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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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秘书,陈秘书。淑英连唤两声,无人作答。她出门来到房廊,趴在石栏杆朝院子四下看去。通常地,午睡以后,若没事,陈秘书会在院子里打两路太平剑。

    四顾无人。惟有男佣吴金趁连日暴雨之后,这两日放晴,在树阴下劈柴。此时柴蔸已经大致劈完,只有两三棵老树的精灵,不甘屈服地蜷卧在那棵枝叶纷披的银杏树的虬根上。阳光透过繁密的枝杈射进来,到处湿气妖娆。吴金说,天若晴久了,柴蔸干过了劲,会更加难劈。几天下来,石墙边已经堆起一人多高的劈柴,拥满了向阳的一面墙。即使这栋小别墅里的三只壁炉一起烧,再加上日夜不熄火的厨房,也足以烧过一个寒冬。

    吴金知道太太怕冷怕湿,偏偏却喜欢住在寒气和湿度都比较大的凤凰山。吴金只要马不停蹄地准备柴草,太太就会生活得怡然自得。

    但是这些日子,欧阳太太总是有点慌慌乱乱的样子,要照去年,看见还在五六月天,他就准备了这么多劈柴,而且整整齐齐码在墙边,她不知道会有多么喜欢,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一遍又一遍地赞叹。她甚至会在他劈柴的时候,撑一把深蓝色的太阳伞下楼,在他身后有滋有味地欣赏着。

    每每地,吴金,这时候就劈得格外卖力,斧劈声响得很有节奏。他光着的脊背热汗流淌,汗水起初像无数只小虫在胳膊上,在脊背上爬,很快就会聚成小河,在他的前胸后背渗下去。直到把他的一条阔大的黑布短裤湿透。湿得他不好意思在太太面前直起身子。

    太太在他身后,他就很难觉察她是在欣赏很快堆起的劈柴,还是欣赏他劈柴的膂力与动作。总之,他知道,这时候太太很欢乐,他也很欢乐。

    陈秘书呢?午睡残意尚存脸上的欧阳淑英站到他面前,伞没撑,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对他身子两边的正袅袅发散生木香气的柴堆无动于衷。

    好像,中午饭以后不久就走了。吴金说。是不是乘轿子下山了。好像是。吴金不髙兴地弯下身去搂柴。待得回屋碰到女佣李婶,才知道,陈秘书接到柯先生的电话,下山了。搭的是尹画家的便车。临走前,到淑英卧室门前看过,没有惊动她。

    尽管如此,淑英心里仍然恹恹的,她把吴金叫到楼下,让他到101号尹画家去问一问,尹画家是什么时候下山的,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会,吴金就问话回来,说他家佣人说,尹先生中午饭以后就下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淑英问,他家平平在家吗?吴金勾着头一想,说,没看见,要不,我再去问。不用了。淑英转身进门。吴金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迟迟离开。他在揣度太太今日为何不高兴。

    平平是尹画家二房生的女儿,杭州国立美专毕业,画得一手好油画,英语也说得叽叽咕咕的。年初来了几个英国人,是尹先生留欧时的同学或相识。平平就用英语和他们说得好开心。平平的笑声,不时飞出来,拐了两个弯,传到这边105号别墅都听得见。

    陈秘书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被平平脆脆的笑声吸引了,那的确是好撩人的宛如雏莺嫩凤的啼啭啊。淑英想象得到当时在101号的那几对蓝眼珠子,会对眼前这个含苞待绽的女儿家,流露出怎样的渴望的神情,因为,她面前的陈秘书都显然有些神不守舍了。

    平平后来就老打电话来,约陈秘书去给她照相。在山路弯弯的石阶上,在绿阴蔽日的柳杉林,他们盘桓若久。尽管陈秘书回来以后,神态自然,淑英还是能从他背后的拈挂物中,嗅出一对青年男女燥热不安之后的气息。

    有时候,淑英就主动异常地让陈秘书及时与她进入境界。陈秘书依然刚健得若无其事。她在他高耸的臀上抚摸着,狠掐着,发泄着自己阴郁的愤懑。他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完事,依然不发一声。你真是一尊佛呀。她说。

    她起身的时候,依然无法断定他是不是清白得如同他简略的表白。她知道是平平更主动一些,她曾经不止一次跟尹先生说过,应该让平平及早出去工作,而不是关在山上与别墅里。

    尹先生总是一笑说,世面乱得很,没有合适的事情,甘愿让她坐在家里。

    淑英心里说,满园春色关不住。在家里就未必世面不乱的。她后来低头一想,才觉悟尹先生是在弥补内疚之心,二房所出的女儿,一直远离了他,灵秀之气,又是独钟于这个女儿的,于是不管怎样的娇宠,他都可以找到顺理的托词。

    她只是不解,受过很好教育的平平,怎么会喜欢文化不高的陈秘书呢?说白了,他这个秘书就是职掌柯先生的生活之琐事,外兼保镖之责罢了。她到101号去看过平平的画室,那是充满了艺术品质的。若说,平平独居的无聊,其实也是说不通的,她的中学同学与新交,时常地来到凤凰山,个个都逸志豪情,有几多的才华!那么,她只能猜测平平是个性情很游动的女孩了,再大些,她就会视陈早而不顾的。这样想,她就宽心不少。先生来电话,说是今晚回不来了。

    淑英说,厚凡,你好像感冒了。我听出来了。柯厚凡在电话那头道,大概是风呛了嗓子。祛痰喉症丸带了吗,你要含两颗,四个钟点一次,你要记得。柯先生说,记得……陈早回来没有?还没有,淑英略一犹豫,问,他是几点返回的?应该回来了,他是搭俞师傅的车回来的。要么去买菜了。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直到晚饭前,俞司机的车才回来,陈秘书跳下车来,唤吴金过来,跟他一起将莱筐抬上去。

    李婶过来拾掇零碎,抱怨又忘了买甜酱了。柯先生喜欢吃酱爆肉片,他的女儿乔乔也喜欢吃。明日礼拜,乔乔通常要从学校回来的。

    淑英用瓢帮俞司机浇了几瓢水在车上,就问,怎么买这么久的菜?

    菜买得不久,陈秘书要去看一个熟人。哪个?

    俞司机边擦车边说,我也不知道,我买菜的时候,他就去了。我买了菜,到光泰剧院边等他,好久,他才出来。淑英一愣道,他是从光泰剧院出来的吗?俞司机抬头,见她眼神不对,这就收了口道,这就不晓得了,要问他的。

    吃晚饭的时候,陈秘书格外沉寂,淑英夹了一块肉排在他碗里,他也没说个谢字。淑英心里就明白几分了。他是这样的人,只要心里有事,就掩饰不起来。

    吃完饭,淑英拿起藤几上的一份《生活报》道,今晚,光泰剧院演的是《白蛇传》,我们一起去看看。

    陈早眼睛一亮,却说,太太不是上月才看过的吗?淑英说,再看看不妨。又意味深长道,要不要叫上平平?陈早迟疑道,我看就算了吧。好像她家晚上有客人。

    于是叫司机备车。

    路上下了一拨急雨,雨没下透,石子路面散发出燠热的气息。司机说,这个天演戏的和看戏的,都受罪。淑英说,还没出黄梅天,这你就叫热了。到剧院门口,却见彩墨淋漓的广告是《西厢记》。淑英说,《生活报》的编辑真该打板子了!边上就有一个老者说,不关《生活报》的事,因为今年雨讯又早又多,江边都聚满了上游下来逃荒的人,上面就不准演水戏《白蛇传》了,临时改了《西厢记》。

    《西厢记》也好,淑英当即就往里头去。她是个戏迷,任何新戏不看个三五遍不煞瘾;至于老戏,那是数也数不过来的,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陈秘书随后买了两张票跟进去。俞司机对京剧素无兴趣,自从那次看《玉堂春》,在剧院居然睡得鼾声四起,淑英就再不让他进场子了,也乐得他在车子里趙起脚来,睡得死猪一般。

    剧场里只坐了半场人。大幕依然准时开启。崔莺莺一身嫩绿罗裳,头上扎的一块绛紫帕巾,钗头十分简单。淑英蹙眉道,怎么这样的行头?听了两段以后,轻声道,味道倒还正。

    陈秘书道,布景也简单,听讲,她们的住地连淹了两次,损失了不少行头。

    再损失,也不能这么马虎的。淑英说。(崔唱西皮原板)凄凉萧寺春将晚,罗袂轻飘月影寒。红儿扶我芳径转,宝香三瓣祝平安。一炷香,愿亡故的爹爹早升天界。二炷香,愿老母康宁永无灾。三炷香一一(红娘唱)三炷香愿姐夫与姐姐天生一对,人物又风流,性情又和蔼,他……他是个盖世的英才。(崔白〕啐!(唱散板)焚罢了宝香深深拜,女儿家心热口难开。兰闺虚度十八载,幸负团栾玉境台。

    渐渐听入境界,陈早就瞥见淑英的眼角泪珠闪闪。他想,太太真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既惬意,又麻烦。他今日的目光四下里望去的时候多,崔莺莺的演唱却依然声声入耳。

    演过中场,淑英忽问,这个崔莺莺,就是《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吧?

