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亮丽两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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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浩头次见到聂枫实在是很偶然也很意外的。那是1934年的一个春夜,大光明影院新上映《荒江怨》。天平说,里头有个演童妹的角色,眼角眉梢都是戏,一张脸也生得很精致很动人。景浩笑他:“你是对她的脸有兴趣才来看第二场的!”又问他演童妹的演员是谁。天平说不记得了,反正不是名演员,看第二场就是冲演员表来的。

    灯光骤然默淡,白晃晃的银幕上影绰绰的如同有千百只飞蛾糖动。字幕冉冉上升,是一手很流利的魏碑。

    演童妹的是聂讽,一时间,景浩和天平都念出了声。景浩和天平都喜欢看电影,却对聂枫这个名字很生疏。

    场子里抽香烟和旱烟的都有。烟雾弥漫。景浩左边一个老先生端着一盏银亮的水烟枪,吸得吐噜咕噜响,一捻纸媒在手里燃得透红透亮。

    人物出片了,场子里的騷动声依然没有完全消弭,仍有人掀开厚帘子人场。后排原本有两个空位子,此刻进来了三个姑娘。对了票号以后,姑娘们责令边上一个汉子起来。那汉子无动于衷。“起来起来请起来!”尽管后面着一请字,却是一声比一声高。那汉子索性双手一抱道:“不起来又怎样?”景浩恐怕姑娘们会吃亏,便转身去说那汉子:“各就其位,这是影院的一般规矩,又有什么可争的呢!”

    那汉子也不言语,只狠狠剜了景浩一眼,倏地伸手猛地擒住了景浩的衣领。天平正欲相帮,三个姑娘中一个穿皮夹克的对着那汉子的手突然劈了一掌。那汉子转脸来对付这姑娘,一时间就乱起来。

    一个姑娘叫道:“快去给老虎团打电话。”也有说叫警察的。

    那汉子看来终有些害怕,待得影院老板赶来时,他已趁着黑暗悻悻地走了。

    老板原来认识这几个姑娘,弯下腰去唤道:“聂小姐,何不到后楼包厢去坐。”

    穿皮夹克的姑娘说:“我不惯在那小格子里坐,不去。”旁边的姑娘说:“聂枫你去吧!”

    景浩一愣,待老板走后,便返身去看。这人也叫聂枫?一眼两眼没看清,又不便频频回头,便低语告诉天平。

    天平马马虎虎一回头,说:“同名同姓的总有,我就在《时报》上看到一个作者也叫天平呢。”

    饰童妹的聂枫出场了,果然清秀标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演的是一个富家侍女,被两个公子同时看中,自知命运不济,若轻易委身难免不被玩弄,所以在两人之中机智周旋,还需在老爷太太面前灵巧敷衍,却又终于在二公子的信誓旦旦和情意绵绵之中付出了真情。

    结局是悲剧性的,二公子被大公子唆使人残害,童妹被视作祸水在一个风雪之夜逐出大门。

    后排的三个姑娘,每当童妹出场便有一番小声的嬉笑议论。景浩听在耳里,猜定身后的聂枫就是影中的童妹。

    电影放完的时候,银幕上飞舞着千百只飞蛾子。有人对着愈来愈淡的童妹影像粗鄙地叫道:“傻蛋才放她走!”三个姑娘这时匆匆起身离座。景浩拽了天平一下,两人紧跟出来。

    屋外细雨纷飞。一根电杆斜斜地戳在水洼里,灯泡晃晃荡荡,雨丝伴随着灯光旋转。

    三个姑娘站在阔阔的屋檐下,不知是等人还是等车。瑟缩的黄包车夫躬着腰讨好地凑上前来,三个并不理会。

    在这个大城市里,穿皮夹克的姑娘是很少的,此刻她把双手斜插在口袋里,松松的发辫堆在脑后,一条马裤挺括,再下是一双走起路来铿然有声的高筒靴子。

    景浩迷怔怔地看着她修长挺立的背影,喃喃说:“倒像是一个可以横戈跃马的巾帼英雄呢。”

    天平趋前一步问:“请问小姐也叫聂枫么?”她蓦然回头,脸上依然是冷冷的,不是警惕而是高傲。凭着写生素描练出来的锐眼,景浩认准了眼前这个穿皮夹克的姑娘就是《荒江怨》里的童妹,尽管乍看上去气质迥异。景浩一时有些激动。

    那姑娘似乎也认景浩是那个帮衬了她们的小伙子,咧嘴笑笑,正想说句什么,猛然一声脆脆的喇叭,一辆乌龟状的黑色轿车笨实而又快速地驶过来,激溅的水花惊得路人纷纷退避。“来了来了!”姑娘们欢跳着下去。

    车厢里钻出个军人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姑娘们爱叫不听地抱怨着,转眼间全钻了进去。

    景浩动情地紧步跑下台阶叫道:“我是国立艺专的景浩!”没待他走近,那乌龟车巳嗖然驶远。

    第三天,天平就把聂枫的地址弄到了手。他谎称是《新新报》的记者,把电话打到华兴影戏公司,那边很利索地就告诉了他:顺浦路20号。

    前晚看罢电影,天平就睡在景浩家里。谈到后来,景浩说无论如何想同这个演员面谈一次,他觉得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这不单单是因为她演技好。天平是景浩的至交,因家贫,辍学以后在一家报馆的印刷厂工作,业余跟着景浩学画。朋友既然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天平焉能不助。影戏公司为避免歹人的騷扰,有对年轻女演员住址保密的义务,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平认为这是他们有求于报纸做广告的缘故。

    这天下午寻到顺浦路20号。

    隔着木栅叫了几声,里头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腰上拦了一块黑底碎花围裙,女佣模样。她说聂枫出去一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景浩失望道:“我还以为她睡午觉刚起来呢!”听他这么一说,女佣问:“你们同聂小姐认识?”天平赶紧谎称:“当然认识,约好了今天下午来的,没想到却走了。”

    女佣说:“既然这样,也许再延一刻就回来了,进来坐着等吧。”说着下了栅门上的锁。

    进得屋来,景浩顿然感觉,这屋子里的装饰依然标明着一种身份、一份价值,尽管显露出陈旧,却没有完全黯淡。

    坐在客厅里,左面是一只壁炉,零落几块烧了一半而熄灭的柴袢子。右面是一幅很阔的仿古宣和式立轴,明人花鸟写意;一副对子隶带篆意,写的是: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女佣问他们是哪里的,天平依然说是报馆的。没待他二人发问,她就絮絮地说开了。

    聂枫不但功课好,而且好玩好动,什么舞蹈、踢球、游泳、射箭、骑自行车,她都有一手。拍第一部影片的时候还没毕业,父亲对她拍电影是既不赞成又不反对,母亲却认为一个女孩子到处抛头露面当演员,有辱门风。直到她主演的电影《别有洞天》上演,或许是因电影卖座很盛,评价很高,母亲也没了疾言厉色,只说:“一个姑娘家,到底是在屋里学些诗书琴画才好。”景浩忙插问:“她懂画么?”

    女佣说:“怎么不懂,她屋里有几幅画就是她自己做的。”说着居然放下手里的针线,领他二人到聂楓卧室来看。

    不算大的一间居室,一只书橱,一张写字桌,梳妆台上有新式化妆品,卧床上有书有毛衣也有球拍。墙上有几幅很随意贴上去的水墨,笔法稚嫩却大胆,这就是她自己的作品。

    女佣兴致颇高,四处指点。景浩心想,这个佣人倒洒脱,也不管生人熟人,介绍起来眉飞色舞。

    回返客厅,天平问:“聂小姐可曾婚配?”女佣叹了一口气说:“说起这件事来,她是逆了父母的意了。她父亲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小开,在英国人开的洋行里做事,乡下有田产粮栈,城里有房产店面。她们结识也有一段时日,却又同老虎团的一个年轻军官恋得火炽巴拉的,都订了婚了,把她母亲气得病了一场呢!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她不转,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老虎团的军官多半毕业于陆军军官学校。北伐之中,老虎团兵强势锐,在浙皖一带攻城略地,军威远播,各方纷纷响应归顺。南京、上海一线的守敌,闻风丧胆,仓皇渡江北逃。兵不血刃而驻城,使老虎团有口皆碑。团里的青年军官顿时成了颇受新潮思想影响的女学生企望的对象。尽管时间一久,人马调换已多,但说到老虎团,依然少不了欣羡。景浩心想,聂小姐既然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受拘束的女子,择偶选婿而不拘成格,就是可以想象的了。听说她巳婚配,景浩心里没来由地悠悠一坠。

    他们在厢房里正说着话,院子外头有人边开门边叫道:“舅娘,谁来了?”

    正是聂枫。

    她大概遛狗去了,脚边滚着一只摇头摆尾,长毛若披的白色哈巴狗。听舅娘说是她的朋友,她便偏了头仔细盯着客人看,然后噗嗤一声笑道:“你们倒会找!”

    景浩看她,今日没穿皮夹克,一件果绿色的春秋装,外面套一件茄色马甲。乌发云朵一般盘在头上,没有前晚见着的英武,却又多了一层妩媚。尤其是那对墨黑发亮的眼珠子,既娇俏,又警醒,更机灵,虽是漫不经意地流转,却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勾摄过去。

    不经意之间,景浩的脸上便觉得有些热灼起来。他说:“我是国产艺专的景浩。”

    “那天晚上,你不是已经自我介绍了么!”她嘴角滑过一丝哂笑。

    “那是汽车开的时候,你听见了?”景浩有一分欣喜。那个也许是舅娘兼女佣的女人就问:“不是讲你们是报馆的么?”

    景浩不大好意思地解释,天平在报馆印刷厂做事。聂枫说:“舅娘,没你的事了。你到鸿祥去看看,我的两套春秋裙怎么样了,跟老板说一说,隔日就要用的。”她舅娘应声去了。

    聂枫接着对景浩说:“你一说,我对你的名字就有印象了。早些时候,吃罢晚饭我就到你们校园去散散步、打打球、看看橱窗画展。我记得你的画总是比较多。我记得你画过一幅动物画,好像是三只老虎,而以前你的画总是人物的居多,是不是?”

    难为她的心思这般细致!景浩兴奋了,说:“那是大前年吧,全国第一届美展之后,张善子、张大千两兄弟,代表中国美术界,双双赴日参加国际画展。回国以后,张善子来艺专讲学,我就画一张《三虎图》,想博他一粲呢!你可知道,张善子的虎画得极好。”聂枫说:“知道的,他不是用《西厢记》里的十二句艳词,合画了十二张虎图,取名《十二金钗图》以讽世么!”

    “是的,”景浩没料到聂小姐对画界的情况这么熟悉,心里越发高兴了,“他的老师曾农髯先生观看《十二金钗图》以后,也惊喜于色,专为这画题了词呢。据说,今年,张善子和张大千又在北平举行画展,张善子准备了一幅《黄山神虎》图,是一只丈二巨虎呢!若能北上看看就好了。”

    聂枫微微一笑说:“去趟北平,这也没什么难的。”又问:“你那张《三虎图》,张先生注意到没有呢?”

    景浩踌躇不语,天平代答:“张先生听说这是他的第一张虎图,而且没有草稿,连说了两句后生可畏。”

    景浩说:“后来有人劝我,何不就着这势头,把虎画下去,做个张善子第二呢。我想,为什么要把我做第二呢,做不了第一的那条路我不走。”

    聂枫咯咯地笑起来,欣赏地点点头。两人顿然就觉得距离近了起来。

    一个月不到,景浩就收到一份粉红色底子的结婚请柬,聂枫和张通宝的婚礼定在大华饭店举行。天平也同时收到了这样一份请柬,两人都为她显贵之身却不忘一面之交的穷朋友而高兴。

    那天,他们把一份薄礼送上台面,那个管礼品登记的司仪眉头一蹙,把两人的请柬看了又看,又在两人脸上睃了又睃,不大客气地问:“请问两位在哪里公干哪?”

