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对于国民政府军委会执行部主任、一级陆军上将唐生智来说,注定是一个阴霾满天、终身难忘的岁月。尽管他此前已经对日本陆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率大兵分三路向首都进犯,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南京城郭中日军队一旦接火,日军攻城势头之猛、之快,很快就超越了他的预料。
此时,他的另一个身份不仅为中国,也为世界瞩目,那就是: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屋外炮声隆隆,唐公馆兼卫戍司令长官部却肃静得可怕。一颗炮弹不偏不倚,恰在院子里的一棵百年银杏中轰然炸开,稠密的枝叶顿时如箭镞四散,一根碗口粗细的枝杈划然横穿窗棂,砰然落在唐司令官的脚下。侍卫吓得本能地一声大叫,跃在司令的身上,两人一起訇然匍地。
唐生智很快站起来,轻轻拍打黄色将军呢上的尘埃,望着屋外渐渐散去的白雾,但见中间开花的银杏已然削去了繁密的头盖,天空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拧得铁紧的眉头,更加攒聚成两座山丘,一张大病初愈的脸青白青白。他一只手朝后一伸,侍卫早已依次递上热毛巾、结满茶塘的大茶壶,然后是一支三炮台香烟。连着吸了几口香烟,谛听着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炮声,忽然命令,传张晖。见侍卫有些木然,他浊重的朔南口音乂一声强调,叫76师师长张晖,听见么?侍卫赶紧应了一声是,接过茶壶放下,悄悄出去了。桌上的两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也没情绪接。他想起才是6号晚上的事情,蒋介石一身戎装,身旁是雍容华贵、英语好得令人泄气的宋美龄,面对二十多个少将以上守城将领,委员长的语气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悲壮:“各位,南京是总理的陵寝所在地,全国的至诚瞻仰在这里!全世界翘首切盼付与最大的注意力,也是在这里,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今日,首都巳经是一个危城,我愿意和大家共同负起守卫的责任。但是,现在各方面的战争形势都在继续发展,我不能偏于一隅。唐将军是身经百战,智勇兼备的将领,他必定能秉承我的旨意负起责任!大家服从唐将军,正像服从我一样。”
1937年的冬天,南京格外阴冷。散会后,屋外寒气逼人。蒋介石久久握着唐生智的双手不放。到底,蒋只说了一句,孟潇,你是临危受命,保重身体!
沙场历练多年的唐生智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表示,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委员长的撤退命令,当与首都共存亡。
一旁的宋美龄大概不忍听这么不祥地诀别,用英语做了一句调佩。唐生智没有听懂,宋美龄巳经挽着他的大令,告别之后,斜人了汽车。
一切都宛在昨日啊,南京就眼看不保。此时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牵动不仅是首都也不仅是国人的眼睛。唐生智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肯定是人不了天堂了,只不知,是否要下炼狱?
正腹中翻倒百味瓶之际,随着一声昂奋的报告,侍卫已经领着76师师长张晖进来了。
侍卫见司令官直接召见某中层军官,知道有秘事面商,看着司令的颜色倒退着出门,还没忘轻轻掩上。
四目相对,张晖说的是,几天不见主任,更瘦了。张师长喜欢称唐生智的政府旧职。须臾间,国民政府已经南迁,剩下的是一片焦躁、恐慌、还有无可阻挡的惊悚。
唐生智摸着剃的精光的下颏道,瘦了好,瘦了可以轻装上阵。落座后喝茶,问到部队情况。张晖实话道,军心不稳啊,有些临时整编过来的,连枪都没摸过,手榴弹也没看过,更不晓得要拉弦才能扔出去。前二三十年摸的都是锄头的把子老婆的屁股,不为吃饭,哪会来摸两尺半!有些就是拉夫来的,梦里都会叫媳妇的名字,就这点战斗力!
有多少能像你这样,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又进日本陆军大学镀过金的呢!唐生智既是赞叹,更是感喟。
今年48岁的唐生智,字孟潇,湖南东安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一期,校长是后来做了陆军大学校长的著名军事家蒋百里。尽管唐生智学业非凡,甚得校长器重,但在比自己小十来岁自东瀛学归的张晖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谦抑。
这时,战事吃紧,南京城垣危在旦夕,张晖隐隐感觉他的召见,一定不是喝茶抽烟,纹枰对弈,他沉吟道,我本来也正想找你,想司令部里正是川流不息的,没想到这般安静。
唐生智摇头,这就是台风眼……目下的形势,很想听听张师长的高见呀。说白了,围攻我们的,有不少就是你的日本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的同窗,包括什么大佐来着?
张晖脸上就有一红道,池岗大佐,战场干戈相见,父子兄弟尚且成;两军对垒,你死我活,况同窗乎!
唐生智继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张晖铁着脸起身道,这是我中华领土,日本人自淞沪迸犯以来,烧杀掳掠……我岂有同窗顾念。如今首都又大军迫压,危如累卵,我惟有誓死抗敌,以身捐国而后已。唐生智一摆手,劝他坐、坐。
张晖坐下了,左手却抄在裤兜里。唐生智见他如此激动,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张晖却倏然站起道,主任不叫我,我其实也想见你。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信笑,哗然抖开,却是“劝降令”三个大字。
是日军统一格式的劝降传单。这种传单是从十二月九日开始在南京附近空投的,署名的是日军在华中战场的最高统帅、陆军上将、有“中国通”之谓的松井石根。传单大意是,“保护城内无辜百姓与文化遗迹”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降、停止抵抗。传单说,日军将会“严厉冷酷地对待那些抵抗的人”,但会“仁慈大方地对待平民,以及对日本不怀敌意的中国部队”。传单要求南京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翌日正午之前投降,“否则所有战争的丑恶将会松绑”。这张传单无论士兵还是城里的百姓,多有捡拾,反映不一。起码在公开场合,唐生智对日本这个毫不客气的最后通牒甚感愤怒,他将侍卫送上的传单扔在地上,跺了两脚,传单上马上盖了两个皮靴印子。他传谕两道军令:一是严禁部队撤退,军队必须奋战,保卫前线的每一寸土地;再是禁止军队私下利用船只渡江北撤,为此他授命七十八军负责处理运输事宜,警告如有任何军事人员私用船只,将军法处置。
一腔热血图报国的张晖,对于司令长官的绝决态度,是举双臂赞成的;但他又得晓,并非一介武夫的唐将军,一方面勇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承诺,另一方面他又在寻找停战的途径。这使在日本盘桓学业数年、对日本武士精神颇为了解的张晖,不禁有些担心与焦虑。
张晖是从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魏特琳教授那里,而不是一次例行的中高层军官会议得知唐生智的这个态度的。魏特琳,少数几个在日军对南京屠城前几个星期选择留在这座危城的西方女子,一个屡屡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成千上万中国女人的杰出女性,让她的在天之灵安息。魏特琳,张晖也同喜欢她熟悉她的人一样,称她明妮,或中文名字华群,这样更亲切一些。魏特琳既是教授,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主任、代理校长,同时,也是一个基督教的传教士。这个1886年出生在伊利诺州一个贫困农家的铁匠的女儿,很早就加入了联合基督教传教士公会,奉调南京金陵女大之前,已经在中国的合肥女校当了七年校长,学会了一口娴熟的中国话。
张晖是为了见他原先的女友慧敏,才结识明妮的。魏特琳每次给张晖提起慧敏,总是赞不绝口。在中国任教十几年的经历,魏特琳特别关注中国妇女的教育与生存状况,她说,原先在美国,觉得美国的男女不平等,女人苦;到中国以后,才觉得中国的女人更苦。而中国女人的苦,又是与她们的受教育太少或者根本没受教育有关系。魏特琳从合肥一所女校三青女中到南京的一所女校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就是想通过教育,改变更多的中国妇女的头脑与命运。
得知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国军人曾经是慧敏的恋人,魏特琳立刻双手合十,放到唇边,叹道,赫!太可惜了,慧是中国最美最好最聪明的女人,可惜她已经出、出家了。她不再会结婚了。
魏特琳对芳龄不过三十出头的中日英三种语言俱佳的慧敏,堪称一见倾心、惺惺相惜。从1935年到1937年的两年间,魏特琳特聘慧敏来讲英文、中文和佛学三门课程。慧敏讲课生动、亲切;人又漂亮,声音又美,选修她课的各科女生都有,满座的女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着她那柔美的声音,满堂静寂,真是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有一次,德国西门子洋行在中国的总代理拉贝路过金陵女大,恰慧敏在讲课,一身黄衣束身,阳光穿过窗棂,倒映在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宛如女神雕像一一般楚楚动人。拉贝过到魏特琳的办公室来说,明妮,你那个慧要不是成了尼,我要叫你说服她,嫁给我!
魏特琳举起手里的金色鸡毛掸说,你要有这种企图,趁早死心了,学院里的女孩永远是女孩子的。1937年的魏特琳,已经51岁了,她终身未婚。不要以为魏特琳其貌不扬,郁郁难嫁。她年轻的时候,身材窈窕,相貌俊美,一头深色头发又长又亮;性情又善良,个性又活泼,后面追求的男子连成排了。但她从伊利诺大学毕业到中国以后,就决定独身到老了。又有一说,她到金陵女大之前,曾定有婚约,尔后解除了。她是看多了中国妇女的苦难,还是认可自己就是基督派来人间献身纾难的使者?总之,她见到如此才情并茂的慧敏也是一个不嫁,真是引为知音了。她不止一次希望慧敏离开栖霞寺,搬进金陵女大任教。慧敏总是笑道,会的,会的,以后再说吧。
她们哪里知道,经历过1937年12月血雨腥风的南京,很多人与事,就没法再说了。
对魏特琳和慧敏两个优秀女性一直心存艳羡的德国人拉贝国内书籍也有把他名字翻译成雷伯,在南京最恐怖的日子里,奋勇担当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他用自己果敢和无畏的行动,荣膺了后人口碑载道的“中国的辛德勒”的称谓。他的传奇之处,是他与德国国家社会工人党的联系,他始终佩戴在身的纳粹标志,在日本屠城之际,成为悯天佑人的一枚盾牌。
此时,张晖面呈唐生智的日军劝降令,下面空白处却有池岗大佐的蝇头小楷,是写给他同窗张晖的。大意是,同窗之谊,不曾叙旧,暌违数载,念兹在兹。皇军素悯生灵,覆盆焉有完卵。望中国军人体察危急之现状,放弃一切不符实际之幻想。只有放下武器,缴械投降,才可饶一生路……
信是前两天写的。唐读信的时候,眉头乍紧乍松,似在深长玩味。俄顷,问道,你肯定是池岗的亲笔吗?他懂中文?
