山,必藏寺。云孤山原本泯然无闻,十分荒僻。明成祖永乐年间,雅好游玩的大学士解缙首次登云孤山,便惊异地发现了苏东坡的佚文《云孤山记》,这篇记游文字对云孤山大加赞赏,称其“丰神静朗、自然入妙、别树一帜”。

    解缙得到当地官吏的厚待,又觉得此山确有非,返京后在儒臣文士中一张扬,云孤山的游客便日胜一日。一年后,更由官府捐资在山之东南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寺庙云门寺。

    五百多年后的云门寺,既经历了数十次天灾人祸的侵凌,也经历了数百次的大小修葺,较先前更加气魄宏大、香火鼎盛。

    山寺闻名,加之水路通达,距云孤山五公里远的萍埠小街已繁衍成一个有三五万人口之众的小城。

    城中一家私人医寓,门面不显,一副行书对子也与医药毫无关系,写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主人万鹤鸣,20多岁,因蓄须不剃,一副面相就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街镇上一些万家的世交朋友知道,如今医名颇盛的万鹤鸣对学医原本没兴趣,1925年,他初中毕业,考的是保定军官学校。

    父亲万冀三是祖传中医,传到他手上巳经是第五代,膝下一男三女,从小就希望鹤鸣做惟一的祖业继承。鹤鸣知道父亲性格严厉,平日也做出留心医药的样子,于《药性賦》、《汤头歌》等,大都过目成诵。父亲外出巡医的时候,家中来了应急病人,他小小年纪,居然望、闻、切、问,援笔拟方,一丝不乱。

    病家接了他的方子,将信将疑,待得汤药生效,这才把一腔狐疑,换作满心感激。

    万冀三与人品茗酌酒的时候,最爱听的一句话便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呢。

    万冀三常跟儿子说:菩萨度人灵魂,医生救人肉体,两功结合,方得圆满。无论世情如何,为医者只要医术精良,就能远避饥寒,超然世外。

    这是祖训,他万冀三得以验证,笃信不疑,期望传诸后世。鹤鸣排行在三个姐姐之后,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万冀三已是半百之年。甜犊之情,随着伶俐儿子的才识日进,那是越来越深了。

    谁料儿子会弃医从武,投报什么军官学校!乍听这消息,万冀三简直懵了。

    鹤鸣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准备着顶过父亲的雷霆大怒。

    那阵子,万冀三丢三错四,神情晦败,脾气发得毫无声色。鹤鸣暗中高兴,学校与家乡是千里之遥,只要走了,谁还阻得了自己的选择呢!

    终于走了,那日送他的是母亲和姐姐。才在学校读了半年,就接到十余封家信,只有一封是父亲写的,只谈了些家事和心境,有老迈伤怀的感叹。其余都是母亲和姐姐写的,每次都提到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常常犯病。却又要他安心念书,不必牵挂家中。

    鹤鸣去信抚慰,功课繁剧,自然也没把家事十分放在心上。熄灯卧床以后,是同学们口中发泄无聊的好时光,他却思忖着,有朝--日做了将军,骑着高头骏马,腰间别着白朗宁,一身黄得耀眼的将军服,有几多神气!马蹄喟嚕,后头跟两个武牟,穿街过巷,引无数诧羡的目光,在家门前翻身下马,鞠一个长躬,唤一声爹妈,父母亲会有几多荣耀!

    一心向上,文武功课,样样拔人头筹。已想好第一个假期不返家,以攻学业。临近假期,却接到大姐来信,称是父亲病笃,假期务必回返。思忖着家人是不是念他心切,所以把言语说得过重,如果这样,回家以后被亲情缠绵,反会有些不好的影响。

    心中就越发不想回去了,又琢磨着父亲若真是病重,知而不返,那岂不是罪孽。

    那几日的心境,没有一刻的安宁。正式放假的那天,接到小学同学,如今做了和尚的凤梧的信,说他父亲巳经缠绵病榻很久了,近日的神情更大不如从前。

    万鹤鸣这才大惊失色,水陆兼程,赶回家乡萍埠。什么病可以把父亲活生生折磨成这样!望着病榻上形销骨立的父亲,鹤鸣心疼不巳。

    姐姐说,父亲常在昏睡中唤他的名字,待得清醒,又不肯家人将他的病情如实告诉远在北方做着将军梦的儿子。

    父亲的老朋友海慧法师说,你父亲的病不是身因是心因啊!鹤鸣此刻从父亲凝望着他久久不动的双目中感受到了这一点。思子心切,而这儿子又忤逆了他大半辈子的冀望!将一切冥思、忧慨和痛苦深埋心底,这对他的身体会是怎样的损害呀!

    站在一语不发的父亲身边,鹤鸣猝然感觉:富贵还乡的那一幕是多么的滑稽!即便他一身戎装回家,又怎能讨得以悬壶济世为乐事的父亲的欢欣呢!

    深深的疚歉,如齿啮火灼,刺痛了鹤鸣的心。顿将原以为荣耀的校牌手册之类,都收藏起来,那一刻,军校官阶高头骏马武牟跟随,在他眼里倏然消失了迷人的光环。

    那夜,他与凤梧并肩坐在云门寺禅房前的石阶上,凉风拂面,月影淡淡。庭前那株四百龄的罗汉松如老人梦呓,悉率作响。凤梧挠着光光的头皮问,几时归校?

    一只乌鸦从隔墙飞过来,停在飞翘的檐角上,凝然不动的时候,就像是檐角的饰物。

    不去了,鹤鸣把头仰得更高。他又重复了一句不去了。他看那月亮从云后悄悄移出来。

    凤梧说,不去了好,军阀争地盘子,小兵是卖命的角色。鹤鸣心里想,那是的,前期没等毕业就被赶赴战场。像你这样没根底的,若不是身经百战,岂能问鼎将军的座椅!又有多少人能侥幸历百战而犹存呢?嘴里却说,父亲在家里救治病人,我却在外面杀人也可能被杀,想来也是荒唐。

    凤梧连连点头说,你父亲正是这样想的,所以郁郁不乐。鹤鸣后来说,外出念书,原本也想闯闯世界,不想一辈子困在萍埠这个小城里。

    凤梧说,一枝一叶都是世界,我也知道你喜欢玩,却未必善于玩;善于玩的,何处不可玩?何物不好玩?

    分手的时候,凤梧邀他以后得空来下棋,围棋象棋都可以。鹤鸣答应了,说,我不来,你呆在这里太寂寞了。凤梧自幼与他投契,能将他挽留当然高兴,却说,你呆在喧闹的街镇上未必就不寞。

    鹤鸣在门外那棵老樟树下站定后说,行医因为不好玩,需要认真,所以难免寂寞。

    鹤鸣的父亲万冀三终于没有熬过那个苦夏,弥留的时候,他从枕下掏出两个厚厚的毛边本传交给儿子,那是他几十年的医案心得以及几个祖传的效验如神的偏方。

    他托捏着儿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鹤鸣的眼里顿时涌满泪水。

    父亲的眼光眈迷着,忽然出现一缕焦虑。鹤鸣心中呜咽,道,爹,你放心,这份祖业不会辱没在我手里。

    父亲摇头,眼光费力地偏过去找寻。鹤鸣把七八岁的小堂弟少林推到前面来,叔叔溺水身亡,婶子改嫁,父亲没让她把儿子带走,少林两岁起就来到伯父家生活。

    少林挨过来,怯怯地叫了声,大爸。

    父亲捏了捏他的小手,目光仍在思索,忽然道,箱子,樟木箱子。

    母亲顿悟,带鹤鸣从里间阁楼上搬来一只暗红色的小箱子,打开后,里头是一枚枚包得很仔细的白铜钱。

    父亲告诉他,这也是祖传。还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好生收捡就是了。

    交代完这一切,父亲的目光变得十分平和,就这样整整一天没再开言,直到夜晚九时许溘然长逝。

    取代万冀三坐堂问诊的顺理成章是万鹤鸣。鹤鸣性好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在外头游医,足迹当然不局限在小城之内。或是因为年轻好学而且下药胆大的缘故,常来万氏医寓看病的人感觉,吃他的药比先前吃老万医生的药,见效快、也更巩固,他的医名便播扬得很快,来看病的人不曾稍减。

    海慧法师感喟道,你先人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那日他X才小樟木箱里的白铜钱产生了兴趣,打开来细细观赏比较,发现这么多铜钱虽然都标有“重宝”或“通宝”字样,却每一枚都不一样,有的甚至铸有蟠龙或其他飞禽走兽的图案。

    越看越有兴味,心中蓦然撞人一个想法:这是不是像邮票一样连张成套的呢的?

    询之凤梧,凤梧也不在行,却叮嘱他不要轻易示人,免得引起他人的规觎之心。凤梧说,年岁久了,没准就是宝贝呢!

    鹤鸣点头称是,从此行医之中,也留意古钱的搜罗。每搜到一枚,必定拿给好朋友凤梧看看。他高兴,凤梧便也高兴。时间长了,零零碎碎地,便也搜罗了不少。

    1930年的一个春日,万氏医寓门前果然驰来一匹高头骏马、后面跟着两个武牟。为首的这人一身黄澄澄的军服,腰间扎一条几阔的皮带,浓眉大眼,几多英武。

    听来者唤自己的名字,万鹤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听走了神,这不正是曾在梦中见过的自己吗!