    陈秘书的目光虚过去,呃了一声。是剑香?是。

    看不出来,一个黄毛丫头,佩了行头,就真有了身份似的。淑英啧啧道。

    (崔唱南梆子)听红娘,一声请,梦儿惊觉,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你道我俊脸儿吹弹得破,知道他读书人福命如何?

    后排响动,她俩回头看时,但见本市的一些达官贵人陆续才进来,其中就有拄着拐杖的议长柯厚凡!陈秘书不由站了起来。柯议长过来时,看见了她俩,点点头。头上悬着的几排风帘子起劲地掀动起来。那是两边的扇风工来回拉动的结果。

    剧团的领班出来了,带头鼓掌,于是有了一片与潮湿的空气一样湿润的掌声。

    官员们就在前排坐下。

    柯议长也看到她俩了,不时往这边瞟。陈秘书几欲站起来,淑英制止道,别理他。

    他好像有什么事,大概是叫我过去。

    淑英回头的时候,看见柯先生翘起右手手指,给她一个兰花式的飞吻。淑英笑了,这才说,是叫你呢,过去吧。

    身材颀长的陈秘书弯腰过去,在对面墙上留下一个移动的影子。在淑英眼里,这个影子倒是朝台上去的,几乎,就要撞着饰莺鸾饰得风情万种的剑香了。这个皖南姑娘,淑英曾在一次戏后跟她聊过几句。虽然不脱徽帮的话音,却是一口莺啼凤鸣的好嗓子,人又懂礼,一口一个姨的,叫得怪甜。一副眸子里,露出几分生怯,越发惹人疼怜了。

    淑英后来就把她以及她那拉京胡的老爹请到凤凰山105号去清唱了一场。陈秘书大概就是那一次送她父女下山,把她给勾上了。

    淑英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女孩子会对陈早构成足够的吸引力。平日看她那对眼睛,就可以肯定她还嫩着呢。像尹家姑娘,比她大多了,一对胸脯子,发育得藏兔似的,还常倚在父亲的肘弯里撒娇。但见她在剧场里,在戏文中,又熟得好像经过多少事似的,由不得男人会被她恋住。

    墙上的影子移过来,陈秘书托过来一个纸卷,里头是桂花瓜子,还有一小袋西洋话梅。

    桂花瓜子,她爱吃,她先生也爱吃。常常一嗑一桌壳,两人竞赛儿似的。静静的夜里,只听得此起彼伏的脆响,像煞老鼠肆无忌惮地啃啮。

    陈秘书没有吃零食的嗜好,尤其不沾瓜子,他说那很麻烦,吃了老半天,也不抵一口饭。

    这怎么好同饭比呀!饭桶。淑英这样一说,自己也觉得其乐无比,就情不自禁仰面大笑。剑香长高了。她说。好像是。他说。好像?

    他就低下头来,不吭声。女大十八变,她的确是变好看了。淑英说。终场,一个班头模样的人走到台前深深一揖,说,鉴于目前水灾严重,本市黎民百姓火热水深,本场演出收人全部捐献给灾民。

    台下有了一片掌声,也有几声嘘响。

    柯议长与一班官员,上台去献花。

    淑英与陈秘书出门以后,但见地上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雨,头上依然雷声隐隐。

    俞司机已经适时把吉普开了过来,那一阵,不知他躲哪乘凉去了。

    柯议长一拐一拐地出来。他说,为赈灾,今晚还有活动。陈秘书陪我留下吧。

    淑英道,水灾之后,必有抢匪。市里每天都要枪毙人。这么夜了,你倒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柯议长二话没说,摘下挎包,抽出一把德国橹子递给陈早。陈秘书犹豫了片刻说,我送太太上山以后,再来护你。

    江堤上望过去,一片汪洋,白雾掩映下,浊浪滔滔。柯议长胸前吊着一副单筒望远镜。这是他的老同学画家尹寿生送给他的。尹寿生告诉他,这是他从欧洲返国的船上,用美元向一个白俄买的。

    柯议长问,多少钱?

    不低,当然,还不及我一张画的价。

    柯议长感慨,我年少的时候,诗,书,画都不错的,如今,是误入歧途了。

    尹寿生说,当官不发财的,同学里头,怕也不多。议长说,那也要看当多大的官,什么官!尹寿生说,本市议长这个位置也是很不错的。说到底,看什么人来当。

    柯议长就不服气了,说,未必我就当得不如别人。脸倏然就红了。

    尹一笑道,你当什么官,都是受累不进账的。

    早晨的江边,寒气沁人。堤内,灾民所居如蚁附膻一般的窝棚,密集地簇拥在起伏的路道旁。

    有两只一人多高的油桶改装的粥桶搬上来了。那些最破烂的窝棚里就奔涌出一些孩子和大人。瓷碗叮当作响。

    也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帐篷扎在最高处。这里头有家处低凹被淹的大户人家,昨晚演出的戏班子,一部分也在其中,布景挡在篷子四边,风吹过,砰然欲匍。

    太阳出来以后,雾气狼奔豕突。江里边有两只舢板摇来晃去,不知在打捞什么。江里旋转着漂下去的是树枝,家具,死猪崽,死鸡;也时或可见小孩及老人的尸体,脸朝下,死得很不真实地旋转着漂下去。

    柯议长神情肃穆地在江堤上站了很久。站得一旁的陈秘书都有些吃不消了。

    昨晚,送太太上山以后,淑英絮絮地跟他谈讲了很久,讲戏,讲夜宵,讲柯先生,讲剑香。

    很久,她似乎只要他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直讲到两眸灿灿发亮,精神振奋。

    他知道她这是进入境界的前兆。她身体的兴奋往往需要情绪的兴奋做底子,她情绪的兴奋是通过她决堤之流般的絮絮叨叨做铺垫的。

    他恰到好处地去给她解领扣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吴金催促道,先生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是问他们可曾到家,第二次问陈秘书什么时候下山。

    淑英的脸色灼热得发红,他的手停下来了。她就让他的凉手在她的脸上焐了片刻。

    她起身给柯先生找了一件风衣。叮嘱他,提醒先生按时服咳嗽药,再,不要在江边,呆得太久,早回。回来的时候,到老济昌药栈带二两川贝来。

    陈早照例走到门边,回头一声,我就走了。她的脸上依然红扑扑的。

    陈秘书奇怪,这么劲道的江风,先生居然挺立这么久,没有咳嗽。

    粥桶架在石头上,火生起来了。湿油毡燃得噼啪响。四周就拥满了人,即刻被拿竹棍的驱赶成逶迤两条蛇线。一个小孩的瓷缸掉在地上,不知被谁正好踹了一脚,瓷缸扑落落翻滚下去,直落到坡下的臭水坑前,这小孩穿着蔽膝的一件破大褂,一愣怔,就匍地往坡下滚,一直滚到臭水沟里,反过手来,拾起瓷缸。水湿淋淋一步一步爬上来。

    小孩却再也走不进自己的队伍,队伍一个贴着一个,甚至如火车头的巨轮,双臂搂着双臂,嘴里还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小孩朝里冲了几次,都是徒然,头上被敲了几个爆栗子。他望着长长的蛇线,失望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朝队伍吐口水。结果他遭到拳击,嘴角蜿蜓流血。

    柯议长过来了,他双眉一蹙,用拐杖朝队伍一指。似乎谁也没把这个貌不惊人的官员放在眼里。

    陈秘书过来了,他高大的身躯是一种威慑,只要朝前一站,人群就骚动了,更不用说,他这时候的右手还拔出了德国橹子!有人惊叫:枪!