张晖回答,他懂中文,我懂日文。他用中文写信,目的当然不想这封信只有我看到。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好。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同一个宿舍,我不止一次谈到主任,也谈到蒋百里校长。
张晖还有一句话没说,池岗的中文好,还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个爱慕的中国姑娘。(或者说,他俩心中共同的姑娘。)
唐生智忽然问,为什么收到后不及时交上来?两眼忽露凶光。张晖从容道,我一口气憋着难受,要等到当面见他,掼到他脸上去!张晖收到劝降令的当时,愤懑难抑,叫副官拿出一柄锋利的马刀,将门前一棵碗口粗的雪松,砍得枝叶纷飞,只剩一截矮桩子。
唐生智将劝降令还他。张晖左手接过劝降令,右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左手凌空一扬,右手飞起,脆然划成两半。
唐生智叫了一声好,道,板荡识诚臣啊!转而沉吟道,不过,时局变化之快,也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委员长虽不在南京,也是夙兴夜寐啊。忽问,你能不能通过池岗大佐,转告我的意思,希望停战。他跟松井,都是日本陆大的校友。而你,既然和池岗大佐是同窗,跟松井也算校友了。
张晖这才肯定,唐主任传他,果然还是希望有一个和局。便答应试一试,但道,我们要做好与阵地共存亡的准备,如你当初所想的,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张晖出门的时候,两人紧紧握别,互道珍重。有一句话,可问的没问。有一句话,想说的没说。
喧腾了一天的南京,入夜,略现安静的颜色。不时有曳光弹划过天空,还有冷枪冷炮的声响,游戏一一般窜起、跌落。
大街上人烟稀少。有几个胆大的黄包车夫不顾危险与寒冷,聚集在街巷拐弯处的梧桐树下,竟不知是想逃跑,还是胆大到敢在炮弹底下懒懒地招徕生意,冀图能捡个便宜。
张晖一身便装,乘坐一辆军用吉普疾驶而过。吉普的门坏了,拴一根铁链,一路的铁链哗哗作响。没带司机,他的侍卫在前面开车。车刚到五台山下的金陵女大门口,没待侍卫兼司机的下来开门,张晖就一跃而下,挥手让侍卫将车退到一旁的树阴下等候。这所国内少数几个专收女生的大学,创办于辛亥革命那年,却与辛亥革命无关,它是由美国基督教八个教会筹备的,头五年的临时校址在绣花巷。到1919年夏,校长德本康夫人亲自去美国筹集建校基金,两年后在陶谷,也就是今日德随园购地建校。1923年7月学校迁人新址。1998年,德本康夫人辞去校长一职,校董会推选金陵女大首届毕业生吴贻芳为校长。1930年,女大在国民政府备案,改名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称其旧谓:金陵女大,或径称女大。
魏特琳到金陵女大的时间是1919年,如果以为她的功绩仅仅是开创了女大的师范教育课程和教学实习以及开设附属实验中学等等,那就未免太局限了,张晖此次来见她之后的一段艰难岁月,她对中国妇女的倾情保护,那是基督在天之灵有知,也要感动莫名的。
张晖隔着疏漏的铁栅栏,望着对面一座爬满经冬而凋的爬山虎的小红楼,依然一灯闪烁,轮换叫道,明妮,华群;华群,明妮。
张晖不叫她主任,或校长,是魏特琳的意思。魏特琳说,她其实最喜欢人们称她名字,最多是老师,当一个好老师,多教中国女生,是她一辈子的愿望。中国女人太苦太苦了。第一次见农村女人来月经的时候,用炉灰去铺垫,她都惊呆了。她们一没有经济,二没有知识,三没有卫生。婆婆,丈夫,还有旧的习惯,三条绳索,一起勒住了他们。魏特琳这样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感慨是深的。
守门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和魏特琳一样高大的女子。提着一盏马灯出门的时候,张晖先看到的是她那双母豹一般的带着凶光的眼睛。见到是他,凶光收敛了。张晖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让他进来,反复说的一句话是,这里头只有女人,是男人就不肯进!吵闹中魏特琳下楼来解的围。他问魏特琳,在哪找的这么一个假女人,乖乖咙咚,比我的卫兵还发威!魏特琳说,这个女人的丈夫得肺病死了,儿子过江卖菜的时候船翻淹死了,女儿后来也饿死了。魏特琳是在街头把她带回来的,一条裤子破得都遮不住羞了。
守门女人一边去取门上挂着的大铁锁,一边咕哝着,口齿又浊,乡音又重,张晖自认是学语言的天才,都分辨不清。直觉得大意是,这么晚了,校长都没得精神了,你还来搅一头。
张晖急不可耐地推门进来,魏特琳也过来了。几天不见,魏特琳好像僬悴了许多。两只很有神采的湖蓝色眼睛黯淡了,眼窝下挂了两个一般大小的黑圈,额前一绺白发煞是打眼。
魏特琳一年四季喜欢穿裙,尤其是白色的长裙。直到敛着裙裾贴着窄窄的楼道上了小红楼,用一只擦洗得铮亮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水,她才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来?
张晖总觉得眼前这个再忙再累也要到教堂去做礼拜的人高马大的西洋女子,如果再年轻一点,尤其是插上一对小翅膀,就跟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一模一样了。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精力,那么大的虔诚与激情,婚也不结,家也不要,从美国到中国,重洋万里,十几年了,一心一头扎在中国做事情;而且,尽是一些难做的事情。日本人进攻南京,国民政府南迁,外国侨民大都撤离了,魏特琳却选择留下,她和二三十个来自美国、德国乃至丹麦的外籍人士,组成了一个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早年留学英美的校董事会董事长杭立武是安委会的始作俑者,他深知在日本人面前,惟有欧美人士才有阻挡之力,安委会推选的主席就是西门子洋行的代理人拉贝。安全区的范围从南京城内的山西路起,经上海路、新住宅区、五台山麓到新街口为止。黑圈红十字是安全区的徽章,所以安全区内的每一条出人路口都插上了红十字旗,以为识别。
短短的几天之内,魏特琳既要为学校的应付战乱做准备,还要参加安全区的标志建立等工作,说不忙不累,那是矫情,看着她几近浮肿的缺少睡眠的脸庞,张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魏特琳问,还是想找她吗,慧敏?
张晖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坚定道,我想请她出面,让池岗大佐转告松井长官,接受我军停战的请求。
魏特琳道,这时候能够停战,当然好。多漂亮的一座古城啊,眼看就要……但是,你们除了投降,还能做什么呢?这时候,他们岂肯接受停战的请求。
张晖铿锵道,投降之辱,不要说委员长不答应,唐主任不答应,我不答应,南京和全国百姓也不会答应!
魏特琳虽然一直在教育界及教会界盘桓,却也明白,兵临城下,岂有停战之理。从本质上说,或胜或败,是兵家常态,胜为王侯,败为降寇。不过,南京之胜败,兹事体大,远不是一个国民政府及军队的面子所能拢括。
魏特琳说,这个时候,慧敏哪里说得上话,就是说得上,池岗大佐哪里就会听呢。
张晖不由有些焦虑道,战事吃紧,任何一种的后果,都是严峻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不然,我就亲自到栖霞寺去找她了。
魏特琳说,你以为栖霞寺安全?你以为她就会听你的!魏特琳的眼里也露出咄咄逼人的光彩。你是男人,她以前的恋人,就没想到,用你的勇武之力,带她远走高飞,到任何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去。你自私,中国男人都自私。
张晖结识魏特琳时间不长,看到她或是想到她,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个形象来:圣母玛利亚。对这样的人,尊崇说得,畏惧也说得。他不大自在道,我现在抛弃一切恩怨情仇,只想说,为了大局,为了全南京的百十万百姓,让她出来试一试。
魏特琳似乎并不为他的大义壤然所动,驳斥道,你们的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要紧的时候,派个女人到敌营。这时候的女人是英雄,也是工具,是不是?