    景浩顿有不悦,也没好声气地答:“艺专。”那人嘿嘿一笑说:“艺专?艺专不是一个没钱的地方吧?”景浩不再答理,扭头就走,天平跟过来。到楼梯口,天平说:“这样走了不好吧,料得这个势利眼也不是聂小姐家里的人。”

    景浩想了想,还是进来了。是呀,连聂小姐的面都没见着呢,哪能负气就走。两人择了一张桌子坐下。这张桌子的客人大都互不相识,景浩略觉心安。

    开始上菜了,杯盘相碰,人气嘈杂。

    举杯筛酒的时候,新娘和新郎携手入厅,顷刻间群起鼓掌欢呼,气氛异常的浓烈。景浩引颈相望,但见聂枫一袭白色长裙曳地,乌发高耸,簪金佩玉;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种仪态万方的高雅,任是男人女人,都要为之心折。景浩和天平也情不自禁地随众人一道鼓起掌来。

    酒席间,随着新娘新郎轮桌把盏敬酒,高潮时起。景浩来了兴致,掏出一个蓝皮本子,刷刷地画着速写。

    新婚夫妇转到这一桌来的时候,聂枫含笑道了一声:“来了,请多吃菜。”并给她丈夫介绍道:“这是画家,艺专的髙材生。”

    她丈夫张通宝颔首一笑:“你认识的人,都是搞艺术的。”景浩看这个老虎团的年轻军官,今日没着戎服,却是一套西服。一条红格领带系在略显粗壮的脖颈上,给人一种被束缚住了的不自在的感觉。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点才渐渐收场,撤了桌子便是舞池,矮台上的乐队早已换了曲子,有一些兴致浓厚的,已经成双着对地翩翩起舞。

    景浩和天平两人坐在一旁观看。但见那个张通宝早已淹没在红男绿女之中,惟有聂枫,才在这头沉潜,又在那头浮起来,宛如一根红线或一支梭子,把全场的人都穿织起来了。

    一团白云飘了过来。聂枫居然援手把景浩拉下了舞池。搭着她柔软的腰肢,熏着她身上的香气,景浩心情顿然十分愉悦。景浩跳舞,是毕业这年同本校一个拉小提琴的女生学的,虽然所学不同科,那个叫张倩的女孩子却表示出了对美术的兴趣,不时拿一些小作品给景浩看。同届毕业,张倩到杭州找事去了,她是杭州人。走前的一个夜晚,她约景浩在校内的竹园里盘桓。景浩预感到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到杭州去以后来过一封信,很简短,只说找合适的事做不易,也不知道她到底找到没有。

    “小画家,”聂枫居然这样称呼他,“你的舞跳得不错嘛,在学校学的?”

    他点点头。这一刻,他倏然感觉,毕业不应是学画的结束,而应该是一个薪新的开始,应该攻而不辍,日有所进。景浩,他心里说,这大半年来你是有些緩蛇了呢。在这么一个怡情适性的夜晚,他的情绪洋溢起来、亢奋起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聂小姐而不是他的老师给了他这样一种生气勃发的充实感,难道仅仅因为他对她一见倾心?

    参加聂枫的婚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蔡先生叫他返校后务必去一趟。蔡行政管理早年在东京太平洋美术学校就读,他的同辈同学陆续成了国内知名气绘画大家,蔡先生却因倾全力于素描及油画的教学,作品不多,画界之外声名难显。刘海粟、李超士、吴昌硕等人都认为他功底精深,应该多画,他听罢总是微微一笑说:“教与画,难得两兼啊,若能多教出一些画家,不是胜似我一人扬名么。”

    景浩就是蔡先生的得意学生。

    景浩毕业后一时没个合适的去处,蔡先生不忍他弃了绘画另谋出路,执意把他留在学校。蔡先生说,留在学校虽然清贫些,那一层艺术空气,总还是时时能够呼吸到的。景浩对先生的关心满怀感激。

    一路走一路想,先生是不是给自己找到了什么事做呢?闲散了一段时间,景浩不安,先生也不安呢。

    蔡先生的屋前,有一个总是收拾得精致悦目的园子。四时花卉,轮间盛开。此时已是四月,一株山茶仍在怒放。

    景浩进来的时候,先生正在给一钵盆景修剪。他当即放下剪子告诉景浩,刚联系到一批活计,是给一家外国人公司批量制作的工艺美术,润资较高,问他愿不愿做。

    景浩捡几份图案看了,知道并不难,这种活计是不容易寻的,先生还不晓得费了几多心思呢,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说:“可以呢。”

    先生说,这批活计几乎与创造没有关系,就权且看做是线条的练习,得了润资可以补益创作。

    一个多月,景浩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做活,夜间也拣成熟的构思,画上一两个小时。

    这天,天平捎来聂小姐的电话,问他这么长时间为何不去玩玩。景浩顿时有些感动。这段时间,他心中何曾忘却过她那活泼的倩影。几次想给她家里拨个电话,但想到接电话的很可能是那个年轻的军官张通宝,心里就没了趣味。他不能让聂小姐更不能让她那个男人看轻他,即使一时不能画业大进也该变得稍稍富裕些再去见她。

    因为怀有这种心思,他就对天平说:“你给我回个电话,就讲我正在做事,等手头空下来就去看她。”

    这天,景浩正埋头在屋里做事,身后忽然有个脆脆的声音:“你就住在这里呀,倒是叫我好找!”聂楓居然寻上门来了!

    满屋凌乱的字画,景浩手忙脚乱地收拾,腾出床来让她坐,他说他实在没料到她会主动上门。“不欢迎么?”

    “怎会不欢迎呢?”他怔怔地望着她,他喜欢她的声音、她的扮相、她的神态和气质。

    她说:“叫你去你不去,所以我就来了。”他说,先生给他联系了一些事做,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了。聂小姐弯弯身子看看他搁下的活计,一张脸顿时没了笑容:“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呀!而且一做就是个把月亏你耐得烦!”

    景浩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他说:“就是这种事,也不是很容易寻的。”

    聂枫仍旧摇头:“你的那个先生,就是这样关心你的么,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么,缺几个钱,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景浩直言:“我还没这个勇气向你开口,况且……”

    “什么况且!”她打断他,“收起你那点男人的自尊吧,我聂枫虽没有万贯家财,也不是劫富济贫的女侠,可对真心实意的朋友却从来不吝啬的!”

    虽然被她抢白,景浩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他掀开布帘子给她看:“我哪里会放弃我的追求呢,做这些事,不过是以俗养雅罢了。”

    聂枫看时,那里架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春日的校园一角,有几个晨读的少女侧影,调子很安谧。

    聂枫高兴道:“你就应该多画西洋画,国画大师也忒多了些,超过不易。”

    景浩说,论讲他也更偏爱油画,但也不想废置国画,一则可以兼融其所长,二则画国画的材料可以随便些。聂枫笑道,说到底还是缺钱。

    两人出了门,在校园里漫步。在那片静谊的竹园里,聂枫居然挽住了他的臂膀。这条小径曲折不平,她怕跌倒。她有些羞涩,说怀孕了。景浩这才注意到,她腹部有些显眼。

    他问她,还会当演员么?她摇头。他奇怪,说,“为什么不?你演得多好呀!”

    她反问:“我其他事就做不好么?”他追问:“是你男人反对你演电影么?”

    “在这种地方,不要提到他,好不好?”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这时候,夕阳已然隐匿,天上舒卷的白云,一朵一朵被夕阳濡染得金黄透亮。竹篁间顿时流动着悦目的橘黄,好像在积聚着燃烧的力量,枝叶间隐约似有金属的淫锵。

    聂枫伸出双臂叫:“景浩,你就把这颜色和声音画出来,有多美!”

    没提防一脚踩偏,险些跌倒,景浩援臂抱住了她。她那柔软而富有生命活力的肢体,给了他一份激动,一份憬悟,一份遐思。

    她却像没事一样,从容立起身子来继续说:“不管怎么讲,景浩,你得给我把它画出来。”

    她的话音里分明有着娇嗔的意味,景浩喜欢这一份娇嗔而不喜欢她居高临下地称他做小弟弟。

    她说她要回去了,景浩说随便在这里吃点吧。她想了想说,没跟那个人打招呼,他会不高兴的。既然如此,景浩当然不便勉强。回到宿舍,仰在床上,想到聂执今日说到“真心实意的朋友”,她应该就是这样看他的吧?又想到竹园里漫步的那一幕,不由得心潮激荡,翻身起来,继续涂那幅《春日少女》图,一直画到深夜也毫无倦意。

    这天下午,景浩拿着聂枫那日留给他的地址来到昌衡路101号。见他进来,聂枫十分惊喜。

    “你住到这边来,父母亲那边可就要冷清多了。”景浩打量着屋子说。

    “是呀,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了婚,原本父母亲又是最喜欢我的。我说住那边吃饭也方便,我舅娘烧得一手好菜,可是张通宝那家伙不同意,他讲住那边也有不方便之处。”

    她坐下以后又说:“还是不要结婚的好,一个人有多自由自在!”

    景浩想了想说:“你是结了婚了,没尝过结婚这种滋味的人,又有谁会相信已婚者的劝说,而放弃结婚呢。”

    聂执惊讶道:“这种话,倒不像是一个没结过婚的小弟弟说得出来的!”

    景浩既高兴又沮丧:“你干嘛老叫人家小弟弟呢!”她睁大眼看着他,冷不防搂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以后不叫你小弟弟,行了吧?”

    景浩再也隐忍不住,就在她松手的刹那,倏然伸手紧紧拥抱了她,嘴里含糊地喃哺:“我爱你,枫……那晚第一面……我就爱上你了……这段时间,我时时都想来看你……”

    她捉住他的双手,用光洁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纸呢?”

    “为什么不!”景浩的眼里燃烧着激情,“你知道我昨晚完成一幅画的时候最渴望的是什么,不是鸡蛋牛奶面包,甚至也不是朋友的称赞先生的鼓励,而是你!只要你静静地站在那,轻轻地说一声:画得好快呀’,我就心满意足,精力无穷!”他的面颊如同不胜酒力一般殷红,连嗓音也因燃烧起激情而显得嘎哑。“你爱我什么呀,你这个小傻瓜!”

    “爱你的一切,你的声音,你的眼神,你的风姿,你的气质,

    你的举手投足,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所有所有的优点和缺点。”

    她哧哧笑了:“你若发现我所有所有的缺点以后,只怕恨都恨不过来了,还会爱呀!”

    “你若不相信我,你就把你的缺点在短时期内都表现出来吧,你会看到,迎接它们的仍然是一颗矢志不渝的爱心。”他把头颅埋在她的胸间,久久不肯抬起。

    她双手托起他的下巴,吻了吻他,放开他,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他说,他不要听她的叹息,他要看她永远的笑靥。她微笑道,那怎么可能呢。他说这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就要竭力使她永远愉快。

    “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能够。”说这话时他的面颊再度燃烧起来。她说:“你看《荒江怨》里的我,我可是个悲苦的形象啊。”他想了想说:“你在那个风雪之夜出走,遇上了我,然后就演一出续集《荒江喜》。”

    “你倒自信!”她静默了片刻说:“只怕以后演电影就难了。”她轻抚着肚子,摇头。

    “生了孩子以后,请个女佣,总还能抽出身子的吧。”

    “他不大乐意呢。在这一点上,他同我母亲倒合拍,不喜欢我做演员。我呢,就觉得演戏好玩,即使不演电影罢,但总得与艺术结缘,我天生是个好玩好动的性格。”

    这时,她站起道:“他回来了。”她下意识地理理头发。张通宝进来了,一身戎服,景浩觉得他着军衣原本是很神气的。张通宝见了他,只一愣,即刻就认出他来了,摘下帽子一扬:“请坐。”

    他从一只金晃晃的烟盒里弹出两支短粗的雪茄来。景浩平素不吸烟,却接了。闲聊了几句,景浩要走,张通宝却硬留他吃饭。

    聂枫自己下厨。她说在城郊雇了个女佣,很能干的,这几日女佣的孩子出疹子便回家照料去了。

    聂执随意弄了几个菜,看上去爽目,吃起来爽口。景浩不由夸道:“没想到聂小姐还会烧菜!”

    聂枫道:“我爸爸看重口福,请佣工必请会烧菜的,耳濡目染,所以我也不至于太差。”

    张通宝却说:“你现在不该叫他小姐了,她现在是太太,叫张太太。”

    景浩一时有些尴尬。聂枫不服气道:“叫小姐也没错的,我不爱别人叫太太。”

    “可你现在是太太而不是小姐。”张通宝平平正正地说,一丝儿玩笑的意味也没有。

    “我是太太,就不必我下厨做这顿饭吧?”聂楓笑着想把气氛弄轻松些。“你的好朋友来了,你能不做么?”