    我是佑安哪,周佑安,莫非就不认识了?万鹤鸣这才恍然,来人正是自己在军官学校的同窗半载的同学,不仅同窗,而且同桌同宿舍。若说那半年光景,万鹤鸣结识了什么好朋友,那就是周佑安了。记得返家以后,相互还通了两封信,以后几年便音讯杳然,彼此不通消息。几年不见,他周佑安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官了!

    周佑安勒着马缰,那马原地转着圈子。下来吧,佑安。万鹤鸣微笑道。

    周佑安四下里看看,忽然有几分羞赧,低声道,搀我一把吧,我的腿不大好使。

    万鹤鸣把手里的戥子交给既是堂弟又是徒弟的少林,正欲来搀,周佑安的两个卫士已经翻身落马,抢先把他搀了下来。

    周佑安把卫士的手用开,搭着万鹤鸣的臂膀道,在这里,我可就只有靠你了,老同学。他只挪了一步,万鹤鸣便感觉他的左腿很不得劲。

    迎到屋里,洗了手脸以后,万鹤鸣摆酒待客。周佑安喜欢饮酒,万鹤鸣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他床下总摆着酒瓶子,时不时偷偷饮两口。

    周佑安这时却抿得很小心,说是有一次战前在营房里饮酒,恰被代班的值日长官看见,当众挨了两巴掌,从那以后,酒量大减,甚至喝不喝都无所谓了。

    万鹤鸣说,那是情绪紧张的缘故,到了我这里,远离硝烟,你可以放肆一下。

    周佑安朗声笑道,那是,那是,老同学么,宾至如归。周佑安为人爽直,这是一跟他接触就能感受到的。他盯着万鹤鸣说,那时在学校,你文课强我一码,我武课略胜一筹。当时我想,日后若有什么争风吃醋,总少不了在你我两人之间。到了部队上,那才感觉,若是你我两人搭档,虽然未必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也可以运筹帷幄、牢不可破。良师固然难得,益友亦复难求啊!这种感受,在战场上体会得尤其深刻!鹤鸣很为他的真诚所感动,频频夹菜劝酒。两个卫士一路饥饿累乏,狼吞虎咽吃下两大碗饭,已到里间躺下了。

    鹤鸣机敏,见他不提伤腿的事,也不率先提起,只拣一些尚有印象的同学,问他后来的故事。

    佑安说,在校一团和气,毕业以后,各自怀着不同的企图,作了不同的投靠,军人发迹扬名,岂能离开战场,血肉翻飞,硝烟弥漫,同学间兵戎相见,那也是不免的。鹤鸣问,你毕业以后,在哪个部下?

    佑安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一开始就在唐生智部下任见习排长,侥幸连打几个胜仗,一年之内,连升四级。要不是马鸿逵那小子从中捣鬼,我们何以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鹤鸣问,马鸿逵是不是西北军阀“三马之一”,原先在学校听说过他的名字。

    佑安恨道,不是他是谁!去年12月,唐生智联合韩复榘、石友三的支持,又怕马中途变卦,派了一旅人马开往徐州。马鸿逵表面答应韩的要求,暗中却向蒋介石报告了一切,并且条陈应付之方。蒋得到马的报告,一面设法稳住韩复榘,一面急调大军进攻我唐生智。韩见局势不利,做了缩头乌龟,转而助蒋反唐。我们四面受敌,寡不敌众啊……这条腿就是撤退的时候在荡子河边挂的彩。那一仗,打得真是惨烈,我的一个副官脑壳被削去半拉,肠子都流出来了,一只眼睛居然还会动……

    佑安一感伤,嗓子眼发堵,眼圈儿也红了。鹤鸣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安慰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大难不死,那就是福气呢!

    佑安连连摇头说,以前一直都是赢赢赢,一输就输得这么惨,称得是全军覆没,心里头哪能接受,两个月来一阖眼就是枪炮轰隆的,满脑子噩梦。

    直到撤席离桌,佑安的情绪都没好起来。他倚在一张躺椅上,燃了一支纸烟,又伸出手去,捶捶左腿。鹤鸣这才道,让我看看。

    鹤鸣过来,小心解开他的绑腿。这才发现,为上药方便,他巳剪去了一截裤腿,却偏又裹着厚实的绑腿以维系军人的威严。鹤鸣觑见,解开绑腿的刹那,佑安的神态有些忸怩不安。

    创口面积颇大,尽管看得出敷过不少药,仍遏制不住肌肉组织的溃败,怪味扑鼻。

    骨头伤着了没有?鹤鸣问。

    谁知道呢!有的说伤着了,有的说没伤着,医生也看过不少了,总不见好。佑安神情沮丧。

    鹤鸣叫少林端来器械,把一层黑糊糊混合着脓血的膏药仔细刮去,又细细清洗。佑安疼得冒汗,却咬紧牙关没吱声。鹤鸣直起腰来的时候,额头上的汗水也扑簌簌滴落下来。佑安问,怎么样?

    鹤鸣沉吟道,发展下去,你这条腿就不保了。那可怎么行!没有这条腿我宁可死!我不能让那些昔日嫉妒我的人看我的笑话奚落我。佑安的嗓音忽然愤怒起来。鹤鸣说,我会尽力,但你必须配合。

    佑安如同遇救一般,说,只要能治好,你需要我怎么配合都行。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一是同学情谊,二是认定你弃武从医以后肯定行,在学校我就认准了你的聪明,那是学什么就会精什么的。鹤鸣淡淡道,佑安你学会了恭维人。

    佑安辩白道,那是心里话,决非恭维。他说他生来讨厌只会说好听话的人。他的副官就是常与他的意见相左,那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喜欢用他。可惜他已经饮命沙场。

    鹤鸣拿了一条大短裤命他换上,绑腿之类,统统不能再用。

    佑安愣了一愣,说,好吧,入乡随俗,一副军人行头全都不用了!说着取军帽,松皮带,脱军衣军裤。

    鹤鸣见他光着臂膀,有一身很结实的肌肉,不由得赞了一句。你不着军衣,同样威武。

    佑安得意地曲臂,挽起一坨肉道,打沙袋、吊单杠,我可是从来就没有停过。

    鹤鸣给他敷了早调好的解毒化瘀膏,又拟了仙方活命饮加减的方子,叫少林去捡药。外敷内服,效果会好些快些。

    佑安说,你自己配个中药房就更方便了。鹤鸣说,那需要人手也需要房子。

    很快的,少林桓着方子回来了,说是缺一味炙穿山甲,问捡还是不捡。

    鹤鸣说,山甲是一味活血透脓的主药,缺了不好。一时又无法觅到,便只有另换一味令他捡了来。

    既然部队已经溃散,还留两个卫士何用!望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再看看自己一身百姓打扮,周佑安颇觉尴尬,遂叫两人把短枪留下,各散50块大洋,回家去吧。

    两个卫士恋恋的一副神情。周佑安黯然道,去吧去吧,若是我以后出山了,再招你两人回来就是。两人说,到了那么一天,长官务必写信来,洒泪作揖而别。

    为怕佑安寂寞,鹤鸣将书箱提出来由他翻看。佑安只挑了一部《三国》,说,现在看书,巳没有先前那么浓的兴致了。又问,下棋怎样?

    两人都不大会下围棋,于是下象棋。佑安的象棋下得好,运思缜密诡诈,或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或攻势凌厉、咄咄逼人;或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几个回合下来,输家都是他万鹤鸣。下棋当中,少不得来一两个病人打搅,佑安兴致未断,急得在一旁擂拳道,快些,快些,急惊风偏遇到一个慢郎中!

    后来,鹤鸣说,我要介绍一个人来跟你下棋,那可是下得既好,又有时间来陪你。

    佑安忙问,谁,快把他叫来玩玩,也省得我耽误你看病。鹤鸣告诉他,这人原是他的小学同学,如今出家做了和尚,说着修书一封,交少林去云门寺递交给凤梧,叮嘱他递书时最好别叫他人看见。

    第二天,凤梧袭一身麻衣紧束来了。

    鹤鸣从中简略地做了介绍。佑安早已将红黑二子布好,催他下棋。第一盘,或是客气,或是拘谨,凤梧与他下和。第二盘,尽管佑安起先攻势迅捷,却没提防连连失子,一盘棋才刚下一半却也损伤过半,而对方却阵容俨然,铁壁一般稳固。佑安只有告输。第三盘,佑安换了一个路数,周密设防,谨慎进攻,一子举后,久久不落,一盘棋足足下了个把钟点,又输了。

    凤梧起身的时候说了一句并非揶揄的话,到底是兵家出身,杀势旺得很呢。

    鹤鸣叫佣人将锅用热水涮尽,用素油给凤梧另炒了几个素菜,留他吃中饭。分桌吃饭的时候,佑安说,远离了山寺庙门,吃一顿荤的又怎样!我可是一天不吃肉就要头昏眼花的。凤梧笑一笑,并不恼。

    一离饭桌,佑安就拽着凤梧继续下棋。几盘下来,和了一盘,其余皆是佑安做输家。凤梧说是时间不早,起身要去。佑安哪里肯放,说是赢了你就拔腿就跑走,留我在这里品尝窝囊的滋味不是!凤梧笑道,那我就输一盘给你再走。佑安说,不行,我要你实实在在下,你有意输我,那比打我两耳光还难受。鹤鸣从旁说,最好是再和一盘。佑安仍说不行。

    鹤鸣说,输不行,赢不行,和还是不行,那你要什么?佑安哑然失笑,说,我承认不是他的对手,就是要在他的棋中学点东西呢!