张晖想,隔着文化的背景,一时也争辩不清。正想寻找说辞,怎样说服这个既慈祥万分又固执万分的小老太。她忽然道,你等等吧。
魏特琳下得楼去了好一个时辰,还没上来。她是去取东西,还是让去栖霞寺请慧敏?张晖踱步到窗前,看得见远处城楼上的星点灯火,在战事迫急的夜晚,尤显得几分萧疏、诡秘。
一晃,事过境迁已近十个年头了。张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念书,认识了在比邻的大学读财务预科的慧敏。他们不仅都来自中国,而且都来自中国江西的省会南昌。在中国同学会结识之后,彼此用乡音交谈,情境又拉近了几分。青春年华,海外负笈,求学的热诚之中,也不免几分寂寞。张晖注定要后悔,因为开始与女性打交道的缺乏勇气与经验,他竟然拉上了同学池岗作陪。
是他的一念之差,或者说他的大方大度,引见慧敏与池岗的相识,导致I一个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后果。
池岗的家就在距学校不足五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这个镇清一色的石板木头建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清寺就在街道后面的山上,虽未必户户出家,但见家家礼佛,都供着佛龛,点着香火。农历开春的前后,你去看吧,大清寺的香客逶迤成龙。那时的交通并不便捷,需要住一晚的香客很多,小镇便家家是便宜旅馆。张晖和慧敏,就是在那年开春,跟随池岗到他家去了。张晖的后悔,就要从那一次贸然的行旅开始书写。
池岗的奶奶,一个清瘦矮小的据说祖上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日本老太,一眼就相中了慧敏的那份美丽与灵秀。她直直地看了这个远渡东瀛求学财会的女孩,把家里收藏的笋干、豆角、紫菜等当时的好菜都翻了出来。池岗后来跟慧敏说,你到我家,奶奶是把你当贵宾看待。池岗奶奶诉说她坂依的曹洞宗,说她这一辈子就想到中国去朝拜曹洞宗的发祥地,如果能得到一本明清刻本的良阶的《玄中铭》,就是她现时现世最大的愿望了。她还给他们看了一对家传的檀木镇纸,上面分别书写着良阶的偈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池岗的奶奶说,这是二三十年前,一个东来的中国僧人送给她父亲的。
慧敏问她,曹洞宗在日本势头很大,信徒很多,但曹洞宗的祖庭具体在中国哪里,争议不休啊。
池岗奶奶慈祥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孙子在同一个城市读书的姑娘,点头说,是呀是呀,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确认,我一定叫池岗带我去看看的。
池岗说,找不到你的曹洞宗,我也想到中国去看看呢。我有这么两个要好的中国朋友,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他说着,眼光就瞥洒在张晖身上,却滑落在慧敏脸上。
池岗奶奶也盯着慧敏、捏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道,我看她呀,天生就有佛性的。
那天晚饭后,张晖、池岗和慧敏,三人去了大清寺。三人手牵手地上了路。青石板路上忽然有牛车从背后辘辘而来,慧敏两边一推搡,大叫着跑开。他们俩就一起叫她别跑快别跑,别惊了牛!池岗甚至一纵身跳到牛车一侧,和赶车人大声耳语几句,一转身又跳下来了。慧敏双手捂耳道,你别吓我!池岗自豪道,军人么,别讲牛车了,汽车也能跳的。三人都跳上了牛车,一起到了山路口,三人一起唱着日本民歌《四季歌》:
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喜爱夏天的人儿是意志坚强的人,像冲击岩石的波浪一样是我的父亲;喜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发感情的海涅一样是我的爱人;喜爱冬天的人儿是心地宽广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是我的母亲。忽然,张晖甩开手,一个倒立,就这么双手当脚,一步一步爬山,慧敏拍掌大笑。池岗照着学,不几步就掉下来了。
以后,张晖与慧敏的交往,倒是池岗也在一旁的境况更多,假日去郊游,去过一次京都和大阪,都是一道。旁人看他们的眼神,有几分艳羡,也有几分好奇。两男一女,那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哥哥和妹妹?不对;恋人,也不对,那还差一个女的呀。张晖甚至暗示过池岗,他该找一个日本女孩同行,那才平衡。张晖也跟慧敏说过,她们财会班一个姓朴的朝鲜女孩,是何等苗条文静,可以介绍给池岗呀。慧敏说,那也要他们彼此愿意才行呀。张晖说,你不试一试,怎样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过了两天,慧敏回答,朝鲜同学愿意作为朋友接触。张晖就去跟池岗说,朴姑娘有兴趣跟你交朋友呢,慧敏说的,不会错的,你小子要主动点嘛。
池岗一愣,当时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递了张条子给张晖,写道,你要是不喜欢我跟你们一道,以后,你们的活动我就不参加了。
张晖顿觉理亏,从此不提;倒是和慧敏出去,越发要不拉下池岗才好。
人情、友情和同窗之情,就是这样在张晖与慧敏之间,加上了一个池岗。没有提防之心的女孩子,那是很容易被突入的情感软化的。青年的男女的恋情,说不上朝三暮四,说不上见异思迁,却有那么一份无根与易变。
那是一个周末,张晖不见了池岗,队长说他头日就请假了,说去城里看一个生病的亲戚。张晖顿生怀疑,那么好的朋友,去城里看病,为何瞒着他呢?转而去找慧敏,也不在学校,阮姑娘说她一早就出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问去哪了,竟也是不知。张晖又愤懑又沮丧,就坐在慧敏必经的归路上等待。
中饭也不吃,就弓着背伏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像一尊愤怒的雕塑。骄阳一径晒在背七,晒饿了肚皮,晒蔫了愤怒。后来是一腔的企盼,慧敏你只是自己去玩去了,去办事了,或者去临近小镇看一个老太太去了,那个老太太因为老伴病故了,独生儿子又出海淹死广,只身一人,集市上卖菜,见过慧敏一次,就要拉她做女儿,茄子瓜儿地往她怀里塞。慧敏遭人喜欢,却讲见到老太太,就想起自己的去世不久的奶奶,也是一个满怀的慈悲人啊。张晖甚至想象慧敏独自回来的样子,头上还插着野花呢,嘴里哼着家乡的小曲。张晖要在路边猛然跃起,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吓她一跳。那样会真吓住她吗?真吓住她,张晖会有多少的内疚和惭愧!不仅因为吓住她而心生内疚,而且因为事先怀疑她独自与池岗出去而惭愧,张阵啊张晖,亏你还是一个将来要持枪佩剑、驰骋疆场的军官,原本是怎样的小鸡肚肠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饿乏到胡思乱想也不能,倒卧在路边的荒草里,任阳光芒刺一般,乱射在脸上与眼里;居然也不闭眼,看着眼前金光万道,瞳仁熊熊燃烧起来,满世界都是一盘炽热燃烧的烈焰。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阳光也耐不住他的僵持与纠缠,落荒而逃。就听到熟悉的《四季歌》的曲子,是男女的合声,逶迤而来。他跃然而起,宛如金刚一般矗立在路中,把迎面手牵手的一对男女吓了一大跳。是你?
张晖挥舞拳头,冲着池岗大叫大嚷,一会中文,一会日文的乱骂,骂的都是池岗和慧敏能听懂的脏话。慧敏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样的秽语,羞红了脸道,她们是去大清寺还愿去了,是替池岗奶奶还愿的,奶奶的腿脚风湿不能远行。
即使慧敏不会说谎,张晖也不能接受她们一道出去的事实,他永远不会接受她俩手牵手、哼着《四季歌》、在夕阳西下逶迤而归的事实,他把她俩弃在路边愤然返校。他因为未请假而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校后被关了一天禁闭。
池岗给他送了一个大馒头,馒头下黏着一张纸条,请他原谅;池岗说他事先欺骗了慧敏,说张晖因故不能请假出来和她一道去还愿。张晖将馒头三口两口吃了,吃得凶狠而干净,包括那张纸条。
张晖迄不知,要否为那次暴怒后悔,因为,不仅因为,从此他和池岗的关系疏远了,还因为,慧敏既疏远了他,也冷淡了池岗。这,就是她后来回国出家的滥觞吗?也许,最应惭悔的是池岗,他谦卑着,一直企图修好与张晖与慧敏的关系,他还要因为他慈爱的奶奶的埋怨,加重心里的沉重负担。
张晖当然没有料到,因为战争,他竟然要和池岗、慧敏在南京再次遭遇。
魏特琳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人。张晖急问,她呢?怎么没来?
魏特琳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道,她在这里呢。这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
一只檀木镇纸,因为摩挲过多而泛着暗红的光泽,上面书写着的是良阶的偈语:我今不是渠。
张晖不由一惊,这只檀木镇纸他在池岗家他奶奶手里看过,如何到了慧敏手中?那么还有一只,又在哪里?
见他还在犹疑,魏特琳说,慧敏讲的,凭着这个信物就能见到池岗大佐。
张晖道,这个信物,只有她拿着才有用,给我反倒加重了池岗的猜疑!百姓的生命要紧,南京的寺庙文物要紧,你请她赶快到城外去见池岗,希望停战。
魏特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张晖眉头紧蹙,道,情况紧急得狠哪,一定要她出面才行。忽然背后轻盈如风,便是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粹然回头,但见一袭褐色袈裟裹着一个修长女子,一双眸子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黑白分明。那神态,让人见上一眼,就浮躁消隐、心若止水。
张晖失声唤道,慧敏啊,你总算来了。
战火已经将南京郊外染红了半边天。枪炮声似乎就在头顶上此伏彼起,全城百姓惊恐万状,国民政府的守军也顾此失彼,一场对垒优劣明显的战斗即将摊牌。
池岗大佐盘桓在光华门外工兵学校临时指挥部踌躇满志的当儿,也有一个心意,这次到中国来,最想见的一个人无疑是慧敏,慧敏后来学业未完,就因故归国出家了。与其说这是奶奶的影响,不如说是他和张晖争宠、给了她一个两难的结果。
如果老天要安排他见她一面,为何又要以这样的形式,这样的时间?要知晓,战争和佛门,杀戮与斋戒,那是两不相干啊!
这几天,战争的迫蹙与变异,真是不可预料的。要么是皇上护佑,要么是中国无能,不然,哪有那么快的推进:东路皇军沿沪宁线一鼓作气直取镇江;中路皇军沿宜兴、溧阳、句容进逼南京;12月4日拿下句容,6日攻陷淳化镇、汤水镇,7日迫近栖霞山一栖霞,彩霞停留,好美的名字,是因为栖霞寺里有她吗?莫说世上无痴男,一个好女子,也会令一个男人久久萦怀的呀!
但现在是战争,他,池岗大佐,奉皇天故国之命,不是到中国来抒情来的;当务之急,是不遗余力,占领敌国首都,迫使敌国屈服!
这不,除了东路、中路,南路也做了准备,皇军另一支推进长兴、文德、泗安、包抄芜湖,如此,则南京唐生智辈难有退路了。
慧敏归国以后,想必既然出家,那是连张晖也不易见到她了。哈,大丈夫七尺昂然,怎么转来绕去,就离不开一个女人呢!
他相信,此刻的南京已成孤城一瓮。至12月9日,南京外围的中国阵地已经丢失得干干净净。城郭的中国军队主阵地,只剩下乌龙山炮台、紫金山和雨花台了。皇军如同一朵盛开的荷花瓣渐渐收拢,共9个师团20多万人马,加上海空军的支援,拢紧得城中人插翅难飞。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中国军队的最高司令官唐生智,应该是茶饭不进、彻夜难眠;同样焦虑不已的还有他的大学同窗、当年那个颇得各科教官欣赏的张晖。
欣赏又如何?战场以胜负论英雄!他眼前出现的张晖,是疲惫不堪、衣裳褴褛、垂头丧气而又眼含顽劣不屈之色的俘虏。
随着一声报告,侍从急匆匆进来,双腿拍然一声打了个立正,随即腰几乎弯成九十度,双手向前伸直,恭敬递上两封信函。第一封恰是慧敏的笔迹,抽出一张泥金泛黄的旧笺纸,一手漂亮的焦墨毛笔,行楷兼具。信函并无情感色彩,甚至有些义正词严的意思,强烈要求战争不伤妇孺,不辱佛门,对栖霞寺、安全区等地提出不进一兵一卒的要求。只信末提到奶奶,久疏问候,不知她老人家风湿可好,腿脚是否还能出门上山……勾起池岗对故国亲人的一丝缅想。
另一封正是张晖的,却是流利的日文,信函充满对同窗之期的怀想与怅念,言及,战争是一柄两刃剑,哪里指望能有单纯的赢家。希池岗转告松井石根一松井是他俩共同的校友,中日两国同文同种,理应兄弟手足,无由干戈相见。请看在中日文化根脉渊源深厚的分上,彼此及早偃旗息鼓、铸剑为犁,相逢一笑,握手言和,庶几保存中华文化精粹于兵燹之外、搭救芸芸众生万象于普渡之舟。事实上,旁观者清,或如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所见,中日交恶,所高兴者是英美和苏俄,英美希望你们两败俱伤,好做他们的殖民地;苏俄则希望乘机推行他们一以贯之的赤化政策。古人云,善战者,求之于势。如今大势在中日一苇可航,荣辱共担,彼此对峙则几类同室操戈,久之不仅亲痛仇快,而且代价必巨,消耗必多;环侍列强也猜忌日甚、姑息日甚,一旦有事,则恐皆无力应付矣……
池岗将两封信比较着看了两遍,他可以肯定一个佛门、一个兵家,两相见了面的,奇的是佛家做掷地有声之语,通篇不言一个佛字;兵家呈婉转多情之姿,首尾皆是哀矜相兼的语意。
池岗问侍从,何人送来的信函?
