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民国遗事-偶然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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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我最初爱上小青的理由就是她不偏执。与妻子离婚以后,我在海口、三亚、深圳以及珠海闲云野鹤了好长时间。虽不像我在深圳深华大厦十二楼办公室的朋友张辉那样阅尽人间春色,但也决不是一直形单影只。我曾反复告诫自己,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务必逢场作戏浅尝辄止,务必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些好像都是张辉那厮的谆谆告诫。当我几乎肯定自己在情感操练上,巳经如甲八国脚那样过了体能测试时,不期遭遇了小青。遭遇小青,实属偶然。

    那天在深圳机场,飞机因大雾一误再误。我因为没有行李,闲极无聊,四处踱度,在八号候机厅,看见一个三十许的女子正看一本当月出的《深圳青年》。我当然知道本期杂志有我短短一段文字,是一个女编辑编的一个“与郎共舞”专栏的约稿,还配了一张本人的照片。我坦白地说,主要不是出于虚荣心,而是这女子读杂志时那种娴雅的气质吸引了我,便得我生出了想和她谈一谈的欲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正应了李义山这一联值得千古吟颂的诗句。我巳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开的头。总之,她可能也是被玻璃大窗外面妖娆不知何时方散的白雾弄得烦了,看杂志只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掩饰。更主要的,她与我一样,也是单身行旅(知道她而且与我一样,进了围城再出围城是后来的事情)。我们谈了《深圳青年》和别的什么青年,谈了九七香港回归的深圳,谈了董建华,又谈了股票与困境中的国企。后来我们都笑了,我说,我们是不是太一本正经了?她说,而且老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于是我们谈到拳术功法。罗小青说,你对功法怎么看?

    我说,相信而不迷信,以为某种拳路功法就是民族正义,可以天下无敌’打死我也不信。那你自己练不练呢?

    有时练有时不练,没有坚持。我强调,这倒不是因为我做事没有恒心,实在是因为我太忙。我不想在一个我已经产生好感的姑娘面前表露自己的朝三暮四,尤其在这样一个充满浮华与騷动的城市里。

    小青偏开头去,眯细眼觑着我,我事后告诉她,她这样看我,使我心里交替产生冷热两种感觉,如果换一种场合,四处无人,我可能既想逃离她,又想拥抱她!

    小青问,你在大学做寓公,一周上不到两节课,你忙的什么呀?

    我告诉她,自从我们省的电视台上卫星以后,我常被请去做嘉宾什么的,神聊海伲,不久,有线无线,一台二台,省里市里,六七个台向我轮番轰炸……

    她纠正道,是你向它们轮番轰炸。

    我学着她刚才那样子,觑她一眼说,是的,很快的,我的知名度就上去了。省有线台“健康百宝箱”节目的主持人姜晓玲说我都成传媒红人了。一天到晚从这个频道跳到那个频道,女儿的同学都问,项红红,什么时候带我到电视台去见见你爸爸吧。

    我们足足聊了两三个小时,待得落地玻璃窗外夜色朦胧,飞机仍然没有报点,于是我们到机场一侧的餐饮店去吃虾饺,小青这时候给我递出名片,鹅黄一张皱纹纸,上面有行草的“桐木拳功”四字楷书,然后是她的姓名、地址一一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及其电话。

    我的手略感颤栗。

    她嘴里噙着一只透明的饺子,轻声道,我的这张名片是带了信息的。

    我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的后代了,你的祖父是罗雨方,祖母是陈美秀。他们俩1937年结婚的时候,在《民国日报》赣南版上登过结婚启事。你的父亲与你的太外公一样,都做过小学校长,只不过你父亲遭遇反右和“文革”,期间当过农民和采石工;而你太外公一直比较顺利却在一次外出的路上被黑道上的人绑架过一年零三个月,那大概是在1940年的春季。不因勒索钱则,是因你祖母在报上的文章开罪了人……

    小青听得目瞪口呆,讷讷发问,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本想卖卖关子,强调自己有预测功能,终是心下不忍,告诉她,两年前,曾经有人请我为“桐木拳功”的源流写一本书,后来我査阅资料,发现情况比较复杂,一时难以理清,再加上我手头上有几桩不容推辞的稿子,稿酬开出很高,是我那些官家钦定稿酬的四至五倍。

    她喟然一声,一定是朱家授意的吧。

    我点头,我说我曾想找罗家的后人聊一聊,没想到在深圳遇到了她罗小青。

    本世纪三十年代,我觉得是一个值得后人认真分析总结的年代,在这个年代里,不仅因为有国共两党的生死搏杀、日寇人侵、国难方殷等等大事件,使得历史教科书的分量格外厚重,而且,文人论战、商贾较量、人生起伏、情感变迁等等也各具有特色,未必尽皆可圈可点,却颇添后人谈资。

    比如由梁宗岱发端,牵扯到李健吾、朱光潜的笔墨之战,“还将巴金、沈从文两位著名的小说家卷了进去,余波又殃及梁实秋诸人,实堪称现代文坛的一场恶战。”(韩映山语);又比如郁达夫等大小名人的婚变……

    至于罗小青祖母嫁给蔡里一个当时较为罕见的西医罗雨方,其间曲折,也不是没有耐人咀嚼的地方。

    三十年代,罗雨方从湖南长沙来到邻省一个名叫蔡里的小城,完全是他的父亲李常悟邀请的结果。其时,罗雨方在湘雅医院跟一个叫郝夫曼的外国人学了一年零五个月的西医。郝夫曼意欲返国,边做他的服务生边学的西医的罗雨方在学校呆不下去了,回到家里无所事事。他父亲给在蔡里的当巡视员的朋友去了一函。李巡视说,偌大一个蔡里,现今没有一个西医,而他本人是相信西医的。这样罗雨方就备了一箱医药,束装就道。

    较之长沙的水陆通达,四方辐凑,人烟繁盛,蔡里简直不值一提。但好在它在铁路线上,加之有几个在外头发了财的官宦人家乐意在这里投钱置地,也有的开了纸业伞业钉子厂家具厂的,逐渐闹腾出几分生气来。

    罗雨方的医寓在城东鼓平楼下。

    李巡视告诉她,蔡里不足畏,城乡各色郎中加起来不过五六家,稍有些势头的就是朱风高,不仅中医有手段,而且懂针灸、拳路和气功,白天黑夜找他看病的人不少。

    罗雨方在医院呆过一段时间,也略通些人情,来到蔡里第三天下午,就前来拜访朱风高大师。

    朱风髙当时斜倚在躺榻上抽水烟,一把特制大号的水烟筒擦得铜色晶亮。见罗雨方进来,他一边点媒子,一边欠欠身。就有男仆过来揩椅子,倒茶水。

    朱家药铺里弥漫着药材气息,也混合着一股陈年的霉气。梁架漆黑,壁纸薰黄,南墙上吊出一盏佛龛,厅柱上有一辐剥蚀的对联,勉强认得出是:心到虔时佛有眼运当亨处石能言。

    罗雨方正球磨这副联的出处,朱风高已经连续烧了几捻烟,磕尽烟灰,起身做了一个揖说,罗先生从长沙到此地行医,是蔡里的神气,有失远迎,今二一定要为你补一个接风之席。

    我跟小青说,我原本要在这个地方展开一些想象,比如中西医两家,在这样一个既封闭又相对不封闭的县城,猝然遭遇。你的祖父,受过洋教医生哺乳的罗医生,与这个纯粹土生土长懂些中医懂些气功还懂些巫术的朱医生间的冲突峻烈,这种冲突用当代话语,就是文明与反文明的较量。而且在史实上,罗朱两家就有过尖锐的矛盾。

    小青说,如果你考虑到建国以后,中医发展是既顺利又不顺利,你大概就会谨慎得多。

    我首肯,我说以后我结识了一些老中医,尤其是本省中医学院的一个老教务长,我对文明抑或反文明这样绝对语义的辞,就慎重多了。从七十年代开始,江西的医疗就对口援助北非国家突尼斯,直到现在。突尼斯的国土面积是十六万平方公里,江西省的面积也是十六万!这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那一年,老教务长与一个西医权威一道作为领队,援助突尼斯。中西两医虽未有直接冲突,但也很难避免潜在的矛盾。老教务长跟我说,二三十年代的一些小说,尤其是一两个著名作家的小说,在批判封建愚昧的时候,对中医也有不同程度的误伤。他希望有一两部电视剧作品,激浊扬清,来弘扬祖国传统的医学与药学。

    事实上,罗家医寓挂牌以后,并非如我想当然的,受到传统的抵制,相反,最初的那一两个月,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不过分。有两个病案影响甚大,一个是本县《开明报》的主编金先生腹痛发作,夜半痛得呼爹叫娘,她以前一直请的是朱风高,中草药吃了无数帖,依然时好时坏。朱风高闻讯赶来时,金先生人已经蜷成一团,面色死白,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说话也不连贯了。朱医生赶紧从小盒里掏出几枚银针,在右阑尾、右会宗等穴扎针止痛。

    轻捡慢揉了许久,金主编稍有缓解,吁了一口气说,能不能彻底治疗好它?痛起来,真是生不如死。

    朱医生摇头说,很难,尤其是你,饮食在外的时候多,没有节制,引起湿热积滞,肠府壅热,气血瘀阻而成。

    第二天,金主编就到罗家医寓来了。是由《开明报》的女记者陈秀美陪同来的。

    我迄今没有足够的资料来辨析,罗小青的祖母陈秀美是在这里,还是在朱风高为罗雨方而接风的酒席上首次见面的。搞清楚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相关到小青祖父母最初情感碰撞的机缘。我有一种直觉,小青祖父是属于一见钟情的一类。金主编对罗医生说,虽然你比朱风高年轻,但是我相信你,治得好,你有句话;治不好你也有句话。朱风高叫我不要吃好东西,那我情愿死。古人说,食色,性也。把美食美色都戒了,虽生犹死,罗医生,你讲对不对?