    这话在景浩听来,就有些别的意味了,景浩岔开话题问:“部队上的事忙吗?”

    “总归不像你们那样轻松,画画啦,唱唱戏呀,跳跳舞哇,我们荣膺的是保家卫国的重任。”

    聂枫说:“那是过去的光荣,这几年养了多少闲人,躺在烈士的功名簿上享清福,抽大烟、逛窑子,什么事都出来了……”

    “别胡说!”张通宝啪地放下筷子,“打仗流血掉脑壳,不为国家谁干这个!就是有人趁和平时期享享清福也无可非议,他们流血流汗,他们如果无权享受,谁还有权享受!画家小老弟,你说呢?”景浩无心同他争辩,就说:“张……太太说的有些道理。”

    “好,就冲你这个也不错,干了。”张通宝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等着景浩。

    景浩虽然不善饮,却不愿示弱,也一饮而尽。这是烈性老窖,他顿觉喉头如割,那灼人的感觉瞬间烧到心里。

    “好,是个男子汉!”张通宝又从容筛酒两杯,先自饮了,杯底朝天盯着他,那目光隐隐含着挑衅。景浩情知自己没有酒量,却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也一口饮尽。

    张通宝说了一个“好”字,再筛。聂枫叫道:“别筛了,他没酒量。”

    张通宝逼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没酒量!”仍旧筛满了。“我行。”景浩红头涨脸道。终于,三四杯酒下肚之后,景浩醉了,吐了一地。这时张通宝已经进里屋躺下了,很快就响起了鼾声。聂枫扫去了秽物,拧了一把热毛巾给景浩揩手脸。感觉到自己的狼狈,景浩羞赧道:“喝酒我不行。”

    聂枫情知他受了张通宝的捉弄,怜惜道:“你何苦同他对着来呢。”

    景浩瞪圆眼说:“我回去以后就练酒,以后再跟他来。”话刚说完,又是猝然一呕,这回全吐在聂枫身上了。蔡先生转交的那批活做完以后,景浩得了两百多块钱的润资。他还从未经手过这样的大数目,将各处的零星借款还掉,还有一百多块,他就决定回老家九江一趟,然后在九江坐船西行,去三峡写生,这是他多年的夙愿。

    行前的这天晚上,约定聂枫来见一面。因为翌日一早的车,聂枫不可能送他。快十点了,仍不见聂枫露面,景浩在校门前的街上走了无数个来回。她是不是被张通宝看住了呢?自那次吃了饭以后,景浩又上她家去过两次,张通宝已经明显的冷淡他了。

    约摸十点半,法国梧桐的阴影下才出现她的身影,她是骑自行车来的。她说她差点要出不来了,幸好部队突然来电话要张通宝去开会,她才脱身出来。

    一进屋,景浩就紧紧拥住了她,说:“如果你不来,我会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真要急死的。他是不是察觉了?”

    她摇摇头说:“凡我晚间外出,他大都要警惕和干预。可他自己呢,在外头肯定和别的女人胡三黏四,至于上没上过妓院,我还说不定。”她的语调显出了悲怆:“原先我妈妈阻止我同他结婚,我认定他好;现在发现他不好,回到家里还要撑面子说他好……我本来不准备这么早怀孕,还想演两出电影,他根本不听我的,就强蛮……平时对我一点尊重都没有,凡事必须服从他,若依我以前的脾性,早就同他崩了。现在怀了孕,不敢有大的情绪波动。他就不晓得,这时的女人,尤其需要体贴。”

    景浩抚着她,温柔地说:“你若属于我,荣华富贵我没法给你,那一份体贴却是永远有的,而且,对其他女人我都目不斜视。”聂枫卟哧一笑:“结婚以前的信誓旦旦,有多少是可靠的呢?”景浩说:“你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试试,如果说我两人之间有了厌倦,那必定是你对我。”听了这话,她叹息了一声。

    他又说:“我知道你其实未必看得上我,一没钱二没地位,尽管你并不俗,但你未必能吃苦。”

    “何必说这些呢,在这样一个晚上。”她满目柔情,“我看出你是很有潜力的,很可造就,所以你不要辜负了你自己。”她从挎包里摸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两百块,你带上,艺术可以生钱,但你现在还未成名,所以需要钱来滋养艺术,以后就会好的,是不是?”景浩内心充满着感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枫,你还不知道,你给我的激情就是对我的艺术最好的滋养。这种激情我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所以我永远珍惜它。”

    这时月影横斜,除了沙沙的树叶声,阒无别响。小屋的空气里,浮动着颜料、油料和纸张的气息。一只老鼠四处巡视,却并不啮咬。

    两人肌肤相亲,景浩于激动之中已企望有一种深刻的交融,后来是她振衣坐起,说是时间不早。

    惜别的时候,他送了她很远。他不会骑车,所以没法带她,他又不忍心让她带,就一路跟着车子跑过去。

    九江是个水陆码头,虽未见得十分富庶,一年四季却也热闹。景浩的家在街面上的一座老式房子里,还是前清当过翰林院编修的老太公手里置下的。冬暖夏凉,适宜居家。民国以来,景家因恶疾屡屡侵染,已明显衰落了,但是这样的书香人家,读书人的做派是须臾不会改变的。

    景浩中学以后,他父亲期望他到杭州或上海去读大学商科,无奈他却喜欢无甚大用的美术,弄得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心中愤懑,一年半载没给他寄钱。心慈的母亲到底不忍,暗中常会接济,逢年过节,见儿子賭气不回来,一定会寄些九江的特产穌糖和茶饼。

    如今儿子学成归来,气质到底和以前大有不同,又见儿子给大人各扯了一块质地不错的洋布,还给外甥及侄儿女买了洋东西,很有点富足模样,父亲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差使母亲到江边买些新鲜水货,晚上请老街坊过来坐了一桌。

    听着街坊们的夸奖,父亲的脸色越发飞扬起来,频频给他们筛酒。景浩匆匆吃罢饭,就站到门外,散漫地看街景。

    景浩因人物素描练得多了,习惯盯住人细看,此时看街面上来去的姑娘和少妇,虽然着装并不大落后,但却很难寻得一个聂枫模样。

    他想,聂讽那般漂亮的女子,在沪杭一带很常见,但那股活泼欲燃的气质,就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还有那么深的艺术修养。景浩忍不住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九江南面的庐山,东临鄱湖,北瀕长江,平地拔起,雄奇秀丽,此时人夏进伏,全国各地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景浩在山顶盘桓,看轻云迷漫,听松涛泉咽,心中充满一种幸福感。他每隔一两日就给聂枫写一封信,述说山中的见闻感受。他说,以前也多次上庐山,却从未有过这样一种沉醉,究其原因,一是有了一双审美的眼睛;二是心中无时无刻不包蕴着她这是更重要的,他热烈地初恋着,尽管她不在身边,尽管她现在身属别人,这又有什么要紧!

    他说他在山上天天玩也天天作画,只觉得心中喷涌着一股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他告诉她,因为家庭气氛和睦,也因为有着做画的激情,他会在山上多呆些时候,希望她多多来信。

    聂枫的信不均衡,有时连着来,有时隔好几日才一封。他知道这取决于她的方便程度,然而若是隔了几日没收信,心中就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去做各种徒劳无益的猜想。

    山中一呆就是两个月,他很痛苦,也很幸福。素描、速写、油画和国画,各种画稿装满了一只小箱子。后来他溯长江、下三峡,履云贵而几近人藏,返回九江时已是容颜消瘦,疾病缠身。父母亲延医请药,硬是把他摁在家里调养了一个多月。

    景浩正准备返校的这日清晨,忽听一个女子在背后叫道:“景浩。”

    景浩看时却是那个拉小提琴的校友张倩。她说她是从武汉来的。早几个月就听说他回来了,这次特意绕道九江来看他。

    张倩说她回杭州以后,她职业不易找,不好的职业又吸引不了她,所以索性东游西荡,自由自在的,惯了,就也不在乎一份固定职业了。

    景浩记得她与自己同年,就问:“你没打算结婚成家吗?”她盯着他问:“你呢?”

    景浩没来由地有些窘迫:“我好像没这个打算,起码是目前没有。”

    她也说:“目前没有。”

    她说她没上过庐山,景浩就推迟行期,陪她在山上逛了两天。当他和她那晚躺在一间农民的草屋里时,听着涧水淙淙以及她热情的呢喃,他奇怪自己的心情竟是那样平和安静,他更强烈的感受到:他的激情,巳经非聂枫莫属了。景浩返回学校,已是新历10月了。

    聂枫生了一个儿子,刚满月。因是在娘家坐月子,景浩去探望,就觉得方便许多。

    屋里有人的时候,他不便说什么,只说孩子很白,肤色和眉眼都像她。她看了他好一阵,说:“你瘦多了。”

    待人出去以后,他迅捷地给她一个吻说:“都是因为想你。”她一笑:“恐怕还是因为你的艺术吧!”他说:“我的艺术和你,哪能分得开呢,没有你就没有我的艺术!”

    她奶孩子的时候,他感觉得心中的激情在蔓延以至翻腾。他转过脸去问:“你没请个奶娘?”

    她说请过一个,但她觉得那人脏兮兮的,于是找了个理由把她辞了。她说,孩子吮吸母乳那一刹那的感觉是很深刻的。但她仍想及时找个奶娘,因为她不能不为自己的体形着想。她想过些时候就外出找点事做,这几个月呆在家里都快闷坏了。他问:“张通宝会让你到外面去做事么?”她鼻子一哧道:“他管不了我。”

    他问为什么,她告诉他,张通宝逛窑子,她派人盯了梢,取了证。以后她怕他染病,不乐意与他同床,他就索性以此为理由,频频出入窑子。现在他已转业到警察局,职务好像还高了些。

    她说:“我早就以生孩子为由住回来了,他也不闻不问,生了孩子以后他倒是几乎每天都来。”

    正说着话,张通宝一身警服回来了,他上下看看聂枫,又上下看看景浩,开玩笑似地说:“哦,是聂枫的小情人来了,我说聂枫今日的精神怎么特别好呢。”

    话刚说完,聂枫冷不防将一杯残剩的牛奶朝他脸上泼去,骂道:“畜生,你给我出去”

    张通宝发作不得,悻悻道:“我,我走,你不要后悔,臭婊子!”

    聂枫的父母闻声过来了,既说聂枫,又责张通宝,更用嫌怨的目光,看着景浩。

    景浩面子上下不来,扭头走了。

    回到家里,天平和张倩已经做好了午饭,正在等着他。张倩随景浩返城以后,天平领着她东奔西跑找事做,很偶然的机会,听报馆老板说一个英国人想找个家庭音乐教师,前去应聘,那英国人很满意,薪水定得高,张倩意外得之,满心欢喜。

    景浩情绪低落,天平当然看得出来,待张倩出门以后,天平就问:“是不是在她家受了气?”

    景浩把那边一幕,大略说了,愤愤道:“张通宝当面羞辱我倒没什么,看见聂枫心中不痛快,我又爱莫能助,心中就难得安宁。”天平说:“我看你对她很痴迷了。”景浩痛快地点头。

    天平说:“张倩对你有心,你未尝看不出来吧,若是把她与聂枫做个比较,除了出身不及聂枫,其他未必不如她!”

    景浩说:“我在张倩面前,与在你面前一样,没有激情。”天平扑哧一笑说:“怎么会呢!无论怎么说,聂枫总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呀,起码在这一点上,她没法同一个姑娘相比。”

    景浩连连摇头:“这是皮相之见,老弟,以我这段时间的经验和感受,确实有这么一种女人,她能以她内在的天然潜质,给你一种永恒的激情和激励……我觉得我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望着他那痛苦兼渴望的表情,天平不由笑道:“都怪我,本不该带你去看《荒江怨》,又哪承料当晚会碰到她呢。”景浩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缘分吧!”