侍从答道,是两个外国人,现在还在客厅,说是不见到大佐就不走了。
池岗忙说,让他们留步,我马上去见。
移时,池岗大佐已经着装严肃、配饰停当到了客厅。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早已是疲惫的面容掩盖不住几丝紧张,见到一身戎装的大佐,先后站了起来,胖胖的男子自我介绍是拉贝,高高的女子自我介绍是魏特琳。
池岗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拉贝说,你就是那个主席拉贝,德国人;又指着魏特琳说,你就是那个教授魏特琳,美国人。坐,请坐,上茶。他先在他们对面坐下,旋又站起问,炮火连天,你们是怎么跑出来找到我这里来的?
拉贝扬起左胳臂道,我们有它,还有吉普车,就找到你了。为西门子公司在中国经商数年的拉贝,眼下才刚担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主席,此前,池岗已经在战区通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只不过他比照片显得更老、更胖,头也更秃了。最醒目的是他左臂上的袖章,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黑色的纳粹标志。
拉贝将一份南京市地图交给池岗,上面用红笔标出了安全区的范围。他告诉池岗,这份地图,此前已经由上海的饶神父转交给了日军长官,这次是想强调一下,务必不要进人非军事接触的安全区。
池岗答应,继续上达。
魏特琳手里则一直握着一柄小小的星条旗,她的身体大概不大好,连躬身都略觉不稳,只说,能停战最好,中国军队也是很好的,他们随时准备谈判。
池岗嘴角滑出一丝鄙夷,如果要停战,为何要在淞沪等地区,拼死抵御我军?如今,南京城内唐生智部下10万余众都是秋风落叶,败军之师何言好!但他确实有点怜悯眼前这两个西方人,如果不是战争,他们完全可以在中国美丽的首都南京,一个经营他们的世界品牌西门子,一个在金陵女大安安静静地教书做学问。
魏特琳道,慧敏师父说,松井石根先生也是居家的佛教徒,请池岗大佐先生转告她的问候,还有你奶奶想看到的东西,她也在努力争取。是什么东西?她没有告诉我。你,张晖师长,还有慧敏师父,你们都在日本同学,多么好啊!世界上,一是花容最美丽,二是同学最美丽。
拉贝也附和,我在德国,关系最好的是中学同学,每年都要聚会一次,不分贫贱高低。
池岗微微一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成了张师长和慧敏的说客。我服从松井司令官,松井司令官服从天皇,这个道理你们是懂的。他拍打着手中的两封信道,同学之情固然可贵,但贵不过国家利益。请回去转告张师长,让他转告他的司令官,立即放弃反抗,放下武器,才是唯一的生路;也请转告慧敏……提到慧敏,他的声音有难以觉察的抖动,提高嗓音道,我们是军人,但也决不滥杀无辜,更不会搅乱佛门清净,请她释念。但有一个前提,佛门不得容留军人,即使是巳经缴械的军人。
魏特琳这时反应机敏,马上抄出纸笔,要他写一封给两人的回函,说明不滥杀无辜。池岗迟疑之余,魏特琳已经将笔塞到了他手里,拉贝一颗胖头颅伸了过来,说他最喜欢看人写毛笔字,没想到,日本人也和中国人一样能用毛笔,长相也一样。走在大街上,只要不说话,哪里分得清,谁是日本人谁中国人呢。池岗横眉一敛道,你们是拉夫啊,当我不敢写啊!刚落笔写了几行字,里头有电话响起,池岗匆匆起身进屋接电活,居然正是松井石根打来。告之他,12日,飞机重炮集中轰击南京各城门,之后陆军分别攻人,务必在13日全线占领南京,东京各大报刊都在等着捷报新闻。见对方略有迟疑,松井问,你有什么难处吗?
池岗压低声音告之,拉贝、魏特琳等南京国际安全区的西方人来见,请求划定的安全区不进兵卒,首先希望保护栖霞寺、金陵大学等安委会圈定的范围。松井说,栖霞寺恐怕是你的意思吧。池岗无声地笑了。松井说,你不是不知道,朝香宫鸩彦亲王已经在任了,他是奉天承命,这时候的我要是畏首畏尾,就更讲不清了。不过,你的意思我也明白……
池岗与松井不仅有校友之谊,前后届毕业于陆军大学;而且是世交,松井的父亲和池岗的父亲皆是良友株式会社同事,加之松井也信仰佛教,即使战事繁忙,也随身带着一本佛经,两人的关系堪称不分上下、无话不谈。12月7日,当日军迫近南京、使首都势成一瓮之时,一向患有慢性肺结核的松井再次发烧与频咳,随军的军医少佐也被他的巨咳吓住了,连打了两针也不管用。当时,池岗在侧,赶快扯过床头一串楠木念珠念南无阿弥陀佛,才稍稍止住。松井留他陪着过夜,池岗才知道,松井心里的压力,也是病情加重的来由。才是5天前,天皇裕仁发布命令,钦令他的亲叔叔朝香宫鸡彦亲王到前线指挥,松井则升任整个华中战场的最高统帅。后人分析,在整个皇室成员中,朝香宫鸠彦亲王并非裕仁的支持者,他曾经站在过裕仁的哥哥秩父宫一边,共同反对过裕仁。
裕仁这一着,可谓一石数鸟,既是对朝香宫鸩彦的信任,也是对他的临阵考验;同时,朝香宫鸠彦仍在松井的舉挥下,松并的权力却又受到了朝香宫鸠彦亲王的钳制,此后进军南京后的许多重要决策,多由朝香宫鸠彦直接下达。
池岗安慰他,你这病来的也是时候,对外可以说,因为身体状况,所以更少亲临视事,皇上就派了亲王来督战……
松井摇头,我不是怕别人说,皇上不信任我。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指头道,只要在战区,哪能不视事呢。我只是担心,一国不能有二主,战区不能有杂音。南京不比其他地方,甚至也不是上海可比,南京是外国的首都,全世界都在盯着我们的脚步和行动。进城以后部队的动作怎样,将成为全世界舆论的焦点……
池岗见他咳个不住,点头说,明白他的意思,让他少说话,好好休息。
次日,松井就在病榻前,召开了参谋联席会议,强调了进驻外国首都必须注意的一些事项。可是,在对南京城指日可下的巨大兴奋笼罩下,松井的声音注定不会引起多大的链漪。
有着皇室成员身份的朝香宫鸠彦,此时权倾朝野,盖住了南京前线的所有将领。与之声气相同的今朝吾中将、柳川平助中将恰如两个篱笆左右拱卫。他们三人曾在巴黎军事情报署一道共事过三年,塞纳河的流水,将三人的友情一次次漂洗得雪白。
池岗略一犹疑,电话中告知松井,覆盆之下无完卵,进城前要否跟朝香宫鸠彦亲王强调,有一个一个非军事冲突区。
松井断然道,这个时候,少说为佳。战场就像一个人的命运,存亡难卜。亲王的命令,就是皇上的意旨,军人的使命,就是服从。说完就挂断电话。
池岗顿时看到,眼前烈焰如妖,倏然,如炬如电。他将昔日同窗张晖的信横一撕,竖一撕。端着慧敏的信,想想,将其迅速折好,折成一只吉祥小鸟,放进贴身口袋。
旋即出门站在客厅中央对拉贝、魏特琳大声道,送二位朋友回城!
唐生智注定要为委员长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守城的千古难题,伤痛一辈子。
南京眼看是守不住了,但部队如果撤退,那10万军队溃败所带来的大混乱,决不会比战场血拼的惨烈更好看。
在接到顾祝同的催离电话及委员长的两次紧急撤退令的电报之后,唐生智终于改变与南京共存亡的初始看法,决定抓住最后一次撤离机会。既然日军首领松井一再拒绝了他们提出的停战动议,或许,撤离多少能保存一些军队实力一一尽管,这也是一种心理自慰。
此前,南京的外国佬,那些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人,拟定了一个停战协议,企望做最后一搏,他们想调停中日双方停火三天,在这段时间内,日军可以维持他们现有的位置,和平地进人南京,中国军队则平安撤离城市。唐生智觉得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值得一试,但他觉得这个主意以外国人告之委员长为好,免得倨傲而又多疑的委员长滋生歧义。他建议委员会以美国大使馆的名义,将这个动议送达蒋介石。后来,此计划由美国炮艇班奈号上的广播传送给委员长,蒋介石断然拒绝了。
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唐生智懊恼而又沮丧,他揪下头上的帽子,在手里愤懑地拍打。
凭窗看去,南京宛如到了世界末日,马车、汽车、黄包车挤做一团,尖利的哭喊和浊重的喘气汇成一个奇异的浑浊的声浪,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纠集、翻腾和扑打。那情形,不亚于地震前夕,所有生物的大溃逃,蛇鼠争道、蝼蚁抱团、,鸣禽上树、走兽当街。
12日凌晨三点,唐生智在南京司令官邸召开的将军参谋联席会议,语调悲愤而低沉,他宣布,前线已经失守,城门破在旦夕,委员长下达了撤退令。当天下午最后一?欠会议,撤退命令及部署便全面下达了。
天黑之后,整个南京外围几乎成了一个熊熊火焰的巨链,紫金山满山遍野的大火,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莫不火光冲天、亮同白昼。
唐生智一步一叹地走出他至此踞守了22个昼夜的司令部,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词言犹在耳,却如此仓惶出逃北渡,一时万种心绪涌上心头。他后脚还未提进小车,司令部巳经传来卫兵焚烧文件的噼啪乱响。身为军人,不胜不守,弃百姓于乱离之中,那种滋昧,放在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军人身上,也不会好受。滔滔长江,如今绵延成生死一线。
万千的人头、万千的包裹,与万千的哭喊、万千的诅咒一道,汇成恐怖的溃逃奇观。为了渡江、为了逃命,除了血肉之躯,什么都可以舍去,到后来,鞋帽外衣到处堆积,连枪械手榴弹也丢得俯拾皆是。一个清瘦的小女孩,大概才两三岁,大冷天鞋子也被挤没了,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放声大哭。末日来临,没有任何人能够顾及一个孩子绝望的哭喊。
江边很快就没了船只,枕木、木桶、脚盆、门板、棺材、马桶以及搓衣板,凡是能够漂浮的东西,都成了百姓足下手里争先恐后的浮水之物。一个莽汉,仓皇中扑通跳进水里,手忙脚乱地感觉根本不识水性,沉下去就再没见起来。一旁,十几个士兵在几只木船连着的甲板上来回走动,身边的坦克压得木船像跷跷板,终于还是失去平衡,坦克高翅着,一根炮管直插云天,士兵们滚豆般扑通扑通掉进江里。没人惊呼,也没人嗤笑,这时候的码头边,惟有自顾不暇,连一闪而过的侥幸心情,也是一种巨大的奢侈。
小车一路过来,几乎是蹭着人山人海的脊背。乌龟王八蛋的骂声不绝于耳。只知道小车里坐着的都是官儿,又哪里知道,竟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的最高长官。唐生智这时候也只能做耳聋。司机一边猛按喇叭,一边啐骂,唐生智用轻如蚊蝇的声音道,慢点,慢点哪。
唐生智及其部属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对他人施人以援手。江边唯一留存的一只小火轮,是荷枪实弹的警卫,不仅防守百姓挤上来,也昉止士兵爬上来,船上卫兵用枪托和刺刀对付企图从四周游拢的人。此船要不是南京危殆时,参谋长周斓极力给司令部留下,恐怕现在的唐生智也遁逃无计了,哪里容得闲杂人等染指。罗卓英、刘兴等相继上船,还缺副参谋长余念慈……
黑幕中,唐生智一脸肃穆地看着眼前被他抛弃的南京,脑子里倏然想到一个人:张晖呢?