    人群即刻溃疡出一个窟窿。

    孩子迅速补进去,露出残损的门牙一笑。队伍很快就黏实了。柯议长也笑了。只有陈秘书的脸上阴沉无表情。柯议长说,我要去看看昨晚的戏班子。陈早抢前一步,在前头开路。他手捷脚快地把地上的障碍物排开,废板子,断砖,还有生活垃圾。

    在格外招摇的布景前,他连叫了两声,剑香,剑香!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撩起一道关公画面的门帘子,应声而出的是剑香的父亲武大头,武大头脸阔腮削,故得了大头的绰号。他是读私塾之后,又教私塾的,并非真正戏班子里的人物。但是他却真正喜爱京剧,常常弃了教板,跟着女儿的戏班子出来跑江湖,临时缺了角儿,他是最好的补缺,于是又得名:百纳祆。意即身上什么货色都有。他最拿手的还是生角,尤其红生。

    红生一类的戏,最早就起源徽班。红生多唱腔或高拨子,扮演的是勾红脸的戏。四大徽班初人京城,就有一位名米应先的红生,专饰关羽而闻名。武大头从小看过艺名三麻子王鸿寿先生的红生戏,王先生的嗓门吃调不高,微带沙音,可是咬字朗然起劲,听上去沉稳清楚。

    柯议长说过,大头,你唱《龙虎斗》里的赵匡胤和《青石山》里的关羽,都有王三麻子的味道。可惜,王三麻子十多年前就呜呼哀哉了,不然,他要庆幸,又得一传人!

    武大头笑得一双手乱摆,道,哪里,他的传人有赵如泉、夏月润……我们只是票友,无足道哉!

    迎进帐篷,但见里面虽简陋,但是十分整洁干净,较外面的脏乱腥臭,简直另成一个世界。

    不待武大头自谦,陈早就料定这是剑香的痕迹。剑香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把身边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爽目得很。太太就不同了,偏是富贵人家,一间房,一张床,总是充满傭懒的脂粉气,而且不耐烦李婶的收拾。现在想起来,那的确是一种缠绵的诱惑啊。

    剑香出去买东西了,大概知道你们回来。武大头盯住陈秘书说,二位请喝茶。

    是沸水冲的粗茶。茶缸是旧的,擦得程亮。他又说,我的女儿是闲不住的。

    柯议长说,剑香能干,可惜的是,少读了两年书。又说,你应该教她的。

    武大头说,先生教不好自家闺女。

    柯议长说,也是,我的女儿娇娇,想叫他学一点书画,就是没兴趣,奈何不得她。

    正说着,门帘一掀,剑香回来了。

    精光伶俐的眸子一闪,朝柯议长一笑,很快就落在陈秘书身上。

    柯议长问,这么早,到哪里去了。

    剑香回答,四下里看看。说着已经端出了一盘时令果子,还有蜜饯。

    陈早知道她是有准备的,故意说,你们倒不像是遭灾的,外面在排队等粥呢!说着早已拈了一枚果子噙在嘴里。

    柯议长说,早上风大,外面冷呢,你穿得太少了,容易染病的。说着自己剧咳起来。

    剑香忙过来给她捶背,陈早开了一瓶枇杷露递给他。剑香说,这种天,忽冷忽热,最容易病人了。柯议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剑香问,戏班子的生活一向可好?

    剑香说,好什么呀,班头花样多,自己克扣不算,还要拍地方官员的马屁。

    陈早说,剑香!武大头道,剑香你别乱讲。

    剑香说,我们自己哪里不是灾民,还要饿肚子救别人吃饭。武大头说,班头也有他的难处。

    剑香说,我们家乡也在遭灾,肯定比这里还严重,我们什么也没得拿回去。

    武大头说,我们还算好的。

    剑香一跺脚说,爹!你不要讲门面了,来了人,我们做不出一顿留人的饭菜呀!眼睛里莹光闪闪。

    武大头仍然道,人家哪里稀罕吃我们的饭菜呢!这时候,一阵风起,扑进一个壮实的汉子。陈早定睛认出他是演铜锤花脸的,艺名刘二刀。

    刘二刀略一愣,朝柯议长圆一轮拱手,黑着脸问,长官可是救济我们来的?我们不仅自己吃了上顿念下顿,家里也都告急了。到处大水,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陈早下意识地站到议长身后,一手搭着枪。柯议长摇头,我知道你们也难,没想到都这么严重。刘二刀粗声粗气道,我们也一样要去讨粥喝,只是看见人太多,不忍心过去罢了!走到一只鼎罐前,一个弓步,将鼎罐提到议长面前,揭盖道,议长你看看我们吃些什么?槺,粗面混合而成的菜团子。剑香软了身子说,刀哥,不要为难议长。只轻轻一句,刘二哥的气焰就煞住了。这反而令陈秘书不悦。柯议长回头问陈秘书,包里还有多少钱?留一二十块,其他都捐出来,给戏班子。

    陈早犹豫了片刻,从军用挎包里摸出一只袋子来,沉甸甸的,银元的脆响很甜。刘二刀双眼如铃。

    陈早一五一十地数出来,数出四十块大洋。柯议长说,再加十块。

    武大头欲叫班头。柯议长说,就你与刘二刀掌握,按人头均分了。又说,这十块是你二人另外的,不多,一人五块。武大头说,这哪能行啊!

    刘二刀早已将五块大洋袖在手里,双臂圆拱,道,谢了!风一般转出去了。

    剑香说,得了钱,就只有到酒肉铺子里找他去!柯议长说,我已经给乔市长说过,发起一次书画义卖。本市凤凰山上下,麇集了多少书画家呀!

    陈秘书说,议长本人就是书法家呢。

    武大头说,这年头,兵祸水灾,多少人有闲心闲钱置书画?

    柯议长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转身对陈秘书说,你把我的那具宋代端砚带来。下午或者晚上再说吧,现在,你带剑香上街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我先回办公室去了。

    陈秘书与剑香送柯议长上了车,吉普在江堤上颠簸着,渐远,渐敝,天际间一只蠕动的甲虫,背景灰亮。

    陈秘书顿时就桓紧了剑香的手道,这下好了,老头子走了,我就自由了。

    剑香在他身边一倚,就迅捷地往提下走,边走边说,我觉得老头子其实看出了点什么,故意……

    看出了就更好,免得他怀疑别的什么。剑香敏感,问,怀疑你什么?陈秘书支吾道,这还须问么?

    江水逼迫,这距大堤不过几百米的集市却越发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包括卖小孩的,小孩的前胸后背上标着价钱,特注明:不二价。

    剑香注意到,每一个小孩的脸都洗得很干净。陈早说,这可能是他们出生以来,洗得最干净的一次脸了。集市上,新货旧货都有,不仅地摊上,连店铺里都收了许多旧货出售。

    剑香问了两样物品的价格,自得地说,是吧,比城里的东西便宜多了吧!一样一样的东西。

    陈早说,但是买东西的感觉不一样。在这里,买新东西,也感觉是淘旧货。

    说话间,已经挑了几样衣裳。陈早付钞的时候,挥挥手,省略了店摊主找零,害得店家鞠躬不已。

    太阳炽烈起来,剑香把一个蒲包顶在头上,陈早给她买了一把洋骨伞,剑香喜欢得不行,悄悄说,有钱的感觉真好。

    在一处梧桐树阴下,霍然发现一地的戏剧行头,剑香不由得惊叫起来,蹲下来,小心端起,细细欣赏,黯然道,不到迫不得已,哪肯将吃饭的东西贱抛了呢!

    店主一脸热情,说,这位小姐是个识货的主!这年头,只要不饿死,娘可卖相崽卖身!

    剑香挑了一件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的青衣行头,开价才两元。店主说,多买点吧,价格还可以谈。

    陈早也劝她,这比自己做还划算,不妨买个三五件。

    剑香坚决地说,一件够了。

    剑香捧了行头,默默地,两人走进一条僻巷,折进一家住家小旅馆。

    这是两人固定的幽会场所,陈早包了一个小单间。店主早已迎进楼上,随即送来两瓶热水,并说,盆子都是洗过的。

    店主一脸暧昧,他大概以为,这是浪荡公子在外包二房。陈早也从不解释。

    陈早把行头接过来,放桌上,问,怎么不多买两件呢?你以为我没钱?

    剑香摇头,说,头上戴着别人贱卖的东西,想到自家的命运也不过如此,自己就回回都在台上唱苦戏,心里哪里受得了。说着,泪水就流出来了。

    陈早搂过她来,说,好些日子不在一起了,你今日应该高兴才是呀。

    两只喜鹊从屋外的一棵鹅掌楸跳下来,在宽阔的窗台上啾啾,探头探脑,旋被里头的响声惊飞了。

    当天下午,陈秘书赶回了凤凰山。在小旅店与剑香盘桓得太久,他脸上遮掩不住疲惫。但他跟太太说,昨晚没睡好,一早又随柯议长到堤上巡查。看不出,先生是奔六十的人了。年轻人都熬他不过呢。

    他望着太太,神色轻佻。

    淑英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看得他心里发虚。她从鼻子里哼道,你熬不过他,你熬得过谁?