    罗雨方付之一笑。留医观察一天的结果,他决定实施阑尾切除手术。

    手术做得很成功。事后,罗雨方告诉陈秀美,这是他第一次给病人实施阑尾手术,以前他都是给洋医生郝夫曼当助手。陈秀美惊道,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应该说,罗雨方的手术成功以及他默然而显的胆量,都是深刻打动陈秀美的地方。那一年,姑娘才芳龄二十。

    我当然不能排除朱风高为罗雨方预备晚饭的那晚,也把陈秀美一道请来了。因为,那天在何胖子开的富鑫饭馆一共办了两桌。一共十七八号人,有衙门官宦,有本地缙绅,也有朱风高的友好。陈秀美是朱风高心下喜欢的姑娘,不邀来,于理不通。

    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朱风高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我有理由推测金主编的急症是陈秀美见了罗雨方以后,推荐他去求医的结果。

    那天吃的都是特色辣菜,举座欢呼的一道菜是辣味双蒸。做法是一寸见方的肉与一指宽一块的鱼,分别用五香米粉裹了,五香米粉里又酽酽地搅和了研得极细的朝天小尖椒。米粉肉码在下面,米粉鱼码在上面,上屉慢蒸。这是何胖子富鑫饭馆的一道特色菜,人吃得嘛溜嘛溜的,满脸是汗,罗雨方却只动了一箸就不再动了。一旁的陈记者一直在观察他,因问,不能吃辣么?罗雨方微微一笑。

    陈记者偏过头来说,湘赣嗜辣,为什么你是一个例外?罗雨方说,今日说起来是特色菜,每碗菜里都有半碗辣椒,多吃两口,就舌燥口麻,过瘾固然过瘾,却不再分得清猪肉牛麂子肉兔子肉,只剩一口辣!何特色之有?

    陈记者扭头喷饭。就为一席饭,一番话,她对罗雨方印象巳深。

    罗雨方另一件医案是给警察局蔡局长的太太接生。蔡局长这是第七胎了。他说了生了第四个他就累得不行了,可是太太像只劁不净的母猪,一年一个,不得停歇。这第七胎照例请的是接生婆。从头天下午生到第二天上下午,还没有传来婴儿的啼叫,倒是大人叫了一天,最后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还一旁叫她攒劲生。

    屋外,蔡局长烦躁地说,怎么这么难屙呀,他妈的臭脚!李巡视是蔡局长的拜把子兄弟,来看时接生婆正好灰头脸出来,满身血污说,不行了,不行了。李巡视说,再耽误不得,赶快请罗医生来救。

    罗医生背着一只硕大的医箱赶来了,大热天,顾不得坐下来吃口茶,甚至顾不得理睬追进来的三轮车夫,只道,谁丢几毛钱给他。就径直到里屋去了。

    外面一圈人,抽烟、吃茶、吃饭。足足过了四个多钟点,仍不见里头动静。只接生婆偶尔出来道一声,快了,快了。蔡局长焦躁不安,嘴里骂骂咧咧。直到三点半,蓦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屋外顿时一愣。蔡局长疲累松弛,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说,总算他妈的屙出来了!

    又好久,仍不见罗医生出来。李巡视高声问,怎么样?罗医生怎么还出不来?

    出来一个妇女,小声说,莫叫,她下身撕裂了,罗医生在缝针呢……

    有人就嘟哝,人又不是衣裳,缝得?

    蔡局长一张脸也沉下了来。又过了一个钟点,罗医生满身血污地出来了,从头到脚,汗水淋漓。一绺湿发耷拉在额头上,脸色累得恍若白纸。

    满屋的人都震住了。赶紧上前搀他坐下。蔡局长伸长脖子朝里头叫,快备热水,给罗医生沐浴!

    李巡视说,他累成这样,还哪能洗澡!罗医生要了杯热糖水,呷了几口,渐渐缓过劲来说,总箅,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接生婆在一旁这才说,蔡局长多子多福喔!大家见她把一只盛钱的绒线袋子巳经撑开了口,于是都笑了。接生婆未见尴尬,也笑道,蔡局长是福气好喔。蔡局长一笑,骂道,好你妈的臭脚!捏了两块光洋丢在她的钱袋里。说,要不是罗医生来得早,两条命都要犯在你手里!接生婆没听见似的,边朝外退去边说,厨房里,快准备红蛋给客人吃喔。

    有了两三起病家脱险的故事,口口相传,罗医生名声日噪,朱风高这才感觉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了。

    罗小青跟我说,如果不是朱风髙,我爷爷的事业会发展得更顺利一些。

    我摇头说,不然,你爷爷在当时看得几个病家,正好是朱医生的弱项,比如阑尾炎,需要动手术,又比如难产接生,这在当时的条件,都是很难办的,你爷爷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能否定有股子血气之勇,促使他挑了超负荷的担子。起码在气功上,你爷爷是得益朱风髙更多。

    罗小青不同意这种看法,她坚持说拳功,他爷爷也是有家传的,只不过后来学了西医。

    当我介人罗小青在深圳上步路上开设的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成为她的特别助理时,我感觉,事业与爱好,只是充当了我俩情感传递的津渡。

    最初的日子,我们是那样投契。我们好像前世有约,在一个看似偶然其实特定的日子与场合相遇、相知。我们皆知在深圳这样一个生活欲望和各方面期待值都直逼亚洲四小龙的繁华都市,经济压力始终是第一位。我们两个没有户口的外来户或曰寄居者,却浪漫如斯,且不说缩微景观、民俗村、世界之窗、野生动物园、大小梅沙这些远近皆知的风景,深深留下了我们留连忘返的足迹,就是肇庆、从化、罗浮山、南昆山也常常摄下我们双进双出的身影。

    我们更多的策划是在商讨进藏的路线,川藏还是青藏线,哪条线能更理想地成为我们情感之旅的驿站?北疆的伊犁还是南疆的嚷什,哪一个地方更适合我们搭设盛夏的婚床?

    我们当然知道,没有经济基础,一切浪漫及美丽的构想都只能是海市蜃楼。我们在游玩的同时,同样勤奋地为佳佳公司工作。小青的叔叔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除了不定期地做气功报告,办班以外,他还兼任了两个大老板的拳功保健医生。拳功及信息预测是本公司的主营,保健用品也是重要的利润来源,大至健身器材,中至各种按摩及性用器具,小至名目繁多的彩色避孕套,把一个店堂充斥得琳琅满目。

    器材器具的经营硬一些,也简单一些,高薪聘能人,不合格就解聘。拳功就不那么简单了,佳佳公司也一直在礼聘高手,但总未能遇见合适的。要么是街头卖狗皮膏药的牛皮客;要么有一些真功夫,却不肯归顺到桐木拳功的大旗之下,充其量是想借本公司的地盘权且栖身,一旦立足稳了就迅速拉出去另立门户,对持有这类企图者,桐木拳功的传人一个不要,宁缺毋滥。

    我们曾碰到一个有预测功能者,把我与小青的家庭身世包括家庭人口及其亲属亡故者的死因都测得八九不离十。如果说小青与他谈条件,几乎连不大可能的条件都答应他了。比如安排他们当本公司的副经理;一年以后,根据工作表现允许他以智慧软件占据本公司的股份……未料,三个月后,他却因一起走私案被广东省边防部门拘审,而且,在他的住处发现了假刻公章十数枚,还有假文凭、假报关单等等,其中包括伪造本公司的公章。边防局的一个朋友事后对小青说,他算什么预测大师,我让他测算下我有几个兄弟,他都答不出来。小青说,他在你那里关着,心绪紊乱,信息阻断,当然一切都失灵了。边防局的朋友说,你要再为他辩护,我要连你们都不相信了。

    此事一出,对佳佳公司造成了一定的名义损失,为此,对愿意加盟者,更加慎重了。

    我坚持认为罗雨方的医法道功最初是受了朱风高的影响,非为无据。

    我在朱氏家谱与蔡里县志上查到几乎一致的材料,认为蔡里朱家自明朱元璋起事,就有习武承传,迨至近代,杂糅武道、拳路、气功、艾灸、火罐等民间方术,在蔡里,岐黄之术,以朱氏最享盛名。

    朱风高当然有几套拳脚功夫,那个年代,如果不懂拳脚,不懂点穴按摩之类,就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功法。即使在罗雨方连着外科、妇科几个急症上出了名声,朱家医寓也并没有受到多大贬损。蔡里交通便利,新学比较容易渗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倒东风的情况并不容易出现,这应该归功蔡里人的通达。

    就是在罗雨方给本县商会会长的小公子,用定位法治好了右小臂骨折以后,他仍然谦虚地说,治跌打损伤,朱医生比他手段高明。朱医生会正位,会草药敷,还会发外气。

    综而一治总比一而治之好。这是罗雨方接触了较多的疑难杂症之后的感慨。他认为传统医学最引人人胜的地方就是对一种病,手段多样,恰似攻敌,光有长枪大阵,当然比不上配备火炮乃至军舰飞机。在一次县长举办的乡贤酒宴上,他举杯,对朱风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我是鹤长凫短!