此时的张晖,并没有追随唐生智撤离,更没有如其他将官那样,事先就打点好一只船,悄悄撇下部队、换上便衣离城而去。
张晖也换了便装,那是在最后一刻,他的师部指挥官在下关码头,而非唐生智乘火轮的煤炭港海军码头,得见万千逃命的人流。从军这么多年来,他见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在河南也见过吃观音土屙不出屎活活憋死的妇女,双手朝天,两眼暴努。但是,下关码头,滔滔长江边军人和百姓争相逃命的一幕,还是令他惊悚!
作为一名将军,他岂能接受士兵与百姓争一只船,甚至一块木板逃命的现实!军人是什么?军人是百姓的护佑,大难来时,军人不但不能坚守,而且比百姓跑得更快,这算什么军人!这样的军人要刻在历史的耻辱碑上,留下千古骂名!
张晖在江边站立了足有十几分钟,船上的呼叫和侍卫的催促,他充耳不闻,像一尊凝固在江边的遗恨万年的雕塑。
忽然一个向后转,他大步流星朝江边相反的方向走去。侍卫一边带着哭腔叫道,师长,师长,船就要开了,一边频频向江边回望。
侍五气喘吁吁地跟上师长的时候,他巳在一处旧城垣边的柳树下吸烟。侍卫小心翼翼趋前道,师长,我们再也走不了。
张晖回头盯了他一眼,道,走不了就不走了,为什么要走?他低头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道,你赶快去找两身便衣来,军装是不能再穿了。
很快的,侍卫就找来几件旧衣烂裳,两人就势换了。侍卫帮师长牵抻衣领衣袖,又把两套军服折叠好,问,怎么办?张晖将手枪藏在怀里说,就埋在柳树这,以后好来取。两人手脚忙乱地抽取几块墙砖,原样封好,望着城里火光下一片短暂的死寂,侍卫茫然问道,我们去哪里?
张晖道,这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问,我们要去哪里?侍卫听他声音不对,回望师长,但见他眼里荧光闪闪。我们还是要去找魏特琳,还有拉贝,张晖走下城垣的时候说,不借助他们的力量,我们就只有匹夫之勇啊。
宁海路五号。
古城南京,中国达官贵人所住的别墅、公馆大都是西式;国共谈判时的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住的宁海路5号却是中式,歇山式屋顶,花墙漏窗,小园清幽,有江南园林的风味。这里原为金城银行别墅,始建于1935年,砖混结构,楼前有大片的绿地,小径用鹅卵石铺成,上面有红、黑、白三色鹅卵石镶嵌而成的鹰、狮、虎、鸟四种图案。宁海路5号,人们习惯称它为张公馆,因为在委员长率国民政府撤离前,它是外交部长张群的官邸。
1937年12月的张公馆,人去楼不空,摇身一变,成了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会的办公地点。
南京陷落的第二天一大早,安委会主席拉贝就早早起来了,事实上,他一晚都辗转反侧、不曾睡好。尽管昨晚他就在激烈的枪炮声中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刮净了胡须。早晨起床,他还是再用一柄圆圆的胡须刷涂了满唇肥皂,快速而又细致地用德国带来的刀片刮了一遍。他穿上头天佣人熨烫得笔挺的咖啡色西装,左臂上戴着一只印有醒目纳粹标志的袖章,用一柄黑色的密齿梳子篦篦头顶,抿抿鬓角。他的佣人懂点英文,但是不懂德语。那天,她给他扣上呢子礼帽的时候用中文道,你身体挺好,就是头发早谢了。
1882年出生的拉贝,今年整55岁。从1911年到中国,他都二十五六年了。他当时摸摸头顶,茫然问道:什么是早谢?
佣人连讲几句都没表达清楚,拉贝说,你是讲我早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想早泄也泄不了了!顿时把佣人闹了大红脸,拉贝却哈哈大笑着到他的西门子洋行上班去了。拉贝是一个平时很喜欢开玩笑的人。今天要去迎接日本人进城,他想,要是日本人不一本正经,喜欢开开玩笑,事情就好办了。他接过佣人递上来的印有安全区徽章的小旗子,微微一笑道,这个顶重要,没有这个东西,我哪里敢上街。佣人说,你还有这个呀。指指他的纳粹袖章。拉贝不仅是纳粹党党员,而且从1931年起,担任纳粹党南京分部副部长。佣人的提醒,使他顿时觉得自己遏制日本人进城之后胡来的底气更足了。
下得楼来,委员们早在此等候了,包括比他小四岁的美国老朋友魏特琳,两人对视微笑。魏特琳身边是安委会的副总干事费奇,后面是史迈士、贝茨、威尔逊、汉森、梅奇、史密斯、李格斯、希尔兹……一一握手之后,一行透迤而肃穆地来到大街上。
他们刚来到汉中路,冷风呼啸,加上心理上的畏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四顾之中,一支日本军队已经过来了。拉贝率先摇起了小旗子,其他委员也赶紧挥动手里的小旗子。拉贝举起双手,第一个迎上去,用英文问好。日军有点好奇,既对这个古城的风景好奇,更对战乱之中,有这么二三十个金发碧眼、高矮胖瘦的西方人站在寒风呼啸的大街上好奇。
一个日本人忽然发现了拉贝袖章上的纳粹标志,惊呼,啊,啊,纳粹!
拉贝微笑着伸展胳臂,为的是让他们看得更清楚。
大概是一个少佐过来了,翻译紧随其后。少佐拿出地图,费奇趋前指点安全区的方位,并清晰地表达了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在战乱地区成立国际安全区,是国际通行的做法;另一个意思是,安全区很好辨认,区内的每一条路口,都插了红十字旗作为识别。
少佐一挥手道,放心吧。
费奇退下后,不无忧虑地对拉贝说,他们的地图没有安全区的标志。
拉贝立即上去,热情洋溢道,你们渴了,我们可以送热水过来。安全区里全是良民,可能有一些军人,也脱下了军装,放下了武器。
少佐顿时行紧了眉头,道,军人是不可以的,要出来,统统地登记!
魏特琳说,战争受害最深的就是妇女,现在很多妇女都在安全区里,希望你们千万不要惊吓她们,她们都是孩子的妈妈,或者,妈妈的孩子。
少佐笑道,孩子的妈妈,妈妈的孩子。妇女不是军人,我们不动妇女。
拉贝强调,我们既希望不伤害妇女儿童,也不伤害放下武器的军人。带有武器的军人都走了,一个都不在南京了。
少佐点头,都走了,都被皇军打跑了,是不是?
拉贝有些馗她道,是的,都跑了,他们打不过你们。
少佐举起了拳头道,皇军是不可以战胜的,谁要是敢反抗皇军,格杀勿论!他说着做了一个劈刀的动作。但是,只要听话,乖乖的,做良民,皇军不但不会打他们,还会奖赏他们,懂吗?你们要告诉他们,统统做良民才好。
拉贝等一起点头道,知道的,知道的,都是良民。很快的,拉贝就发现,日军进驻之后的表现,和少佐的允诺判如云泥。
当少佐在汉中路口与拉贝一行西洋人周旋的时候,池岗大佐乘着一辆军用吉普在谨慎地巡视。路过汉中路的时候,他的车并没有停下来,他不想和这些一天到晚想缠着他们提条件、讲道理的西洋人交谈。战争就是战争,他不想也没办法做出何种承诺。心底倒是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在蒸腾,他想见见慧敏,多年未见了,他想象不出慧敏剃度出家、身披袈裟,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车过一家工厂,烟囱早已熄火,只有一只瘦猫在围墙上惊惶地张望。池岗伸出左手,车子戛然停在颓败的大门口,他刚推开车门,一只脚才落地,忽然从斜前方射出几发子弹,激溅在车门上。池岗被部下搡了一把,迅速收脚关门,叫道,有残军!
很快地后面赶来了一支小队,以吉普为依托,四下扫射、投弹。
轰响过后,一片死寂。
池岗再度下车,发现墙根和大街上已经有几具尸体,那只瘦猫却不知窜到哪里去了。他朝工厂竖起一根手指,士兵们立刻踹开虚掩的大门,又是无目标地一顿扫射。池岗发现那只瘦猫未来得及逃跑,血肉模糊地躺在墙根下。
池岗记得在士官学校,老师说过,战争的定律就是这样,要么进攻,要么逃跑,既不能进攻,也跑不了的,就是死路。而皇军的词典里,只有进攻,没有逃跑二字。这条定律在中国领土上得到验证了,逃跑的是中国军人。不能逃跑的老百姓和猫一样,难有活路。因为军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识别,无辜遭戮,那就不可避免。进城之后,他原以为会有的近距离巷战,并没有发生,刚才这样的冷枪,他进驻后是第一次碰到。
池岗相信,中国军队大多数已经渡江逃跑,散兵游勇如刚才在暗处打冷枪的,不足为惧。话不能说过,试想刚才要是下车快了点,或者暗射者更沉着一点,他那在家日日茹素念经为他乞求平安的奶奶,收到的就只有他的一帧遗照了。奶奶知道他到了中国,托信见见慧敏那姑娘,奶奶对慧敏是一百个中意。池岗为奶奶这辈子可能娶不上这么好的孙媳妇惭愧,奶奶从小对他的爱,真是历历在目啊!他的皮夹子里,就有一张全家福,还有一张和慧敏的合影。慧敏站在路边的石头上,一只胳臂压着他的右肩,显得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一脸灿烂的笑容,任何一个男子怕也过目难忘啊。这么好的女子,怎么说出家就出家了呢!