    他有一句亵语滑到嘴边,终没敢说出来,感觉太太今日神情不对。他望着窗外伸手可及的泡桐树上的一只鸣蝉说,柯议长叫我回来取端砚。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说,什么不好卖,偏要卖这块端砚?陈秘书说,我看也是,卖一两幅画也行吧。他见议长晾晒过书画,有些已经被虫蛀了。议长还宝贝得什么似的。

    她却还是从箧箱里把端砚取出来了。从一个黑绒套里抽出一个紫檀木匣,匣子里一具豆青色的娃形砚,据柯议长请朋友考证,这具砚曾属苏东坡,砚身还雕有他的一首《醉落魄》。

    她说,先生喜欢的东西太多,喜欢的东西多,牵挂也就多。义卖了也好。

    陈秘书感觉,尽管平时太太对先生牢騷甚多,一般地,先生也很听太太的,但是先生决定要做的事情,太太依然无二话。不等吃晚饭,陈秘书就拟携物下山。淑英挑起眉道,真是归心似箭啊!

    陈秘书蹙着眉道,我觉得这块砚,先生其实已经找好了买主,或许是想先给人家看看。

    等他赶到参议局,柯议长已经走了。守门的说,议长陪客人吃饭去了。今天省里来了人。

    陈秘书嘟哝道,越遭灾,越陪吃。

    回到宿舍,在黑黢黢的屋里终是坐不住,他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大堤。夕阳西照,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洼的反光。江水依然澎湃,上游的雨水一直没有缓解。

    掀开门帘,剑香没好气地说,从今以后,要吃你自己做!待得回头,见是陈早,先就愣了一下说,是你。

    陈早放下提包,吻了她一下,这才发现她刚才哭过,问,谁欺负你了?

    剑香说,没有。

    他说,我不相信。是刘二刀?你瞎猜呢。

    下午从小旅馆回来以后,父亲武大头大概中午多喝了几两酒,喷着酒气说,跟这么一个吝啬鬼,还不如到窑子里去卖笑呢!当剑香明白父亲是在啐她时,他又端起酒壶连灌了几口酒。剑香当时就把一张锅盖摔了,说,你好好地在家里教书不教,偏要跟出来混吃骗喝,还白天黑夜地不满意!

    父亲说,我白天黑夜不满意怎么了,我又没有傻到给人家睡了,就赚几件衣裳做脸面!

    剑香就哭着将一只刷锅的刷把用在父亲的脸上。父亲似乎有些酒醒,伸手摸一摸粘湿的腮帮子,好你打我,我这是生儿育女的报应!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这个经过,怎好同他说呢,于是只道,攒了点钱准备送回家去,爹却不可一日无酒菜,日子过得松紧全不顾及。说了他几句,一生气出门了,刚才以为是他回呢。

    陈早就从衣兜里摸出几块钱来,放在剑香的手心里,说,犯不上为几块钱怄气。

    剑香心里委屈,眼泪又涌出来,转身揩了脸问,没吃饭吧?两人就着矮几摆开饭桌,陈早问,要不要等她爹回来。她赌气说,不要。

    两人吃完饭,父亲还没有回来,两人就准备到外面去寻,刚出门就见刘二刀站在外边,似乎有一个时辰了。

    陈早就黑下脸,他知道二刀心里暗恋剑香已经很久,所以,他倒希望武大头一直跟着女儿,免得二刀趁虚得手。他看得出,剑香对这位二刀哥也并不讨厌,如果不是他及时结识了她,恐怕她已是二刀的人了。

    剑香润着嗓子问,刀哥,你见着我爹了吗?你又没有叫我帮着守你爹。二刀不冷不热地说,爹不是爹的时候,才要紧呢。

    剑香说,你瞎嚷嚷什么呀。一口嗓子依然是润润的。陈早不喜欢她用这样的嗓子跟二刀说话,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挎。

    两人在戏班子的篷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这就来到堤上。天黑尽了,天际一抹残红,如缓带一般,系在远山的眉宇上。江水稠腻得宛若不流,却涛声顿挫如诉如泣。

    蚊蚋一堆一堆地,在头上盘旋,陈早摘下腰间的枪,一手掂枪,一手举起枪套在头上挥打。

    剑香就笑,蚊子不是被打跑的,是吓跑的。谁敢惹你,我就不客气,包括蚊子。你只敢欺负蚊子。哪个讲的?我讲的。

    陈早就腾出手来,将她一把擎起,佯作投掷。说,你收回你的话,如果不,我就把你丢到江里去。

    娇小的剑香在他的怀里扑腾了一阵,就紧紧偎在他的胸口,悄声说,我知道,你不舍得。把我送给龙王做媳妇,谁来照顾你,谁来唱戏给你听呀?说着,已经唱起了《碧波潭》里的南梆子:

    兴波浪离水府忙把岸上,观看这人间的美好风光。适才间那张秀才将我盼望,想必是他怜我寂寞心肠……

    他放她着地,吻着她说,我就是那张秀才,你就是那神骨清秀的鲤鱼仙子。

    跟剑香相亲与跟太太盘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虽然淑英比他也小两岁,但是,她的富贵气,对他总有一种逼迫感。在剑香面前,他更能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丈夫,她的弱小需要他保护,她的娇美需要他疼爱。然而,太太给他的富丽,熟餍,丰厚的满足感,又是单薄的剑香不能取代的。剑香的确是太单薄了,单薄得胃下垂,老叫胃痛。到药栈看过老中医,老中医说,你这个病没治,也可以说不要治,回去多吃红烧肉,尤其要经常吃点肥肉就好了。

    剑香说,我们唱戏的,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敢指望经常吃红烧肉啊。

    中医就戯了陈早一眼,不怕唱戏,就怕唱不红,唱红了,捧角的多,还怕没钱花。

    陈早不受用,气得双眼都瞪圆了。

    那天出来,陈早在集市上一气给她买了五斤抹酱腌干的五花肉,剑香一路上嗅个不停,连说,好香啊!正要把你的胃口吊上来呢!

    没两天,干肉就吃光了。戏班子里的人太博,况且他们又摁住了武大头的死穴,你武家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找了这么一个不愁吃穿的女婿!

    武大头一高兴,包被面子做面巾,大大方方,任是谁来,都可以张嘴举箸。剑香眼见陈早的一片心意落了空,也不做理会,只是说,如果娘和弟弟在身边,也能多吃两天香肉呢!

    惟有刘二刀没有沾武家的一口荤,连那天武大头烧了一盘肉干酸菜,打了一瓶地瓜烧,也没有把他叫过来。刘二刀当时回答,伤风了,什么胃口也没有。分明是心里有挖擦呢。

    戏班子的生活太浮动,大多数时候却是极其清苦,这样比较起来,陈早又时时感觉到凤凰山105号的温馨,欧阳太太或许是早有觉察,越发常用她的大家气象来软化陈早。陈早也不禁问自己,真是哪天离开了她,离开了柯议长,你能习惯?

    这么一问,心里也不免忐忑,于是在与剑香缠绵时,从不提及实际性的问题,所幸,她几次触及到这个话题的边缘,见他不接腔,就折过去了。

    他希望就这样地长久,他需要剑香,又觉得太太也不可缺少。在剑香面前,他是俨然的丈夫,在太太面前,他又是一个时时需要关爱的孩子。

    沿着大堤内外走了一大圈,连蓖麻丛、荒寮子里都进去看过,没有找到她爹。剑香说,回吧,没准回到家里,他已经呼呼在床上睡了。他欢喜睡觉。

    进得门来,剑香没点灯就在床上拍了一下说,不怕饿一宿呀!却是空的。

    剑香沮丧地点着灯,说,这么晚不回,就真不知道他猫到哪去了。

    陈早从桌上拿起包要走,忽然觉得不对,伸手在里头一摸,却是一块毛巾裹着的断砖,端砚不见了!陈早顿时心惊道,谁偷了我的砚!

    什么砚?剑香也被他惊住了。一块豆青色的蛙形砚!那可是宝物。值多少钱?剑香的嗓子眼都紧了。

    少说也值两百块光洋呢,柯议长特意叫我取出来准备义卖的。这么宝贝的东西为什么要卖掉?他也缺钱?她这一问,陈早也觉得是个问题,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心爱物出来义卖呢?按说,一次捐两百块钱,对柯家来说,不会伤筋动骨的。

    他捉摸道,搞义卖是参议局组织的,他当然要带个好头。她说,那怎么办?我们出去小半会了,有谁进来过呢?以前丢过东西没有?

    她摇头,这里耗子多,还上床呢!却没少过东西。外人来不来你这屋。不来,她说,除了你。没有外人,那就应该是戏班子里的人了。她一愣道,我们戏班子里也从没有少过东西呀!是不是你在路上丢了?或者根本忘了带下山?