    罗雨方尽管处处注意维护朱风高的声名,还是没能避免一起遭人暗袭的事件发生。

    那是1936年的秋季,夜。雨。

    罗雨方读了几页《医宗金鉴》,倒头睡了。到蔡里来了以后,他虽为西医,看西医书的时候还不及读中医的多,在小城,找一两本西医书太难,而中医书,唾手可得。朱风高家里就是中医典籍的库房,予取予求,甚为方便。

    睡梦藤胧,他感觉夜半上了一条险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追兵迫至,欲遁无门,欲钻无洞,双腿如灌铅,沉沉不举。

    但觉刀剑交加,不久周身就血流如注。他大声道,为什么杀我?没有任何回答。掩杀者个个黑如鬼魅,飘如魂灵。他喘着说,不要杀我,我的家产,你们尽可以拿去,拿去!

    待得醒来,他发现自己周身绑缚,躺在一条臭水沟里,雨水顺着茅房的屋檐,冰冷地滴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他原以为受伤不浅,可是尝试着动身子扭扭腿,居然能够坐起,站起,结果就这样被绑着回到医寓。

    医寓里一片狼藉。一些积攒被掠走,可幸医疗器械基本没有损坏。

    警察局蔡局长闻讯赶来,他问罗医生,平时跟谁结过怨恨没有?

    罗雨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但是他很快摇头说,没有。蔡局长说,在蔡里,因为开煤窑、办工具厂富裕的人很多,怎么打劫,暂时也还轮不到他罗医生!再说,施了迷幻药,还用不着把人绑起来丢在臭水沟里去嘛!

    罗雨方心里想,若是阻止我行医,为何又保留了医械?是不是怕怀疑目标缩小呢?蔡局长见他沉吟,道,何人作案,你可能比我们还清楚,警察不是神仙,你说一句,顶我们三天功夫。不要害怕,在蔡里,除了几个场面上的人物,还没有我不敢立马横刀的!

    罗雨方说,劫财者,总是拣最容易吃瘪处下手。良医者,良心是本,身世兼济,岂敢以敛财为目的。那些富商业主,平日威风八面,家里要么有武牟,要么畜狼狗,就是眼红心热的歹徒,也不敢轻易火中取栗。结果就是我等成为袭击的对象了。

    蔡局长坐下,将腰胯边的盒子枪朝后一掳,边吃茶边说,照你这么讲,我倒还不要查?

    罗雨方说,当然还想仰赖局长高明,不为别的,就想知道,为何抢我绑我而又手下留情?

    蔡局长摇头,他妈的臭脚!你还怕他不杀你呀。蔡局长两手冲天花板四下里一轮,说,就冲你这点膘,杀了你也没有几斤肉!

    三天以后,蔡局长传过话来,这桩抢劫案与朱风高有关,起码他事先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他买通的劫手,必须拘审本人以后才能知道。

    罗雨方思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传过话去,不要对朱有任何非礼的行动。

    这个意思正中蔡局长的下怀,不仅因为朱风高的侄子就在县保安大队任副大队长,而且,朱家医寓同样也有恩于蔡家。蔡家老四去年夏天患肠绞痧,就是朱风高把他从阎王老子的勾魂簿里抢出来的。

    我和小青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比如发展桐木拳功的协会的会员,我们都倾向找大企业,找大人物,当然也包括高层次的人物,比如大学的教授、律师、记者以及科技工作者。大企业,最好是通过铁路局,公路局……覆盖面广,纪律性强,部门里搞一个辅导总站,其他的辅导站就瓜瓞绵绵,沿着分局、站、段繁衍生息。

    再就是学校,尤其是大中专学校。学校的师生悟性高,学东西快,有恒心,只要我们的功法有部分效用,口口相传,就容易打动他们的朋友与同事。

    我们坚持我们的桐木拳功来自先人的同时,更来自祖国医学、药学、武术及养生学。我们的床头摆满了这一类的书籍《药性歌括四百味白话解》、《家庭保健按摩大观》、《中国道家秘传养生长寿术》、《壮阳强肾固精功法》、《简易疗法治百病》、《家庭食疗指南》、《怎样自我发现癌症》、《中国传统房事养生学》……总之,我们看到桐木拳功要在发展中继承。百川归海,有容乃大。我们要在知识、的海洋里广取宏收,方能保证桐木拳功层次上的递进,分出一级、二级、三级,以适合不同学龄的会员操练。

    在这一点上,我犹佩服小青的博闻强记,我认为这是她那给当记者的婆婆或当医生的公公给她最宝贵的遗传。

    有一个肾精不固的会友,说他屡屡在找寻健肾强精之法。我在一旁给他介绍练桐木拳功中的铁裆法--这是从其他典籍中找来的内容,因为我们发现,这方面的功法功力介绍,在我们居住的城市里很受欢迎,事实上,旧有的桐木拳功中鲜有这些方面的内容。

    小青说,如果配合中药治疗,效果会更好。小青信口诵出几味让他回家浸酒的药诀,苁蓉味甘,峻补精血,若骤用之,更动便滑。巴戟辛甘,大补虚损,精滑梦遗,强筋固本。

    会友舒展一张萎黄的面盘说,我比较地相信你们了,因为你们不把自己的功法吹得天花乱坠,还介绍我配合中药治疗。这几年,我接触的功法不下五六种,都是夸口道,只要练我这个功,不用吃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其实呢!

    以后,这位姓马的朋友经常来。他说因为跟着气功大师,气场强,得以潜移默化,暗受滋养。

    有一次他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西方的养生理论是泄放,中医的养生理论是收藏。比如他们早期的理发师,兼做一些外科小手术,甚至理发完了以后,适当给病人放点血。放血,这在我们养生理论中是很排斥的,我们的理论是养血补血。对男人的精液,也可做如是观。彼讲泄放,我讲收藏。不过近呰年我们的一些医学报刊,也在向外转,甚至认为,精液里无非是一些蛋白质与碳水化合物而巳,一次所失,还不如一个鸡蛋。他请问我怎么看这类问题。

    我想了想回答道,春华秋实,一味的泄放或一味的收藏,都失之偏颇与极端。中医把身体视做一个整体,精、气、神相互依存,单纯地把精液拿去化验,得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些化学物质形式,就像把人的大脑小脑心肺做组织活体检查,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思想深度一样。还有很多非物质形式的东西,参与在生命里活动。这些东西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

    老马说,功法也是这样,非物质性的东西很起作用,比如气。我一笑道,你算开了窍。

    老马告诉我,有些东西,医生也解释不透。比如电台请了一个心血管大夫搞健康讲座。他打了电话进去,诉之医生,自己的血脂、胆固醇等指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血液黏度,查了几次都偏高。医生让他注意饮食。他问除此之外,能不能放血一一献血,得以让血液稀释。医生又不置可否了。我告诉他,血液流变,受很多因素影响。老马说,我查过多次了,饮食也讲究得受不了,还是不行。我认为献血可行,医生又认为这偏瘦,不宜这样试验。

    练中华道家桐木拳功吧,小青说,坚持数年,必有好处。每次练站桩的时候,加一个意念,血管柔韧而富有弹性,血液流畅,清冽如水。

    老马说,太清了也不好吧?俗话说,血浓于水,想到清冽如水恐怕不太好,过犹不及的。

    小青蹙起眉头说,拳功是一个综合概念,也是一个模糊概念,想到清冽如水,并不会使你的血管里一夜之间心流满的是水。

    老马坚持说,意念如果起作用,它就要准确;如果不起作用,又何必意守?

    小青说,你这个人不要太固执,气功是在虚实之间,精神与物质之间的一种健身方法,不是你在福华菜场买小菜,一斤就是一斤,不会是九两,也不会是十一两。气功是称不出来的。老马说,我是买小菜的,你是干大事的,好了吧?

    见老马动气了,我只好把话岔开。待他悻悻出门以后,小青说,都像他,我们什么事都不要做了。我说老马是迂一些,不太开窍。小青说,这样的人真不应该在深圳的。我说,老马也有他的长处,做事认真,认死理,有时候也是“深刻的片面”呢。

    是夜,我与小青缱蜷床榻。小青情不自禁,说,你这段时间好像越来越能了,是不是朋友多请你去了几次粤寮酒楼?

    “粤寮”是沿河南路新开张的一家酒楼,里面的生猛海鲜品种甚多,一时食客若潮。

    小青的肌肤光滑如凝脂,她是坚持用天然化妆品的女人,比如黄瓜、草莓、柠檬都是她喜用的敷肤物。她的喜好运动也很给我鼓励与感染,只不过可能因为忙,近来,她到健身房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说坚持练功就能达到目的,我提醒她,她腹部与腰背是越来越“圆滑”了。她说,那是因为年纪在增长。

    我如蚁附膻,在她身上静动有序。我想起老马的诸种思想的苦恼,不禁失笑。

    老马那天拿着一卷《医心方》,指着《玉房秘诀》里的一段话念给我:“黄帝曰:愿闻动而不施,其效如何?素女曰:一动不写(泄),则气力强;再动不写,则耳目聪明;三动不写,众病消已;四动不写,五神咸安;五动不写,血脉充长;六动不写,腰背坚强;七动不写,脉股益力;八动不写,身体生光;九动不写,寿命未央;十动不写,通于神明。”老马愁眉锁眼道,黄帝与素女说的理论我看得还精补脑,不泄为好。《养生要集》又谈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理论,春季的次数可以多一点,盛夏酷暑应该少一点,冬天阳气藏,应当固精不泄。各执一说,叫我听谁的好?我当时逗他,谁的辈分大,就听谁的。他说,那当然应该听黄帝与素女的,但又怎么受得了呢。

    小青咬着我的唇说,老马的这一份较真固执,搞传统养身健身医学倒挺合适的。

    她慢慢挑开眼皮,说,我觉得你做事最心不在焉了。为她这句话,我后来球磨了很久。

    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罗小青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祖母陈秀美当年对一夫多妻制并没有什么意见,她认为,有些很优秀的男人,一个妻子是满足不了他的,与其让他在外面放纵,不如让他一妻一妾作为补充。她举了古代一些騷人墨客的例子,比如苏东坡。她说,这样的男人合该有几房姨太太才好。

    我当然不能接受作为《开明报》的出色记者,会有这番言论。但是我在省图书馆找到过陈秀美以“非非”作笔名写的《妻妾之议》。

    小青在无法否认她祖母曾用过“非非”的笔名后,就辩称祖母是正话反说,皮里阳秋。可惜她祖母死于1958年一个喧闹而阴晦的早晨,尽管我胜券在握,毕竟死无对证。

    朱风高欲娶陈秀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最后,陈嫁给罗雨方,朱痛苦得难以名状。朱风高当年准备休妻迎娶陈秀美,陈秀美倒开通,说,如果你觉得夫人给你生儿育女,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地也不容易,你又何必如此绝情呢?