池岗决定,次日找个理由,去栖霞寺拜会法师。第二天,阴霾如晦。池岗刚吃罢早点,少佐就来电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地告诉他,发现了大批中国士兵。池岗心头一紧,忙问,在哪里?他们手里还有武器吗!
少佐说,在城北的幕府山附近的一个学堂操场上,全都缴械投降了。
池岗立刻喝了碗里的汤饭,驱车前往。往东十来公里车行半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学堂,主楼是哥特式的尖顶,猜想原本是一个教会学堂,条件应该不错,到底是首都。绕过来,到主楼后面的空地,池岗惊住了,黑压压一大片,全是缴械的军人!
这些自行放弃武装的士兵,肯定也有一些下层军官,或站或坐,穿着蓝色棉布军服,又脏又破,臃肿不堪。有的戴着帽子,有的用军毯裹着头以避风寒,还有的是一条麻布口袋随便往脖子里一围。既是害怕,也因冻饿,全都精神颓丧。
少佐一声喝令,数千人一起肃立,原本挂在肩上的五花八门的袋子哗啦啦落地。
池岗抬起头看,两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挂满了白色的饰物。后来检查,这些昭示投降的白色,有白旗子、白床单、白衬衣、白窗帘、白手帕、甶纸,甚至,还有白短裤!天哪,他们想得到,找得出这么多白色的物件在两棵树上开投降展览,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离奇与最壮观的投降展览了!
这么多人后来经少佐组织清点,共七千余人、不说拼死反抗,就是蠢动起来,也是一股洪流啊!池岗眼里掠过一丝深刻的鄙夷。
他走过去,掀开一个孩子模样的盖头,那孩子相的军人本能地退缩。池岗问他今年多大,他怯怯回答道,十四了。池岗重复了一句,十四?还有你一般大的?孩子答道,还有更小的。池岗问,更小的是多大?孩子答,十二三岁吧。
池岗捉住他的手,忽然擎起,检查他的虎口和指头,端枪训练,该有茧子的地方,这孩子手上都没有,遂问,打过枪吗?孩子答,打过一次。
池岗心里骂道,胡闹!
此时,他心里没有同情,只有懊丧,混杂着羞愧与厌恶。说实在,进入中国以来,他们和中国军队遭遇过激烈的枪战乃至可怕的肉搏,但也碰到过闻风而逃的部队;碰到这么一个大军阵,相当他们的军团力量,束手就擒,甚至把能想到和找到的所有白色物件高高系在树上以示投降的,这还是首次。
他们还有这么多人,尽管许多士兵可能是第一次拿枪参战,但人多势众啊,为什么不还击?军人在战场不知有何羞耻,唯一羞耻的是投降。在日本军人的训诫中,就是死战、再死战。如同日本飞行员得到的都是一把剑,而不是降落伞。他们的军官哪里去了?
池岗忽然想到了他的大学中国同窗张晖,这里应该没有张晖的部下,他是不会弃士兵而逃跑的。中国军队里有很多出色的军官,譬如张晖;但却有太多窝囊的士兵。全怪罪士兵也不对,譬如这时他们的头儿呢?
池岗觉得进人中国之后,被扑面而来的许多互相矛盾的问题搅得脑子有点乱。
少佐忽然低声问,我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俘虏呢?
这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原本想到的问题,是准备巷战,是大量军人伪装成百姓进行游击战,现在一下子就捡到这么多俘虏,他也想不到怎么办才好。只说,给上面报告吧,看他们的意见如何。
少佐犹疑地看了一眼上峰,响亮地答是。池岗大佐后来知道的消息是,这投降的七千军人,和另外在乌龙山等地投降俘虏的军人一道,全部枪毙了。事先当然不能告之处死他们,一点消息也不能透露,只说将他们转移到战俘集中地看守,这个集中地在江中一个小岛,名八卦洲,他们将在那里获得俘虏待遇,等待处理。
所有俘虏都异常听话地接受搜身与双手反绑,为的是防止逃跑。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绑者和被绑者都疲惫不堪,这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才将一万四千七百七十七名军人捆扎完毕,开始沿山丘西边转移。
走了一个多钟点才到大江边的洼地,但却看不到任何渡江工具。有些年纪较大的军人发现了问题,但一切为时巳晚,所有军人都被赶进一个月牙形的口袋地形里。当早巳潜伏的机枪射出第一串子弹之后,所有的机枪都随后吐出了浓烈的火舌。距离太近,天空中立刻下起了稠密的血雨,万千的惨叫就像放开了地狱的大门,撕裂耳鼓。一个小时之后,前面的机枪手艰难地爬起来,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血人,除了一排惨白的牙齿,头脸与一身军装全被血雨湿透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催使得所有人都勾头呕吐。清尸的过程更令人厌烦。
十几桶煤油浇上去,点燃;火熄灭,才烧了个半熟。一个背部着火的尸体倏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江边走去,他的背部燃起了一朵朵灿烂的梅花。梅花一朵一朵绽放、然后凋谢。尸体扑通一声栽进江河的刹那,梅花见水即跳,一朵朵升腾起来。
烧尸烧到手软的日本军人,惊耗之余获得启发,何不把这么多尸体扔到江里去呢,去喂鱼,江里的鱼吃不了,再顺势流迸大海,喂大海里的鱼。于是他们用卡车运来几车劳工,都是城里的百姓,在刺刀的环侍之中,他们只有卖命地将一具具半焦的尸体运进长江。他们整整运了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有些体弱的劳工,在运送途中就一头栽在江边,再也爬不起来了。
池岗在得晓这么大的屠杀俘虏的事件之时,也有过暗自的心惊。两军交战,不斩使者,也不杀俘虏,这是古今的惯例,而且是这么多的俘虏!他没来由地从挎包里擎出奶奶交给他的一只檀木镇纸,上面是一句良阶的偈语:渠今正是我。奶奶告诉他,此行出去多凶,要常常诵经。
快速而重复地念了十几句南无阿弥陀佛,池岗心中稍稍安定。这时候,他想见慧敏的情绪更强烈了。他知道自己不对,这是在战场,不能有太多悬想;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年头。
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场合,见到了久久不曾释念的慧敏。
魏特琳这两天忙坏了,也愁坏了。
金陵女大一下子涌进了几万难民。几万难民的吃喝拉撒病就是大大的问题,更何况她们当中还有因战争及家人遭受杀戮而精神错乱者。更要命的,虽然这里是安全区的范围,日本军人仍然时时进来寻找中国军人,更寻找花姑娘。
按照魏特琳原来的意思,女子学院应该作为妇女的保护地,最多,加上孩子和老人。可是眼下,女人进来了数万,男人也像潮水裹挟的枯枝败叶,涌进来不少。
一个男人激愤地冲魏特琳挥舞拳头,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学堂里头,你叫我到哪里去!要死,我们愿意死在一起。孩子,多大叫孩子?老人,多老叫老人?他的唾沫星子溅到了魏特琳的脸上。
魏特琳没有委屈,只有无奈。他讲得对呀,一步之隔,就可能生离死别。
一些混杂进来的男人,穿着女人的花衣裳,裹着红头巾。那些年轻些的女人,根本不洗脸,头发蓬乱,脏乌道道。这是什么时候,怎么丑怎么好。原来的厕所根本就不够,学院里弥漫着尿騷屎臭,有些妇女当众就解裤子在沟沿里撒屙。
魏特琳更担心的是一些军人,日本人会找到你们的,他们很容易从你们的手看出你们是军人,你们在里头就会殃及其他人的!她眼前是一个头缠布帕的士兵,布帕脏得看不出底色。士兵阳光呆滞地看着这个穿白裙的外国女人,这个学院的代理校长,伸出一双指甲里满是黑垢的手去解头上的布帕。一圈又一圈,结着黑痂的绷带,其实是断断续续地粘连着。士兵把绷带一条条叠放在膝盖上,然后又去脱鞋子,右脚并没有鞋子,用杂布包裹,解开之后,臭气熏天,已经有白生生的蛆虫在伤口进出。魏特琳双眼一闭,忙在胸口划十字。缺医生,缺更缺药品;缺粮食,也缺房屋。魏特琳匆匆转了一圈,赶回办公楼。电话线两天前断了之后又在安委会的幹旋下,接通了。她连拨了几次拉贝的电话,都没有人。忽觉天地旋转,助手赶紧过来扶着她坐下,她示意给她拿药和要一杯热开水。助手说开水没有了,一壶开水早上就拎给外面的几个病人了。她就着凉水吃了两片药。高血压和神经衰弱,这是老毛病;战争与紧张,加重了她的病情。这几天,她没有过一夜的安眠。
她让助手再给拉贝电话,终于通了,正是他。电话里,拉贝也是气喘吁吁的,说一早就出去了,街上一直在杀人,他根本阻挡不了,这里阻止了,那里又举起了刀枪。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国当人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要赶紧给德国报告啊……拉贝呼吸也急促了。
魏特琳说,你再忙也是主席,我顶不住了,你过来吧,带医生来,带药品来,带粮食。
拉贝说,明天行不行?我的宝贝。拉贝希望缓和她紧张的情绪,这时候,是铁人都会疲软,何况一个日理万千杂务、头上悬着战争利剑的女人。
魏特琳喃喃道,带医生来,带药品来,带粮食来……拉贝不再说话了,道,好的,你等等,我就来。慢慢放下电话。
拉贝这两天一直在安全区内外奔走,昨天上午在街上,一栋老式住宅前,他们发现日本兵在院子里搜抢古籍与玉器,并且已经打死了一男一女两个房主,还有一个姑娘和一个男孩在啜泣,两人皆被剥得一丝不挂。姑娘的身上流着鲜血,吓得瑟瑟发抖,见到西方人进来,不由抚尸放声悲哭。
一个日本兵顺手给她一刀背,吼了两声。拉贝气得冲上前去阻拦,士兵一愣,正想发作,拉贝早已将自己的黑色万字袖章拍打给他看。几个士兵交头接耳一阵,悻悻出门。拉贝上前抢夺士兵挎里的包袱,士兵一拽一松,趁拉贝跌落在地的工夫,捧着包袱狂笑出去了。拉贝赶紧让姑娘和男孩穿上衣服,才发现姑娘不仅下身都是伤,连乳头也被咬掉一个。拉贝让威尔逊赶紧给她包扎。威尔逊是金陵大学医学院的医生,他一边念着上帝呀上帝,一边吩咐将姑娘赶紧送医院。威尔逊后来在医院才知道姑娘被伤害得有多深,她的阴道里被塞满了杂物,石子、筷子甚至玻璃块。姑娘眼里的恐怖,威尔逊认为自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她后来精神也出了毛病,只有见人进病房,就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威尔逊走后,拉贝才在男孩战战兢親地指引下,又陆续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赤裸男尸压在一具赤裸女尸身上,然后是男子背后被深深捅进一刀,两人一道殒命!