    鹤鸣说,那就改日吧,回去晚了,他就敲不开那扇门了。鹤鸣知道,海慧法师对僧徒们是很严厉的,海慧和尚是云门寺的现任住持。

    佑安只有作罢,叮嘱他以后抽空多来。说,我若不是腿不方便,就去上门找你了。

    鹤鸣给凤悟装了一小袋精米粑,这是他喜欢的,把他一直送出巷子口。

    凤悟说,那个人虽然粗率些,却有些真性情,很好玩的。鹤鸣说,佑安耿直可交,人也聪明,见识又广,你来听他扯扯闲篇,会有意思的。

    凤悟叹了一口气说,既入山门,出入就不会十分方便了。一直望着凤悟的背影消失在孤零零矗几棵白杨树的大路尽头,鹤鸣这才返家。

    晚饭后,鹤鸣叫佣人置两把躺椅在后院,与佑安相邻倚着,佑安抽烟,他呷茶。佑安仰头数了几颗天上的星子,说,好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悠闲了。

    墙角有几棵任意洒种的向日葵,已有瘦瘦的茎,嫩嫩的叶。一只猫很温顺地伏在墙头。听得见小河那边,净琮地流响。

    鹤鸣说,好生调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哪,你这筋骨,多少是伤着了点。

    佑安说,我在这里倒没什么,只是老婆若没收到我的信,会以为我战死了呢。

    鹤鸣讶道,你结过婚了?

    佑安说,军人不早点讨个老婆生个儿,枪子没长眼的,那就连个后都留不下了。又问,好像你比我小一岁,怎么还没弄个弟媳妇进门,夜间你就忍得住?

    鹤鸣说,我是个贪玩的人,以前好像没准备一辈子留在萍卑的,所以没找。挡不住说亲的,烦人,再说母亲姐姐也催,说好了一个,下半年就准备接进门。

    佑安问远不远,得空的时候他想去瞅两眼。鹤鸣说不远,就在城东,答应他腿稍好以后带他去看看。

    我这腿何时能好呢?佑安没来由地沮丧。比你这更厉害的我都治好过,鹤鸣说,那是一个杀猪的后生,脾气死坏,为了一块站板与人口角,甚至举起刀来,结果被人家夺过去在他的腿上连砍五刀,一条腿肿亮了才抬来找我,伤口都生了蛆,也才个把月就好利索了。

    鹤鸣一边说一边想,应该到山里去采些鲜草药来给他熏洗,若同时能逮住一两只穿山甲就更好了。

    第二日他就带少林上了云孤山,晚间才回家,采了五六样草药,一边吃饭一边就吩咐佣人烧沸水急煎,煎好以后倒在一只盆里,细致为他揩洗。足足冼了半个多小时,鹤鸣说,让蒸腾的药汽多熏熏是很好的。

    佑安双手交叉托着腿腕子说,这一颗子儿哪里不好打,偏往腿上钻,弄得一条腿成了累赘。

    鹤鸣说,好厉害的一颗爆子,幸好它是打在腿上呢。草药够用了,鹤鸣一心想逮只穿山甲来,连转两天,连影子也没见着,倒也顺便采了些有心去寻却未必寻得到的中草药。穿山甲以蚂蚁为食,这日在岭头看见几个严实的山蚂蚁巢穴,便有心细寻。果然在一个洞穴里看到一只肥硕的穿山甲,情急中用脚去踩,那只穿山甲拖着尾巴便跑。看似臃肿笨拙,却行走得很快。眼看它就要钻到石缝中,鹤鸣一步飞跨过去,谁料那石块光滑如洗,鹤鸣猛地一滑,收脚不住,大叫一声滚下山坡去。

    坡不高也不陡,却满是乱石。鹤鸣当即摔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少林跳将下来,抱着堂哥的头号啕大哭。有几个砍柴人闻声赶一了过来,都认得是万医生,哪能不救,当下用扁担扎了个简易担架,抬下山去。

    快进城的时候,鹤鸣醒了,听说要把他抬到西药医院去,就挣扎着要起来。砍柴人劝道,你伤成这样如何能给自己看病,钱是不用担心的,我们凑得起。

    鹤鸣嘴里呜呜的不肯,少林哭着说,你们就依了他抬回家去吧,他只要有口气就能给自己看病的,他哪是担心付钱呢!

    砍柴人只好把他抬回去,都说,看不出平日蛮和气蛮文弱的万医生是个刚烈性子。

    鹤鸣被抬进门的时候,众人都吓了一跳,佑安揪住少林问,怎么了,怎么了,碰到歹人了?当即就要去取枪。

    待得少林说是没当心摔下了山,万母哭了起来。佑安急得跪不下站不直。双手一抱说,老人家莫哭,鹤鸣若有个好歹,我就是你的孝顺儿子!

    顿时有一圈人的哭声。

    鹤鸣这时躺在地上,蓄足了劲说,别瞎哭了,我难道是跌得死的!他拒不让人搀扶,费力坐起,勉强站立之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佑安连忙援臂托牢,让他缓缓坐下。乖巧的少林早已拿来了止血药给他擦敷。见没有什么危险,外人逐渐散了。

    歇了一个时辰,鹤鸣内服了两粒跌打丸子,缓过劲来说,当时摔昏了,幸好手脚没断,只各处蹭破了点皮。佑安捏紧他的手问,脑袋瓜子没问题吧?鹤鸣晃晃脑袋,说,有点晕,没大问题的。佑安说,刚才那一幕着实把我吓坏了。鹤鸣叹惜,眼看逮着了那只穿山甲,却又跑了,真是可惜!佑安动了感情,摇着他的手说,老弟,有你这份情义,我这条腿就是没治了,也无怨无悔呀。说着嗓子便堵住了。

    虽说没大伤,鹤鸣还是躺了两天,佑安坐在大门外,所有的来访者都被他挡了驾。来访者说是与万医生如何如何的交情,他就说,既然交情好这几日就更别来烦他,他见了你不说话不好,一说话又头疼。

    连吃饭佑安也不进来,端着饭碗坐在门外踞坐着。后来人们对鹤鸣说,有你那个同学把门,那可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呢!

    佑安惟独放进来过凤梧。凤梧头次来,带了些莲子核桃之类。第二次来,提了只捆扎得很结实的纸盒,一直进到里屋,这才揭开纸盒盖子。

    赫然一只穿山甲!鹤鸣惊问,你怎么弄来了这个?凤梧微笑道,不是佑安要配药用么。鹤鸣说,你就不怕师父看见,把你轰出山门。凤梧说,我事先有了这种思想准备。

    鹤鸣与佑安这才发现,凤梧今日穿的是麻布裤,却是一领蓝上衣,头上还扣了顶帽子,一副非僧非俗的打扮。

    凤梧说,你晓得,我从小就喜欢抓这些东西的,水里的鱼虾,田里的泥鳅青蛙,山里的野兔野鸡斑鸠,连麂子也打过不只一条的。不管同谁出去,收获总比别人多。

    鹤鸣当然记得,那时候抓青娃,总是由他举着松明子,凤梧又总是怨他下脚太重,惊走了活物。第二日清早便把头晚所得提到集市上去卖,于是有些零用钱,可以任意买哪样吃食。这么一个活泼少年偏在后来做了和尚!

    鹤鸣说,杀孽那么重,吃斋念佛,怕你是晚了!凤梧说,只要心诚,什么时候出家都一样,我才二十不到,怎么说得是晚呢!

    鹤鸣指着脚下的穿山甲说,又要了一只活物的生命,算得是心诚么?

    凤梧一张脸,顿时变得灰白,说,这,这是最后一次了。鹤鸣这才感觉,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忙岔开话题说,近日又搜得两枚铜钱,你来看看。

    这两枚铜钱,一大一小,大的如碗底,小的似扣子。

    凤梧赏玩着说,两枚并排摆在一个盒子里,取个名,叫子母钱。看你后来搜罗的这些,似乎都不如那箱铜钱好玩。佑安插言,还有一箱么?

    鹤鸣拍手道,早该拿出来让佑安兄弟开开眼的。当下便把那箱小心藏好的白铜钱挪出来打开。

    佑安一枚一枚地细看,也说很精致,很好看。鹤鸣把这箱铜钱的传承约略地跟佑安说了,说到父亲因未交待铜钱死不瞑目的那一幕,三人就都有些感伤。佑安说,这在当时兴许不值钱,现在就值钱了。凤梧说,祖传之物,即使不值钱,也是可以宝贝的。

    鹤鸣说,通过一段时间的积钱,约略知道一些铜钱知识,如明代钱文为避朱元璋的“元”字讳,一律称通宝,而且直读,就是说通宝两字在右、左方;到了清代,钱文仍以直读通宝为主。直至咸丰年间发行大钱时又恢复了元宝和重宝之称。这些白铜钱多是清代乾隆以后的制作,更详细的情况就不知道了,我留心打听过,小城里几乎没有谁更懂得古钱,包括那个人称精识百物的当铺里的老板。

    佑安沉吟道,要在我老家天津,找一个精识古物的人就不难了。我的亲戚中,就有经营字画等各样古玩的。佑安要他包好藏好。

    鹤鸣说,你养伤闲得慌,就放在你身边玩玩再说。佑安不肯,说,这么精致的东西,玩丢一个就配不成套了,还是收起来吧。要么你把日常搜集的零散古钱,拿几个出来玩玩。鹤鸣依言,收好箱子,把一个带盖的青花瓷瓶端给他,说,都在里头。

    佑安抱了瓷瓶,说,这个瓶子也好看。瓶子上烧了一幅人物写意,看不很分明。佑安仔细看了看问,你们可看清了这芭蕉树下是一男一女?