    朱风高一时辨不出她话语中的真实意味,说,见到你以后,我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老婆!

    陈秀美说,这种话,两年以后,你又可对第三个女人说。朱风高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秀美说,这很简单,女人的新鲜感总是有诱惑力的,又总是容易过去的一旦我在你面前陈旧了,不也是会像夫人那样,被一脚踢开吗?

    朱风髙咧嘴一笑道,陈小组多虑了,我朱风高毕竟熟读四书五经,换妻哪会像换衣裳一样勤快。

    陈秀美认为,一旦朱风高娶了她,两种可能都存在,要么一辈子相安无事,要么让她重蹈夫人的覆辙。

    奇怪的是,朱风高并没有接纳陈秀美一妻一妾的主张,他在犹豫的当儿,罗雨方出现在陈秀美的视界里。

    同为医生,陈秀美是一样的喜欢。不仅因为她的家庭死于各种传染性疾病的太多,也因为她感觉,为医之道,是乱世中也可以安身立命的。与其做一个人的姨太太,当然不如做另一人的结发之妻一一这是我们后人的合理推测,事实却是,陈秀美对罗雨方始终有一些遗憾,身为记者,她却喜欢朱风高身上的一股恰到好处的野性与霸悍之气。还有那么一点神秘。

    是不是因为她的喜欢,罗雨方后来也像朱风高靠拢,学了针灸,搞了气功呢?

    罗陈的婚礼,操持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给当时蔡里的头面人物都下了帖子,自然也不会拉下朱风高。喜宴张罗在何胖子的富鑫饭馆。上下两层都摆满了。县府、县党部、警察局、税务局的要人都来了。陈秀美那天穿了一袭水红底子镶滚金玉边的旗袍,头簪一枚翡翠吊钻夹,薄施粉黛,一颦一笑,仪态万方。应酬之际,她仍然留意朱风高来或没来。

    直到开席,朱风高才驾车而至。

    其时,县长巳经喝了两杯当地窖藏的老酒,酡红了一张脸,端了酒杯到门口去道,朱大夫好大的面子,迟来当罚喔!

    朱风高一扬手,早有随从自车上抬下一只土黄色的泥坛。一层泥一层糙纸一层荷叶地小心揭了覆瓿,顿时一股沁人的酒香四下里明亮地流淌。

    人们先是一愣,继之起了一片欢腾!县长随即将酒杯泼了,嚷道,这才是真正的老酒呢!清亮的酒汩汩筛出来,先筛在一把长嘴大锡壶里,再两手高擎,筛在一只又一只的纹边蓝花碗里,刚亮的香气更猛烈了。

    看见大家喝得尽兴,朱风高笑了,他翕动着鼻翼,一对猫眼神采四溢。他告诉来客,这坛酒还是他十七年前正式拜师学医时埋下的。随即一挥手,随从又捧出一只造型奇特色泽古旧的六角箱。箱子的五面各有一个锁绊子,启开来,朱风高小心地掣出一件青玉佛手。这件佛手折技带叶,下端附丽一只小佛手,白中带灰,肌理滋润,巧夺天工。

    一位缙绅站起来说,佛手多指,指子谐音,指就是子,朱先生是祝罗先生与我太太多子多福呀!

    朱风高喃喃道,这是真正的新疆和田玉。当下交给罗雨田。罗雨田感激万分,连连道,这我怎么担待得起呀!这一宴,喝倒了两个人,这就是朱风高与罗雨田。朱风高的红脸与罗雨田的白脸恰成对照。朱朝罗的脸上打了拳,打得鲁莽而又准确,罗的嘴角流出一线血。罗回敬了一拳,绵软无力。两人后来就卧在地上,互相揪着,谁也听不明白地骂着,呕吐着,成了一摊泥。

    是夜,陈秀美把一直醉着的罗雨田清洗干净,守在他身边一夜没合眼。她在帮他清洗的时候,发现朱风高那一拳,击断了他一只门牙。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卧在她身边的男人,此刻显得如此懦弱,顿时激起她心中一片悲悯之情。

    那一夜,她诅骂她曾爱恋过的朱风高。

    我承认罗小青的敬业精神比我强。

    我对各种宣传百般灵验的东西始终抱有一定程度的怀疑,对桐木拳功也不例外,这障碍了我的一心一意。

    小青分析这是我的思维方式的障碍,理性意识太强的人,下意识就排斥感性。传统得医学等等就目前的科技水平,很难参透,它是一种更多地诉诸感性而非理性的东西。所以,小青屡屡提醒我,相信直觉,痴恋感受!

    五月,我与小青来到湘赣边境一个叫幕家山的地方。我们准备地这里建一个基地。小青说,这里山清水秀,水好空气好,气场自然也不错尤其是交通还便利,生活方便,一个大集镇就在我们桐木拳功选下的疗养院两三里之内。

    实际上,基地基本上是现成的。一个圮废的军营旧址,草木萋萋,却房舍俨然。将这四排平房的门窗修缮一下,配上简单的床褥,就可以投入经营了。

    “文革”时听说这里驻扎了一个团。后来,部队迁走了。房子无偿给了地方。地方始终没有将这几排平房派上用场,不知是当地农民不习惯这种教室式的平房,还是嫌它距离热闹的村镇有些路程的缘故。房门不掩,每间屋都是一些牧羊放牛者的栖息地,胡乱堆放禾草、断砖、残木,人溺畜粪,騷臭弥漫。

    以前联系,幕家山镇的干部都很随意,他们说,反正我们闲置没用,你们拿去用,正好。房租多点少点,没有大关系的。一旦我们前期准备工作就绪,正式与幕家山签合同,他们就咬文嚼字了。镇长说,这地方风景不错,气候也好,夏天比外头低两三度,他们早就有意向办个疗养院了。副镇长说,县财政局、粮食局、民政局,甚至农业银行都表示过类似的意思。甲方出地,乙方出钱,风险共担,利益共享。言下之意,此前的意向不做数了。

    趁便时,我低声与小青耳语道,看来,不让些股份给他们不行。

    小青不露声色道,这些人的胃口!外来和尚都是唐僧肉!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就只有走上层。

    一顿饭下来,我是不能喝,小青尽管饭量小酒囊大,也架不住这群乡镇干部轮番“打箍”。小青几次握着唇,做欲吐状,他们依然不饶,小青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各种名目各种说道陪饮。一圈诸侯们都酒气熏天,东倒西歪了,小青这时搁出早已拟好的合同,说,这是你们先前就看过了,镇长签过字以后,等会叫主任盖个章。说时间,笔已经塞到了解情况镇长手里。

    镇长也斜了眼看过一遍说,不急吧,不急,还没吃完酒呢。随手就交给了办公室主任。

    吃罢饭,我和小青交换了一下目光,就跟镇长说,签完合同我们就得往回赶了,路上还有活动。

    镇长说,你们深圳人也太讲时间就是金钱了。找主任就行,我都交代了的。说完就与我们握别。

    随主任到办公室,他却掏出一份他们早拟好的合同。合同上说,幕家山镇以房屋共两千四百平米,场地约一万平米人股,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五。派人参与财务管理。

    小青勃然色变,道,你们就是几幢破房子投人,还想控股,这不是昏了头吧?

    主任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罗小姐从深圳来,应该知道,召集最有价值的,就是房地产。

    我说,如果你们这片破房子与荒地在深圳,我们愿意给你们百分之九十的股份。

    主任狡猾一笑,道,是的,因为不在深圳,所以我们占了百分之五十几,让利很大了。

    小青说,看来,找你这个办事员,是办不成事的。主任并不恼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罗小姐应该体谅我这个小小办事员。

    于是我们驱车径往县城去。在县里,我们曾与肖县长见过一面,他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肖县长说,只要外面带资金进来,搞合法经营,不管经营什么我们都提供便利。

    找了一圈,才在一家再生橡胶厂找到肖县长。这家厂子投资一千万,才刚见到效益,就有人状告上去,认为三废污染严重,分管环保的省长助理亲自打电话来问。据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也得到消息,拟过问此事。肖县长心里沉甸甸的,我们来的不是小青灵机一动,她跟本省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关系很好,可以通过他去有关部门解释一下,本厂正在加大力度治理三废,甚至,就可以先发再生橡胶厂积极治理三废的消息。肖县长当即叫小青用他的手机拨电话给副部长。小青先问对方坚持练了桐木拳功没有,叫他贵在坚持。然后谈到本县,谈到一把手在厂里督促治理三废云云。副部长认为这样很好,值得宣传。小青收了线,就赶紧叫肖县长组织一篇文章寄去,副部长出面,发省报没问题的。肖县长回头就叫秘书安排稿子。

    小青说,县长整天心忙得脚不沾地,我就是有意请县长练练桐木拳功也无法说出口了。

    肖县长说,会的会练的。又问,幕家山去了。小青眉头一蹙,就把镇里的遭遇娓娓说了一遍。肖县长摇摇头道,我们的有些中层干部就是这样,叶公好龙,整天希望龙来呀,龙来呀,一旦来了,又怕龙吃了他的饭,喝了他的酒,挣了他的钱!