    天平在家乡给聂枫满月后的孩子找了个奶娘,这奶娘既干净又能干,聂枫很满意。天平借着跟奶娘闲聊的机会,在聂枫和景浩之间传递着信息。为了安全起见,天平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俩幽会。每次分手景浩都陷入祈盼的痛苦之中。

    终于一次,景浩哀求道:“我们结婚吧,枫,我要娶你,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

    聂枫倚在他身边说:“我这人做朋友谁都喜欢,做妻子却未必是很合适的。”

    景浩说:“你对所有的人可能都不合适,惟独对我合适。”

    聂枫说:“我这人好玩,性喜动,不能受拘束。”景浩说:“这正是我喜欢的!”

    “这些特点,一般男人都不喜欢,而且我喜欢享受,努力为自己创造各式各样的享受。”

    “我也要尽我之所能为你创造。”

    “一时半刻你受得了,时间长了你就受不了。”

    “受得了受得了受得了。”

    “时间长了你就会后悔的,景浩!”

    “不会后悔不会后悔永不后悔!”

    四目相对,聂枫直言:“我的缺点,不结婚你是感受不到的。”

    “这些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听。”景浩叹道:“我知道,你同张通宝分手不容易,他有权也有钱。”

    “只可惜,他不像你这般爱我,所以在情感上我对他已没有一丝丝留恋,我很清楚,他其实巳经另有新欢,只是碍于情面,他不会先提出与我分手,既然你……这样,那就由我先提出来好了。”景浩愣了片刻,紧接着笑了。她说:“问题是孩子……”

    “没问题,孩子我们要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应答极爽快。

    她伸出纤长的五指梳理着他浓密的黑发说:“你呀,自己就是一个大孩子。”

    她又问:“万一张通宝不同意离婚又怎么办?”景浩一愣:“他不是另有新欢么,何必缠你!”

    “说不准的,不能不提防他可能要横。”

    “那我们就私奔。”

    “最好不要走这一步,我还是喜欢这个城市的生活,再说外面的世界固然阔大,我们却举目无亲。”景浩痛苦道:“那又怎么办呢?”聂枫说:“让我跟他谈谈看吧,但愿能顺利。”

    景浩催她明日就谈。聂枫说他性子太急,他说时间拖久了保不准会得神经病的。分别的时候,景浩又把聂枫一把拽回,紧紧地拥抱在怀,生怕此一去而再难见似的。聂枫轻声说:“实在不行,就只有应了你,私奔,你这个痴子呀!”景浩双泪沾睫。

    张通宝的态度,有些出乎聂枫的预料之外。那天吃饭的时候,聂枫平静地问他:“你晚上如果没有要紧事的话,我想同你谈一谈,行不行?”

    张通宝说“你不用拐弯抹角,想离婚是不是?”

    “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聂枫想,他其实早有思想准备的,说不定早盼我说这句话呢。“是和那个小画家吗?”

    聂枫承受不了他那多少有些轻蔑的口吻,冷淡道:“这以后的事,你管不了,正如同我也管不了你一样。”

    “好,管不了我就不管。”张通宝微微一哂。“既然你提出离婚,我来提几个并不过分的条件,一是孩子归我;二是由我登报声明离婚;三是由你交一万块钱离婚损失费给我。”

    聂枫气道:“这三个条件,我一个也不能接受,孩子归我,我不要你一分钱抚养费;离婚是双方同意的事,不存在谁给谁损失费的问题;登报声明你固然可以登,但不许有贬损我的文字。”

    “孩子决不给你,给一万块钱我可以不做登报声明,如果少一个子我一定登,内容措辞你管不着!”张通宝的语气很决断。聂枫叫道:“你若登了贬损我的言辞,我一定反击!”

    “你要知道,你是演员,名声对演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再说,本埠报馆,还没有哪一家想同警察局过不去的!”

    聂枫咬牙道:“我怎么以前没看出你的这一份险毒来!”张通宝轻松地玩味道:“其实这都是你逼的。”聂枫心想,这桩事如不同意,就不知会拖成什么样子,真正拖苦的是她和景浩。于是说:“小武是我俩的骨肉,你一定要就必须把他带好,不许受后娘欺侮;带不好我随时会要回来。我一个也不会给你,我也没有钱,更不用说一万块!”

    “那我可就要登报了。”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聂枫再次来到景浩宿舍,刚说了一句:“小武属于他了”,就已泪流满目。

    景浩拥着她在床边坐下,听着她哽咽和诉说,心中十分不忍,宽慰道:“不出一年,我俩再创造出一个来,是男儿跟我学画画,是女儿跟你学演戏,怎样?”

    聂枫止住了哽咽,摇头道:“不要也罢,有了孩子总不免牵肠挂肚的。”

    景浩说:“以后生与不生,都依你。”

    “不生了,”她的态度好似很坚决,“再生,我的体形一变,就要显老了。”

    “你哪里有权说一个老,字,在我眼里,你是永远不会老的。”

    “你愿你二三十年后,再说这句话。”她的神态有点儿悲凉。这在景浩看来,却更有一种撩人的气质。他让她就那样坐着,端着一块画板,站在那里勾勒起来。“一个痴子。”她说。“一对痴子。”他说。

    没等他画完,她就扑了过来,她说她忍受不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扔了画板,迎接着她的热吻和拥抱……

    正当两人傭倦地细语时,猛然响起敲门声。景浩一听就知道是天平。

    收拾了片刻去开门,天平玩笑道:“把哪个女人锁……”猝然看见聂楓,吞下半句话。

    他身后站着张倩,景浩发现张倩的眼神倏然一暗。待得四个人都坐下来时,局促之中,两个女人间还多一份尴尬。张倩喜欢景浩,景浩全给聂枫说过。聂枫说,你何不就娶了她,她跟了你,你会有个平静和满的小家庭。景浩说,张倩没哪不好,可以做永远的朋友,却总没有娶她的愿望,或许正是想逃避那一份平静与和满罢。聂讽说,那你以后有苦头吃的。他说,如果是命中注定,那就无法逃避,即使做不到甘之如饴,也会从容对待。

    此刻,虽然聂枫每每牵起话头,张倩那边却是时时中断,弄得轰枫淡了趣味,就起身告辞。张倩只到门口,并不外送,景浩和天平送聂枫到校外返回,天平说:“真不凑巧,冤家路窄。”

    景浩问,是不是把他同聂枫的关系都说与张倩听了。天平说透露过一些,不然她天天要来,看你景浩还怎样同心上人缠绵。景浩点头:“跟她说了好,我是多么不想伤害她呀。”天平摇头:“这是没法不伤害的事。”景浩认真说,这里不能用伤害这个词,充其量只能用伤心。“伤害也好,伤心也罢,总之你老兄艳福不浅,你去同她谈谈吧!”说完,天平掉头朝大门外去了。

    景浩望着天平的背影,蓦然觉得天平今日的语气神态都不大对,连想到好几次都是天平陪张倩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天平对张倩有意呢?如果这样,正是自己与张倩从容解脱之机。回到小屋来,张倩似乎已经平静,正看他的画稿。景浩问:“阿倩,泰勒一家对你怎么样?”

    “还可以。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要寻一份不受男人干扰的好事做,总是难的。”

    景浩察言观色问:“你不是说泰勒不错吗?”

    “他是不错,有绅士风度,对音乐也很通晓。但是两人呆在一间屋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担心,尤其不敢看他那双很深的眼睛。”

    “他可问过你有没有朋友?”

    “他从来不问我这些。”

    “那你就主动跟他说,有。”

    “可我没有呀。”她眼睛里蓦然闪亮起来。

    “阿倩,我觉得天平不错。”景浩温情地说。“是不错。”她的眼光倏然暗了。“我觉得他也很爱你……”

    “不要说这个。”

    景浩不语了。

    她忽然问:“你相信你同她会幸福?”

    景浩没料她会如此直接,默了片刻说:“我会尽力给她带去幸福。”

    “那么你呢,你难道不考虑谁给你带来幸福?”张倩有点咄础逼人。

    “阿倩,我生命中需要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包含幸福也可能包含痛苦,这种激情我发现只有她才能给我。所以,不仅是她需要我,而且更是我需要她。”

    “好吧,既然你如此自信,我祝你们幸福。”张倩的话语里含着调伲的意味。

    送张倩出门,景浩抬眼见聂枫站在一棵冬青树下,神色灰颓。景浩忙迎上去问怎么了。聂枫说,张通宝把门锁换掉了,她回不去了,若是回父母家,一时也没法解释,所以仍旧上他这来了。要么上朋友家去住也可以。景浩哪里肯放她,挽她回到屋里。一夜温情,决定了第二日去江西九江。次日上午,景浩上车站买票,聂枫趁张通宝上班的空子,叫奶娘开门,收拾了一皮箱的日常用物,吻吻熟睡中孩子,凄然而别。她走后,奶娘也含泪打点行装。因张通宝交待过,若是给聂枫开了门,就立即将她解雇。一路风尘到九江。

    景浩的父母见儿子带回来这么一个高雅漂亮的媳妇,都很高兴,只怨他为什么不提前打封信回家,以便到码头迎接。

    坐在马桶上聂枫没法解手,街巷上的公用厕所脏得令她恶心欲吐。聂枫问,这么大的住宅里怎么不弄个卫生间呢?景浩父亲立即着工匠在后院里砌了一个。

    景浩对她说,“爸妈都很喜欢你呢?多住些时候如何?”聂讽来到小城,也觉得处处新鲜。景浩无意中透露出她演过电影,来一睹演员风采的人就更多。一家私立小学的校长请她去讲课,当地演员剧团聘她去客串。繁杂之余,聂枫心中的荣耀感和自矜感也得到了满足。

    聂枫尤对庐山留连忘返,两人在山上一住便是半个月。这时候尽管是深冬节气,然而放眼依然是一派悦目的深绿。那日下了一夜的雪,清晨出门,但见山壑间银装素裹,气象万千。聂枫甩了手套,摘了口罩,忘情地张开双臂奔跑呼喊。那喊声在冷寂而博大的山谷里清脆地翻滚晶莹地跳跃,惊动了万年松上的积雪,飘飘洒洒,缓缓如羽,轻柔似云,剔透像玉。

    两人在山上盘桓,兴味正浓,家中却派人传话来叫景浩从速下山。两人不知出了何事,大雪封山,车辆不行,只得雇了几个轿夫抬下山来。

    原来是艺专蔡先生寄来厚厚一函,被家人拆看了。随信附来沪上一张大报,载有张通宝的离婚声明,对聂枫诋毁得十分厉害,连带也诋毁了景浩。蔡先生的信中,对景浩的做法也很愠恼。

    景浩一字也未向父母吐露过这些事,猝然被揭了底子,而且又被张通宝丑化得不成样子,景浩父亲顿时觉得颜面尽失,气得挥杖打碎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古窑花瓶。父亲责令他立即与聂枫分手。景浩说,他与她已经生死不渝父亲说他鬼迷心窍。景浩说,惟对她魂牵梦绕,毫无办法。父亲举杖欲打,母亲扑过来紧紧护着儿子。景浩父亲的态度伤害了聂枫的自尊,加之张通宝在报上的诋毁,更令她怒火中烧,于是决不肯在九江多呆,当即就要往回去。景浩只得差人去买来船票。

    这日傍晚,客船缓缓离开码头,父亲自然不会来送,景浩看着渐远渐小的母亲,不由得泪湿双眼。

    回到上海,两人索性就快捷而简单地结了婚。聂枫企望登一则结婚启事对张通宝有所反击,尽管措辞绵里藏针,大小报馆居然都以体例不合为借口婉然谢绝。

    聂枫想起《新闻报》的吴志安曾采访过她,于是求助于他。吴志安风华正茂,意气方刚,看了张通宝的那则声明,很为聂枫打抱不平,无奈用尽心机,这则结婚启事也还是没有登出去。

    一直到聂枫与景浩结婚那日,吴志安才在本报写了篇杂文《读一则离婚声明》。文章虽未指名,对张通宝却挖苦得十分厉害。警察局寻隙上门,吴志安交游广泛,找得要人从中斡旋,方才摆脱滋扰和危险。

    聂枫对吴志安的鼎力相助,自然心存感激。从此吴志安成了她家的常客。

    新婚后,在虹湾路租了一套比较像样的房子,经聂枫精心布置,十分髙雅舒适。

    房租不低,日常生活的开销也大。聂枫不肯在生活上委屈了自己,但同她的过去相比,她的生活水准还是降了不少,穿戴上尤其不能高攀。那次在商场门口,碰到她民立中学的老同学,一身的珠光宝气,小轿车接送,说起她丈夫在东亚银行做高级职员时,满脸的炫耀。