这是一个书香世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男孩说,他们在一直在等他叔叔,他叔叔就在日本做事情,也叫他们在家等他。拉贝后来得知,男孩的叔叔在日本一家实业社当董事,和军方官员关系也不错。惨案仅隔一天他就回来了,发现家中惨剧,转身就吞枪自杀了。
放下魏特琳的电话之后,拉贝就想给最高指挥官电话,松井石根,或者,朝香宫鸠彦。他更希望找到朝香宫鸠彦。因为他是天皇的叔叔,也是进驻南京的实际总指挥官。可是都找不到,就是池岗大佐也难找,但,总算找到了。
拉贝希望池岗给他松井石根或朝香宫鸠彦的电话,池岗说他也没有,又说,有事可以直接跟他说。
拉贝说,街上包括安全区都不安全,到处都在杀人、强奸,怎么办?日军不是承诺要维护首都的安全和秩序吗?池岗说,我们只对反抗的军人行使打击的权力。拉贝气愤道,不对,到处都在滥杀无辜。池岗表示,他会尽力勘察纠正。又说,先生你见多识广,也应该明白,两国交战,错综复杂,很难避免无辜者的伤害;事实上,我军也时有伤亡事件发生。
池岗讲的是他自己,昨天在中山门附近的街巷巡视期间,附近出现冷枪,他冷不妨被一个联队长按倒,联队长中弹,虽经抢救已无生命危险,但说明中国军人的散兵或民间游击仍在,这令他甚感不安。
拉贝带威尔逊、费奇到女子学院的时候,魏特琳巳经昏倒了一次。威尔逊给她量了血压,听了心跳,说她一是劳累,二是紧张所致,加上心血管不好,现在尤其需要好好休息。
魏特琳脸色苍白,道,这个时候,谁能好好休息呢!拉贝点头,问,这个时候,你一定需要能干的助手,派谁给你最好?
魏特琳面露微笑道,我已经找来一个助手了。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双手端着托盘的女子,托盘里是几杯凉开水。
女子一身灰色袈裟,打着绑腿,双眸黑得发亮。起落之间,甚是身手敏捷。此人正是慧敏。慧敏东渡扶桑求学而后在栖霞寺出家,在南京稍呆过一阵的外国人,无有不知。
拉贝早见过慧敏不止一次,还为生意上的事情,请慧敏做过日语翻译。他曾不是玩笑对慧敏说过,你什么时候还俗了,请千万到西门子来帮忙,你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慧敏当时淡淡一笑道,出家人,谈什么条件呢。拉贝叹了口气道,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这一辈子都一直在讨好魏特琳,她却从来没信任过我,可是讲起你,她就像打了吗啡一样生动。
边上都笑了。
慧敏说,栖霞寺也负担不轻,好几万难民在里面了,寂然法师在主事,也累得不行。
拉贝在女子学院工作了半天,近天黑的时候走了;不久,又电话叫走了威尔逊和费奇,安委会那边问题多多,医院更是人满为患。
天黑尽了,魏特琳与慧敏到大门口,叮嘱守门的几个女人,轮流睡觉,切记不要麻痹大意。进出人都要报告。
两人回到卧室,慧敏低声说,中国军人大都撤离了,但还有一两个高级军官躲进了栖霞寺。魏特琳问,是不是还有张晖?慧敏一愣,道,没有,起码她没有看到。魏特琳问,他会像那么多军人那样,丢下几十万老百姓,自己过江去吗?
慧敏犹疑道,谁知道呢?
魏特琳道,过江、潜伏,或者……战死,三者必居其一。如果,人还在南京,他应该进栖霞寺才对呀,那里也相对安全。
慧敏摇头,肯定道,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为了安全,他就不会选择留在南京城内。
大概是太疲劳了,又或许是慧敏来了,一向神经衰弱的魏特琳微微打起了軒声。
慧敏轻轻转过身去,让她多睡一会吧,这两年眼见得魏特琳的头发白得太快,也老得太快了,一个美国的独身女人,若不是心中有上帝,她是所为何来呀!眼下日本人进南京后,无恶不作,她和拉贝还能坚持多久呢?
想到这,又念及刚才谈到的张晖,尘缘既了,妄念全无,只是中国军人这么窝囊地过江地过江,俘虏地俘虏,竟是连百十万百姓的性命都交给了日本人。你张晖堂堂一个军人,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也得有个现形啊!记得当年在日本,你跟池岗同窗相俦且相争,那是多么的昂奋呢。如今呢,只剩池岗、松井他们的高头大马在中国的首都耀武扬威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冥想,忽觉将睡,又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起。侧耳闻得是后院那边传来的骚动,见魏特琳依然酣睡,不忍叫她,兀自快速穿好衣裳,悄悄起身下楼。
来到后院,但见几个日本兵在朝年轻女子下手,大冷天,一个女子巳经被他们剥去了上衣,双手捂胸,苦苦哀求。几个人早已围上来告之慧敏,他们是从围墙爬进来的,快叫校长来,日本人只怕外国人。
慧敏心中顿时生火,全然没了害怕。
她上前用日本话说,不行,你们这是在国际安全区里面,做坏事要受到审判的。几个日本兵见一个年轻女尼,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都有些惊讶,不由面面相觑。
慧敏继续说,她跟池岗大佐是朋友,如果他们继续捣蛋,她就要给池岗大佐打电话。
几个日本兵,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有一个显然是士官,低声说,就是大佐在这里,也不会随意指使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慧敏说,大佐在陆军大学毕业,是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起码不会到中国来侮辱妇女。
几个士兵原本都脱了一半衣服,此时悻悻地穿好衣服溜走了。难民们见慧敏如此勇敢有力量,立刻纷纷围上来。那个被剥了衣服的姑娘赶紧接过一件棉祅穿了,拽着她的衣袖说,她就是活菩萨。众女人讲着自己或家里的伤心事,忍不住就一起放声哭了。魏特琳也问讯赶过来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慧敏刚才赶走了想强暴她们的日本兵。魏特琳感喟,叫你来是对的,不过,你也要注意保护自己。这个时候,日本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慧敏淡淡一笑道,我会的,你不要担心。两人回到房间,再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时分,守门女人急匆匆敲门进来,告之,大门被日本人撞开了,还从围墙上爬进来很多日本人。慧敏立刻和魏特琳跑出去,已然听到这里那里都有喝骂和啼哭。
慧敏说,你往东,我往西,我们分头行动。魏特琳略一犹豫,就往东边去了。慧敏从西边学堂走过,忽闻后面一阵风,还没回过神来,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就觉得天崩地裂一般的塌陷,几个日本兵狂喜地叫道,这是一个花姑娘!还是一个尼姑!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其时,魏特琳在东边场院跟几个日本兵争执,他们拖出那个伤兵,要把他带走。魏特琳说,伤兵和俘虏都要优待的。日本兵说,优待也不能在安全区里优待,硬是把他拖走了。那边几个日本兵从一群妇女中选出几个年轻的,说她们都是军人家属,要她们去司令部交待情况。魏特琳坚持不让,其中两个日本兵就架着十字枪托,不让魏特琳靠近。几个妇女就被拖着朝另一方面走了,她们的哭喊声令魏特琳心碎。魏特琳想从枪托下钻过去,被一个日本兵踹了一脚,顿时哎哟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守门女人忽然跑过来,叫道,校长,不好了,慧敏师父她,她……
魏特琳赶紧支撑坐起来问,她,怎么样了?守门女人就双手捂脸大哭起来。魏特琳赶紧站起,摇摇晃晃跟她到西边学校小门外,上帝!他们在做什么呀!但见慧敏仰面躺在地上,衣服被扒开,裤子褪到了脚后跟。一个日本兵在她身上恣意亵渎,另几个在一旁拍手、等待。
魏特琳和守门女人一边一个地拉那个爬在慧敏身上的日本兵,其他士兵却赶紧上来拉魏特琳和守门女人。
两个疲惫孱弱的女人哪里是身强力壮的士兵的对手,魏特琳大叫,你们这些敌基督的,和没有灵性的畜类一样,是可耻的沫子,神要惩罚你们的!
实在没有办法了,魏特琳忽然没有办法了,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裙子,又去解衣服扣子,当她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忽然裸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脯时,日本兵不知所措了。
魏特琳大叫,你们来吧,你们这些畜类,你们像对待你们的母亲、姐妹一样,来吧!她躺在地上,和慧敏并排,手脚并用地抵御那个一味发泄的日本兵。
忽听一声喝令,几个肆虐的日本兵立刻起身立正。魏特琳一看,原来是池岗大佐到了。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腮帮子抽搐了两下,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气息奄奄的慧敏睁开了眼,盯着池岗,呆滞而没有其他表情。池岗蹲下来,从内衣里拿出慧敏给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只吉祥鸟。低语,慧敏,我来晚了。帮她提上裤子,从两边拉拢衣服的时候,一个器物滑落出来,正是那只檀木镇纸,上面是良阶的下联:我今不是渠。
在这里看见慧敏,看见奶奶送给慧敏的信物,池岗不由呆住了。
但见慧敏的眼神睥睨而渺远,一直看着池岗身后的蓝天,一团圣洁如白云的灯火,逐渐暗淡,暗淡。池岗俯身下去,这才惊骇地发现,慧敏血污的颈项下,竟然狠狠地斜插入了一枚小指粗的观铁钉。
慧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好一阵,池岗才站起来,拔出手枪,朝向天空连连击发,像一只受伤的熊,狂晦不已。
次日,薄暮时分,慧敏的遗体安放仪式是在女大西北角的一个平台上举行的。
一棵合抱的老银杏树亭亭如盖,成就了她的碑铭。树下早已挖好一个深坑,一口红杉的棺木,是池岗从搜刮的战利物质里调拨出来。威尔逊帮慧敏简单整了容,她看起来肤白如雪,安详若睡;两弯眼线斜入鬓角,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还要交代点什么。
寂然法师带来两个徒弟,两边站定。魏特琳、拉贝、费奇等几个安委会成员来了,一圈默默竖立。
池岗一身便装赶来,后面是他的侍卫。寂然法师合掌为之默默颂经超度。
两只八哥在银杏树下啼啭,越发显出凄清。天空这时飘洒起薄薄的雪花,片片如蝶旋舞。一片雪花落在慧敏的左眼角,池岗轻步上前,扰起衣袖,为之轻轻揩拭,手掌最后抚定在她冰冷的脸顿上。
人检的时刻,雪花倏忽密集起来。
这时,后面窜上来一个汉子,单膝跪在慧敏的遗体前,抚尸号啕大哭。
魏特琳和池岗几乎同时叫道,张晖!