    鹤鸣和凤梧凑过来看了片刻,鹤鸣说,我原先倒没看出来。

    佑安说,你可能还没看出来,他俩在做什么?鹤鸣看了看说,两人在说话。凤梧看了看说,两人在听蝉。

    佑安笑道,你俩到底是童男子不谙故事,你看这两人挨得这样紧,男的又在上位,身子虽然虚化了,那体势却是明显的,这是一幅男女得趣图呢!鹤鸣说他野心思。凤梧一张脸有些窘。

    由于鹤鸣精细医治,佑安的腿日见好转,虽然伤疼仍不得劲,拄着拐杖却到云门寺去过两次。云门寺后院很是僻静,更妙的是那棵浓阴如盖的青檀树下有一方沁凉的麻花石,石上平平展展刻一幅大棋盘。都说不清楚这幅石棋盘是何时何人所刻,却无疑是很有些年头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海慧法师曾问过佑安是谁。鹤鸣代为遮掩,说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商人,因腿病在此医治,鹤鸣的父亲生前与海慧法师交谊甚厚,万冀三去世时,他送了一幅很短的对子:花落水流,兰摧玉折。海慧对鹤鸣弃武从医以及他后来居上的医道都很赞赏,所以对他的朋友不复多问,反叫凤梧多陪陪他们,还让伙房备了可口的饭蔬果子相待。

    青檀树下,佑安与凤梧箕踞而坐、纹枰对弈,做剑拔弩张却又悄寂无声的厮杀。

    鹤鸣起始略略观战,不多时便从兜囊里掏出《内经》来默读。其时令已是夏初,围墙外的丛林里嫩嫩的蝉鸣传来,如微风的轻捷。

    凤梧知道佑安心性要强,下棋不过是娱乐,有心输给他一两盘,以使朋友快活。每走一棋,却依然十分认真的样子,不让他看出来是故意失着。佑安毫无觉察,一旦赢了就抑制不住兴奋问,你看这棋是不是下得有点进步?

    凤梧点头说,棋路很有些变化,每盘皆有几着妙棋呢。寺庙里的斋饭弄得再好,佑安也觉得淡而无味,他看着凤梧蜡黄的脸色道,你这是有些营养不良呢,日日吃这样的饭菜怎么行!凤梧回答,已经习惯了。

    吃罢斋饭不多时,佑安便拉鹤鸣出来,行不多远有一排小饭铺,寻了一家野味餐馆,佑安点了几样荤腥,吃得痛快淋漓。佑安不解地问,凤梧为什么要出家做和尚,吃那种素苦!鹤鸣说,凤梧自幼死了爹娘,是跟着姑姑姑爹长大的,十来岁的时候到云门寺玩耍,海慧见他孤苦无依,就把他收留了。从本性上说,他倒未必情愿皈依佛门,他原先是个多么活泼好动的个性,后来沉默了许多。

    佑安说,他到这一步,看来更多是生活所迫,返俗有没有可能?我家里多少有点积蓄,可以接济他一下,叫他出来找个事做。鹤鸣说,没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不过可以谈谈。夜间,三人睡在西厢房里,案上有一架油漆未干的佛龛,积年深久的成熟的霉味,在黑暗中与鲜俏的油漆味对峙着。月光疏朗,跳进来,俯在那张极阔的古床前,静静的。

    大概是很久没有同老朋友在一起卧谈了,凤梧显得很兴奋,后来竟开起鹤鸣的玩笑来,说他上次在集市上看见鹤鸣那未过门的媳妇,人是越发胖了,鹤鸣家的新床要打结实些。佑安说,早说了要去看看她的,却一直忘了去。鹤鸣兴味淡淡说,没什么好看的,连我自己都不想多看呢。佑安说,那怎么行,未过门就是这样的情绪,以后的同床共枕那还热烈得起来!

    凤梧说,只怕是装的。

    鹤鸣苦笑道,是真话,总觉得她瘟头瘟脑的,所以我的心早已淡了。

    佑安想起来了,你那次受伤,也没见她来看你。鹤鸣说。她妈叫她弟弟来了,她一切都听她妈和她爸的。

    这种女人没趣!佑安说,这种女人真没趣的,趁着没过门,还来得及另选一个。

    鹤鸣玩笑道,想必嫂夫人是很有趣的了。佑安说,那也是以前在家里说下的,就是孩他娘那种意思罢了。

    鹤鸣说,独身在外,你未必会安分守己!佑安说,我可是不赌不嫖不吃鸦片的正经军人。鹤鸣咄道,天晓得呢!

    如此夜深人静,在两个好朋友面前,佑安心痒难耐,也把自己的两段隐秘艳事说了出来。他强调,嫖妓我却是从来不做的,我嫌那样脏。

    见凤梧有一段沉默,佑安故意问,凤梧老弟,怎么不吭声了?鹤鸣率性直说,凤梧是可以考虑了,云门寺里庙里,未必适合你呆一辈子的。

    良久,凤梧才说,原以为,我俗心已死,后来却越来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那日给佑安兄捉穿山甲,既怕师父知道又希望师父知道,他索性一气之下把我轰出门,我倒死心归俗了呢。鹤鸣说,海慧表面对你严厉心里头却是很喜欢你的。凤梧说,正是,我总感觉,他待我的感情有如父亲对儿子,拔脚离寺,他是会伤心的。

    佑安说,走了就走了,他要伤心也只那么一阵子。凤梧说,那哪能忍心呢,刚来的那两年,他教我识字学算,十分认真;平日若有些病痛,对我更是格外关照,突然就走,我做不出。

    这次从云门寺返回,鹤鸣说,看来要让凤梧离开山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佑安却说他想了个主意,可以试一试。鹤鸣问他是什么主意,他不肯事前透露,只说不久他就会知道。第二次上云门寺,是佑安独自去的。

    仍旧与凤梧住在西厢房里,白日仍旧与凤梧在那棵青檀树下对弈。不过这回下的是围棋而非象棋。如果说象棋佑安不是凤梧的对手,围棋他就更只有虚心学习的分子。但是他兴致勃勃,他觉得围棋的布阵与战场有更多的相同之处。

    几天以后,佑安解开左腿的绷带说,在长新肉呢,吃肉补肉,每日吃斋饭是不成的。言语间流露出不如归去的意思。

    凤梧早与他玩得心契,夜间听他谈些天南地北的荤素事尤觉新鲜,有心多留他几日,就说,外头有馆子,我把些钱给你。佑安说,鹤鸣兄弟跟我说,多吃些山珍海味最是补人。凤梧想了想说,那也不难,我可以捕捉,只是到哪里去弄熟呢?

    佑安立即答,那又何难,拿到小馆子里去加工就是。第二日,凤梧就偷偷跑到后山,几个小时后就回来了,从一只小柴草篓里掏出几只肥硕的斑鸡来。

    佑安讶道,难道你赤手能擒住飞物!

    凤梧从长襟里掏出一把茶木弹弓来说,我迫得很近才打,不然吃不住劲。这个喜不喜欢吃?

    佑安如同嗅到了烤斑鳩的香味,连声说好吃。凤梧叮嘱,拿出去加工的时候,切切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佑安点头,那是当然。连着几日,凤梧上山都有收获回来。夜间,佑安在屋里啃着煎烤的野味,问凤梧吃不吃。凤梧说,捕杀了它们就是罪孽了,哪敢再吃。佑安说,捕杀了它与吃了它,巳经没有区别,吃与不吃都是罪孽,既然如此,何必不吃。

    凤梧不答他,避开那股香味跑出去。

    这日清晨,凤梧如厕去了,佑安故意在一个小和尚扫地的时候,做出不期然让他发现秘密的样子。有些紧张地道,给你吃一点,你莫跟别人说是凤梧打的。

    小和尚攥紧扫把,惊恐地摇头。

    佑安轻视道,胆小鬼,凤梧都敢吃,你却不敢,他在云门寺的年头总比你长吧!

    小和尚拖着扫把转身走了。佑安不知小和尚是否会去告发,等待着。

    一日无事。

    晚饭后,凤梧与佑安在外头散了步回来,早有人立在门口对凤梧说,海慧法师叫他速去。

    风梧不知何事情,匆匆来到师父的禅房前,骤然心惊:门前一只纸盒,纸盒里盛着斑鸩等野物,正是从西厢房里搬来的。心中大苦,佑安你如何不收拾严密!

