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这么美丽的月光呢?妩媚得仿似阿兰美尼的眼睛。谁见过这么美丽的眼睛呢?清亮得仿似草原夏夜天空闪闪的繁星。
占古巴拉本是想念诵一段甘珠尔经,以锁住心中跌宕荡浤涌的波澜,不料闪出的却是这般诗样两个句子,他绝望了,在绝望中朝幸福的海洋深深跌落下去。他闭上了眼睛。佛祖啊,今生命定的幸福难道是这样的么?可这多么不同于我的初衷。佛祖啊,如果这真的是您神圣的旨意,我该用怎样的献身表达自己的感恩?
阿兰美尼微仰着头,看着占古巴拉,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盛着怎样的爱和深情,不知道它们对于年轻的僧人占古巴拉,是怎样一种致命的迷蛊和诱惑。
收留我吧,让我做你的妹妹,让我做你的亲人,让我的心永生永世都依恋着你。她对他说,声音轻轻,却是怎样美妙的乐音。占古巴拉的心随着乐音不可遏止地律动,不敢睁开眼睛。在幸福的深渊中他绝望地想,是自己诗念得太多了的缘故。是的,就是这个缘故。一个僧人是不应该念那么多诗的,不应该。
疼痛宛似树叶飘落心上,那种和血液有着同样颜色的五角形树叶,没有重量,却缠绵柔韧,瞬间将心脏包裹密实,五个针一样尖尖的角朝里面扎进去,使感觉倏忽变得尖锐,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是什么?他一阵惊慌,是人们在诗歌里不厌吟咏的那爱情么?可怎么会是疼痛?这样地疼痛,几乎使人落下泪来。
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那个赐予启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去吧,去寻找那个会让你的心灵感到疼痛的人,她是你生命中必然的发生。不论千山万水,你都一定要找到她。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指的是一个女人,竟是一个女人。如果当时知道了,他还会不会出发呢?
宛似秋湖之水在清风吹拂下泛起涟漪,阿兰美尼的心上,瞬时也起了疼痛,是对占古巴拉心间疼痛的感应。于是她惊慌了,以为是自己的心病又犯了,不由自主地,身子朝前一探,伏向占古巴拉的胸怀。占古巴拉哥哥,我的命是你救的,求你再救救我吧……
02
陆二楞揉着肿胀的右臂指挥人们往大树下堆积干柴的时候,大树沉浸在回忆中。回想着阿兰美尼说话时,天上地下的情景,那简直是一个白玉雕成的世界,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月光,感觉就像是置身在月亮上,自己是那棵传说中美奂绝伦的月里桂树,而阿兰美尼是那个旷宇无双的月中仙子嫦娥。是的,旷宇无双,再没有比阿兰美尼更美丽的姑娘了,再没有了。大树轻轻叹息,再没有那么美的爱情了。
那么占古巴拉是谁呢?大树陷入沉思,立刻发现了人类的疏忽,在创造那个关于月亮的千古动人神话时,应该给嫦娥设计一个高贵而英俊的爱慕者,高贵英俊得犹如一个王子,犹如此刻与阿兰美尼比肩而立的占古巴拉。会吟诗,会作画,一直就生活在月亮上。因为这世界上最美的存在中不能没有爱情。
“二楞,你说火能把这棵老古榆烧倒么?火能行吗?”赵铁柱将一大捆干柴使劲儿扔在大树旁,擦着额上的汗,朝陆二楞走过来。那是一捆桦树枝,已经干透了,是赵铁柱家房后柴垛最后的一捆。大树的周围,干柴已堆得老高。现在的曼陀北村,谁家也不会找到这么高的柴火垛了。
“妈的,能!”陆二楞揉着胳膊,盯着老古榆,咬着牙,狗吐骨头样狠狠丢出三个字。他恨这棵老树,它的皮就像是铁,比他妈的铁还坚硬,天下哪里再会找到这样长着铁皮的树呢?看来人们说得不差,这老家伙站在这儿至少有一千年了。只有一千年的树,皮才会这般硬得似铁。
恨是因为它伤了他,昨天,他用锋利的斧头砍它的时候,被它所伤。本是想把它砍倒,谁知它根本就不倒。拼足力气砍到第九十九斧子,胳膊忽然抬不起来了,低头一瞅,肿得似根木杠,可树身上竟连个口儿都没开。
真是难以想象啊!他妈的谁会想到天下会有这等奇怪之事呢?