    待她乘车走后,聂枫鄙夷道:“当年班上学习最差的就数她,读初三的时候还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和8分不清,男生给她取了个绰号叫038”。她哧哧一笑,放低声告诉景浩,这是“大傻屄”的拼音缩写。

    聂枫父母尽管对张通宝不大满意,对无权无势的景浩却更加反感。所以从九江返回以后,景浩一次也没上她家去过。她家自然也不肯再接济违悖时尚的女儿,经济上就自然捉襟见肘了。

    所幸这时艺专改成了艺术大学,蔡先生做了系主任,破格任命景浩为讲师,月薪较先前翻了一倍多。

    景浩从此用功更勤,他的画作很得吴昌硕、刘海粟、丰子凯等名家的赞赏。那次,已经出家、名闻南北的李叔同到本城惠安寺挂单讲经,景浩用熟宣纸绘了一幅《贫僧行吟图》送他。李叔同很喜欢,认为“画不见僧而禅趣盎然”,法师将一卷手抄《金刚经》回赠给他,艺术界内外一时传为佳谈。

    一时间,大小报纸都做了报道,《新新报》用一篇长文介绍景浩,标题是《绘家新星耀眼明》。

    这日是蔡先生50华诞,就在艺大附近的绮香楼摆了几桌,景浩夫妇自然也在应邀之列。聂枫不大舒服,景浩就购了一块高级毛料做寿礼,独自去了。

    绮香楼内高朋满座,不但有校内外的丹青名家,还有古玩店和装裱店里的行家里手,景浩择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抬眼见靠窗的一张大桌上已经置放了笔墨纸砚,心想群贤毕至,挥毫泼墨,正好可以一饱眼福呢。

    国画大师吴先生致祝寿辞,听得“画魂传后世,精神润中华,千载誉杰手,溯源夸此家”之类的句子,蔡先生额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舒展,一旁的师母也乐在眉梢。他们的女儿蔡青出嫁了,丈夫是个铁路职员。据说婚后生活不幸福,今日盛会,女婿没来也是明证。原本多活泼的一个姑娘,转瞬间就成了这样!景浩想,婚姻真是一颗古怪的酒娘子,有时酿造一缸甜蜜,有时酿造一缸酸苦。他知道蔡青原来对他有意,所以心中也觉得有些抱歉。

    轮到蔡先生讲话的时候,他举盛请大家先干一杯。他用低沉而激动的噪音简述自己的生平,动情处双眼发潮。他最后说,此生未举大业,但有几个潜质极厚的弟子,于愿巳足。

    景浩明白,自己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一个,于是使劲鼓掌。一顿酒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意兴阑珊。待得收拾桌子铺开一幅几阔的宣纸,要合笔一幅寿图时,群情又活跃起来。

    吴先生率先操笔,画了一棵劲健的松树,接下来画枝添叶,补鹤加石,一幅十数人动笔的松鹤图就画成了。

    景浩一直在旁边用心细看,直到画完了,吴先生才叫道:“还有蔡先生的高足没有动手呢!”把景浩推了出来。众皆说:“这幅画不能没有景浩的墨迹。”

    景浩拿着旁人塞过的毛笔道:“各位先生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弟子何必画蛇添足。”

    马先生说:“这种画不在乎笔墨是否蛇足,只在乎有谁的墨迹。”

    蔡先生说:“你就不要逆了大家的意思,随意画点什么就是了。”

    景浩想了想,这幅画用意完整,实在不好再添点什么,必须别出心裁才好。蓦然有了主意,搦管含墨,就在右下角一尺见方的地方画了起来。

    他不语,大家开始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待得明白他的用意时就一起叫好拍掌。

    原来,他是摹仿众人笔意进行缩微移植。待他收笔以后,众人察看那松、那鹤、那草、那石,无不毕肖原作。顿时赢得满堂喝彩。

    景浩谦逊道:“摹仿不是创作,算不得什么!”马先生说:“这么短的时间将各各不同的笔意复制出来,而且逼真,这就是大本事了!”当即唤人取来两只酒盅,斟满酒,一人一杯饮尽了,对蔡先生叫道:“这才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呢!蔡先生,有这么好的弟子在门下,为什么不早早指做东床呢!”

    马先生从广州调来艺大不久,不知道个中曲折,景浩察看蔡先生听了这话颜面上就有一些尴尬。所幸人多嘴杂,很快地就换了别的话题。

    散宴之后,景浩快步出门,通红的脸颊被寒风一吹,却有一种异样的舒坦。情不自禁哼了几句西皮流水。

    推门进屋,却见聂枫没脱衣服就困卧床上,于是轻着手脚帮她脱鞋子。冷不防她翻身坐起,披头蓬发,眼含愠意说:“别假献殷勤!”

    景浩嬉笑道:“春寒未过,这样睡觉容易着凉的,我怎么是假献殷勤呢?”

    “我身子不舒服,你却好兴致在外头喝酒饮宴!”

    “老师的50初度,我不去不好,你不是什么大毛病……”

    “以小见大,就是生了大毛病你也不会当回事的,哪有先生的生日重要呀!”

    景浩坐下来,抚着她的肩说:“给你赔不是行不行?”聂枫扭身站起,说:“景浩,你自私!”景浩傍愣地不知她所指为何。她道:“你如今蒸蒸日上了就置我不闻不问之地,莫非我只配给你看家吗?”

    景浩这才恍然,连日来她情绪不好,又正逢景浩这些日事多,未能从旁关切。前些时候,聂枫寻到华兴影戏公司去,想重上银幕,无奈熟面孔的老板已经换掉,新老板知道她的名字,同时也知道张通宝那则诋毁她的离婚声明,所以婉劝她到别家去试试,只称这边人满为患。聂枫多说了几句,老板不耐烦了,有几句不客气的话。聂枫心性刚烈,当下就吵了起来,此后也就没情绪再到别的影戏公司去问问。

    景浩安慰道:“你先呆着,能立即找到你满意的事做当然好,一时没找到也不能急,反正养你几个月我还是养得起的。”聂枫不领这个情,冷冷道:“你那几个钱撑不起大话!”景浩心里一酸,说:“既然你做了我的妻子,我自然愿你时时快活,但我力有不逮的地方,也要请你宽谅。书生如我,背无大树可依,侧无龙凤可攀,只有一管毛笔,一卷画纸而已!枫,如果能使你快活,那是无论叫我怎样,都是可以的。”

    景浩想到聂枫嫁给他,既得罪了她的父母,又失去了富贵荣华,那是难免委屈的,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聂枫眼皮一撩,问:“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那……”聂枫略略一忖道,“你去把小武带来,我想他想得好苦。”

    “那张通宝会肯?”

    “如果他肯我还求你做什么,你设法偷来,别让他知道。”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娇嗔道,“那就证明你依然十分爱我。”

    景浩顿然有几分感动,说:“我对你的爱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枫,如果说我的艺术的确是在蒸蒸日上,那分明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所有的激情都来自你,我所有的画作都是献给你的!”

    聂枫神情兴奋起来,说:“浩,你知道我是一个活泼性子,一段时间闲得无聊,我都要闷坏了!原谅我。”

    两人言归如好入睡时,景浩朦胧中听到她说:“吴志安给我介绍了一个歌厅的差事,我想去试试。”

    双环路上的海富大酒楼因有外国人的股份,装修豪华,较之大华饭店又胜几筹。显贵阔佬都以在海富饮宴听歌为一种身份的弦耀。

    每周两次,夜间十一点散场的时候,景浩准时到海富隔壁的一家北方狡子馆门前等候,聂枫卸妆以后,从黑暗中过来,经常是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铰子以后,两人就租一辆人力车回家。聂枫不叫景浩在海富大酒楼门前等候,因为看好聂枫的人多,聂枫怕他们纠缠,所以每次都是卸妆以后等人几乎散尽了才出来。

    那日晚上风雨交加,食客稀少,饺子馆早早上了门板,景浩就到海富门前徘徊。守门人不耐门前清冷,不知躲到哪去了。隐隐听见歌厅里的音乐声,景浩生了好奇心,穿越过堂,掀开沉沉的布帘子钻了进去,黑暗中择了一个空位子坐下。

    景浩不曾见过化妆之后的聂枫,也不曾听过他正经唱歌,此刻,她的容颜和歌声都使他惊呆了。

    只见她一袭黑色长裙曳地,双肩镶滚着繁复的花边,自脖颈之下有较多的裸露,黑白互衬,俏丽迷人。发髻高盘,缀着一朵绢花,颤巍巍的。灯光下一双大眼,俏而不媚,任是谁看了,都会倾倒。

    唱的是一支外国曲子,声腔细腻,婉转生姿。景浩从未料到她还能把外国曲子唱得这样动听。景浩四下看看,确有不少外国人在座。海富坐落在法租界内,外国人自然就多。

    散场之前,景浩出来了,他想买两枝鲜花或绢花献给她,可铺门都关了,他后来就买了两只热包子窝在内衣胸口。

    聂枫出来较晚,有人跟她说笑,大概是想用小车送她。但她很快看到了墙柱下的景浩,摇头谢绝,绕了个弯到景浩身边来了。

    上车以后,景浩把尚温的包子递给她,说是今晚看了她演唱,真是意想不到的美丽。

    聂枫高兴地问:“真的吗?你是怎么进来的?票子很贵的!”景浩略一迟疑,说是无人看守时他就溜进去了。聂枫说:“以后别这样,如果让守门人发现,罚款很重的,也有失身份。若是你爱听,我跟经理说说,看免费让你进去行不行。”又道:“还是我在家里唱给你听吧。”

    景浩说,在家里听就没了那种气氛和感受。聂枫说,那种气氛和感受可是一般人消受不起的。景浩听了这话,就不想再说什么。

    下了人力车,走进家门。景浩见她解衣时说:“你穿了那身黑裙子也是美丽无比的。”

    聂枫问:“你知道那条裙子值多少钱吗?那是地道的法国时装,我们俩一年的薪水未必买得起一条!”

    景浩勉强一笑说:“早点睡吧,你也累了。”天平认为景浩让聂枫到海富去唱歌是危险的。他说:“你别以为我是把伴歌看得低贱,我知道你景浩很能脱俗,我也知道海富歌厅同那些下九流的歌厅完全不同,正因为这样你就更危险,聂枫是那种低俗不能融化高雅却能浸染的女人。到那里去听歌的中外名士多得很,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

    天平话没说完,已见景浩脸色煞白,于是收了嘴。片刻的沉默之后,景浩说:“我不能为她谋一份像样的职业,她又喜爱擅长文艺,我怎能阻止她。她爱我主要的也是爱我的艺术,我惟有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艺,才不致辜负她的爱,也方能将她牢牢吸引。你说是不是?”

    天平道:“出入那种环境的女人,很难不被诱惑。”景浩道:“你别说了,她不是那么没有主见的女人。”蔡先生联系了一批画坛名宿,准备在中心美术馆办一次规模较大的画展。景浩也在被选之列,先生私下里给他透露,各名宿均有一二高足,拟在这一次画展中隆重推出,这才是本次画展的真正目的。

    弟子间的竞争,其实也是诸先生间的竞争。决不能给先生丢脸。景浩算时间尚从容,就拟花十天半月时间到外面去写生,期望有些新构思和新意境。与聂枫一说,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她说:“如能看到你事业的上进,我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料定你必有大出息的,不然我当初就不会放弃富贵跟着你。”

    景浩心中欢悦,却说:“照你的意思,若是我哪一天潦倒了或是终究不成气候,你会很后悔?”

    她道:“你那潦倒,如是穷困,我能原谅,只怨命运不济;若是自我的放弃,我岂止后悔,那我会诅咒你的!话说回来,我聂楓无论做过何事,都不肯后悔!”