    小青说,其实,我这疗养院办起来,四面八方,全国各地,五色人等,什么人没有?不定里头就有几个富商看好你这里,愿意投资呢?为什么要竭泽而渔,把我搞得一点积极性没有才好!我们这也是为当地造福来的。

    我告诉县长,想请我们去办疗养院的地方很多,就在广东,也有许多嘉山秀山。

    肖县长说,说到底,还是一个观念问题!他答应跟幕家山的镇长说一下,叫他为我们一路开绿灯。

    见肖县长语气肯定,我和小青这才放下心来。

    1942年的蔡里是多事之秋。

    春天里发生了一场前所未见的鼠疫。这场瘟疫开始在乡下播弄,骇住了的农民看见一户一户的门庭圮颓,死者横陈道途,便无比张惶地逃向县城。

    尽管此前省卫生署得到情报以后,明令各村所务必在卫生检疫部门的来之前,控制村民不得外出,又哪里挡得住发乎内心的恐惧所带来的潮涌一般的逃亡欲。人们甚至顾不得掩埋妻子儿女的尸体,就没头苍蝇似地沿着大路奔跑。有些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在路边的沟渠里,吓得企望捧喝渠水的人没命似的拔脚就跑。

    富鑫饭馆的何胖子孙早在闻到风声之前,就聪明地停业休息,与此同时却大肆囤集米面薪炭。然后大门坚扃,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两眼饿得发绿的灾民大大街小巷鬼魂一样地游走的时候,何胖子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那天,何胖子的女儿正在为每日吃腌腊肉,没有蔬菜吃而发牢骚,何胖子的老婆教训女儿说,有米有肉,你还不知足,你看外头啊,几多人把地里的荠菜、马齿苋都吃光了,你恁不晓得知足!女儿嘟哝道,我想吃荠菜。

    忽就见梁间一团灰物扑哧一声掉在桌上。母女俩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一只老鼠。待得何胖子闻讯走过来,看见桌子正中那只肥硕的老鼠,脸色抖然一变,癒癒巴巴地说,大祸临头了。我没想到……人,进不来,老鼠,会钻进来。

    第二天早上,何胖子的女儿就寒战,盖两床被子还牙齿磕磕。到晚上就高烧,热得连一件贴身的汗褂子也兜不住。接着是双腿与胳膊上的酱紫色淤斑,稍一碰就溃烂出血。

    何胖子看着鼻息渐弱的女儿,疯也似地跑出去找朱风高。朱风高的家里有一股混合着中草药的烟熏气。何胖子好不容易敲开他家的门,朱医生说,你没看见我门上的招帖么,和你一样,我早就停业了。

    何胖子单腿就跪下了,说,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分上,救我女儿一命吧。

    朱风高摇头,不是我不救你女儿,实在是我回天无力,你找罗雨方去吧,他是新医,或许有些办法。罗雨方身上是另一股呛人的药水气息。罗医生听了何胖子的哭诉,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出发他到何宅,看了何胖子女儿一眼就说,人已经没有办法了,准备料理后事吧。说着,已然从药箱里掣出一把乌亮的手推喷筒,四下里喷去,一股乳白的雾水散出来。此事过去多年以后,何胖子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把喷筒给他留下的最初印象,像极了男人胯下的那个物件。何胖子的上下寓所,四处缭绕着呛人的药水气息。在女儿渐渐僵硬的尸体面前,何胖子的老婆涕泗横流。罗雨方警告她不要靠前。何胖子在院墙的枇杷树下,指挥雇工掘地。连棺木也来不及置办,就将女儿勉强塞进一只垛柜里掩埋了。

    当罗雨方在坟土四周喷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不要喷了,这种药未必有用。是朱风高。

    朱风高从一只皮囊里掏出一种褐色的粉末,手腕一抖,四下里散开,空气中立刻弥漫着辛辣的气息。人人掩鼻,咳嗽不止。一时泪流满面。朱风高说,咳一咳有好处,把病毒都咳出来了。两天后,何胖子的老婆也死了。

    但是,何胖子的两个儿子活过来了,当然还有何胖子。何胖子相信,之所以遭大难而不曾满门皆杀,是医生的救治之功。但他不知是西医罗雨方还是中医朱风高之功。他只记得,在后来的日子里,罗雨方与朱风高双双出现在蔡里的大街小巷。他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配合默契。一个喷药雾,一个洒药粉。

    开始人们还躲避着,害怕这股难离的气息,很快的,只要这股药味传来,就前呼后拥,像接受洗礼一般,承受着药水与药粉的沐浴。

    一个半月以后,瘟疫败退,据官方不完全统计,在蔡里留下二百零八具尸体。年长者七十八岁,小的不足半岁。

    这年秋季,蔡里再遭一劫,日本精锐部队的坂垣师团在江洲一线遭到国民党集团军的顽强抵抗,坂垣师团的第三团突破防线以后,突进蔡里。遭遇抵抗之后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将士顿时将蔡里作为凶残报复的对象。他们三五成群地闯进商家与民宅,刀劈不足月的婴儿,用铁丝将姑娘与老妪的奶头串在一起,然后将裸体的一群女人赶上大街,并不断用刺刀在她们背上、腿上以及胸前划着,鲜血一路流淌。尖利的哭声如同焚烧后的硝烟,白天黑夜地缭绕在蔡里的上空,久久不散。

    直到日本撤退以后,才有国民党军队开进蔡里,然而,巳经是满目疮痍。

    那段日子,朱家与罗家医寓安排不下这么多的伤病员。残腿的断臂的割掉了鼻子或者耳朵的,一个姑娘的两个奶头均被割掉,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的生殖器被塞满了沙土……惨状令朱罗两人双手颤抖,泪水迷蒙。

    无论如何他俩也不能照顾这么多的伤残者,于是商定在东门的集市搭一个临时大诊所,将蔡里的大小郎中都聚集起来,统一诊治,这个意见很快得到蔡里人包括县府官员的一致肯定与拥护。

    幕家山疗养基地的建立,据初步估算,需要我们投入五十万左右,这当然不包括进一步的完善,比如搞一个像样的食堂,一个拳功房,以及阅览室等。

    小青愁眉紧锁,钱不凑手,到哪去筹措这许多钱哪!我知道佳佳公司经营不善,劳心费力,只能说略有盈余。小青的发展已有往房地产、运输业渗透的意向,经费的确不会太宽松。但是,我坚持认为投入传统医药功法的疗养,回报率高,无甚风险,颇值得另眼相睐。你看一个嵩山少林寺,是多少的有形和无形资产。当然,我们起步之初,做起来会很困难,如果能贷到一笔款子就好了。

    小青说,这个疗养的项目具体就交给你做。我当你的后勤部长。

    我说,后勤部长是要保证人、财、物的。她眉毛一挑,要财没有,要人可以保证。我说,我现在连你都没有得到呢,遑论其他。她嗔道,你敢说没得到我?男人哪!我说,灵与肉,二者不可或缺。

    她绽齿一笑,道,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说说打算。我说贷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多搞点相关活动吧。小青也觉得是该搞些养身讲座了,不仅考虑经济效益,也要考虑社会效益或者说广告效益。如今养身保健等市场整顿得紧,如果老没见活动,人家以为“桐木功”蔫掉了。

    小青的口才是好的,说起桐木拳功的源流,娓娓道来,煞是动听;再则,她就是桐木拳功的传人;而且,她对传统养身术,也有诸多研究,还在书籍网络里整理了大量资料。

    我劝她就像当下一个知名的保健医生那样,主动演讲,秉承的自然是家传。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抢先道,我看就你上台,保证不比老齐小金差。

    她这一说,令我枰然心动。其实,私心窃意,早就觉得老齐小金的那两下子不咋的,吾可取而代之。

    我当即表示愿意一显身手。我觉得发轫之作,先不拿深圳开刀为好,淘金之地,鱼龙混杂,本人既非龙,亦非鱼,于是选定了一省之隔的峰城。

    峰城原本有我们桐木拳功的辅导站,所以做起来不太费劲。事先当然还得把准备工作做充分了,比如宣传,比如组织有级别的离退休老干部到会,小青在深圳赶制了一千张桐木拳功之功能卡,起始准备印上我的肖像。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用一个模糊概念为好,她就是说人头像虚化。于是到某杂志社请了一个美编,把我的照片、小金的照片,老齐的照片以及会员老马的照片一起给他参考,综合取舍利用。

    结果令人满意,因为功能卡上的人头是博采众“相”之长而成,亦驴亦马,非驴非马,给持卡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事实上,进人桐木拳功以后,我凡报告必听,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天下文章一大抄。我发现,不仅大多数养生拳路功法抄袭古人(古人故矣,不会提出著作权问题),而且,互相因袭的情况也?很严重。时间一长,我都分不出哪是张三哪是李四了。

    话说回来,我也确实碰到过道行高深者,鸢翔鱼跃,变化无穷,几令人叹做魔术,又终究没有丝毫破绽。我相信,晦明世界,有大道存焉,尽管极少。

    我又箅什么呢,大学中文毕业垫底,看些许古籍比较轻松;对中医素有业余爱好;能浅显地揣摩一点卦相,再就是多发掘了几本养生术之类,于是有点谈资。虽然此前我对大多数相关报告不以为然,轮到我上台的开场锣鼓响了,毕竟还是心虚气弱的。

    我感觉有些养身报告太多虚话套话,三小时有一小时半讲大形势,讲人人皆知的书本知识。中间穿插一点噱头,就大功告成。这样太欺负善良的听众。本人决定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别人是三四十块钱门票不等,本人只收十块钱。

    小青提醒我,便宜无好货,这是经济转型期的顾客心理,比如某商场皮带二十块钱摆了两个月无人问津,老板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半个月就卖完了。又譬如深南大道上有家著名的大商场,某种牌子的丁恤每件三百块卖得很火,一模一样的货色在福田小商品市场卖五十块,仍少有问津。

    道理我懂,但是我不能照此办理,因为我觉得一丝良心尚存,不能厚黑如上!