“我奶奶说过的,老榆树动不得,谁动谁遭殃,这是一棵神树呢。”赵铁柱的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宽的缝隙,说话时,风从那缝隙钻进去,弄得声音似是被风干了,一片咝咝拉拉的动静。“我奶奶说,她小的时候,有一年,有一个人,想砍这老古榆的杈子当柴火,结果树杈子没砍下,他当场得了头疼病,疼得满地打滚,回家去没几天就死了。”
“别听你那老奶奶瞎胡说,都他妈的是封建迷信!”陆二楞呵斥,头一扭,狠狠往地上一吐,扭回来,刚要接着说,忽然顿住,直直盯住大树,半晌,问说,“你奶奶小的时候,这树上就拴了这么多红布条吗?”赵铁柱赶紧答是,说他奶奶的奶奶小时候,老树就拴满了这些玩意儿。
陆二楞的眼睛倏地放光,来了灵感。用力一挥左胳膊,果断宣布,大家都停住,先别搬柴火了,都爬到树上去,先把那些红布条扯下来。
“把那些提里当朗的家伙都给我拽下来!”他说。
这时从北边刮来一股风,老榆树的叶子“哗哗啦啦”一片响,宛似谁忽然亮出一片开心笑声,古怪的一种开心,弄得树下的指挥官及其手指下团团忙碌着的人们全都一傻。
03
确是笑声,老榆树发出的。是在笑占古巴拉。阿兰美尼伏于胸前,他顿时浑身颤抖,仿佛阿兰美尼是一朵传说中的曼陀罗花,一旦嗅到它的香气人就要颠倒摇颤,身不由己。
只要将胳膊抬起,轻轻拢住,她就在他的怀抱中了。
但是不抬,他僵硬了,整个僵硬了,在僵硬中瑟瑟发颤,真是一种有趣的舞蹈。
更紧地闭上眼睛,他想进入禅定,借修为拯救自己。是成功了吧,眼前很快现出一团五彩之光,回忆来相助了。
想起的是八年前的夏天,初至塞外的那场相遇。那是一个月浅星繁的美好夜晚,那种注定了要有神奇发生的夜晚,没有风,没有云,草原静得宛似沉浸于神秘梦境。脚步轻快地行走于草尖儿,是的,行走于草尖儿。这样的时候,总是能感受到一种轻盈,生命的轻盈,仿似达摩祖师当年一苇渡江的意境。知道这样的时刻神在托举着自己,自己幸运地站在神仁慈的翅膀上。
这是在朝着一座山走。方圆百里内最高的山。最早出现于视野的,那只是一痕飘忽的影子,犹似写意水墨画上的浅墨微痕。甚至,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一座山。
直到来至脚下,它峰巅的一块巨石忽然放光,五彩纷呈,璀璨夺目,令人眼花缭乱。完全不由自主,“扑通”一下,他跪在地上。神啊,这就是循着你的指引,我从岭南到塞北,遥遥迢迢,寻寻觅觅,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这就是啊!这就是啊!
这就是神让我寻找的地方呀!
他热泪长流。五彩之光消失很久了,仍跪于当地,不能起来。
可是,神的旨意怎么忽然就变了呢?跌回现实,他强烈地感觉到阿兰美尼的存在,感觉到年轻姑娘对于自己灵魂的摇撼,丝毫不亚于八年前那个夏夜里,初对曼陀峰巅突放五彩华光的风摇石之际,朝灵魂袭来的力量。不,比那更强烈,因为,那时虽然也刹那间泪水奔流,却是为激动所致,不是疼痛。
这难道是爱情?难道真的这是爱情么?可怎么竟是一种疼痛?
神啊,这是你射来的箭么?直直刺中我的心。
神啊,这样地推我向爱情,是为的抛弃?还是让我离你更近?