    景浩说,他出去放心不下的是夜间无人接她。聂枫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几个固定的人力车夫,她都认得了。

    景浩走后,聂枫把伴歌增到一周四次。一则收人翻了一倍’二则夜间家里无人,在歌厅呆着,倒可以减去一份寂寞。

    这日晚上,她伴歌完后出厅,刚下台阶欲上人力车,一个男子已经站到她身边说:“密斯聂,何不搭我的车顺路回家,今晚风很大。”

    聂枫抬头看时,此人是歌厅常客。每次都见他坐在前排,面露微笑地看着她,而且总是率先举手鼓掌。那次散场,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好像是一家公司的高级职员。

    聂枫正犹豫间,那人已过去将小车的门打开了。聂枫觉得不能拂人家的好意,就跟过去了。没有司机,他自己驾车。

    聂楓歉意道:“先生,很抱歉,我忘了您姓什么。”

    “我姓边,这是一个不大多见的姓。”

    车里很温暖,软垫弹性十足。很舒适。聂树想道,自与张通宝离婚以后,就很少坐过小车了。“先生喜欢听歌?”

    “很喜欢。”

    “喜欢听哪一类的曲子?”

    “喜欢听略带一点忧伤的曲子。不过,凡是你唱的歌总带那么一点忧伤的意味,所以,我都喜欢。”

    聂楓笑道:“谢谢。我看先生逸致闲情,生活无忧,是不是生活中没有的色调,就会转而到声乐中寻求?”

    边先生乐了,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过,你这次却猜错了。”

    话没说完,车巳到了家门口。聂枫顺口说:“进去坐坐,喝口茶。”

    他却说时候已晚,驾车去了。

    回到家里,聂枫找出他的名片。他叫边涛,在环亚实业公司任职,这是一家日本和英国人合办的公司,受聘的华人职员是很少的。聂枫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若是他刚才真的进来,夜深人静,一男一女,还真不知会发生点什么事呢!

    此后,边涛总是按时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驾车离去,也从不问她的家事。聂枧以前认为,凡男人向女人献殷勤,或多或少,总有图谋,见他这般坦荡而温和,心中的好感便与日俱增。

    周末的夜晚,边先生邀她第二日到东郊桃园去赏花,说妥开车到她门口来接。

    第二日边先生来得很准时,敲开门她正在屋里吃早点。边先生四下里看看说:“很干净,就和你这个人一样。”

    聂枫说:“哦,你是第一次进来,我却感觉你进来过很多次了!”

    边涛笑笑:“我也感觉进来过很多次,大概是在梦中吧。”就要出门的那刻,聂枫转身,边先生就把她抱住了,聂枫感到很自然,相互爱抚了一阵,这才出门。这一晚,聂枫没有回家。

    外出近20天,景浩跑了黄山等地,拟了不少草稿。回来后,聂枫一张一张地细看,有的认可有的否认。景浩从一开始就认为,她尽管说出太深的美术理论,但只是那直觉,就很可取。她认为景浩落稿取材,失之太实,每个细部,一笔不苟,综合观之,却腾挪变化不够,所以总觉得少一分灵动之气。

    这个毛病,国画大师潘天寿在看了他的部分画作以后也指出过。潘大师的指点,不足为奇,毕竟他是大师;聂枫的见地却不能不令人稀奇,她可是没有进过美术学校教室的女人。

    景浩对她那一份天然的艺术禀赋很赞赏,觉得她到歌厅去伴唱是可惜了。

    她说:“难道我会到那里去唱一辈子吗,还有很多职业我都想尝试一下呢!”

    景浩赶着作画,很忙,聂枫不叫他再去接她。聂枫常常回得很晚,她说她有一些好朋友很会玩的。也的确有人上门找她去玩,女的,男的。有几次她通宵未归。

    景浩起了疑心,叫天平注意追踪一下。天平冷笑道:“我早见他同环亚公司一个高级职员厮混,桌球和弹子球什么的,玩得很开心的。”

    景浩听了这话,依然不太相信,他知道聂枫交际活跃,跟男朋友玩玩是难免的,却未必会住在人家那里。

    终于有一次,天平拉景浩守候在边涛宅前,夜深以后,看见聂枫和那男人携手从汽车里出来进了屋,约摸半个小时以后,里头的灯熄了。

    景浩搂着天平的手剧烈地抖动,牙齿上下磕碰天平搀着他:“看我去揍那小子!”

    景浩搂着他肩头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好一阵才说:“我们回去。”

    黑漆漆的窗口上翩舞着一只巨大的蝙蝠,双翅上闪耀着奇妙的银光,那扇动双翅的响声钝重而沉闷。

    天平悠然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中,景浩倦怠地躺在床上,天平动手煮了两杯咖啡。景浩说:“除了画画,我不会玩,也没时间陪她玩……”天平说:“我看过那家伙打桌球,他操杆的姿势帅极了。”景浩说:“应该把小武弄回来,有了孩子她就不会那么空虚了。”

    那次聂执请他把小武“偷”过来,因那边防范得紧没偷成。聂枫没怨他,以后就再没提起。据了解,张通宝新婚以后,另租了一幢房子住,小武就常撂在老宅由奶娘带,但加了一个家庭教师。

    天平说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办,他常见奶娘带他上市场买菜,趁人乱可以把小武抱走。

    景浩说不妥,小武与他不熟,若是叫喊起来,被视作拐卖人口的,抓进警察局去,那就完了。

    两人商定,等小武在后园子里玩耍的时候下手,那通常是晚饭以后。

    第二日上午,聂执回来了,从菜场带回了几样景浩爱吃的时鲜菜。

    想到自己的爱妻昨晚与别人缠绵,景浩内心十分苦痛,却佯做不知,甚至不问她在哪里过的夜。

    景浩上了一天课,聂枫一日没出门,两顿饭做得十分熨帖。吃晚饭的时候,她兴奋地告诉景浩,过两日她就有一架美国产五星牌钢琴运上门。景浩心想有钢琴了,也能使她消除几分寂寞。晚七点她出门的时候,景浩问:“今晚回来吗?”聂枫一愣,看着他,脸上绽出一朵笑来说:“回来,散了场就回来。”

    她走后,天平就来了。景浩于是与他同到张通宝老宅的后园口。没待多久,小武就出来,刚两岁的孩子,已经走得很稳。因家庭教师并不认识他俩,所以景浩和开平都露了面。景浩手持一架花花绿绿的飞机小风筝。小武一看就迷住了。家庭教师只笑笑并不过来。

    两人用风筝将小武逗乐,渐渐引到木栅口边,那姑娘坐在石凳上看小说,起始还回回头,后来就管自不顾了。

    景浩牵着风筝跑。天平说:“追哟。”抱起小武去追。拐到大路上,叫了一辆人力车匆遽走了。

    直到家里小武仍对风筝有兴趣。问他喝不喝水的时候,他忽然叫道:“奶妈。”这才感觉到陌生,张嘴哭了。哭乏了就渐渐阖上了眼睛。

    11点许,聂枫回来了。景浩开玩笑道:“今晚我有一个小伙伴,只能委屈你打地铺。”

    聂枫问是谁,景浩叫她自己看。走到床边,聂楓万没料到是自己的亲骨肉小武,一愣之下,便扑过去。她凄楚地叫一声“宝贝”,泪落如珠,洒落在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景浩心酸了,说:“当心,别把他弄醒。”两个睡下来以后,景浩将“偷”的经过告诉了她。这时他不禁替那个家庭教师犯愁:“今天一晚她还不知怎么过呢,张通宝没准会揍死她。”

    “唯一的办法是叫她逃跑。”

    “对了,明日给她通个信,就说孩子回不去了,叫她跑。”聂枫说:“小武放在这里也不成,只怕张通宝会寻上门来,必须放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点。”

    两人把所熟的朋友排了一遍,都觉得不尽合适。景浩忽然说:“放到你环亚公司的朋友家如何,那个地段人少,很幽静的。”

    聂枫一愣,问:“你这家伙,跟踪我了?”景浩笑道:“我有千里眼,哪里需要跟踪呢!”景浩不是仔细生活也不易疑心的男人,聂枫想想不由叫道:“一准是天平那小子!”

    但她也认为将小武寄放在边涛家比较合适。第二日清晨,她就把小武送过去了。这样她也只有呆在那边了。

    天平知道以后,说景浩真傻,这岂不是给聂枫与那人苟合开了方便之门吗!景浩这才觉得是有点傻,一时又没别的办法。

    第三日,景浩正在屋里作画的时候,张通宝领着两个警察来了,背后跟着那个家庭教师。一见景浩,那姑娘就失声叫道:“正是他!”

    张通宝劈面给了景浩一巴掌,吼道:“还有一个是谁?小武藏到哪里去了?”

    景浩愤怒地盯着他不做声。两个警察里外搜遍没找到。景浩被带往警察局。连着两天过堂审讯,景浩周身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只称聂枧把孩子带走了,不知带到哪去了。张通宝把夺妻子的双重仇恨统统发泄出来了,把景浩押在一个单个牢房里。里面臊臭逼人,一天只给二两霉米饭。

    三天之后天平才知道他被羁押的消息,托路子进来探望。一见奄奄一息的景浩,大惊失色,赶紧通知一直未返家的聂枫。

    聂枫匆匆赶到警察局,张通宝拒不见她,说只有用小武来换景浩。聂枫两难,天平叫道:“还犹豫个屁,再关几天,景浩就没命了!”

    聂楓这才把小武送来,眼泪汪汪之中母子分别,待得景浩出来,两人抱头痛哭。

    景浩内脏被打坏,调养了好一个时期都无法完全复原,常常闹胸口疼。

    受此剧创,聂枫不再坚持不生孩子。1937年2月,她在医院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阿芒,这回是难产,折腾了两天两夜,输了200cc血,聂枫才从死亡的边缘活了回来。

    受此痛苦和惊吓,聂枫对阿芒遂生反感,尽管两只乳房胀得难受,她却一次也没给阿芒哺乳。

    聂枫这时同家里的关系已经缓和,出院没两天她就回娘家休息去了。她说跟孩子在一起睡不好,已经神经衰弱了。

    景浩绘画兼教课已经繁忙,陡然添了一个孩子,那种忙乱更可想而知。聂枫回家以后,叫人送来好几瓶美国奶粉,无奈阿芒一吃奶粉就拉稀。医生说孩子肠胃不好,只有用人乳喂养。

    景浩只有去请聂枫回来,聂枫说奶水巳经退回去了。景浩说可以用催奶方子催回来。聂枫说她可不愿再受那份罪,景浩生气了,骂道:“你真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聂枫也勃然大怒:“我自私还是你自私?你明明看见我身体虚弱得不成样子,还要我再受折磨。那样不把我折磨死也得把我折磨成老太婆!我才二十六七的人,生了阿芒,额头就现出皱纹来了。”说着她拿起一面镜子照照。

    “我又不嫌你脸上有敏纹,你怕什么?”

    “说得轻巧,你既没当公司经理又没当歌厅老板,你能给我安排一份像样的职业?”聂枫满脸揶揄。

    这时聂楓母亲也进来数落景浩:“我女儿原本一个好端端的小家,硬是被你拆散!她现在身体这样虚弱,你还忍心折磨她,你还算个文化人么!”

    景浩心中憋气,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聂枫这时却不客气地对母亲道:“妈,你别来,没你的事!”她母亲只好悻悻退出,一边走一边又在数落女儿合当吃苦,当初放着洋行里的小开不嫁,越选越糟糕。

    这时聂枫已经平静下来,叫他去找个干净点的奶娘,若是缺钱她会设法送些过来。

    景浩说,不是没找,而是一时找不到。请她先生奶一段时间,一俟找到奶娘就让她回家休息。

    聂枫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生她,找个合适人家送走了倒也自在。”

    景浩见她把话说到这一步,情知劝她不转,转身就走。聂枫叫住他,塞了一百元钱在他衣袋里,搂着他的腰温柔道:“别怨我,感情上我很倔,这你早就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逆着自己的感情行事。”

    景浩有些感动,说:“常来看我,生你的气以后我加倍地想你。”

    “会来的。”她回报了一个热烈而深长的吻。去年中心美术馆的那次美术联展,景浩的油画获誉较高,希堂画店出的一本精装画册,收了他六幅油画作品。

    蔡先生认为国内擅油画的不多,锐意攻此,必可大进,聂枫这时却认为景浩应该把油画放一放,锐意攻国画。原因是他没有机会出国观摩学习,油画的意境表现总不脱前人窠臼;更主要的,她认为他的气质和文化背景更适合国画。尽管国内高手如林,仍然可以有所超越。

    景浩后悔的是,不该把聂枫的观点说给蔡先生听。结果蔡先生又对她多了一层反感。当时他淡淡道:“一个不懂美术八60的女人,信口开河罢了。”

    蔡先生给他定的宗旨是:中西兼进,西画为主。景浩暗里实施的是:“中西兼进,国画为主。”

    这天蔡先生两口子带了几件小孩衣服来看景浩的小宝贝。见屋里凌乱不堪,景浩一个忙得不亦乐乎。满屋的奶腥尿臊,连个坐处都没有。阿芒早已哭哑了嗓子,却仍在哭着,听来让人心疼。师母从景浩手里抱过孩子,连连地哄她。

    “怎么一个家乱成这样!”蔡先生问,“她娘呢?”景浩鼻头一酸:“聂枫身子虚,在娘家休息。”

    “休息,她能忍心扔下孩子在娘家休息,病了么?”