张晖仰面朝天,双肩犹自耸动不已。
大家把他架起来,才见他破衣烂衫,胡须满腮,瘦得只剩一双大眼,身体委实轻得很了。
慧敏的坟冢很快堆了起来。魏特琳深深鞠躬后说,敏你安息吧,战争结束以后,再给你找一个好地方。
张晖忽然反身一把揪住池岗的衣领,问,你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可耻的战争?
还没待池岗动作,张晖就头晕倒地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张晖換进房屋,威尔逊医生听听心音,说,不要紧,他是饿的,加上心情紧张。
威尔逊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魏特琳又安排人热了粥饭端上来,众人这才放心。天候不早,拉贝等一行先回海宁路五号去了。
池岗也要走,张晖手一挥说,让你的侍卫先走,我有话跟你说。
池岗的侍卫看着他,等他发话。池岗让他先走,不许跟任何人讲他在哪里。
魏特琳说,我是不是也要回避一下?张晖点头。
魏特琳也出去了,悄悄掩上门。
在外屋,魏特琳忽然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用的全是日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刚想进门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昔日的大学同窗,今日的战场对手,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就算是仇人,当着两人共同的恋人刚刚去世,也该有一番感慨才是啊!慧敏,多好的姑娘啊,女子学院再也难物色到这样才貌双全的教师了。好在屋里的声音忽高忽低,又过一阵,一点声息都没有了。魏特琳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趋前,从门缝朝里看,但见两人隔桌相望,呆若雕像。魏特琳想,他们大概都在回想和慧敏一起在曰本读书的日子吧?慧敏生前跟魏特琳讲过,那是一段欢愉的求学和友谊。是的,是友谊不是情感,男女之间,为什么不能有永恒的友谊呢?
魏特琳放心了,她下楼去,各处转转。尤其叮嘱伙房,米薪都紧缺,务必要看好。这年月,老鼠都饿惨了,何况人啊!昨天看见一条老鼠,足有小手臂长短,在倫吃一个馒头的时候,打它都不跑,尾巴打折了,还在贪婪地吞咽。
魏特琳再上来的时候,池岗已经走了。张晖喃喃告诉他,只有这一条路了,就是一条路了!
魏特琳问他,什么路?
张晖告诉她,池岗告诉他,司令部已经掌握情报,中国军队的残余除了大部投降俘虏,还有一小股势力潜伏在南京,其中就包括某师师长张晖。池岗劝他迅速离开,他可以安排悄悄护送。张晖则告诉他,慧敏和千万南京市民之死,已经说明日军完全疯了,为首疯狂的就是松井石根、朝香宫鸠彦等人。不制止他们的暴行,还有更多的慧敏会死于无辜。他希望池岗配合他,谋刺松井石根、朝香宫鸠彦。
池岗大叫,他这是妄想,是自投罗网。退一万步说,哪有下属谋刺长官的。这在中国也属大逆不道的!
张晖说,大道之行,顺时则附之,逆时则反之。他举了1921年10月底,日本政府内阁的原敬首相被刺前一周,德国莱茵河上游的黑森林贵族城堡区,一个叫巴登巴登的矿泉疗养地举行了一个秘密聚会。3个军衔皆为少佐的日本驻外武官聚集在一起,纵论时政,目的与7天后剌杀原敬的中冈艮一类似,那就是怎样才能结束国内的腐败……
池岗没有听完就捂住了耳朵,他大声叫嚷,他是日本军人,决不可能听凭敌对国军人的摆布。如果张晖是日本人,恐怕又当别论。
张晖说,人是万物的灵长,性命对谁都是一次,又何必分什么国别。讲到池岗的奶奶,讲到他奶奶毕生都在寻找在中国发源的曹洞宗的旧址;可惜啊,她奶奶一辈子的积善,都被孙子及部下的屠戮毁弃殆尽了……
讲到奶奶,池岗不由面露忧伤。
后来,池岗答应,可以设法让他见松井石根一面,毕竟,松井也是佛教徒。据池岗所知,日本部队进南京之前,松井曾经饬令军队必须“在中国人的眼前表现杰出,让他们对日本有信心”,打动松井,也就对南京的安全有好处。池岗说,当然,他要再打动朝香宫鸠彦,也是难的。决定先让他见见松井再说。
魏特琳忧心忡忡道,你知道见松井,对你自己是祸还是福吗?张晖惨笑道,南京破城,万千平民成鬼魂。我堂堂一中国军人,汗颜无地,惟求速死而后已,岂有祸福之虑啊!魏特琳又问,他会让你见松井吗?
张晖道,讲起来,我们都是日本陆军大学的校友啊,有何不可。我在东京读书也见过松井的。池岗考量再三,不像是可以诳我的。
魏特琳再问,要带点什么礼物去吗?
张晖沉吟道,我也想过,南京已落敌手,什么贵重不是人家的了。让寂然法师拿一本良阶的《玄中铭》给我吧,池岗奶奶想要的,松井也会喜欢。他们两家是世交呢。
第三天,寂然法师就让人送来两套洒金纸手抄的《玄中铭》,虽不是池岗奶奶想要的明刻本,但也字字娟秀,一笔不苟。
张晖已约定当晚去见松井。书来得正好,他双手合十,默默膜拜片刻,便随身藏好。与魏特琳揖别,出门不远,池岗派来的吉普早在一棵梧桐树下等他。
张晖一步跳上,车子猛一拐弯就绝尘而去。到池岗所在的指挥部,张晖手握经卷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两本《玄中铭》。徐徐展列,池岗凑过来看到,轻轻摩挲,好啊,写得是好啊,奶奶要高兴的啊……
张晖问,松井司令官什么时候到呢?
池岗局促道,不急,他可能有点事情耽误了,还在路上。
他坐下,给张晖筛茶。
张晖压住心中的焦躁,慢慢喝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张晖忽然觉得不对,按理,应该去司令部见松井才是,他怎么会到一个大佐的指挥部来呢。
忽然就有人报告,松井司令官到!张晖倏然站起,门帘挑开,一个瘦瘦的军官巳然进来了。张晖左手伸开,右手就去摸胸,犹疑问道,你是松井?
右手刚插进胸口,立刻有两把枪从两旁的暗处噼里啪啦一起朝他射击。
张晖扶着几案,颓然倒地。
池岗拉起他的右手,张晖的右手牢牢地拽着一把手枪。他的双眼还死死盯着昔日同窗的池岗。
池岗轻轻抚平他的眼帘,脱帽,垂手哀立。片刻,他挥挥手,那个假冒的松井和侍卫一起过来,抬走了张晖的遗体。
池岗就在大堂,在张晖的血迹上,浇上一点汽油,点着,然后将两本《玄中铭》一页一页撕下,一页一页,投进火里。脚前一堆余烬,池岗就呆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1948年12月22日,据日本侵占南京并屠城整整11年后,松井石根在东京谷高地的日本旧陆军军部的礼堂,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以绞刑。
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会主席拉贝于1938年回到德国,返国之初,他受到许多褒扬,在柏林,德国总理公开赞扬拉贝在中国的工作。拉贝荣获红十字勋章的服务十字;在斯图加特,获颁更高勋章德国银质服务勋章;中国政府颁发他红白蓝三色颈项钻石勋章。5月,拉贝在德国各地演讲,公布南京大屠杀并播放美国牧师约翰“马基录制的影片。”6月8日拉贝写信给希特勒,提交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告,但报告当时没有公开(一般认为,由于德日为盟国,故德国当局禁止他发表在南京的所见所闻)。之后,他一度被盖世太保逮捕。大战结束之后,他又先后遭到苏联人和英国人的逮捕与审讯。他陷入了一段冗长的“诉请脱离纳粹”的过程,贫病缠身,生活一度极为拮据,甚至要靠野菜树叶度日。1948年,拉贝困顿的消息传到中国,大屠杀的幸存者几天之内就募集了约合当时两千美元的旧币,购买了大量的奶粉、腊肠、茶、咖啡、牛油和果酱等,整整四大箱发寄德国拉贝,使他及全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1950年,拉贝因中风去世。拉贝后人提交的《拉贝日记》成为曰军屠城的一个利佐证。拉贝被后人誉为中国的辛德勒。
魏特琳于1940年夏初回到美国,在南京夜以继日的救难工作中,她的健康已经完全损坏。船行太平洋的旅途中,她就数次企图跳海自杀。到美国她进了爱荷华州的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出院后,魏特琳又为美国基督教传教士协会到印第安那波利斯工作。她的家人想要去看她,她写信说很快就会回到密歇根州老家去看他们。发信两个星期后,魏特琳逝世。这是1941年5月14日,魏特琳离开南京仅仅一年,她在家中用胶带封闭门窗,开瓦斯自杀。
198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一队日本朝佛者来到江西宜丰洞山普利禅寺,朝拜曹洞宗的祖庭。原来的佛寺刚刚拆毁,就得知这里是著名的曹洞宗的发祥地。为了打造旅游,张晖与慧敏的故里江西,斥资正拟重建。日本京都东寺的宏愿法师,满头漂白,一路无语,此时他双手将一对檀木镇纸放进香炉焚烧,空气中慢慢逸出袅袅的香气。
宏愿久久默立,嘴里念念有词。看着眼前氤氲着的十字偈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每一个字都飘飘如蝶,盘旋着远去。其他人都前行了,没人知道,他又在默唱的,是《四季歌》: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喜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发感情的海涅一样是我的爱人……一对从省城南昌来的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边走边跳,女的问,一个寺庙,为什么要建在这么远的地方?
男的答,日本人隔着海都找来了,你从南昌来,还怕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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