    陈早阴下脸道,不可能,进你这屋前,我还摸了一下,硬骨似的。

    她说,我们这里,谁识得了这块现是个宝物?他盯着她问,想想,这段时间,谁最可能到这屋里来?她想了想道,要说,只有二刀了。

    就是他,陈早愤愤道,他对我本来就有气,他不偷去卖,把它扔到江里去,我又怎么找?

    她说,二刀老家歙县,就是出砚石的地方,他怎会稀罕一块砚呢。

    是了!正因为他老家是产歙砚的地方,他才知道古砚的价值,他才会偷……

    剑香不悦道,你怎么看人家恁坏呢?陈早怒道,砚就是在你这被偷的,你还讲我看人坏!剑香坐下道,我看二刀哥不会做小偷。陈早一拍包,甩门而去。剑香追出来叫,你等等……他已经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四野静下来,江涛的喧哗越发切近了,声声迫人。剑香双泪如涌,刚进屋,二刀就跟进来了,说,谁欺负了你呢,哭得这样伤心?

    剑香不理他,管自哭了一阵,心里舒服了些。二刀就一直立在那里,在微弱的烛光中影绰绰的,若真若幻。

    剑香抬起头问,二刀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刚才我不在的那阵,你进来过没有?

    他瓮声瓮气道,没有。那你见谁来了没有?没有。怎么了?她摇头,不复再问。

    这一夜,她都没睡实;武大头一夜未归。

    淑英再次见到剑香的时候,剑香正迎着江风在堤侧晾晒衣裳。那是挑戏箱的麻绳连接而成的一根长线,穿着衣袖或裤腿晾晒的红绿衣裳在风中劲舞。

    剑香踮起脚伸长臂膀在拍打,她的身子弯成一道弧,在灰亮的天宇衬托下,很见韵致。

    淑英不由得就呆看了片刻。近前来,她站在阴处,收了太阳伞,侍立在侧的男佣吴金接了。她亲热地叫了一声,剑香!剑香回头,一愣道,太太!你来了,快回屋坐坐。淑英说,刚从江提上过来,头都犯晕。剑香说,太太一年四季住在山上,应该是欢喜山的。淑英撑开伞要拢她。剑香端着木盆快走两步道,太太用,我们是日头里晒惯了的。

    淑英说,这里属大湖疫区,有血吸虫,也就是大肚子病,不能赤脚的。

    剑香就表示原本并不知道,这下再不敢赤脚了。她老家也有疫区,她看见过大肚子病的痛苦。

    淑英一身夏装,装点不多,依然透出迫人的富贵气,进得寒碜的布景包裹的居所,剑香更觉不知如何叫她落座。最后把戏箱收拾干净,垫起一个蒲包请太太坐。淑英问,夜晚热不热?

    剑香球磨着她所为何来,答道,不热,靠江边呢。淑英捏着床上的被褥说,该热了,还盖得住被子!说着,已经叫吴金抖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楸,里面是一条线毯。她叫剑香在床上铺开,但见线毯上伏两只猫,一公一母,白猫跃动,黑猫恋随。

    淑英说是送她的。

    剑香就叫道,我怎敢受用这么精致的毯子!心里却一阵欢喜。淑英淡淡说,好吃好睡好演戏。剑香折起毯子说,谢太太。你爹爹还没消息?

    剑香告诉她,安徽来人,说在安庆街上看见他的影子,叫他,他没回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走了眼。跟家里联系,家里没见他回呢。

    淑英说,那块端砚,是柯议长的心爱物。刘二刀一直没有承认他偷了,你看,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线索?

    提起端砚,提起刘二刀,剑香的眼圈霎时就红了。那块端砚,据陈秘书说,柯议长已经私下与铁路局长议定,不管拍卖价升到多高,最后都要留给铁路局长,铁路局长有收藏癖好,他出价300大洋。柯议长估计拍卖也升不到此价,乐得做个人情。拍卖因为底价保密,最后收回总是容易的。柯议长之所以愿意拿此物出来拍卖,就是想告诉尹画家及诸同学,值此黎民百姓水深火热,不要吝惜身外之物。

    砚台不翼而飞,更加重了它在铁路局长心中的分量,他与警察局长是两连襟。警察局长亲自带员到戏班住地侦寻。最后把怀疑重点落在刘二刀身上。一则刘与武家关系密切,二则搜到刘家几封来信,都是告断炊之急。再加上,陈秘书阴与局长说,刘二刀耽于剑香而不可得,XI外来人都心怀愤恨。

    一条绳子把刘二刀缚往警察局。剑香当时在街上,等她赶到警察局时,已经听见里头的喝问与拷打。

    剑香赶紧找陈秘书。陈秘书犹豫说,如果他真是偷了呢?你能肯定他不是偷儿。又说,这几天,柯议长情绪不好,连带得我也不安心。剑香说,不管怎么说,打坏了人怎么好!你要不救他,我从此就不理你了!

    剑香一认真,陈秘书心就软了,跑去警察局,叫他们手下留情。

    性情褊急的刘二刀对警察破口骂道,婊子养的,你们打吧,你们若不打死我,出去以后,我一刀两刀生劈了你们!

    他这一骂,自然又要多吃皮肉之苦。陈秘书却因之感觉,可能确实是冤枉他了。

    剑香给刘二刀送饭来,他也不理,不吃。

    剑香求他,二刀哥,吃点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躺在不容翻身的一张窄床上,两眼一翻说,你不用为我操空心,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刘二刀穷死,也不容别人诬为贼!又说,没想到,你也这么看我!剑香无言以对。

    第二天,就听说刘二刀跑了。半夜里,他嚷着肚子疼要上厕所,在暗处把看守的警察打昏,把他的枪也卸下翻墙逃逸了。

    警察局长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不是贼,是土匪,斥令到戏班子住地大搜检。这一搜检,刘二刀自然是搜不到,但未尝没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金银首饰及其他值钱的物件,警察局长说,这些是什么?统统都是赃物,统统没收!

    物主见自己的家财被劫,哪里肯放手,双方争打起来,直到警局鸣枪,这才放手。局长恼怒之下,连人带物,一并拘虏而去。大堤上哭声震天,一时间围观者如堵。

    剑香在情急中帮忙,大腿也挨了警察一枪托,幸亏陈秘书过来救驾,不然也被一起带走了。

    陈秘书对她说,柯议长见查抄到如许值钱物,也甚感惊讶,认为甚是可疑,因为,此前他来戏班视察,见到的是与灾民相差无几的饥寒交迫的景象。

    剑香有口难言,她知道有些姐姐,因了生活,或因了诱惑,暗里给人做小的,得了钱,购置一些金银,为的是携带方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用的。演戏的女子,吃一口青春饭,不趁年轻攒点私房,回去以后,靠什么做生活呢。

    陈秘书一再说,想不到你们这里头,也有大富大贵的呀!怕是不敢说偷抢来的,只怕比偷抢更叫人费猜详呢……

    剑香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你不要说得难听,她们就是偷抢了,也比那些贪官得来干净!

    陈秘书脸色一变,你是骂柯议长?

    剑香神情激奋道,我倒未必是指柯议长,像柯议长这样能为百姓着想的官儿天下从来都太少!那些既拿了高饷,身上夏天着缎冬着呢,嘴里成天打着饱嗝,又爱嫖谁嫖谁的高官儿,坐在车里还满像个人样儿的,有好多,只怕你比我心里更透亮些!

    剑香一着恼,陈秘书先就软了。况且剑香说,如果不是他带来一块鬼也没见过的石头,哪会惹下一串的麻烦,这下好,把一干人全毁了一一拿走了物,还带走了人!剑香叫陈秘书务必去把人放回来。

    陈秘书蹙着眉说,我哪有这么大面子呀,为刘二刀说情,已经在警察局长面前丢了信言了。要说,你去给柯议长说吧。你当我不敢呀!剑香当时就赶往参议局,向柯议长求情。柯议长原本还有些恼火,终于经不住剑香泪水涟涟的诉说,答应去警察局一趟。剑香身子一折就跪下来,议长的大恩大得,我只有来世报答了!如果她们回来了,东西拿不回,我也无颜再在戏班里呆下去了!砚台毕竟是在我屋里丢的呀!他们是受了我的牵连了。

    柯议长摇头,一笑,你呀,真是厉害着呢!放人的事还没说,又把还物的条件提上了。

    在柯议长的说项下,人物俱返,进警局少不了吃了皮肉之苦。感激剑香的人有;抱怨甚至诅咒剑香的,也有。剑香对陈秘书说,你的砚如果找不回来,我就永远不可能对人家做交代,包括柯议长、太太、二刀,还有戏班里所有的人!陈秘书叹道,真是一个谜呀。

    剑香说,我怀疑,你是不是到我这里来之前,就让人掉了包了?你是不是在别人那停留过。说着,脸上就浮出别样的意味来。陈秘书说,瞎,我在别处停留过,你醋了?剑香说,我才不醋你呢,倒是你那太太,那天好好的,跑我这来没话找话,不是醋了才怪!