    “有些神经衰弱。”

    聂枫来过两次,抱起小孩来以后就觉得放不下手。所以她跟景浩说,还是空一段时间不来。她说她不能再陷入母女的情感中去,她害怕以后又会发生类似小武那样的事情。再说她如果想依然保持年轻,就不能沉湎于母亲的角色。她说女人不像男人经老,女人若想延长青春,就必须有所放弃,学会自我爱护。

    对聂枫的这些说法和做法,景浩是不支持却能理解。但是天平却认为她真是自私透顶。景浩心里明白,她的观点,蔡先生更不能接受,蔡师母温良恭俭,是与聂枫完全不同的女性。但是景浩依然挚爱聂枫,一如既往。

    蔡先生有些轻蔑道:“有点神经衰弱就连孩子也不管了,不负责任。”

    当听景浩说奶娘一时不好找时,蔡先生略一犹豫道:“蔡青正在奶孩子,叫她过来相帮一下好了。”

    景浩心下喜欢,却有些难为情:“这怎么好。”蔡先生说,明日就叫女儿过来。

    第二天,蔡先生差了一辆人力车亲自把蔡青送来就走了。为减轻景浩的负累,身为系主任的蔡先生还给景浩减了课时。薪水却照付。

    蔡青的孩子炎炎已经半岁,能吃一些辅食了,但蔡青奶水仍足。

    阿芒第一次吸着她的乳头时,十分贪婪,两只晶亮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那情状令景浩激动又心酸,他后来据此绘了一幅油画,标题叫做《追本溯源》,再后来听从聂枫的建议,改做《纯》。

    蔡青开始一天来一次,哺完乳休息一会就回家,再后来就呆在这里大半天。她的丈夫好打牌又嗜酒,输了牌或醉了酒就打她。她想同他离婚。蔡先生每次找他谈,他都谦恭知礼,一副知错即改的姿态。但父亲走后,他就凶相毕露,专朝女人的隐私处下手。蔡青痛不欲生,以后就索性再不同父亲讲了。而蔡先生却误以为女儿与女婿已经日渐修好。

    这日,景浩在桌边作一幅工笔花鸟。蔡青将两个孩子哄睡以后,从书柜拿起一本《西厢记》随意翻看。一边说:“结婚以前,我是多么喜欢看书,学校里的文艺书籍我大都借阅过。那时候神游梦驰,有几多青春妙想,结婚以后一切都化作泡影……”

    由她的哀怨,景浩想到聂枫也有过类似的感叹,但聂枫比她更执拗更强劲一些。聂枫似乎把握了自己又似乎放纵了自己。以她少有的敏慧,若是锐意于一门专业,那会有怎样的成就啊!可是她不,她性情潇洒、好玩而不知节制,这使景浩为她抱憾。然而设若她不是这种性情了,他又会如此痴爱她吗?

    蔡青仍然站在他身边诉说:“婚姻好像是专为男人设置的,女人一旦成婚,就会失去属于自己的东西。”

    景浩不赞同她的看法,认为这是因人而异的,比如聂枫,婚前婚后,她的性情行为改变不大。

    蔡青幽怨地说,那是她找了个好丈夫的缘故,说着,她撩起衫子,露出两乳说:“你仔细看看,都是他掐咬的。”

    景浩看时,果见双乳上都隐约着青斑和疤痕,还有烟头烙过的印迹。

    她流着泪说:“最怕他喝醉了酒以后强迫干那事,横掐竖拧,还不许你叫疼,好多次我都想到了死。”

    她哭诉着身子就眼见得软了下来,景浩搀她坐到床边。她恳求道:“抱一抱我,别离开我。”

    景浩听从了她,双手搂着她的肩,她粹然倒在他怀里,在他胸前热烈地吻着,絮絮地说:“浩,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可是那时的我,自尊又自傲,把感情掩盖得严严实实,就期望你能主动。当我听到你跟聂枫跑了的消息,我在床上哭了一夜,我知道我从此永远失去了你……失去了的难再回来,可是我今天要你,现在你要听我一次,你不能拒绝我。”

    景浩被她的热烈大胆惊呆了,同时又为她的痴情所感动。景浩没有勇气拒绝她的真挚的请求。

    但在同时,景浩却又强烈地思恋聂枫,他有一种羞愧和后悔的感觉。

    蔡青抱着孩子出门的时候,对他说:“原谅我。久久地才掉转头出门。”

    景浩担心自己堕入蔡青情感的漩涡,他既不想伤害她又不想与之缠绵,正没个对策,晚饭后天平来了。他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天平,天平嘿嘿一笑:“我不是有意拆了你这个家,我看你倒不如跟蔡青结婚来得幸福。你那么痴恋聂枫,她却未必那么爱你。你这个有她一份,却又跟没她差不多!你看这个家乱成了什么样子。”景浩说,她若在家,收拾起来那是很麻利的。天平不同意,扳着指头说,一年三百六十日,她安生呆在家里又有几日呢。

    景浩说起蔡青的遭遇,感叹道:“聂枫当然也有点过分,但是若像蔡青那样,被一个家窒息了,那我倒情愿她这样呢。”

    天平望着好朋友瘦削的双颊说:“你也别太顾别人了,顾顾你自己吧!”

    “人无完人。”景浩仍想修正天平对聂枫的印象。“虽然张倩和蔡青都爱我,但我以为,红粉知己,还是聂枫。”

    天平不以为然:“还不是你认为她的美术直感好,于你有用?”景浩摇头:“不仅仅是这个,她的敏锐和智慧,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那一份默契,使你觉得须臾不可离开。”

    天平冷冷道:“可是这一次她离开你多久了,你可知道她近一段时间又在玩些什么?”

    景浩茫然道:“我最近也很忙,所以无法顾及她。”天平忍不住叫起来:“不是她需要人顾及而是你需要人顾及,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她在外面,有的是人陪她玩!”

    原来那段时间,因聂枫的原因,边涛和他的妻子不和,聂枫就主动疏远了边涛。边涛不忘旧情,在聂枫怀孕辞了歌厅那份职业以后,仍不时寄情书给她,也不时经济上给她一些接济。聂枫知道他手头不薄,纳之坦然。

    生了孩子以后,边涛企望与她重温旧梦,聂枫却表示:事过境迁,不再有那份兴致。边涛就断然不再寄钱给她。

    有钱的时候不觉得,没钱的时候就难受。聂枫个人的日常开销不低,丈夫独自在家作画带孩子,她每月都要送一笔钱过去。此时没了进项,她在家里就再也呆不安稳了,通过朋友介绍,她结识了西华商场的梁经理,梁经理问她可做过会计出纳一类的事情,她说做过,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摸底。

    她到底心巧,看了半日账本,就明白了一个大概,因是熟人介绍,说好月薪100元,算是高的。可是做账不到三天,她就不胜其烦,认为和尚念经也不过如此枯燥。

    梁经理问她:“那你以前怎么又耐得住性子?”她说她从来都没做过这么枯燥的事情。梁经理很惊讶,拿过她做的账细看,但见绳头小楷,一丝不苟,进账出账,笔笔不乱。说:“一点看不出你是个生手!”心里对她就有了几分怜惜。

    梁经理问她喜欢做什么事情,她说和玩有关的事情她都喜欢。梁经理笑了,商场有什么和玩有关的事情呢,只有请她别寻一个去处。送她出门的时候,梁经理忽然想起英租界内的跑马场也有他的一个股份,便返身写了一封短信,叫她去找跑马场的邹荣棠。跑马场算是一个可以玩的地方。聂讽读中学的时候,曾去玩过。聂枫记得,跑马场对中国人的禁忌很多,酒吧间和舞厅禁止中国人人内,看赛马只能坐偏台,就连国民党的高级军政官员进场打高尔夫球,洋人也漠然视之。解气的是那年春季,东北军将领张学良带领几个随从偶临马场,英国人出门迎接,日本领事闻讯赶来,对他也十分恭敬。张学良却紧绷着面孔,当日本领事伸出手来时,他视若不见,不予理会。

    女同学们当时都赞叹张将军的风度,聂枫曾在日记中写道:择夫当择如此英武之人。后来她嫁给飞虎团中的张通宝,也是受这影响。

    聂枫手持梁经理的信找到邹荣棠的时候,几乎以为他是外国人,后来方知晓他的确有一半俄罗斯血统。高鼻宽额,一头天然的卷发,嗓门很响亮。看了梁经理的信后,他当即领她进了酒吧间。酒吧间不大,却装修豪华。里头坐着的都是外国人。他告诉她,他进出方便与他这副长相有关,言语间却没有自傲的意思,这使聂讽感到几许宽慰。

    邹荣棠告诉她,中国人在外国人开办的跑马场寻事更不容易,要么只能做清扫或餐厅里的粗活。

    聂枫当即表示,做这类的活她决不会上跑马场来。邹荣棠盯着她说:“这么漂亮,又有谁忍心让你干那些粗活呢!去看看马如何?”

    邹荣棠把她带到马厩,说这几十匹马统统归他管。这些赛马多半是从张家口运来的,好的售价几千元,那些外国运来的马售价更昂。

    这时,马夫正在洗刷和饲喂。聂枫发现,那马夫中也有欧洲人。邹告诉她,那些外国名马,外国人不放心让中国人饲养。邹问她:“想不想骑马玩?”聂枫说想,但不会骑。

    邹与马夫说了几句英语,牵出一匹外国马,告诉她,这匹马叫“银象”。

    “我骑给你看。”到了马道,邹上蹬抖绳,那马便奔跑起来。聂枫觉得他上马骑马的姿势潇洒极了。沿着马道跑了一圈,邹在她面前翻身落马,人与马,皆轻松自如。邹拍拍马背说:“你看它,跑了一圈,连一点粗气都不喘,真是一匹好马呢!”

    聂枫心痒难耐地说:“我试试。”

    正要认蹬上马,邹早已伸出有力的双手握腰一举把她送上马去。那马顿时就跑了起来,聂枫惊喜地催道:“驾驾,快点,跑快点!”

    邹边追边叫:“你不会骑不能太快!”聂枫在马背上颠得前仰后合,仍高兴地叫道:“没关系。”弯道上,聂枫一个没留神跌落下来。邹忙蹲下来问:“摔到哪了?”

    聂枫说没事,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右脚扭了。邹把她搀到屋檐下,揉了好一阵子。

    邹说:“我还没见过哪一个女子,头次骑马就像你这么大胆的,都是嫌快不嫌慢。”

    聂枫说:“胆大学东西快,我游泳骑摩托,都没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

    分手的时候,聂枫说隔几天再来学行不行,邹说,天天来都行。

    聂枫迷上了骑马,以后果然常去。有时傍晚一个人一骑溜达到街上。路人指指点点,幵一些荤素玩笑,聂枫只做没听见。

    那一日傍晚,从马厩出来,在一个僻静处,邹忽然搂住她狂吻,那结实的手臂箍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待他松手以后,聂枫拢拢散乱的头发说:“你这般无礼,以后我就再不来了。”

    邹恳求道:“来吧!还有个把月赛马了,那时候我也没法把马调出来了。”

    于是聂枫仍去跑马场。她原本就是个感情不受约束的女人,邹的男子汉气质又给了她好印象,所以她同他的关系很快就逾出了朋友的规矩。

    天平几次看见她与邹骑马溜达。想到景浩在家里又带孩子又作画,她却在外头玩得逍遥自在,心中愤愤不平。

    聂枫曾告诉过景浩,她想在跑马场找个职业,却没料到她在学骑马。景浩惊道:“莫非她想当骑师,那可是个不安全的职业呀!”