    峰城一役,大获全胜,事后分析起来,颇耐人寻味。那天秋高气爽的一个周末,能容纳一千八百人的文化宫,楼下基本满座,那就意味着除掉赠票,卖座过了千数。主席台上一溜儿做了近二十人,全是德高望重的处级以上干部。当我被小青介绍为著名传统养身功法专家时,他们全都十分敬意地起身与我握手。那一刻,我顿是信心倍增。

    我当然不想用国际国内形势来浪费听众的十块钱,但也不能在嗡嗡嚶嚶的开场之声未绝之时就开讲,于是我也来了点小噱头。我在组场发功之后,叫听众脱掉袜子,比一比,看看是不是右脚趾比左脚趾长。

    一片嚓嚓的脱鞋脱袜之声后,很快有了掌声。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说,有人会不以不然,认为自己的右脚同右手一样,因为平时受力较多,所以右脚趾会长一些。现在,我在台上,花拳绣腿来那么几下,软硬功夫再来一次,你们看看结果如何。现在,你们的左脚趾长了,是不是?

    掌声明亮起来。有人将脚丫子高高地翘在前排的椅子了,甚至两脚丫子相互拍打起来。

    会场活跃。

    我说,当然,有的听众会在心里说,你叫我的右脚趾长些,我偏不长,我左脚趾长;你叫我左脚趾长些,我偏不长,我右脚趾长。这也奈何不了你,因为你拒绝接受……拒绝接受对我无碍,对别人也无碍,只对你自己有碍。接下来我要给你发功治病,你拒绝,那你花十块钱所为何来呢,就为拒绝而来吗?我相信,我们今天到场的,没有一个有精神毛病。因为我们挖掘的祖国传统道家拳路养身功,可能对各种疑难病有效,但是不治精神病。

    众笑。

    我还说,拳路是可以形打,也可以意打的。大象无形,桐木拳功更看重的是意打。小试验做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于是我引导放松之后,发功,让众人伸出双手,掌心的劳宫穴对准我接气。我模仿《三国演义》里诸葛先生呼风喚雨的镜头,只是手里少一柄羽毛扇。

    我说,有颈椎、腰椎骨刺增生的,有乳腺炎、肩周炎、关节炎的,有各种风湿痹痛的,想象自己血脉通畅,骨刺消除。

    如果者三。

    中间穿插传统的摩头浴面叩齿揉腹等保健功法。

    再引导放松,自顶,节节放松,至踵。

    这一次放松比开始还长工,因为听众觉得已经小有收获了,所以增加了耐心。

    三个小时的安排很饱满,除了东扯西拉,我平时积累的几个简单拳路及保健小常识也卖得差不多了。尽管两只电扇对着我吹,依然汗流满面。

    终于演讲得累了。一根殷红色的领带勒在脖子上,几多的不舒服,频频饮水。

    台侧的小青不断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是对敝人最大的鼓舞,最大的鞭策。

    无论是当场增视力、头痛消痛、减肿消肿,都有不少人举手表示有效。

    我请一些人上台来。

    有一个中年妇女上台来说,她的乳房小叶增生,二十年了,逍遥丸吃了上百瓶,没见效果。现在摸起来,感觉好多了,软多了。

    我逼问,是软多了,还是没有了。

    她在右乳上摸了摸,说没有了,没有了。第二句说得异常肯定。这是一个有悟性的女人。镜片后的眼睛,闪烁出智慧的光泽。

    台下有个小痞子叫,给老师摸一摸!一摸就灵。

    我喜欢不十分严肃的会场,这样有助于听众放松。我看见小青也在掩嘴窃笑。

    一个中年汉子由一个他妻子模样的妇女陪同上台。这妇女介绍说,她的丈夫患前列腺炎很久了,小腹胀胀的,腰痛,拉尿不好。她这次知道项大师来峰城,特意从外地乘车赶来。刚才项大师发功以后,她陪他上厕所,拉尿就畅顺多了。她恳请我再单独给他发发功,她说她们来一趟不容易的。

    我当然理解病家的痛苦。前列腺炎对男人来说,是一种很讨厌的病,不仅影响拉尿,而且影响性生活。我两掌摩挲以后,轻轻拉开,让病人接外气。让他体会会阴部的灼热感,想象有一首白光顺脊柱而下,到达会阴部时稍做停留,接下来,我给他按摩关元,阳陵泉与三阴交。

    病人偏胖,按摩起来很费劲。他同样肥胖的妻子用方巾给我措汗。

    我告诉他妻子,回家以后,坚持按摩小腹与腰骶部,每次一百下。我强调,贵在坚持。

    病人站起来以后说,舒服多了。妻子抱怨说,以后要注意了,老师讲了的,要坚持的。我面向听众说,听众越踊跃。台前两侧挤满了欲上台来的病人。我的工作人员上前阻拦。病家迫急、哀怨、恳请、无助。一个上午忙得满满当当。

    进后场。小青早把红牛饮料撕了盖递我,说,全场反应良好!我一挥唇边的唾沫说,太累了,太累了。小青飞了一个娇而生威的眼神过来,说,还没给你梯子呢,你就想往上爬了。

    峰城连做报告三场,刨掉其他开支,净收入两万五千四百元整。

    三个半天,两万半,当然不好同歌星影星比。我认识的一个歌影双栖的新星,她在银行当职员的父亲拿着一本1996年的美人头挂历向同事说,我女儿就是上这一次挂历,得到的报酬我一辈子也赚不到。能否靠女儿的美人头赚钱,我现在还不敢说,但是略费口舌能这样赚钱,于我,也是一种境界,一种辉煌。我蓦然有些害怕,为什么大多数人没想到这是一个赚钱的法子呢?

    传统是一锅粥,到底是怎么回事,咱先不去管它,就像美到底是什么,争来争去,争了百多年,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样。咱不去管它抽象的美,就说,花是美的,树林子是美的,鸟是美的,美人的头和腿是美的。我只知道,把一些按摩、捶疗、养生、暗示等技术弄过来,加上传统的包装,就能找买方市场,而且,市场潜力着实还很大。

    小青给我了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她说,这里头还有公司的前期投人,包括在峰城建立桐木拳功辅导站打下的听众底子,以及桐木拳功的品牌。

    言下之意,她是够意思的。她分给我钱的时候,微笑的底色是凛然。

    我说,我当然不会计较这个,我是老板么!话虽如此,心下毕竟有些不舒服。

    我要认真想一想,我现在与小青究竟是什么关系,雇佣关系?情人关系?还是合作关系?

    蔡里的临时诊所是用毛竹搭的架子,稻草苫顶。里头是一溜大通铺。大通铺是用砖块支起来的,上面用剖开半边的竹片经纬成床,床上铺满禾草,有一股淡淡的草香。

    朱风高对罗雨方说,这么多人来诊治,住的问题解决了,吃与药就是大问题。

    罗雨方想了想说,吃要请何老板出来负责,药呢,光靠我们两家存的中西药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请各乡来的郎中有钱出钱,有药出药以外,还要派人去买、去采。采中草药,你是内行,这归你负责;买呢,归我好了。

    朱风高应命而去。

    何胖子发瘟死了老婆女儿,日本鬼子来了,又枪挑了他的一个儿子。何胖子本来想了点办法对付日本人的,他将一幅瘟疫图请人画在院墙上,果然有了几天安静。他的老二调皮,那天拿着梯子上围墙窥看,正巧被街上巡走的日本兵发现,叫他下去开门。他哆嗦着下来开了门,日本兵指指画画地说他们欺骗皇军。他指着枇杷树说,那里头埋了两个人。日本兵用刺刀在枇杷树下扒拉了几下,就捂着鼻子将何胖子的儿子带出门。何胖子在里屋看见,想出门,被他的大儿子与长工死命拖住。

    直到晚上,老二仍未归返。第二天,一具男尸在河边被人发现,正是何胖子的老二,何胖子看见体无完肤的儿子,两眼仍然骇怕地大睁着躺在沙滩上,裆下的东西已被剜去,大叫一声顿时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何胖子一夜之间就须发皆白了。

    大棚诊所建起来以后,他将家里囤积的米面柴油悉数拿了出来,堆得像一个小丘。他在大棚前面搭了一个小棚,嘱工匠挖了几口大灶,熬稀饭,蒸馒头。揉面、做菜的案板是他院子里卸下来的两块门板,佣人用碱水刷得雪白。

    何胖子很专心地做着红白两案,这让罗雨方放心不少。这边做着手术,那边闻着袅袅腾着热气的粥香,让人心里轻松不少。没有麻药,只能用草药替代,效果不理想,伤病员疼得哇哇直喊。罗雨方一边使刀子一边说,好了,好了,粥熟了,手术也就做好了,正好起来吃粥。

    不仅医护人员、伤病员在诊所吃饭,还有伤病员的亲属也卷席而来,更加上天灾人祸以后,五里十八乡的流离失所者、鳏寡孤独以及残疾人闻风而至,一日三餐围着粥棚讨赈济,一天一口袋米面哪里够吃!很快的,馒头不做了,光熬粥,再下来,熬粥的米也难乎为继了。何胖子把米面口袋翻转了,角角落落里的米面都清理干净。一旁过来了罗雨方,他望着屋外的一堆一堆的饥民自言自语道,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行,诊所开成了慈善堂,最后大家会一起饿死。

    他把县长与警察局蔡局长一起请来,希望帮助帮助。蔡局长说,要米面我没有,我只有人、枪、刀。县长说,这样不是办法,有再多的米面,也禁不住这么多张口来吃!