    这是不是你的作为?烛光下,师父一张脸蜡黄,峻严可怕。凤梧心中害怕,不敢认又不敢不认,口将言而嗫嚅。是你做的还是你那个朋友做的还是你那个朋友叫你做的?师父拄杖的手不住地抖。

    凤梧带着哭腔道,徒弟罪孽深重,师父救我。孽障啊!师父叫了一声,正欲举杖,身子却摇晃起来,扑通跌落。

    凤梧上前抱住他,见师父双目紧闭,不由大恸动,师父啊!片刻,师父缓过劲来,倚在床上。凤梧后悔不已,反复请求师父宽恕。

    良久,海慧才开言说,我其实早看出你俗心不死,向佛意薄,身在山门,念在尘中,但怜你性敏机智,在寺院里总是胜人一筹……小事姑息,以为慧根不浅者,总能自我悟识,何须大责,不期你终于滑落到这一步……也怪我平日教诲不严,愧对佛祖啊!话语未断而双泪长流。凤梧扑通跪下,悲恸万分道,师父啊!你,返俗去吧,我不留你,也留不住你。见师父如此感伤,凤梧心痛泣血,方知自己的思想作为太简单、太鲁莽,愧对师父栽培。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纵然是勉强留在寺中也无甚意义了。

    他问师父,可还有话需要叮嘱。

    师父默了片刻说,守慈悲心,行利它事。你还年轻,最好学一门手艺,切莫浪荡邪命就是。说罢,师父转身抢珠念佛。凤梧含泪慢慢退出。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偏殿里的几缕烛光,飘曳而出,涂抹在那口卧立的铜钟上。

    凤梧被师父叫去的时候,佑安尾在后头,站在门外窥听。那一幕在他看来真如演戏一般,却也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计谋得逞的快乐,在他心里,实在不喜欢这位朋友兼棋友蛰居山门。

    次日,佑安领着凤梧进城去。一路上凤梧默默无言,一副心事未脱的神情,佑安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有意给他开心。路上见一个小孩在牧马,佑安叫道,小孩,给你几毛钱,送我们一段路。

    凤梧正犹豫间,佑安双手一合,便把他抱送上去,随即自己一纵,坐在他后面。因小孩牵着马缰在下面,骑不快。佑安对小孩道,你跑怎么样,多给你几毛钱。风梧这才说,那不行。

    佑安说,到底是当过和尚的!又哈哈笑道,我正是要你开金口呢!他哪能跑过马!

    到了万氏医寓,佑安跳下马道,鹤鸣,你看我把谁给领出来了。

    进到屋里,喝茶抽烟,佑安得意地把整个圈套兜了底。凤梧羞恼了说,你这人也太鬼了!

    佑安把茶杯一放,似有不悦道,你要是不乐意出来,现在再回去还来得及。

    鹤鸣忙说,早晚是要到这一步的,既然出来了,就思量出来以后的事情。

    凤梧锁了眉道,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块,又没本事,如何在这城里立足?

    佑安说,你能用弹弓打斑鸩,那就是本事。要不然,跟我当兵打仗去,我保证你学打枪一定又快又好。

    鹤鸣知道要他这样一个山寺之中出来的人去扛枪打仗,不太现实,说,你先安心在我这歇下来。佑安紧接道,朋友兄弟在,自然不会饿着你。

    鹤鸣沉吟道,你种地只怕不在行,我们可以凑些钱出来给你张罗个小店铺。

    凤梧道,你们也不宽裕的。鹤鸣说,总比你赤手空拳强些。

    佑安当即掏出十几二十块大洋来,说,过些日我伤好了回天津,还可以寄些钱来。

    阴历六月十五,是鹤鸣那未过门媳妇的老爹五十寿辰,鹤鸣备了一盒精致寿礼前去恭贺,佑安正想看看这位弟媳,便以朋友的身份一同前往。

    这户人家姓江,鹤鸣那媳妇叫江秀英,她行六,上头有五个身体壮实的兄弟,这日都携妻将子来拜寿,一家人好不热闹。

    江秀英也同兄弟们一样粗壮,也能大碗吃酒。她对鹤鸣及佑安的到来并不热情,把寿礼随意掼在一旁。席间,她叱叱咤咤,大大咧咧,丝毫不顾及鹤鸣和佑安的存在,对自家父母她却夹菜筛酒,很周到的。

    佑安默言不语,鹤鸣见朋友神情不悦,吃罢饭略坐坐,就领着佑安告辞出来。

    路上,佑安发话道,这个媳妇要不得,很没趣的。鹤鸣说,据说还能干。

    能干有什么用,只怕过了门,倒是她指挥你的时候多。鹤鸣叹了一口气说,从一开始就觉得不是很满意,他家儿子多,多气力,所以就很骄人。

    退了,退了。佑安说,退了她。

    母亲虽然也不十分满意,却认定她骨盆宽,会生儿,又觉得她还算有点家底的。鹤鸣说。

    退了退了,佑安说,我回家去给你找个会生儿的,而且一定比她温柔漂亮。

    鹤鸣说,只怕母亲那里通不过呢,我是个不愿惹是生非的人。你先别跟她说,事情了结以后再告诉她。佑安说,有我在这里撑腰,没有什么事可怕的。

    鹤鸣早就对这桩婚事心灰意懒没兴味,于是依言而行。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鹤鸣备了一份厚礼带足了钱到江家去。佑安一身短打,暗中在腰里藏了枪,跟在身后。

    进得屋来,鹤鸣将礼物和礼金当即推开,江家人不明究竟,一时讶然。那江秀英呆在里屋,这时却俨然害羞没有出来。江父坐在椅子上,拉长了声问,这是怎么回事?鹤鸣把早想好的话说了,江老伯,承蒙厚爱,使晚生与秀英有秦晋之约……

    江父原本是个不识几个字的粗人,打断道,文绉绉的我听不懂,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鹤鸣于是直言相告,他先后请两个有学问的先生看了他与秀英的生辰八字,两个先生都说他俩的八字冲犯得十分厉害,趁着还没有结合,分手不迟;若是勉强结合,短不了三灾七祸。

    江父听了这话,一时有些犯愣。江母精灵,问,这么说,你是想退婚?

    鹤鸣有些尴尬,说,这也是为了双方的好。江母说,那两个算命先生在哪里,我倒想请他到这里来算一算。

    佑安插言,算命先生云游四方,没有固定行业的,走了就走了,到哪里去找!

    江母听出这个人口气不善,越发心里有数了,仍对着鹤鸣说,我家闺女行止端正,随随便便退婚,只怕是我同意了她同意了,她的几个兄弟也不会同意。

    鹤鸣依然心平气和道,秀英的确是个好姑娘,只是命相不合易招灾啊。

    佑安知道文不过去,迟早要同她家几个兄弟论个高下,于是说,把你家的几个男人都叫来通个气吧。

    一顿饭工夫,五个儿子都回来了。听了母亲的叙述,大儿子轻蔑道,拿这么点东西来就想退婚啊,挑金搬银来差不多!

    老三说,挑金搬银来不行,都晓得妹妹跟万家是订了亲的,退了婚,妹妹以后还怎么嫁人!

    佑安说,你家妹子如果无缺无损,如何不好嫁人!老二火了,指着佑安的鼻尖骂道,你他妈的是他的什么人,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佑安慢慢站起来道,如果我不出去呢?老四老五出其不意挥过拳来,叫道,不出去就叫你尝这个。佑安身上挨了两拳,往后一跳道,你们先动了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谁敢再上来?说着牢牢一个站桩戳定。五兄弟同时冲了上来,屋里顿时打成一片。江父和江母都退到里屋去了,鹤鸣也情不自禁地退到里屋。一只手突然被攥紧了,回头一看,正是江秀英。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要我?那样子一时令他有两分心软,但他知道自己心中从未对这个女人萌发过好感,更不用说喜欢,以后也不会萌发。订婚以来,他第一次与她说话,他说,好自为之吧。

    外屋一阵乒乓乱响之后有了痛叫和呻吟,江母耳尖,听得出那是自家儿子的声音,推鹤鸣出去,说,让他停手,我们答应了。

    鹤鸣知道佑安有一身格斗本领,不会吃亏,但也觉得不能太过分了,出来唤他停手。

    佑安正提着老四的衣领,顺手一推,老四跌落到墙根。五个兄弟抱头抚身,面面相觑,再也不敢上前去。

    佑安大声道,跟你们说,我是鹤鸣的好朋友,在部队上混事,什么恶战都打过,赤手空拳对付十来个人没问题的!说着从腰间拔出勃朗宁手枪来,朝空中一抛,稳稳接住。江父扑通一声跪倒说,别开枪呀!鹤鸣赶忙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又令佑安把枪收起。佑安敛了枪道,我们原本也不想打起来,这不,礼品礼金都挺厚实,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说着,他过去在五兄弟肩膀上亲热地拍拍,倒反吓人家一跳。

    鹤鸣对江家父母各鞠一躬说,晚生失礼了,请伯父伯母多多包涵,日后有晚生帮忙的地方,吩咐就是了。

    给了个台阶,何不就势下去,尽管肚里窝火,江母仍挤出一分笑来说,你两人吃了饭再去吧。

    改日来吃吧,鹤鸣说着,拉佑安出了门。出门以后便听江家兄弟有了骂声,佑安眉头一蹙,停脚欲回头。鹤鸣拽他二把说,走吧走吧,总得让人家也出出气。

    佑安一阵朗笑,边走边说,好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鹤鸣说,你天生是当兵的料。

    为什么不说是当将军的料,佑安叹道,腿好了,是该干老本行去了。

    你的部队都打光了,还上哪去干?

    就凭这一腿枪伤、一身武艺、一张军官学校的文凭,上哪不能干哪!佑安颇为自信。

    回到家里,鹤鸣跟母亲说把那头婚事退了,母亲一愣道,这么容易?母亲后来也觉得江家闺女对儿子说来未必很合适,只是有些惧怕江家兄弟的强蛮,所以认了。能如此便当地辞掉,心中顿有一喜,随即忧愁又袭上眉头,说,你年岁也不小了呀!