    “她哪里是想找职业,要么是恋上了那匹马,要么是恋上了那个人!”天平觉得景浩对聂枫实在是宠爱得有些过分了。天平邀景浩一道去看看,景浩答应了。晚饭后,景浩用一条宽带子把阿芒结结实实地绑在背上。天平拍掌笑道:“这哪里像一个画家呀!分明是一个男保姆!”景浩反问:“画家难道还有什么固定的样子么?”两人来到跑马场,把门的是一个印度巡捕,硬不让进。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景浩背上正玩耍着的阿芒吓哭了。

    两人只得离开,天平悻悻骂道:“连印度佬都欺负咱们中国人!狗仗人势!”

    绕着围墙围圈,终于发现挨墙有棵枇杷树。天平哧溜一下上了树,跨上墙头说:“把阿芒先递上来。”

    好不容易,两人进了外场。正走着就见聂枫和一个男人牵着马从那边过来了,天平忙拉景浩躲在看台一侧的暗处。

    只见两人矫健地上马,双马并驰,而且越来越快。两人在马上做出俯拾、掉头等动作。此时夕阳仍艳,跑马场上一片金黄,两骑男女,柔刚并立,腾挪如飞,煞是好看。景浩脱口叫道:“好一个油画场面!”

    约摸跑了四五圈以后,渐渐骑得慢了,两匹马靠得很近,甚至交换了彼此的缰绳。忽然,那男的伸手一揽,把聂枫抱了过来。喝了一声,那匹空马跑开了。

    邹在聂枫腮帮子上一阵热吻,这边看得真切。

    天平倏然站起,那边聂枫却跳下马来。大概她觉得在跑马场上亲热,也有点过分吧。天平看见景浩脸上一层死灰。

    天平肩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棒,差点跌倒。景浩一看,原来正是那个看门的印度巡捕,抬脚便跑,阿芒在背上哇哇大哭。那边的聂枫一惊,飞跑过来,邹也跟过来了。回到家里,聂枫立即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来。景浩在一旁给阿芒调奶糕粉。自那日他与蔡青有了一次逾距的关系,从此见的蔡青,他总有几分不自在。蔡青见他如此,又见阿芒能吃奶糕粉了,就来很少了。

    聂枧道:“你有多少不放心,跟我一个人说不行,何必在后面带一个探子。”

    景浩恼道:“是你自己太不检点,那么大一个场地,居然亲热得起来?打量那里没有中国人是不是?”

    聂枫揶揄:“暗地里,躲了两个好大的中国人!”景浩斥道:“自己做错了事,应该知道羞耻!你与环亚公司那个职员,就不是一般的朋友,我没吭声,你就当我是憨子!”

    聂枫一愣,仍旧默默地收拾,收拾整洁了,又打来一盆水,将桌椅板凳书橱等抹个一干二净。

    聂楓四下里看看,走过去亲一亲吃饱了的阿芒。转身她从小挎包里取出一沓钱来放在桌上说:

    “近来一直没找到事做,所以没有多少钱。还有什么事吗?”景浩一愣:“今晚你还走?”她说:“你讨厌我,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这时候,阿芒好像知道妈妈要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聂枫俯身过来,小小的阿芒居然知道张开手臂搭在她的膀子上。聂枫顿时就流泪了,景浩也红了眼圈。景浩希望她别走了,就住在小家里。她答应了。景浩说:“你若是不住在家里,我怕经不住别人的诱惑,尽管任何时候我都是爱你的。若是我哪一天不爱你了,我的艺术生命就将枯竭。”

    聂枫笑道:“你偶尔有一两次外遇,我并不吃醋。”景浩说:“那证明你不十分爱我了。”

    她摇头:“爱情与情欲不是一回事,因为我相信你的爱情永远是属于我的。”

    景浩痛苦道:“可是没有爱情的情欲,并不使人幸福。”他眼前浮现出蔡青的面影。

    或是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的观点没法一致,又或许觉得他是绕着弯儿给自己以劝诫,她把话题拉开了。她告诉他,跑马场的名马有银象、巨狐、狼星、人翼、神杰、城垣。或许一开始就骑的是那匹银象的缘故,她最喜欢的依然是那匹银象。银象也对她最有感情,每次她去了,它总要打个响鼻。

    聂枫说她这阵子跑马,可以锻炼身体,保持她的青春活力。她十分害怕显老。

    他说,尽管她比他大三岁,但不说出来就谁也看不出来。“你黑,所以本来就比我显老,这可不是我把你累的。”他说,自从那次从警察局出来,他就觉得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她说:“如果我多挣些钱,你就不会这么累了。”又跟他说,必须立即去找个保姆。她想到马戏团去干一段时间。邹荣棠与本市最大的星星马戏团老板很熟。这个马戏团到日本和东南亚表演是常事。所以薪水很高。

    景浩叹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钱字,我没本事,累你在外头受苦。”

    聂枫说:“我是既要挣钱又要玩的,哪里吃了什么苦呢!不过练骑头一个星期,倒是摔了不少跤的。”

    景浩告诉她,今年秋季,北平将举行第三届全国美展。这种画展是使人成名的重要机会,前两届推出了五六个新人。艺大的美术名流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拿出力作人选。一旦在全国美展打开了局面,然后就到东南亚以及日本巡展,那时的画就可以待价而沽了。

    这种话景浩原本想等目的达到以后再跟她说,然而受她情绪的感染,他就忍不住都说了。景浩说:“等我的画能卖好价钱以后,就带你还有阿芒周游全国,北到大兴安岭,南到海角天涯!”聂枫说:“何不拿出点气魄来周游世界呢!”景浩兴奋道:“对,周游世界,先是画周游,然后是人周游!”聂枫差人给景浩请来一个保姆,晚上仍然难得在小家里住,跑马场仍然是她常去的地方,与星星马戏团也有了联系。马戏团的郑老板起始听邹荣棠介绍说聂枫结婚生了孩子,连连摇头。及至见了她利索稳健的马上动作,不由赞道:“胆大心细,确实可以尝试一下呢。”郑老板叫她每周来两次,跟其他演员一道练习。景浩日夜在家攻画,因有了保姆,他几乎是杜门不出。这保姆耳朵背,又不大会做事,家里有了她越发显得乱了。奶糕粉她也调不好,非冷即烫,非稠即稀。阿芒不认她,哭着要爸爸抱,哭得景浩心烦意乱,脾气也坏了,吼着让保姆把她抱出去。

    那日,天平来见他,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瘦削似鬼,面孔蜡黄,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天平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

    “老毛病,胸口疼,一累就要犯。”

    景浩告诉他,因是准备参展的画,他准备用一种酝廉巳久的风格统一表现,但又需见出参差变化。只有谈到自己画时,他深眍的双目里才如火灼一般,熠熠闪亮。他说他这一次画得很慢,但都是精品。

    天平想看一看,他狡狯地说,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他会一股脑全亮出来。

    天平扫一眼屋里说:“你这个屋若聂枫不在就永远是乱的。”景浩说:“她不在也好,她不在就只陷进来我一个人。家务事是个无底洞,有多少人就会陷进多少人去的。”

    天平说:“你实在是太宽容她了。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我找妻子就决不会找这样的,她固然聪明、热情,但有时又是那样冷漠自私,甚至愚蠢。”

    景浩毫不气恼地说:“每一个人的选择点都不会是一样的,我只选择我最需要的那一点。”

    天平叫他注意营养,让保姆多买点好菜回来。景浩说,兴许是作画兴奋的缘故,吃什么菜都没胃口。

    天平于是出门,给朋友买了几大听炼乳回来。景浩苦笑道:“这个我也不想吃。”

    看着朋友的病容,天平心里撩过一道不祥的预感。他决定去找聂枫。

    他在马戏团的训练场地找到聂枫,马猴狗猫熊,各种动物的演姿很是逗人。

    他看到聂枫的那刻,她一个姿势不稳,从马背上重重摔落下来,汗水淋漓地独自拐到一旁小憩。天平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原来也能吃苦!

    他忽然觉得无话可说,正要避开时,却被聂枫看见了。她挖苦道:“探子辛苦了!”

    天平扭头走了,心中愤愤,却无处发泄,出门以后,朝一块断砖猛踢一脚。

    天平出差购纸,20多天以后才回来。一下车,就见张倩红着眼圈在人流中找他。

    张倩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景浩患重肝炎,医药罔效,在日无多了。

    天平如当头一棒问:“有这么严重?”

    两人租车赶到同仁医院,只见景浩已陷人了昏迷。聂枫坐在他身边,满脸凄惶,不停地给他揩汗。

    天平扑到朋友床前,连唤了几声,景浩的眼皮眨眨又闭上了。天平握着他如柴的手臂悲道:“你太累了呀!你早该上医院来看的呀!”

    景浩弥留之际,艺大内外的美术名流都来医院看他,病房里站得满满的。望着昏迷中的景浩,鬓生白发的蔡先生泪流满面,景浩,景浩,众人轻声喊着他的名字,盼他醒来,昏迷中的景浩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呓语喃喃……

    床边的聂枫凑到他耳边轻唤:“景浩,景浩,你醒醒,先生们都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景浩不动了,果然睁开了双眼,他那呆滞的目光已然辨识不清眼前的人了,抽搐的嘴角欲笑却艰难。

    他忽然看见聂枫,淡淡的笑漾开了,断续说了一句:“我的……都来自你……”

    这句话,惟有聂枫,天平和张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他的眼睛再次阖上以后,聂执恸哭欲绝。天平扶着同样哀恸的张倩走出病房,后院里,满树白色的夹竹桃,素洁如云。两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以后,不知不觉间已经依偎在一起。久久地,天平说:“景浩是把自己的爱之激情投射在聂枫身上了,他之所爱,其实未必真的可爱。”

    张倩缓缓摇头:“如果一个人能使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燃烧起这份激情,并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不也是很可贵的吗。”

    听了这话,天平有所憬悟,叹道:“人世间惟有情感’二字最难参透,尽管我与景浩多年来情同手足……”景浩的追悼会场,同时又办成了他的遗墨展览。会场正中两侧一幅长达一百六十二字的挽联是聂枫所撰,先生们读了都惊道:“未曾料到景浩的遗孀有这等文采。”

    景浩的遗墨张挂在会场两侧。刘海粟、张大千、张子善等艺术大师一一细览。张大千先生仰天长叹:“中西两画,均斐然可观,天假以年,必成巨手!天何不仁,竟忍心折我中华一株奇葩!”

    刘海粟先生在一幅气势磅礴的《黄山云海》图前黯然良久,和泪在留言簿上写下一句:“一颗尚未充分燃烧的巨星陨落了!”

    蔡先生一把年纪,居然哭成一个泪人:“回来呀,景浩!回来呀,景浩!”那喑哑的呼唤让人听了,撕心裂肺。

    安葬了景浩以后,聂枫一如既往地奔马戏团和跑马场,只是较先前沉默了许多。

    六月底的赛马,“独占”的马票的价格和得彩额都较以往大幅度地提高了。

    聂枫找环亚公司边涛、马戏团郑老板等借了几千块钱,挑了三匹马一一银象、巨狐和狼星,将其独占的票号几乎买断。

    这样做是大胆而危险的,只有这其中的马跑了第一,才能得彩。聂枫这次是下了狠心了。

    邹荣棠帮她斟酌再三,建议她将狼星换作人翼,因为人翼的势头日渐看长。比赛的结果大出预料,聂枫所选中的三匹马全都落榜,一匹冷门马“波斯珠”跑了第一。聂枫一夜之间债台高筑。

    马戏团的郑老板提出:她若是愿做他的姨太太,他可以免去她的债务并帮她还债。这时候的郑老板,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聂枫一愣之后,甩了郑老板一个耳光,掉头走了。第三天,天平和张倩发现聂楓在家里上吊了,小阿芒饿得奄奄一息。

    聂枫的丧事冷冷清清。她母亲重病,父亲外出了,安葬始终,只有天平、张倩和一个半聋的保姆。

    在荒草萋萋的郊外山头,面对殷红如血的残阳,张倩说:“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遗忘却本该让人好好写上一笔的女人!”天平和张倩,收养了阿芒。

    艺大的美术名家,原拟将景浩的遗作郑重推到北平参加全国美展。他们的企望很快被击得粉碎:1937年“七七”事变,一切都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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