感受到阿兰美尼的呼吸,像是雪花飘散的香气。感觉到阿兰美尼的颤抖,她摇摇欲坠,仿似一朵天庭飘落的山茶花儿。情不自禁,他伸出双臂,轻轻环住她。得托住这个姑娘,不使其跌落尘埃。这是使命——
犹如把伟大的佛教像阳光一样播撒于塞外草原,犹如用精湛医术救治草原上广大牧民的生命。
04
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伴随着号叫,将老树从记忆深处唤回。这才发现十几个青壮汉子正猴子样攀蹿在自己的树冠间,是在解那些拴在枝杈上鲜艳的红布条。那些布条真是神奇啊,有的已然经受了几百年风吹日晒仍不褪色。它们真是多啊,把这些汉子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了,还没有解完。
闷响和号叫是赵钢柱发出的,是从树上跌下来,摔在了地上。这个事故说明儿子本事不如其父,因为去解的那根红布条就是几十年前他老爹赵老长拴上去的。几十年前赵老长噌噌噌爬上树去,三下两下拴好,噌噌噌又爬下来,一点儿事没有。而那时赵老长已经四十二岁,比此刻的赵钢柱大整整十岁。
“钢柱,摔坏了没?”陆二楞跑上前拉,欲使躺着的人坐起来。之所以是唯一没有上树的人,显然是由于他那条肿得似蟒蛇的胳膊的缘故。因为只有一条胳膊能用,所以只能拉。人是仰面朝天砸下来的,落地的一瞬间,本能地双手撑了下,两条胳膊就都压在了身子底下。拉的是左胳膊,结果弄出杀猪般一声惨号,这使陆二楞似遭了开水烫,倏地松了手,知道这粗壮的物件是断了。
“妈的,人的胳膊可真不经摔!”他扭脖子往地上狠狠一吐,倏地扭回,朝着大树一挥手,“都下来吧,别解了,一会儿都他妈饺子下锅似的扑通扑通掉下来,谁搬柴火?”
人众眨眼间落回地面。可树上还有那么多没有解下来的红布条,在高处,小红旗似的随风飘扬。
“那些咋办?”赵铁柱立于陆二楞侧旁,抬头朝大树盯着。并不怎么在意哥哥的遭遇,因为已经知道没有摔死。还因为,一颗心被即将火烧老榆树这桩刺激事儿整个攫住,不能顾及其他。这事弄得他的心恰似强风暴掀搅下的海水鼓涌激荡,狂乎跃乎。这样的事儿千年等不到一回呢。
“妈的,让它们在那儿吧。啥东西也架不住火烧!”陆二楞眉毛一斜,不屑一顾的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命令去解红布条时的初衷。
“点火?”赵铁柱试探地问,已急不可待了。
“柴火还少点儿吧?”指挥官眼光犹疑。
“不少了,再说也没有了,我们家房后柴垛最后一根树枝都让我们哥儿俩给划拉来了,我妈今儿晚上还不知道用啥揍饭呢。”赵铁柱使劲吸了下鼻子。
“用不用浇点儿汽油?”旁边有人建议。不待陆二楞发话,赵铁柱抢着说不用不用,都是响干干的柴,火星儿一碰就燃,啥油都用不着。是真的等不及了。
“点!”发令者胳膊举到头顶,然后用力朝下一砸。赵铁柱本是想应一声的,但因为太激动了,那一声“哎”竟没能从嗓子钻出。也是由于激动,手剧烈抖起来,裤兜里的打火机老半天不能掏出,终于掏出来,又无论如何打不燃火。这急坏了旁边一个胖子,猛地蹿上前,一把抢过打火机,边连连骂着笨蛋,大拇指向下一压,“咔”一声,燃了。胖子得意非凡,抢步就朝老榆树冲,却是刚奔得两步,被赵铁柱连环腿“刷”的一扫,“噗”,硬生生跟大地接了个吻。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打火机又回到了赵铁柱手中,这回手不抖了,“咔”一声,利利落落,手中物吐出一朵金灿灿火花儿。
这朵美丽火花儿令老榆树周身一震,终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陡然变得冷峻。
又来了吗?那种被称为命中劫数的东西?