    三人商议的结果是,一,警察局负责清理灾民,除伤病员外,其余一律撵走;二,伤家最多只能留一个看护;三,伤病员大致好转就安排返家,不得强蛮逗留;四,发动社会各界接济诊所。

    前头三条尚好办,不好办的第四条,日本鬼子掳掠过后,大都所剩无几,有些富裕人家,幸存一些细软,经此劫难,更有一份担虑,岂肯悉数捐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胖子几乎要熄火了,罗雨方饿得头昏眼花,一个大点的手术要歇几次,才勉强做完。一张脸瘦尖了,双眼迅速眍了进去。

    《开明报》社在鬼子经过以后,破坏得不成样子,陈秀美没事可干,也常在诊所帮忙。她对丈夫说,这样下去,好人要拖病,病人要拖死。丈夫说,照你的意思,倒是怎么办好?

    陈秀美说,我想,蔡里四遭山多,山里有野物,野菜野果,更有树,可以弄些壮力气去搞出山,换粮换物;再就是到省里去讨生活。瘟疫过了,日本鬼子又来了,省里不出钱怎么行?蔡里的富人毕竟少,该尽力的都尽了。干茶籽壳里炸得出油来么?

    罗雨方听得有道理,就叫她去找县长。县长同意了她意见,但提出跑省里主要由她去,因为她能说。陈秀美说自己没个由头,县长当即说现在就安排一个职务给她,做县府协理。

    在山里砍树狩猎,由蔡局长牵头。蔡局长除了组织四乡游民,还抽了派赋,将大拨强壮劳力拉上山。一时间,蔡里周遭的大山矮岭,斧锯之声不绝;穿着灰色警服、打着绑腿的警察则追野兔、射麂子、陷野猪。沸腾之声,彻夜不绝。

    朱风高这段时日,领着几位老药工人山里采回不少药,尤以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类药为多。再上山,但见山里沸沸扬扬,大树小树一起吱吱忸忸地倒下来,不由惊呆了。他拽住一个刀斧手说,你们哪里是在砍树,你们是在砍财神爷!黄连、杜仲、白果什么都被你们砍了,了得!

    刀斧手哪里肯理他,悻悻道,不是灰狗子在后面拿枪托子打我们,我他妈不晓得在家里搂媳妇睡觉么,哪个愿意上山来受这份罪!

    朱风髙找到蔡局长的时候,他正在高兴地清点陆续送到警察局的猎物,警察局的院子里,野兔、麂子、獾、野猪、野鹿、山鼠、山鸡、斑鳩、八哥、画眉、黄鼬……的尸骸堆成了小山。

    朱风高觉得胸口发堵,说,把山里的东西都搞净了,你们比曰本鬼子还狠呢!

    蔡局长一听,大不入耳,说,朱先生这样说可不好,我们是奉命行事,有意见你找县长大人去。

    朱风高找到县长说,如果把山里的药材都搞光了,将来还拿什么给人治病?

    县长说,你带郎中蹲在山上,教他们识别哪些是药材,不要砍。

    朱风髙表示这不大可能,成千上万人在山上,怎么顾得过来,又有谁肯听他们大夫的。

    县长两手一摊道,这就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大棚诊所的人弄好,县里穷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看看罗大夫,他有什么妙计么?

    朱风高去找罗雨方时候,气呼呼地想,你罗氏诊所一贯用的是中药,所以把山里的东西掘净了,你是无所谓的。但得进大棚,面对罗雨方那双深深眍进去的双眼,两人都怔怔地对视了很久。何胖子在那边弄野物,弥漫的是野物的腥膻之气。良久,朱风高说,这样搞也不行哪!罗雨方说,我也知道不行,苦无济急良方啊!朱风高默神良久,说,我家里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只怕在蔡里卖不出价。

    罗雨方眼睛一亮问,什么东西?正好陈秀美这段时间在省里跑,可以叫她带到省里去。

    罗雨方与朱风高一同来到朱家诊所,这才感到一种震动,一棵陈年老山参,是透明的褐色,足有一尺多长,头颅与四肢生动而细致。一架鹿茸身体已寒,灵魂犹存,至于麝香、犀角之类的稀罕物件很有不少,还有唐砚宋画明刻典籍,价值难以估量。罗雨方摇头说,这都是无价之物啊,怎么好……朱风高说,蔡里四周的山才是宝山那!我看他们的意思,接下来会放火烧山,那才真正是一场千古大劫呀!

    第二天,朱风高把家珍古玩一应装箱,由陈秀美带上送往省城。县长派了保安押送。火车启动的刹那,罗雨方瞥见朱风高流泪了,抚着他的肩,罗雨方也不禁潸然泪下。

    幕家山疗养院初战告捷,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练拳养身健身训练的有四百之众。每人收费一千,刨掉吃住,净收人超过三十万。

    一开始我与小青就在伙食标准上发生了分歧。我认为疗养院的功能,合理而富有营养的伙食应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我甚至建设应该高薪聘请一个营养师来指导开厨。我说我自己就曾因关节炎在某温泉疗养院住过一个月,结果旧病未除,又添新病到后来吃一个馒头都胃胀胃疼,该疗养院食堂的职工全是请来的廉价临时工,什么菜都是加一大瓢水蛮煮,连煮白菜里都加辣椒。中国的医院与疗养院,往往与饮食文化大相径庭。

    小青说,你这是滥发慈悲,若想一饱口腹之欲,谁还愿意来这山沟沟里?

    她这回答简直强词夺理。但是一锤定音,因为她是老板。有一个西北搞地质勘探的病友是从一张文摘报的中缝里看到广告赶来的。他心动过速,最快的时候每分钟脉跳两百多下,一张脸跳得刹白,令人不忍多看。他说他从甘肃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多坐两个小时火车就受不了。我看过他的各项检查报告,都没有提示病情结果。问及病因,他也说不出所以,就是心跳快,快得惊慌不已,好似大祸将临。

    这个叫孙鸿的工程师在西北作过多年,戈壁滩上摸滚打爬,身体消耗很大,但是,我直觉他的心动过速还有更深一层的心理因素。我希望解开这个疙瘩,这耗去我不少时间。

    孙鸿对我说,老师,你教教我拳路,身体不好的时候,真正是万念俱灰,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我以前真是雄心万丈的。

    我说,我们虽然标榜身心兼治,但你知道主要还是一种身体的调整,心理障碍就要靠自我的释放与调节了。这样说的时候,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孙鸿的眼睛避了开去。

    我感觉到我语言的作用。我说,你其实原本是一个很乐天的人,以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自我压抑了,渐压渐厚,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点头,说,在中学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文艺活动的骨干分子,后来,后来,怎么说呢……他的脸憋红了。

    我没逼他说,我们走到水塘边坐下来。仰望星空,我说,人生其实短暂,没有什么那样值得操心的,操心损心。

    他终于告诉我。读大学的时候他爱上了班上一个女子,但苦于没有勇气表露。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后来又各自在成了家。他与自己的妻子的性格十分不吻,家庭是一个维持会,如果不是想看看孩子,他情愿一年四季飘流在外。就在去年春节后,他与那个女同学在一个会议上不期相遇,他此前已经知道她离异了,但仍然没有下决心去找她。这次会议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他与她的情感一发而不可收,双方错过了二十年,现在却再也不愿错过。但他明白妻子这边也难以了断,所以心情十分压抑,加之劳累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女同学也为之感到忧郁痛苦,经常昏倒在家里……

    他说完这一切以后,深深吁了一口气,问,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答应为他好好想一想,这样配合练身体,我与孙鸿接触颇多。

    小青说,你是一届学员的老师,不是孙鸿一个人的老师。你要知道你需要负责的是几百人。

    我说,你也不要太把我看神了,这么大的学习班,三两个人怎么够!

    小青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像你这样摆出一个导师带研究生的架势,我非得找一两百个老师来不可!