    这一说,陈秘书也疑惑了,是不是她知道我会上你这来,根本就没把砚台放进去,好叫我抱怨你呢?可是那天,我并没有直接上你?这来,而是先到参议局,如果议长当时没有出去陪客人,我就肯定要交砚台出来的呀。

    剑香一哼说,结果你毕竟是先上我这来了,是这么说,倒是天意要助她的呀。

    陈秘书觉得这事越想越头疼,说,不去想它了。好在柯议长为人宽宏,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责备我。

    他拴了门,搂着剑香求欢,说,你爸走了好,刘二刀走了也好,从此没有人打搅我们了。

    剑香躺在那里,乜邪眼说,我这边倒是没挂碍了,你那边还有一个管你的太太呢。

    陈秘书将头埋在她胸前说,不要提她好吗,这时候?柯议长操持的名人字书画及文物义卖活动搞得还算成功,此前,他令陈秘书又取了一些明清的字画,送给当地显贵,获取他们的捧场。头一天,正副市长就都来了,义卖所得近万元钱全部捐给了市府新成立的赈灾局。

    赈灾义卖的成功,使柯议长对丢砚之事,从此没再过问一句。这日,剑香早晨起来,发现地上有一张纸条,写着:

    集市当铺有一具端砚,就是柯议长的宝物。速带钱去。剑香一惊,赶紧跑街上告诉陈秘书。柯议长激动道,如果真是,花五百块钱也买它回来!陈秘书说,我怕认不准呢。

    柯议长说,俞司机还在山上,如果有车,我就跟你去了!你先快去,上面如有苏东坡的《醉落魄》,就错不了。

    待得陈秘书带着两个武弁赶到金鑫当铺,哪里还有端砚的影子!老板说,前几天确实有一个人放了一具砚在这当,说好三曰不取,就由当铺处理了。过了一周都没来赎,今上午才有一个瘦高个、戴副眼镜的斯文人买去了。陈秘书急问,多少钱买去的?

    老板说,我一个粗人,哪识得价钱,三十块钱拿去的。陈秘书顿足道,三十?只怕三百我也要了!

    老板大惊,有这么值钱?这买砚的人你以前认识吗?不认识,老板摇头,在街上也从没见过。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去了多久?

    老板朝东向一指道,有一个时辰了。你们到那边守守看吧。陈秘书立即率武弁朝东而去。老板跟着出店,在后面说,今日大亏了一盘!

    守到天黑,压根就没见过一个戴眼镜的在这边走过,沮丧回来汇报。柯议长默了一阵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了。只是辜负了铁路局长的一番念想。

    多日的雨水之后,是日炽一日的阳光,凤凰山的万千松杉越发郁郁葱葱。

    别墅的墙角终日缭绕着袅袅的水汽。吴金说,树根憋足了水,只有四下里放出来,连墙缝也不放过。

    在淑英身上盘桓的陈秘书说,吴金的话很有味道。淑英说,吴金是个老实人,是你想邪了。你若是要有吴金一半的老实,就好了。

    陈秘书不满道,你若喜欢老实的,就不会……淑英打断他,你以为你又能调皮到哪里去!不就敢在一两个戏子里头揩油么。

    陈秘书摇头,总归是孙行者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不是。淑英这就有些满足,嘴角一扬道,你还知道你的斤两。陈秘书肚子里翻腾着,他感觉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一只性情不可捉摸的母猫,尽情地玩耍着自己,那自己就是老鼠了?说老鼠又不大像,老鼠与猫是敌对的,自己其实更像她手里的一件宠物,而且是活的。

    你又何尝不在玩她呢?吃她的,用她的,跟她睡觉!你还有自己意中的女孩子,但是,说到底,你却是她家养着的。正像那天尹画家的女儿平平说的,你是他家的食客。先秦时期,魏有信陵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都喜欢豢养食客,吕不韦是豪门贵族,家有食客三千。他柯家只有你一个,这样也好,省得有人与你争风吃醋。平平说着笑起来了,笑得如山涧流水般的清脆响亮。

    他摸准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与太太间的暧昧以后,也笑了,说,吴金、李婶,也算他家的食客。

    不一样,平平说,在某种意义上,食客还是客人,也就是说与主人有朋友之谊的一面。吴金、李婶怎敢与柯议长和柯太太朋友相称!

    陈秘书说,柯议长还是很开明的一个人,他从来只让我们叫欧阳太太,不让叫柯太太,他认为女性的独立自由,不应受婚姻的影响。

    平平的眼睛异常尖利起来,说,你以为叫柯太太与叫欧阳太太有好大的区别?柯先生如果过分放纵他太太,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某个方面,无能!

    陈秘书的脸色刹地一白,欧阳太太对柯先生还是很好的,很体贴。

    她对你肯定也不错。你不要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平平又笑了。

    那天是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平平不时地在纤尘不染的岩石上跳跃着,几次闪失,掉在缝罅中,陈秘书在拉她的那一刻,突然萌生出一个恶意的念头,但是不容他多加思索,她巳经在他的一臂之助下跃然而起。她上身是一件咖啡色衬衫,下身着一条斑纹紧身裤,灿烂阳光下,她像一匹刚刚成熟的小鹿,诱惑而敏捷。即便在矿野,他对她也只能生出一种恶毒的淫想,她的漂亮而锐利,本身就是一道屏障。

    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婊子啊。上路的时刻,他轻轻骂了一句。

    晚饭以后,陈秘书陪淑英在林间漫步。

    再热的天,凤凰山的夜晚也凉爽无比,氤氲的雾气妖娆地在草缝里、枝柯间徐徐升起,空气中转瞬就弥漫潮润的气息。

    他们停留在一面岩石前,一棵老树的树根从岩石的四面八方穿凿而出,似乎听得见岩石的爆裂声,穿石而出的树跟又密步在岩石之上,苍劲得令人不可思议。淑英说,你听得见吗?他猜道,是石头的声音?

    不对,她继续朝前走去,是树根的声音,它积聚了很久,愤怒了很久。

    他说,死物总没法同活物较量。她笑了一声,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们后来就并肩站在一个小水库上,这个水库凤凰山居民的水源。水色映着晚霞,安静而凄美。

    你知不知道,她问,剑香的身子有几个月了?陈秘书耸然一惊,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看出他不是装蒜,说,那天在江堤上,我一眼就看出她的身子来了。信不信,起码是三个月了。她难道没有告诉你?

    陈秘书默然无语。事后他询问剑香,她果然告诉他,身上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来了。

    他当时的感觉就是淑英的厉害,她居然隐忍不动,隔了那么些日子才告诉他。

    淑英问,你真打算娶她吗?还是……

    隔着一张椭圆的枣木桌面,她离他那么近,又似乎那么远,有一时的朦胧。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只有深入她身体的时候,他才能把握住她。所以他在她体内逗留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竭尽全力。他要在她平日的驾驭之中找到反抗与拼搏的罅隙,床榻上是唯一的机会。

    这种机会既来自她的渴求,也来自她的赐予一那是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对他的犒赏。此前,若没有她明白无误的暗示或挑逗,他的任何主动都无济于事。那晚,她给他看了柯议长收藏的一幅外国油画,那是两个诱惑强烈的裸女,室内的背景充满着期待的气息,色调异常鲜艳。裸女的姿态一卧一倚,窗外是静谧的白桦林。他满以为这是调情的前奏,他事后检点自己是不是过于快了些,当他鼻息咻啡地去吻她的脖颈时一一那是她敏感的区域,她即刻耸起肩来阻断了他的企图。

    当他不知所措地在枣木桌前坐下来时,她已经把画收卷起来,然后在一旁整理衣裳。凭经验,他感觉她是有所需求的,为何片刻间就冷淡了呢?是不是她一旦发现了他哪怕是稍微的主动,她就警觉起来?这样,她就永远限定了他的身份,他实际上连她的情人都不是。

    他是她的听差?保镖?面首?

    但有时候,她对他又亲切若许,温和若许,她是有意要混淆她在他面前的身份呢,还是不想让他真实地把握住她?他始终闹不清楚。

    他终于眯起眼睛说,我打算娶她。先生知道吗?