这东西并不陌生,已经光顾过两次了,两次灾难,两次浩劫,两次深深刻进生命年轮永世不可磨灭的记忆。
都是火带来的。火,这树最致命的克星。
一次是在三百多年前,随着战争而来。那一劫说起来有些玄诡而难以置信,最终竟是在蛇的帮助下得以逃过,千百条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毒蛇。这大概是只有在塞漠深处的土地上才会发生的谲异故事。另一次甫去不远,就在大约七十年前,完全是天灾,上天给予大地残酷的惩罚。那一次的侥幸逃过,也是赖天之助,上苍不想彻底毁灭它,在最后时刻降下倾盆大雨,浇灭了四面八方疯狂窜来的火蛇。
那么这一次呢?谁来帮助?大树忧心忡忡,想不到自己历练了世间千载风雨,度过一场又一场不可名状的奇灾大厄,到头来竟是丧生在此等顽冥愚痴的村野愣头青手里。长长叹息,悲凉举目,老榆树朝远处望去。这难道是天意么?
倏地,眼睛亮了,啊,不是天意,这仍旧是一场虚惊,造化有意在自己生命里设置的枝节插曲。因为,你瞧,通来村庄的蜿蜒路途上,正有两个人步履轻盈地走着。两个年轻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英俊小伙儿和一个靓丽姑娘,两张草原明月般清朗的面庞上闪烁着似曾相识的印痕。
愈来愈近了,近得能看见那清闪闪的眼睛。
05
“啊!老榆树!”
陶可一声欢呼,休止符样站定,不动了。这是惊喜忘情,呆住了。怎么能够想到弯过这低矮荒瘠的山坳,竟会有如此一棵大树奇迹样突兀现在眼前。奇迹,真的,是在这样四野漫漫几乎不见绿色的土地上呀!
瞧它是多么美,拔地参天,枝柯盘旋,浩浩繁繁,如梦如幻。不光是美,还那么那么的亲切,亲切得宛如祖母的眼神儿。曾在哪里见到过它,图画中?幽梦里?
“郑舜成,这里,就是你的家么?”终于能说话了。是问和自己同行的人。她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仍旧眼光直勾勾,不能离开那伟岸雄奇的老榆树。
没听到回答。被唤的人也直直朝大树望着。也是被突兀而出的美惊呆了?突然,他像一支脱弦的箭,朝大树射去。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这是一个刹那。郑舜成冲到大树下,柴堆已被点燃,一簇火苗宛似流动的金子在风中飘摇。所幸纵火者因为心切,既没同意人们去找汽油桶,也不接受去寻一抱秸秆当引柴的建议,就用打火机直接对着柴枝点,以致火势起得迟。
郑舜成脱下衬衫就扑火,一边大声重复着那个喝问句:“你们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哪儿蹿出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赵铁柱冲陆二楞嚷。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有人来扫兴了。被问的人没搭腔儿,也在发愣怔,他也不知道呀。见不应声,赵铁柱急了,刚刚燃起的一小簇火苗儿哪经得住这小子扑腾?就一个箭步冲上,跟郑舜成扭到一块儿。“你小子是干啥吃的?跑我们村儿来撒野?老子放火烧树关你他妈什么事?”嘴里气势汹汹大骂。
郑舜成没有这人力气大,一下就被制住,急得眼球儿要蹦出。幸好陶可跑到跟前了,就对她大喊:“快!陶可,扑火!给,用我的衬衫……扑,扑,扑灭它,千万不能让它烧起来!”陶可抓过衬衫,对着柴堆使劲扑打起来。赵铁柱见状,愈发焦躁,欲去阻止,又不能松开郑舜成,只好扭颈子对远处的同伙大喊:“你们他妈的快来呀!快去抱住那丫头,别让她搞破坏……”远处的人们一刹儿反应过来,刷地跟着陆二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却都牢牢定住,谁也不敢去抱姑娘。娘的,这是个从电视里掉出来的妞儿,亮得跟个星星似的,直刺眼球儿,哪个敢碰?
这一打憷,给了陶可宝贵时间,她用足力气扑打着,一副拼上性命的样子。不光是为了配合朋友,也是自己的内心使然。这是一棵她多么喜欢的大榆树啊!