    我说,罗小姐,说到底,我再导什么师,也是你的打工仔。小青的脸刷地掠过一道白,哪敢哪!不过,即使我是老板,你要炒我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说,我干嘛要炒你呢,你是我的衣食父母哪,我倒怕你炒我呢,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展颜做了无可奈何地一笑,我们不要斗嘴了。只要我们配合好,别人怎么也攻不破的。

    我给他大致说了孙鸿工程师的事。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把她的耳朵拉过来,说,他的那个相好其实也在学员里头。

    小青说,你就对别人的事那么有兴趣!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吧。

    我无言,我发现自从与小青合作以后,我们很难再回复到最初的性爱高度。我们在做爱的时候,似乎都在避免谈及可恶的桐木拳功,可是七缠八绕,又回归主题,我们是不是不谈本拳功就没有别的话题好谈呢?分明我们又时时想回避这个话题的呀。其结果,我们越不谈本拳功,就越觉得心虚;越心虚就越需要谈本功,越谈本拳功就越心虚。

    我反复告诫自己,你其实和睡在你身下的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有稳固的结合,尽管你们在高潮的时候要死要活,穷尽人世美好誓言。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又非常实际与功利,你们每一次做爱,都是红头不断下探的水银表。

    我觉得我们需要以契约的形式来约束我们在幕家山乃至今后的活动,巨大的经济效益,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我,都是一种不可抵御的诱惑。

    当我再一次系好皮带,拿起大哥大的时候,我提到了合同的重要。我强调我不是一个利欲之徒,但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还是先小人的好。

    她整理好衣裙以后,双手拢发说,你何必把自己看低呢?我说,在你面前,我从来就失去了应有的高度。她凛然一回头,道,这么说,我以前亏待了你是不是?我笑,你犯得上亏待我吗?

    她斥道,我真他妈吃饱了撑的,做好事当恶人!一个公司,那么大的开销、风险,还有各种承当都在我肩上,你不过是讲讲课吧,拿了那么一大股,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讲讲课而巳,你为什么不讲讲试试?你别以为捏拿得住我,你知道,知识产权是桐木拳功的,工商注册都很严密,你别想搞非法活动。她说得很义愤,将刚挎起的皮又扔在床上。

    她换下的一条弄脏的绯红的短裤从包里蹦了出来,被她一把塞进去。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何必拿它撒气!她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说,我们真不该吵的。我们的配合真是……真是他妈的天衣无缝。

    我想起她的祖父与朱风高之间的一句话:鹤长凫短!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决意帮孙鸿与他的老相好一把。看过孙鸿夫妇及其子女的合影,如果照片没有过多的欺骗我,那么我敢说,他的妻子其实比这个女同学模样中看得多,但是,他偏偏为这个韶华早逝、其貌不扬的女人闹得“无处归心”一一这好像是一部小说的名字。我教他本功,也教他二十四式太极拳与二十四式太极剑。他的随行的女人恰恰与他心动过速相反一一心动过缓,每分钟只有四十多跳。才是孙的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

    我说,难怪你们会走到一块来,阴阳互补,取长补短。老孙哪怕稍微大方一点,匀个五分之一的心跳给她,就好了。老孙乐了,她也笑得很灿烂。来吧,我说,我给你俩的方子,是异病同治。老孙学习很勤奋,但似乎不如他女人悟性高,有些动作老做不准。他女人就说,别老缠人家项老师了,咱们就对着讲义自己练吧,你看你的“转身扳拦锤”,怎么弄都像一头螳螂似的。老孙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一只猴。

    我总结说,猴的动作标准一些,但是快了点;螳螂的动作看起来不顺眼,路数却是对的,别用劲,一定要放松,彻底放松。

    忽然在一个午餐的时刻,我在餐桌上看见了老马。他正艰难地啃一块不怎么烂的猪排,扎撒着一双油腻腻的手给我看,手上沾满了餐巾纸屑。

    我心下一愣,联想到很有一段时间,小青对我的冷淡,我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事情正在起变化。

    果然,很快的,老孙就来告诉我,会员们说,老马的功夫比我更强,在深圳特是好几个亿万富翁的保健师,特意抽空赶来,不由令大家心情振奋。一段时间以来,会员们被水煮冬瓜、水煮南瓜、水煮丝瓜的伙食吃怕了。一个中学老师套用《乐府诗集》中的《江南》,在墙壁上写道,疗养幕家山,山里吃何欢。今吃瓜在东,明吃瓜在西,再吃瓜在南,还吃瓜在北……

    我对小青说,群众的意见不可多听,也不可不听。民谣是民心的直接体现。

    小青说,他一个人能代表得了群众。当老师的最可恶,难怪“文革”一开始,就要拿老师开涮。

    小青的指桑骂槐过于明显,我说,你何必打击一大片呢,你知道本人的教龄是你年纪的一半。

    小青说,你在我面前还摆得起师道尊严的臭架子吗?我想了想,顿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倒了臭架子无数!老马近半年在家赋闲,当然不仅是熟读《玉房秘诀》之类,他这次带来了好厚一摞线装的医学古籍,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就让人感觉不同凡响。他做起了桐木拳功系列讲座,每周两次,我去聆听过开题报告。但见其眉宇轩昂、佤倜而谈,当初向我请问黄帝与素女理论的疑惑一点也不见了。报告中引经据典、附会穿凿、生吞活剥的劲头,连我这个硬着头皮哨了几本医书的半吊子也觉得胃疼。但他的叫真固执却起了作用,每每座无虚席,反应不俗。

    我感觉到一种现实的危险,这晚,我备了两根钓鱼竿,约老马饭后去山后的一个小水库钓鱼。水库风景很好,水很清,鱼虽然多却不好钓。常常眼睁睁地看见一簇鱼把钓饵吃了,就是不咬钩,老马十分感叹,这库里的鱼都成了精怪,大大的狡猾。

    老马害怕软体动物,我帮他收拢钩子,清除残饵,又将一条七扭八扭的蚯蚓穿进去。

    一旁的老马说,这好像有点残忍。

    我说,这叫弱肉强食。我俩的命运与之类似。

    老马一怔,此话怎讲?

    我手一抖,竿子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说,你还看不明白,你一来,我就明显地受到冷遇。请相信,本人决没有嫉妒贤能的意思。我是说,老板的手段是很高明的,她善于利用一种力量箝制另一种力量。他对我们的待遇诉求特别警惕与反感,是不是?

    老马略略点头,是呀,我每次提个话头,她就说,她决不会亏待每一个为“桐木功”出过力尤其是出过大力的人。老马犹豫地看我,问,你不是她的先生吗,怎么,最近闹别扭了?

    我说,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你一双慧眼,难道看不出她要我做先生是有时间,讲条件的吗!

    老马讪笑,你也别太糟蹋自己了,我看她对你还是挺好的。我说,对,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全心全意做她的打工仔,任凭她榨取我的剩余价值,而我决不能向她提出工薪要求。

    恐怕你还是完全了解她,尽管你要形式上深人了她。老马说,她有没有跟你讲过?她经历过利用她的男人,所以,心态就不怎么对劲。

    我怀疑老马语言的真实程度,他怎么比我还知道她的过去。我现在才发现,尽管我对小青的家庭史了解得至深至细,对小青本人却知道得很感性,很直观,很肤浅,我要忙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容上了解她。老马这家伙,他在说到“形式”二字的时候,两眼充满恶毒的揶揄。

    我忽然感到,糟,老马可能早就是她的人了。

    蔡里的大棚诊所维持了将近四个月才寿终正寝。陈秀美在省里的游说是起了作用的,她的口才,她的气质,当然还有她的美貌,都为蔡里赢得了声名。朱风高的家珍古玩拍卖,把蔡里的知名度推到高潮。不久,省府、卫生署以及《民国日报》、《红十字报》一行就来到蔡里,当然,还带来了各界的赈济款子。报界善做文章,把蔡里誉成抵御日军进犯的圣城,当时《民国日报》有篇文章,题目做得很醒目:《不屈的焦土,伟大的子民》。

    抗战结束以后,朱风高当了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他的医寓搬到十字街头的一幢三层大砖楼里,气派今非昔比,医寓也改成了“惠雨医院”他邀请罗雨方加盟,并叫人传话给他,院名之所以留一个“雨”字,盖因对罗雨方倚重之故。

    罗雨方思考了两天,回话说,中西两医,虽能互补,毕竟渊源迥异,体用殊途,同处一个穹顶之下,难恐日久生隙,反悖成事者当初用心,非为美也。

    既然如此,朱风高也就不再勉强。

    1948年来,罗雨方阖家迁回故里长沙,行前,朱风高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据云,两人碰杯的刹那,眼里都落泪了。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回籍,只留下后人的揣测,有的说,是因为朱风高的医院越开越旺,而且,朱本人走进仕途,挟风带雨,令罗雨方感到不平或压抑;宥的说,长沙到底是大地方,西医欲求事业的更大发展,当然是回到长沙为好。

    我隐隐感觉,罗雨方对朱风高的感情很复杂,正像朱对他的感情同样也很复杂一样。两人之间,既有佩服、欣赏又有轻觑、提防。

    罗雨方回长沙以后,一面继续钻研西医,一面在诊治中糅入拳路气功与穴位疗法。罗雨方的气功除了吸收朱风楔的桐木拳功,无疑还杂糅了自己的思考与创造。但是,五十年代初,罗雨方就收敛了旁证杂说,一心一意钻研西医,很快成为某大医院的主任大夫,湖南省政协委员会。“文革”遭受冲击,因为军区内某大人物曾给他庇护,所以并未吃过大苦头。1974年病故,享年六十五岁。

    朱风高因为当过国民党的“立委”,又因为家有恒产,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从“三反五反”开始,就一直受审查,做交代。1967年秋的一个夜晚,从羁押他的一个学校扭断铁栏杆逃逸,从此不知所终。那一年,他年已七十,比罗雨方正好大一轮,都是属鸡的。

    我离开幕家山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晦暗的日子,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小青把工钱结算给我,按照她的算法,当然还是我很受照顾。

    她送我去镇上的时候说,如果你能再等两天,就干脆用我的车送你去深圳。

    我说,我还是先走的好。我懂得知趣。她说,你何必呢,男子汉的气量总要大一些不管怎么说,你曾经为我们桐木拳功做过贡献,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本功做过贡献的人。

    我说,小青,你他妈的跟我讲话怎么像首长似的,别忘了,我曾经干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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