    不……知道。

    他心里有些敲鼓。

    她的眼里分明有一种阴毒的气息,令他不敢正视。她说,何不叫他尽早知道,好早些准备给你一笔盘缠。你回屋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讪讪地回房,在一灯摇曳之中,久久没有人睡,几次想次日就做告辞,却又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感擭住。一眨眼他在柯家已经十年了。

    第二天,陈秘书被淑英太太促急地叫醒,天已大亮了。她不安地告诉他,柯议长已经被法院传去了,说他借书画义卖而中饱私囊,趁机贪污了名人字画和义卖款。柯议长不服,在拘传所气病了。

    当即叫俞司机备车下山。尹画家也驾了一辆轿车过来,他说他认识的德国医生迈特,对内科很在行,他知道柯议长心肺功能一直有问题。

    通过关节,一行人包括德国医生迈特都到了拘传所。柯议长住的是一个单间。面色恍白若纸,人是更瘦了,话未说,已经剧咳起来。

    淑英赶紧坐到床边给他捶背,眼泪早巳涌流出来。陈秘书从未见太太哭过,不禁有些惊讶她的楚楚怜人。

    淑英边哭边说,哪个瞎了眼的说昏话呀!若是你贪财,如今只怕连飞机也买了,还会只有一辆破吉普车么!

    尹画家说,柯议长的字,要是张扬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卖好价钱的。

    德国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的心肺,又横贴二指在他后背敲打,谛听,他用德语对尹画家说,柯先生的心肺都有问题,恐怕需要住院治疗,还需要进一步检査,才能确诊。

    柯议长也通德语,尹画家暗示医生说话注意。柯议长用德语说,迈特医生的好意我领了,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进医院,因为问题还没有搞清楚。迈特摇头,说必须立即入院。

    欧阳太太与尹画家分头找人活动,欧阳太太找到乔市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衣香鬓影的牌局上。欧阳太太说,柯议长在那里吃官司,你居然有心思打牌!

    乔市长乐道,我不打牌,总不能像你这样抹眼泪吧?

    欧阳太太不经意就扯开一只布角,双手一掀,哗然如流水,麻将牌悉数落地。你这个当市长的,全市遭灾,参议局千方百计组织8捐助,到头来,是你坐收名利!灾民安置好,你立头功,真正有功的,默默无闻倒也罢了,还被折腾到了法院。你说说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乔市长满脸通红,当着满桌女宾的面又无从发作,只说,司法独立,你要我怎么办?是好人冤枉不了。

    欧阳太太不依,说,你不要给我唱文戏,若是没有冤枉好人的事,只怕你们做官的也太瞎了眼!你给一起去,如今柯议长重病在身,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依你,不要以为我在省里没人!说白了,他身上若是有屎,你身上的味道也绝对香不了!

    乔市长的脸由红转白,无奈道,真正是阎王好见,女人难缠,去吧,去吧。又嘟哝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与柯议长还是结拜兄弟呢!

    欧阳太太与乔市长一前一后两辆车赶到法院的时候,尹画家巳经同那位日本留学回来的法院院长斡旋得差不多了,院长是永远的头发铮亮、西服笔挺,脸上毫无表情,即便市长驾到,他依然故我。

    乔市长谦恭地伸出手去,给您添麻烦了,孙院长。尹画家讨好地说,孙院长已经答应了,现住院治病,有什么情况我们担着,现在乔市长来了,就更好了。

    乔市长微微点头,却说,一切以法律为依凭,本市的社会贤达,对孙院长的治法精神无不佩服。

    孙院长终于开口道,去吧,有什么事再传吧。欧阳太太与陈秘书一边一个,搀扶柯议长出来。阳光下,柯议长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尹画家说,上我的车吧,吉普太颠。

    乔市长说,没事了,柯议长安心养病就是。有什么事,小弟我担着了。

    车开以后,欧阳太太啐了一口说,他倒尽拣好!两辆车驶入辅仁医院,欧阳太太作为陪床,也在一个套间里住下了。

    晚饭后,陈早独自来寻剑香。欧阳太太大概知道他之所趋,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戏班子已经在前些日子迁出大堤,在集镇上租了几套民房,这两天正排练一出《红梅阁》,鼓乐之声可闻。

    陈秘书在剑香的屋里坐到几乎瞌睡,剑香才粉头红脸地回来。我以为你是把我忘了,这许久才来。

    陈早没心思同她调情,就说了柯议长的事儿。剑香也不相信柯议长会中饱私囊,说,八成是底下办事的有坏水,结果倒霉的是他吧。

    剑香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用一张草纸揩纸粉。陈早抚摸着她的腰臀,果然有圆实的感觉,问,你是有了?剑香转过脸来,轻声说,不好吗?陈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问,你难道刚才晓得?把他的手轻轻拉在她的小腹上。因为头一次,我自己也不知深浅呢。

    陈早说,这个时候有了,并不好。

    为什么?她慢慢站起来,我也快二十的人了。她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一切简简单单,我又不图什么大富大贵,这日子不差多添一张吃饭的嘴。见他若有所失而不是喜出望外,剑香有些失望。

    陈早想到一旦他要担当父亲的角色,欧阳太太对他的宠幸很可能就到了尽头,柯议长在这些事情上,多半听夫人的。每想到即将失去欧阳太太的宠幸,他就周身发凉。尽管太太对他颐指气使得很多,但是他依然时常在她身上吮吸着母性的甘芳,她是毕竟的成熟么……

    失望的剑香倔强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养下孩子,哪怕离开戏班回家去呢。

    陈早心烦意乱,我又没说不要,已经有了,不要也不行啊。

    当刘二刀突然出现在剑香的面前时,剑香与陈早都吃了一惊,算来他已经出走一个多月了。

    刘二刀面目黧黑,颧骨高耸,他阴沉着脸将一个厚厚的布包扔在床上,你们看看吧!

    陈早打开一看,正是那具雕有苏东坡《醉落魄》的端砚,不由道,到底是……

    刘二刀瞪圆眼说,剑香,你饶恕我!剑香全身一颤,什么?为什么?刘二刀垂下头去道,我,我把你爹给打重了。剑香身子一软,叫了一声爹,好一阵才哭出声来。刘二刀说,自从丢了那砚,受了那冤,他就决心把丢砚之事闹个水落石出。他认定是武大头做了案,他这一个月闯荡江湖,到南京、合肥、杭州、芜湖,没想到还是在安徽歙县的一个酒店里撞见了他。他跟武大头周旋了几天,认准了他的可疑,就在一个夜晚把他灌醉了。从他嘴里掏出了真话,但他始终不肯说出砚的所在。待他酒醒以后,他就重新不认账了,他说他不能叫女儿剑香蒙冤。他说砚是在另一个人手里,至于是谁偷的他不知道,他也不肯告诉刘二刀另一个人在哪里。

    刘二刀没办法,就把武大头吊在小旅店里,先是饿他,后是打他,他最后,还是把另一个人招了。那人是徽州一带有名的文物贩子,家居安庆,有一个庄园。刘二刀星夜赴安庆,九死一生,将这块端砚擒来献给剑香。

    刘二刀说着掀开身上又脏又臭的衬衣,但见左胳膊上一个弯月形刀疤,分明还没有痊愈。刘二刀盯着剑香说,不是我闪得快,那刀就切在我头上了,乖乖,那刀快的!剑香泪水汪汪地问,我爹如今怎样?

    刘二刀说,也没大事,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如今他巳经跟你娘团聚去了。

    剑香这才收了泣声,对陈早说,你赶快把砚给柯议长送去吧,被它害的……

    刘二刀不服气地说,剑香,我提着性命,这一个月都是为了你呀。

    陈早不悦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现在还不能肯定呢。刘二刀瞪时踢翻一条板凳,怒道,婊子养的,你以为你是个人!

    陈早脸色一白,退后一步,倏然拔出腰间的德国橹子,指着他道,你不要自找没趣!

    有本事你开枪,刘二刀挺着胸膛说,放下这假鸡巴,咱们到门外,空手抡拳地干一干,那才是真本事。

    剑香走过来,对陈早说,你不要这么大的火气,人家好歹帮你找回了东西么,说着把他的枪夺下插进皮套;又来到刘二刀身边道,你先出去,我会感激你的。说着将他半劝办推地搡出去了。回头剑香说,我估计他的话没有假。一陈早恼道,你就那么相信他!

    剑香与陈早好了半年,还没见他发过脾气,忧伤道,我都有身子了,你就不能听我几句。

    陈早抄起砚台就走,到门边扔下一句,到底跟他唱过多少戏的,只怕假戏也真做过的!