    佑安一拍胸脯道,师娘放宽心,弟媳妇由我包了,保证给找个让你老人家舒心惬意的。

    佑安回返天津前,要留把手枪给鹤鸣,以防江家兄弟报复。鹤鸣不收,说留了枪母亲害怕,也未必太平。佑安说,你跟他们讲,如果强蛮撒野,我下次来了就决不客气。

    鹤鸣叫他放心,不会有事的。

    走的那日,鹤鸣与凤梧把他送到江边,看着佑安上了小火轮,看着那只小火轮远成一丸黑影。

    用鹤鸣和佑安凑的钱,凤梧在西街口购下了小小一另店面,经营棕绳、瓮坛、铁锅和明瓦之类的日用土杂。盈利虽不大,却也聊以糊口。

    得空,两人时相走动。家中若是做了荤素丸子之类的好菜,鹤鸣总会叫少林送一碗过去。

    这日,鹤鸣通过熟人,弄了两木桶廉价桐子油过来。凤梧很高兴,说是张记纸伞店每隔一日就来问桐油,价钱高些也愿要的。

    鹤鸣告诉他,缺什么好销的货就及早跟他打个招呼,巡医在外,五行八作的人,总要认得多些。

    凤梧沏了一壶茶递给鹤鸣,说,那个外号叫关公的警察称去五斤生漆,总说赊账,前日又扛了一口瓮坛去,看样子是要赖账的。鹤鸣说,我跟他的头儿熟,明日就去说,谅他是不敢赖的。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鹤鸣说,佑安去了一个多月,也没信来,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凤梧说,路上不太平,不会出事吧。鹤鸣说,他那个人粗中有细,又有一身好武功,出不了事的。凤梧点头附和,想了想说,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有武功,那也是可以挣饭吃的。

    鹤鸣细心,听出他话语里有些感慨,遂问,店铺开了一个多月,你感觉怎样?

    凤梧说,现在看来还算顺利,那也是托福你的多。天长日久,总觉得,还是自己学门手艺的好,当时出山门,海慧法师也是这样叮嘱我的。想想,是有些辜负他了。

    默了一刻,鹤鸣说,想来也是的,趁着年纪还年轻,学门技艺倒不错。谈话间,两人把剃头、制伞、修锁、捏糖人、配首饰等行当都摸了一遍,要么是鹤鸣说,这行当小城太多;要么是凤梧摇头,那行当难做长久。

    一时间,似乎没有哪条路行得通的。鹤鸣突然道,你跟我学医如何?凤梧一愣,那怎么行!怎么不行,你脑瓜子灵,能学的。不好的。

    你是看我当年不肯学,才说不好的?

    不是,凤梧红了脸说,这是你的祖传家业,你将来还要传诸子孙的,况且现在也有少林在学。

    鹤鸣笑道,我的子孙那是以后的事,至于少林么,性情浮躁、少不更事,看来与学医是无缘的。即使他能学好,又有何妨,萍埠城若是容不下这多郎中,世界却是宽大得很哪。

    对学医问药,凤梧原先并非没有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也只是闪念一瞬而已。同行犯忌,鹤鸣已经十分不易地捐钱给你置了店铺,你却有问鼎人家祖业的意思,岂不可耻。如今由鹤鸣主动挑起这么一说,不由得凤梧枰然心动,却仍有些跨躇。

    鹤鸣说,店铺仍是开着无妨,合适的时候请个小伙计。你先读几本书,得空我领你到源心堂去识药,做个识药的中医总好些,再以后我就带你去诊脉看病。

    第二日,鹤鸣便拿了几本医学启蒙书来,如崔嘉彦的《四言脉诀》,雷公的《药性赋》,汪切庵的《汤头歌诀》等,对凤梧说,这些书莫要嫌浅,熟读了以后大有用处,都是学医的基本功呢。

    凤梧依言细读,从此把在云门寺颂经的好背功用到医药书上。十来天后便请鹤鸣在抱一摞书来,鹤鸣说,贪多嚼不烂,与其泛泛读十本,不如精细读一本。

    凤梧说他都读得很细,记得很牢。鹤鸣便翻开《药性赋》,任挑出两味药,要他背说。凤梧一口气背完,只字不差。鹤鸣再挑两本,依然是指到哪背到哪。

    鹤鸣讶叹,有这样好的记忆,学中医那是可以日有所进的。转过脸来对堂弟少林说,你要是学得凤梧的功夫的百分之一,又何至于这么多年了还背不下一本汤头歌!我记忆不好嘛。少林嘟哝。

    是懒!鹤鸣呵责道。凤梧你可以雇个小伙计来,你集中精力学医。

    少林说,何必雇,我来就是了。我把店子治好了,你就不会讲我懒了。

    鹤鸣想了想,答应了他,叹了声,你呀,到底是不肯上进的。鹤鸣把凤梧领来,从枕边拿出两匣子的线装书来说,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伤寒》和《内经》,父亲在世时把这两本书看成是四子书,认为可以常读常新的。

    鹤鸣摩挲着书面上父亲藏书的钤印,眼角骤然发潮。凤梧心生感动,说,我若不好好学,不仅愧对朋友,也愧对九泉之下的万老伯呀。

    鹤鸣展颜一笑说,如果海慧法师知道你入了医道,也会替你高兴的。

    凤梧说,等真正做了一点事情,再告诉他不迟。周佑安北去以后大半年音讯杳然,其间鹤鸣曾按他留下的地址寄去一信,也没有回音。

    1931年的一个夏日,周佑安突然来到萍埠,这回虽未骑高头大马,却是雇着几顶轿子抬进城的,同来的男男女女有十数人。没有径直到万氏医寓,而是进了县府歇下来,至晚才携了几个女眷过来。

    见面自然是一番亲热,佑安说回去寄了一封信来,这边也说寄了一封信去,可恨彼此都没收到。

    原来北去以后,佑安在家没呆几天就去寻部队去了,几个多月没结果,要么是别人不信任他,要么是他恶心别人。后来在石家庄巧遇一个军中旧僚,旧僚劝他去投奔冯治安。冯治安是冯玉祥的老部下,颇有口碑。

    冒着一试的念想去见冯,谁知冯竟听说过他的名字。是时,冯治安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之下任第三十七师师长,第三十八师师长是与冯治安私交甚笃的张自忠。冯治安当即委周佑安当了一名团长。

    佑安告诉鹤鸣,如今部队驻扎在山西运城,宋哲元为扩充组织、谋求发展而大量招募新兵。因山西一贯是阎锡山的领属,为免落陷坑,稍沾土匪和民团嫌疑的冯治安决不录用。他这次南来,就负有招兵买马的重任。

    鹤鸣笑道,你倒好,跑这么大老远地来招兵!佑安说,我特意编了这么一个公差,为的是公私兼顾,既为招兵去,也为送人来。转脸对鹤鸣母亲说,我走的时候答应过的,要给鹤鸣找个可心的媳妇。

    鹤鸣这才注意到,嫂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双眼皮,大眼睛,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在肩上。见众人的目光聚过来,早已飞红了一张脸。

    佑安介绍说,这姑娘姓马,单名一个巧字,是她婆娘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从小就会干各种活计,很灵秀的。未听那姑娘说话,鹤鸣心里就有了几分满意。鹤鸣母亲心下也喜欢,却说,是大城市里来的,就怕她不习惯呢。

    佑安的老婆说话了,刚下船,巧姑娘就说,萍埠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你们问她,是不是说了这话,显见得她是喜欢这地方的。

    巧姑娘说,地方小有小地方的好处。其实呢,从小都是那么苦过来的,在哪都一样。

    鹤鸣听她的话,句句入耳,声音也格外好听,一副眉头就越发舒展得彻底了。

    凤梧一旁插言,我看巧姑娘与鹤鸣兄,称得是女貌郎才呢!佑安问他为什么把郎才女貌说反了。凤梧说,女方是第一次来,摆前头说才见出客气。众人都笑了。

    佑安对凤梧说,这次没给你这个小老弟带个媳妇来,别生气,钱却是带了一些来的,怕寄失所以没寄,你开店铺用得着的。说着叫婆娘摞下一小袋大洋来。

    听说凤梧在学医少林在看店,佑安拍掌大笑道,这样调一调也好,我早看出少林对学医没甚兴趣,他是个猴性子爱玩!

    少林挤到前头来说,佑安哥哥走南闯北的,留心多弄点俏货来给我销销,免得我坐在店铺里寂寞,小买小卖的,难得挣大钱。

    佑安在他肩上一拍说,人小心大,想挣大钱呢,我手头只有枪支弹药,你可卖得动?

    少林不顾众人嬉笑,正经说,你可以给我弄点烟土来,那东西好销的。

    佑安说,我们上峰治军很严,若是被査出来就没得好果子吃。少林缠道,那东西好藏,哪那么容易查出来呢!就是万一查出来,只说鹤鸣哥哥配药要用就是了。卖了好价钱,总少不了你一份的。

    鹤鸣听得不入耳,斥了一句,少林才住嘴。见少林神态怏怏不乐,鹤鸣心想,这小子长大了呢,心思野了呢。

    佑安这时说,鹤鸣,我这回特意给你带来了个识货的人来。你不是有一箱白铜钱吗,我婆娘的表外甥女,她祖上几代都是开古玩铺子的。

    角落里便站起来一个瘦黑的女人来,咧开一排白厉厉的牙齿笑笑。

    鹤鸣刚才起身,一旁的凤梧用胳膊肘蹭了他一下。鹤鸣明白他的意思:人多眼杂的,未必好拿出来亮相。正畴躇间,那边佑安兴奋道,这就拿出来让她识一识吧!