    剑香一愣间,他已经悻悻而去。

    剑香想到刚走的这个男人与女主人有多少的不清白,她从未说过他一句;自己与刘二刀那真是唱戏归唱戏,做人归做人的,如今无端遭他猜忌与抢白,顿有千头万绪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间,眼泪如决堤之水,滔滔汩汩,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要昏过去。

    柯议长对欧阳淑英说,借义卖以中饱私囊的事,确有其人,参议局有,市府也有。

    太太说,你的心有时候太软,所以,人家就容易钻你的空子,还叫你兜着污水。

    柯议长斜倚在床栏上,印着红十字的被单白得耀眼。知吾者,吾妻也。说着就把一对温柔的眸子久久地看着淑英。淑英撩起眼皮,还是看出了他眼里的自嘲与询问。进来一个护士,给他做了静脉推注以后,又出去了。淑英起身道,我去叫陈秘书上山,炖只鸡带来。柯议长拉住了她的手,说,我今日没胃口,回去再说吧。淑英感觉他有话在喉,只得坐下,在他注射过的手上,轻轻地揉着。

    柯议长嗽了嗽嗓子,说,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离不开你。经过这场病,我也开通多了。我放你们走。淑英身子一凛,道,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我虽然软,但是拿定主意的事,就不会回头的。柯议长说,你不用担心生活,我会给够你两三年的开销。

    淑英敛着眉问,你,是不是有了新人了?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厌倦了。

    柯议长惨然一笑,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新人的么?淑英正色道,那你就不要胡说了。如果你觉得陈秘书不合适,就请辞吧。你知道的,他和剑香都有孩子了。柯议长哦了一声,问,他们告诉你的?淑英冷冷一笑,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呢!柯议长仰头道,你真是个人精呢,难怪男人都会喜欢你。淑英说,偏偏,你不喜欢,常常把我一个人冷在家里,所以……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柯议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这些年是有我很多的不是,但是,既然我已经说出口了,我就不会收回我的话的……

    淑英站起来道,这些年我未必没有在这个家尽力,既然你坚持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你,反正娇娇也大了,好像都有男朋友了。柯议长说,你去把陈早叫来一下。

    淑英缓缓转过身来道,你有什么事要对他说,我离开你,并没有他的什么事,不一定要从此跟他。你看他像一个男人吗?你是要完美的,柯议长摇头,这个年月,能找得到么?柯议长出院回到凤凰山,这个家表面上又复归平静,然而连佣人李婶也感觉到了,男女主人的那种客气很不正常。

    最没头绪的是陈早,那天,柯议长在小房间里找他谈话,只一句,我知道你喜欢太太,他就蒙了。接下来的话,他几乎都没听进去。临了,他几乎哭出来道,我愿意继续为柯议长效劳,柯议长不要嫌我。

    柯议长说,我也到了退位的年龄了,我是老马恋找,退了以后,我还有许多自己的事可做,比如捡起我撂了多年的书画,收集古玩。不是我嫌你,实在是你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了。想了想又说,你跟吴金与李婶是不一样的。

    陈秘书说,都讲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又没看出有什么区别。柯议长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说,有什么区别,你应该很清楚。陈秘书见主人脸色不对,讪讪退了出来。陈早再次来到剑香屋里的时候,剑香眼里有倏然的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问,你还来干什么?

    陈早心头一寒,恼道,我不能来么,你倒是想谁来!你来了就是想跟我吵架的呀!

    我才没心思跟你吵架呢,你以为我是刘二刀呀,除了喝酒,就是打架,整个一个流氓胚子!

    剑香冷笑道,你倒像一个官宦子弟了,跑到我们这里来,怕只是想拿一个女戏子开心的吧。

    陈早道,是的,就是的,都是一些贱货!包括你!剑香气得双手乱颤,拿起一只瓷碗就摔过去。陈早头一偏,瓷碗砸在墙上,哐啷一声脆响。你走,你回到你的富贵窝里去!我……不需要你!

    我晓得你需要什么,陈早怒骂道,你就需要那些像刘二刀那样的粗人日你!土匪,强盗!你爹就是强盗头子!

    剑香端起一盆凉水劈面浇过去,陈早顿时从头到脚精湿淋漓。陈早一跺脚出门,不知觉间已来到江堤上。水灾的痕迹渐巳隐去,草寮棚户大都拆了。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水洼边挖灶烧火。有个只看得见一双白眼仁的孩子朝他咧嘴一笑,其他的孩子畏葸不前。

    陈早恍然想起他就是那个在粥锅前被人踢掉过瓷缸的孩子,连忙转身走开了。有一两条野狗剪纸一般,夹着尾巴立在江堤上,一有动静,就狂奔远去。

    天地间灰蒙蒙的,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腥臭。陈早找到一处顺风的草坡,顾不得是否干净,一屁股坐下了。他这时自省对剑香的火气发得过分了,简直毫无道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气怎么有这么坏,坏得不可收拾。

    他抽了几支炮台香烟以后,决定去向剑香赔礼。他已经失去了柯议长与欧阳太太,他不能再失去剑香,尽管以后跟剑香生活的日子会很艰难,但毕竟目前,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他是在集镇上吃了一碗杂烩面才来找剑香的,他实在是有点饿了。他叫厨师在面里多下了不少浇头,喝了二两白干,面尽汤干,已经汗流浃背,面色酡红。奇怪的,剑香的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轻轻唤了两句,没有回音。坐了一会,天色向晚。他出来溜了一圈,他想找到刘二刀的住所,但他估计人们不会告诉他。

    他这才蓦然想起,这个戏班,除了剑香,他委实连一个朋友也没落下。此前戏班的人们对他都很冷淡。除了剑香,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们,反过来,他们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一股悲凉之气在心底盘旋。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凤凰山。在街上,他找到一辆带车篷的马车,从十元一直加到二十元,车夫才肯动身,嘴里犹自唠叨,雷公坳那几个弯,马若有个闪失,人家就完蛋了。

    陈早说,我都不怕,你的命就那么金银富贵!

    车夫说,你先生是一个人,我上有七十爹娘,下有一群娃娃都只会张了嘴要吃呢!

    马车紧赶慢赶,行了一个半钟头,才上到凤凰上,还没到105号别墅,陈早就打发马车停了。他不想让柯家的任何人看见他乘马车回来,说实在,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乘过马车上山。柯家先生与太太,没有轿车的时候,那是宁愿用轿子也不用马车的,马车的确太危险。

    山上的凉爽与山下的燥热如同两个世界,难怪山上始终都有富人在修建别墅,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不绝于耳。

    105号别墅的铁门已经落锁,围墙是大麻石砌成,很矮。双手搭在布满青苔的围墙上,陈秘书想起这座柯议长引以为骄傲的别墅,其实巳经几次易主了。它最早是美国“圣公会”的传教士买地皮建造的;五年后转手澳大利亚人威尔特;又三年,房主变成了本地富绅丁树发……一转眼,柯议长在这里也住了七八年了。柯议长曾经说,他是这里住得最长久的一个了。

    他双手抠紧,身子一纵,很轻巧就翻墙而入。他想笑,这围墙中看不中用,柯家居然从来没想到过!正是有了自己的护卫,柯家才安然无事,这么多年了。如今他要下山了,一阵悲凉深深地盘旋在心底。

    穿窗而人,上二楼,他来到柯议长的卧室。淑英太太着一件低领白睡裙,正倚在床头,与柯先生亲密地玩赏着手中的砚台。桌上早已铺满名人字画与珍稀古玩。

    柯议长戴着老花镜,并没有看砚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背着: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偶然相遇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

    欧阳用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她纷披的黑发漂洒在柯议长巳经花白的头颅上。陈早下意识地去摸跨间,德国橹子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但是他的手很快从腰后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在选择着,首先向谁下手,他想象着两具尸体同时倒下,血喷如注。

    他正欲推窗而人,忽然有人从后面扑来,是吴金!大叫道,先生,快跑哇!他挣扎着,用匕首在吴金身上乱戳,吴金不知哪来的蛮力,鲜血蒙住了眼睛,仍然抱住他的腿不松手。

    柯议长摘下床头的枪,跃然而起。砰然一声,陈早的天灵盖击得粉碎。

    闻讯上楼的李婶双膝一软,被眼前的景象吓晕了。

    这年深秋,凤凰山105别墅再度易主,新主人是一个姓易的木材商。他搬进来之前,还不知道今年夏秋之交发生在这套别墅里的血腥的故事。

    柯议长已经卸任,即日带着欧阳太太返回苏北老家。在江边码头上了一条火轮以后,欧阳淑英收拾完仅可容身的窄床,就坐下来。她把水壶递给先生,四处看看,低头掖好旗袍,因为他发现对床一个男人盯着她的大腿,目光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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