    鹤鸣不便拂佑安的好意,到里间去把箱子拎了出来。那女人默然地一一检视,神情细致而认真,检视完了才说,都是明清两代的铜钱,虽不成套,却算收集得齐整的,很难得。尤其是这两枚蟠龙重宝,有一个错铸的地方,十分珍贵。众人都围过来,看她所指的错祷。佑安问,错铸不会是假的吧?她道,假的反倒不会错铸了。少林问,值多少钱?

    她说,这就难说了,我小的时候就见一个洋教士肯出几千块大洋买这么一块错铸的蟠龙重宝。

    众人都惊愣了,说不知道竟有这么值钱的铜钱。

    佑安叫道,收起来,鹤鸣你祖上是有眼力,给你留下一笔财富。

    一个邻舍说,只怕万医生行医十年八年,也挣不到这样一枚铜钱呢!

    鹤鸣微微一笑说,是钱,总有用尽的时候。佑安说,这次到萍埠来招兵员,挑挑选选的可以多待些日子,他希望这段时间鹤鸣就把喜事办了。

    鹤鸣母亲很表赞同。鹤鸣心下乐意,当着众人的面毕竟有一分羞赧,说,总少不了你佑安兄一杯酒的。

    阴历六月初十这一天,鹤鸣与马巧在万氏医寓结婚。佑安凭借着自己的威势,把县长一干人也撺掇来了,每人还备了一份厚礼。原本佑安要在县府内摆个十桌八桌,鹤鸣坚辞不受,他说他向来做事不惯排场不喜张扬,佑安只好作罢。

    尽管事先没通知,结婚之日来庆贺的人依然多。鹤鸣应接不暇,埋怨佑安本不该惊动县府官吏。

    佑安说,凡良医必有口碑必有人缘,人们愿意来贺,与县长来有何相干!

    凤梧也说,一辈子的大事,热闹一场原本也是应该的。萍埠一带不算贫穷,况且有两三年的安定,所以佑安的招兵员不很顺利,后来远人山区,才陆续招募到一些。时日迁延,转眼过去了近一个月,部队上已有电报相催,佑安张罗着返程。

    这日晚饭后,天气燥热,女眷们在后院乘凉,鹤鸣叫人在前院置放三张竹椅,一张茶几,沏了满满一壶凉茶,摆了几样蜜饯果子。

    佑安爽性肉着上身,下身却是一条长裤,他喜欢吃酸腌辣姜,连吃了两大块说,这次招兵买马的任务完成得不怎样,给鹤鸣老弟找了个称心的媳妇,也算是补偿。你可得勤快点下种嘞,你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凤梧再热的天也是一领圆包口长袖衫,他说,怎么个勤快法,这又不是下萝卜籽,想撒多少就撒多少。

    佑安说,你小子不懂,你小子没尝过那滋味,鹤鸣可是尝过了。你小子要不是我拽你下山,你一辈子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凤悟说,有什么好尝的,累死个人。佑安叫道,好小子,你就是这么做和尚的!凤梧脸一红说,我哪里晓得,后来的出家人会偷偷讲呗。鹤鸣悠闲地看他两人斗嘴,这时笑笑解围说,佑安你那对双胞胎生得好,一男一女。

    佑安得意道,这可是我的本事。

    凤梧说,我一辈子也不要听这个,一个人想玩便玩,想睡便睡,有几多自在。

    佑安默了一刻说,一个人是自在多了。我在外头,家里牵挂我,我也牵挂家里,两头提心。召集我婆娘与我母亲的关系也搞拧了,明明是我母亲理屈,我却不能不孝,所以回到家就两头为难。听说后日要回天津,我婆娘的情绪即刻就低落了。我回部队以后,她的日子是必定过不顺畅的。

    说到这,佑安有一声叹息。

    鹤鸣想了想说,何不就让她带着孩子在这里呆一段呢,反正有马巧给她做陪伴。

    佑安一愣说,那怎么可以!鹤鸣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只要碧云嫂子她乐意。凤梧也说,这地方容易习惯的。

    佑安说,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一家三口呆在这给你们添累。

    鹤鸣和凤梧都说,三人感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说这话就很见外了。

    佑安感动了,说能这样过渡一下当然好,北方局势不稳,战事又多,很叫人放心不下的。

    鹤鸣当即传话到后院,叫女眷们过来。

    碧云嫂子听说叫她带孩子留下,果然就欢喜地答应了。

    马巧也很高兴,说,我正愁没个伴呢!

    佑安说,你这话不对了,你与鹤鸣日夜在一起,还不算伴么!

    一圈子都被说笑了。

    两日后,佑安领着新兵开拔。鹤鸣与凤梧相送到码头。佑安说,以后我的家在这了,那是会常来的。鹤鸣对站在船鉉边的佑安说,珍重啊!佑安摇摇手说,后会有期。

    佑安回部队以后很快来了一封信,说巳移驻在阳泉集训,一时半刻不会有南下的机会。

    鹤鸣一家子与碧云一家子相处和谐,鹤鸣特意领一大家人到照相馆照了张相寄给佑安。佑安收了相以后回信说,日日端看,心中很是安慰。

    这时候鹤鸣除了教凤梧识药,也带他出诊,而且常常让他先把脉拟方,然后修改。

    这日,两人到一个教书先生家诊病。患者是一对姐妹,同时患麻疹。其姐发热面红,口赤畏光,苔黄纹紫,疹点已现而色红;其妹面白身冷,微微出汗,苔白纹青,疹点隐隐可见而色淡红。凤梧诊后说,都应透诊。拟的是宣毒发表汤。鹤鸣默察以后,其姐固可,其妹断不可!他给小的拟的是桂枝汤,并且再三叮嘱病家,只能煎服一次。走出门来,他说这两个孩子当晚都可以出齐疹子。

    凤梧心中还有一丝怀疑,次日登门,果如其言。鹤鸣分析道,其姐显见是顺证,法当辛凉宣透,故用宣毒发表汤以助之,其疹自透;其妹正气不足,营卫失调,表邪未解,故用桂枝汤解肌发表,调和营卫,其疼必透,若再服一次,就会助热伤阴。凤梧听后叹道,一顺一逆,一阳一阴,我没能辨识。鹤鸣说,俗话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诊多。多临诊多比较,就不愁难辨识了。

    凤梧从此用功更甚、出诊更勤,进步也更快了。一年以后,凤梧已经可以单独出诊了。在这一年里,万家出了一红一白两件事:马巧给万家生了九斤重的胖小子;万家老母病故。

    碧云嫂子仍带着儿女寄居在此,佑安在北方间或有封信来。一次拍了份电报告知返家日期,又因故未能成行,害得妻子儿女好一阵苦等。

    1932年秋天,万家出了件祸事。

    阳历八月初五,是云孤山一年一度的庙会,五里十八乡来烧香拜佛以及做生意的人极多。鹤鸣雇了两辆车,领着眷属们都去了,留凤梧看家。

    难得有这么一日清静,凤梧掩了门在案头写临诊心得。约摸十点多钟,有人敲门。凤梧只当是病家,谁知刚开门,胸口就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随即有一声低喝,叫就打死你。

    迅捷地闪进三个人来,一人蒙面,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另两人虽未蒙面,凤梧却不认识,只见一个额上有条月形疤,一个下频有颗痣。三人进来以后就迅捷地把门拴上了。月形疤问,那箱白铜钱藏在哪里?

    原来是冲这个来的!凤梧心里骤然一紧,但想到自去年云孤山闹了一次土匪,万家便砌了一道夹墙,不由又松了一口气。那道墙砌得一点痕迹不露,那白铜钱已藏在里头了。

    凤梧说,我不晓得什么白铜钱,我没见过什么白铜钱。那颗痣劈面就是一拳,这个你见过没见过?凤梧面上一热辣,鼻酸得说不出话来。三人将凤梧牢牢绑缚在里间床上,便分头搜寻。凤梧盼望这时有人来敲门,却一直没有。云孤山庙会将萍埠城里的人都吸引去了,剩在家里的是老弱。

    翻腾了一阵,也得着了几样女人们的金银饰物,各自掖藏着。没寻着那箱值钱的古物白铜钱,二人哪肯罢手呢,同到里间来,月形疤用刀尖点着凤梧的鼻子说,快说,藏在哪里?凤梧躺在那摇头道,我又不姓万,就是有我也不知道啊。那颗痣在他脸上啐了一口痰,你不姓万,你跟万鹤鸣比亲兄弟还好,你会不知道!

    凤梧说,我真的不知道。那就对不起了,今曰叫你破相!凤梧悲哀地闭上了眼。

    再给你十五秒钟,不然我们就要堵嘴巴动刀子了。凤梧这时想到了佑安,他要是从天而降有多好啊!佑安佑安,你在哪里?

    嘴被严严实实地堵上了,凤梧只觉得脸上有裂帛似的一声划,就昏死过去。

    下午三时许,鹤鸣领着一家人回来,见到血泊中的凤梧,大吃一惊。

    经过紧急救治,凤梧没了危险,泪也止住了,但是那张清洗出来的脸却破了相,惨不忍睹。鹤鸣赶紧用浸了药的纱布给他包严实,心痛难已。

    听罢盗徒抢劫经过,鹤鸣说,你为什么不把白铜钱的藏处告诉他们呢?

    凤梧说,你祖上的传承,怎么能毁在我的手里。鹤鸣既感动又心酸,落了泪说,我怎忍心见你被害成这样啊!凤梧反倒宽宽慰他说,没害我的手指,还可以诊脉看病呢。半个月以后,凤梧脸上的纱布被解开了,站在镜子跟前,他几乎不能自持,颓然落座,捂着脸悲问,这还是那个凤梧吗?家中大人小孩,见了他那副模样都不敢正视。凤梧从此意兴落寞,整日呆在屋里看书,真到天黑以后才出去走走。少林却说了一句轻松话,到了冬天就好了,可以捂个大口罩出门诊病。

    那段日子,鹤鸣心里也沉甸甸的不好受。他好后悔赶庙会那日没把凤梧拽去,索性不留一人反倒出不了大事的。

    这以后不多久,佑安突然来了。他说他从鹤鸣的信中闻到一股悲伤的味儿,莫名究竟,放心不下,所以就一定来了。

    见风梧被残成这样,佑安大怒道,那个蒙面人肯定不是外人,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鹤鸣说,我跟警察所的人说了,他们查了一个时辰也没个头绪。

    佑安说,警察所那几个人有屁用!佑安要凤梧说出蒙面人的特征。凤梧只能说出那人的大致身高,其余就没什么可说,蒙面人连头都包严实了,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佑安断定,这一定是个与凤梧很熟的盗贼。他忽然想起了江家兄弟,会不会是两年前的退婚导致的一场报复呢?

    凤梧摇头说不像,江家五兄弟的个头都很高大结实,而蒙面人的个子却是明显的瘦小。

    佑安追问,在你熟识的人当中,谁的身个同他差不多?凤梧想了想说,估不准的,他的身个同少林差不多瘦小。

    少林?佑安凝神问,少林当时去没去赶庙会?鹤鸣说没有,那天他的店铺正好有进货。佑安踌錯了,少林?会不会是他呢?

    凤梧刚才提到少林只是兴之所至,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此时惊道,不可能吧?

    佑安蹙了眉问,少林知不知道白铜钱藏在夹墙里?鹤鸣答,不知道,以后也从未见他问起过。知道藏钱所在的只有我、凤梧、马巧和碧云嫂子。

    佑安说,如果少林不知道藏钱所在,那他就的确值得怀疑。佑安是个急性子,当下就差人去把少林叫来了。鹤鸣心下狐疑:下此毒手的会是自己拉扯大的叔伯兄弟吗?佑安全副武装地坐在那里,经问,少林,赶庙会那日会在家里做什么?

    少林刚进来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说,进货呀,那日进了几批货,有桐油、明瓦,不瞒你说,还弄了点烟土。

    佑安牢牢盯住他问,这些给你进货的人还找得到吗?少林答,容易找到。并问,有什么事?佑安直言相告,想排除他那日蒙面作案的可能。少林听了,怒道,胡扯鸡巴蛋,这事居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了!佑安冷冷道,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排除在怀疑之外。

    费了几日时间,佑安对那几个进货人一一查询,并询问了少林店铺隔壁的两个老人,结果证实,那日上午,少林不曾离开过店铺一步。

    少林得理不让人,羞辱佑安道,这件事你若查不出来,就不配做个军人,回家抱儿子去得了。

    在众人面前,佑安甚觉羞恼道,我若查不出来就决不再穿这身军装佩这把枪!

    佑安着便装到街巷间访谈,又请县府支持查询,一连几日,毫无结果。回家之后就烦躁不安,动辄发脾气。鹤鸣劝他,不要以少林的话当做认真。凤梧也说,事过了,就是查出来也不过是出口气而巳,不必太劳心神。

    佑安叹道,看见朋友受此荼毒,心中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倒不尽然是跟少林较真的。

    又几日,佑安部队上来了电报相催。鹤鸣催他早日上路,免得误事。佑安说,婆娘和孩子可能还要在这呆着。鹤鸣说。尽管住,不碍事的。

    这天下午,佑安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忽起一念,问鹤鸣,铜钱藏进夹墙以后,是否拿出来看过?鹤鸣说没有。佑安便叫他取出来检查。

    当即过去卸了假砖,取出一个大包揪,因箱箧不好放,置放前已改了包装。

    不看犹可,一看大惊,其余的白铜钱均在,惟独少了那两枚价值极昂的蟠龙重宝!

    鹤鸣不由得额上沁汗,喃哺自问,这是怎么回事?偏偏丢了两枚错铸的蟠龙重宝!

    佑安的嘴角却掠过一丝冷笑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很可能是他了。谁?凤梧。

    鹤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你怀疑是凤梧偷的?佑安沉重地点点头。

    不可能吧?不可能!如果这样,他怎么在坏人威逼的时候,也不说出白铜钱的藏处呢?鹤鸣摇着头不相信。

    佑安一字一顿地说,那极有可能是他自己与别人串通起来导演的一出苦肉计。

    他把自己害成这样,划算吗?

    正是把自己害苦了,他才不致被人怀疑。而且,很可能他的合作者在慌乱之中,把他害得过了分。

    不会的。鹤鸣痛苦十分道,我们是千金不易的朋友啊!佑安沉痛道,我也不愿这样想,但是又不能不这样想。你看,除了女眷,知道藏钱所在的只有你和他。

    鹤鸣仍不愿将此事质之凤梧,他说,不管他做没做这件事,他心里一定都十分痛苦。

    佑安说当然不会当面问他,意欲暗查凤梧的居室,然而凤梧日日在家里盘桓不出,偶一外出时间也很短,难以动手。佑安叫鹤鸣夜间陪凤梧沿河堤远走一段,就说散散心。

    这夜,鹤鸣邀凤梧外出。凤梧说人不大舒服,佑安说人不大舒服出去走走就好了,硬是拽着他三人一道出了门。

    出门不远,佑安就说要到县长家去谈件事,单独去了。刚上河堤,凤梧就脸色恍白,蹲在一旁呕吐。片刻他站起身说,大概是这几日受了寒凉,此刻肚子里胀鼓鼓的,怕是还要拉肚子。

    凤梧要回家,鹤鸣却说找间厕所方便一下,再走走就好的。以朋友间细致的感情,凤梧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一愣,同样的话,出门前佑安也说过。凤梧说,此时上厕所又未必有事,双脚软乏,只想回家歇息。

    鹤鸣愣在那里,一时竟有些口吃道,就……到……这坐坐吧。凤梧越发心中生疑,掉转头就朝家去。鹤鸣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有跟着他朝家走,刚到大门外,鹤鸣就大叫一声,佑安来开门。

    凤梧回头问,佑安不是到县长家去了吗?一头闯进屋来,尽管佑安想蔽掩,又哪里遮掩得住!望着被翻乱的居室,凤梧悲怆掩面道,天哪,你们竟疑到我头上来了!

    鹤鸣百般解释,他又哪里肯听,伏在那里恸哭了好一个时辰,直哭得鹤鸣和佑安也陪着落泪。

    第二日晨起,不见了凤梧,东西却一样也没有带走,两人大惊,只怕他会寻短见。还是马巧心思细致,发现一个小纸团,展幵来,但见上面写的是:

    云门寺是我的终生归宿,既有今日,悔不当初。永远,我们不必见面。

    这才知晓,凤梧重上云门寺去了。

    鹤鸣疚心难已,佑安也嗟叹道,是我处事鲁莽了,可他又何必这样。

    上午少林过来了,得知此事,尚觉心中一口恶气未出,狠狠挖苦了佑安几句,后来说,为什么总怀疑别人,你自家的人就逃脱得了怀疑么?

    少林此话,自然直指的是碧云嫂子。

    佑安顿时面皮紫涨,当即叫婆娘出来喝问。鹤鸣想上前阻挡,又哪里阻挡得住。

    没料得碧云性子刚烈,佑安刚刚问毕,也就骂道,有本事的在外头走马,没本事的在家里胡吣!七咬八咬没个实处,又咬到自家老婆头上来了,你不配有裤裆里那吊肉!

    佑安气愤难当,劈面给她一巴掌。碧云顿时乌了半边脸。马巧赶紧把她给拽进去了,里屋就传来嘤嘤的哭声。

    佑安脸色恍白,拔出腰间的小手枪,鹤鸣惊叫着扑过去道,佑安你想干什么?

    佑安后退了一步,惨然道,你放心,我还没想到死。我答应过少林的,若是查不出此事就不再穿这身军装佩这把枪。

    佑安把枪换到左手,贴着右手食指一扣扳机,一截食指炸飞了。他摇摇晃晃跌落在躺椅上。

    鹤鸣悲痛欲绝叫道,佑安哪,你怎么能这样!少林也被吓着了,看着他那个血淋淋的手掌,一脸煞白。佑安躺在那里,脸上仍然凝聚着一个惨笑。

    第三日,佑安携妻将子走了。走前,他阻止鹤鸣相送。他重复凤梧留条上那句话,永远,我们不必见面了。

    佑安走的第二日,马巧收拾东西,在夹墙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两枚失落的蟠龙重宝,当她兴奋地惊叫着捧给鹤鸣看时,鹤鸣斜倚在躺椅上,一惊之后撩起眼皮说,覆水难收,要它们还有何用!我现在再也不愿看到它们!丢远些!丟远些!

    鹤鸣以后出门,人们都诧异他两鬓生出了许多白发。万医生一下子老去了不止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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