“你们都傻啦?站着看啥?上呀!你们不敢上,就来扭着这臭小子,腾出我的手掌来……”
火焰终于全部熄灭,只剩一股一股淡蓝色的余烟在风中袅袅飘散。陶可却不罢休,还是使劲抡甩着衬衫,像是害怕一旦停下,那死去的火焰又会复活。洁白衬衫已经变作煤黑色,烧出一个一个洞。
郑舜成这才松了口气,转过来瞅紧紧钳着自己腕子的赵铁柱:“你是铁柱哥吧?不认识了么?我是村西头儿的郑舜成呀。”
郑舜成?
赵铁柱眼球儿狐疑地轮:“你,是营子西头儿郑老蔫家的……”不是记性不好,也不是身侧的人变化太大,是因为他原本对他不熟。赵家是把在村子东头儿,跟郑家整整隔着一个村庄,五百多户的一个大村子呢。
“铁柱,快松手,你小子眼睛咋长的?自家人都盯不出啦?”陆二楞斜着膀子靠上来,煞有介事地吆喝,“这不是咱村的大状元舜成老兄弟吗?”
众人也都认出,面前这个英气逼人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前几年考到上海大学里去的那个郑老蔫的儿子郑舜成?是他们村历史上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哩。
“他,他不是在上海念大学吗?咋回来啦?”赵铁柱梗着脖子,不肯松手。
陆二楞答不上这个问题,就又去细细瞅郑舜成的脸。对郑舜成是打小就熟的,知道是方圆百里大草原上再寻不出第二个的英俊后生,但是,也没有眼前这个俊呀,至少脸皮没这么白。
“我是毕业了,刚刚毕业。”郑舜成解释。
“毕业?这才刚进五月,还不到暑假时候呀?”
就又解释,说原本要实习两个月的,因为自己情况有些特殊,便免掉实习,提前毕业了。
“这下该松手了吧?”陆二楞冲赵铁柱一吼。赵铁柱紧扭着的手不情愿地松了。自然是不服气,嘴撅起老高嘟囔说:“他是大学生,那也不能坏咱们的好事呀,他不让烧老榆树,就是破坏生态移民,就是不想让咱有好日子过。”
“生态移民?”郑舜成疑惑,看向陆二楞。
被看的人龇牙一笑,兴致勃勃解释起来。其实对这生态移民他是自始至终懵懂的,啥叫生态?啥叫移民?不就是全村大搬家吗?但想这大学生是有文化的,一定懂得起,给他一说准会拍手跳脚响应。怎奈无论如何不能说清楚,费了老半天劲,汗都冒出来,终是不行。众人见状,只好七嘴八舌相帮,吵吵了半天,总算才让大学生摸到脉络。原来,火烧老榆树行动是出于曼陀北村实现生态移民奋斗目标的迫切需要。生态移民奋斗目标是村党支部书记陆显堂的创意。所以有,是因为目前这块土地的生态环境实在太恶劣!耕地、草场大面积沙化,河流枯竭,湖泊萎缩,人和牲畜已面临喝水的困难。沙尘暴几乎天天刮,沙子进了村,把家门口都给堵住。最关键者,村庄北边横卧在乌兰布通草原上,传说中每隔八十年复活一次,被当地百姓称为孽龙的大沙龙,于去年春天复活了。每天都在往前爬,快得吓人,要是不赶紧躲开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整个村庄吞掉。陆支书说了,情况往好了变是甭想,法子只有一个,就是快点儿让它变得更坏,坏得根本就没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于是就可以向上级申请生态移民,把曼陀北村整个搬走,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或者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生态移民的山西村庄一样,搬到大城市的郊区去,享受现代化的高级生活。
大家说完了,都拿眼睛盯住郑舜成,等着他知识分子的喝彩。不料看到的却是摇头,只见这人苦涩一笑,恳切地说,想法是好的,只可惜不太现实。“众位大哥想一想啊,移民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首先,往哪儿移呢?咱们国家土地面积就是这么大,养活着十几亿人口,哪个好地方不是已经都住满了人?另外,生态移民这说法虽说是有,但那针对的是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地区,那种压根儿就恶劣,根本不存在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地方,而咱们曼陀北村所在的乌兰布通草原却不是这种情况。咱这儿曾经非常美丽,你们应该都还能回想起来,咱们小的时候,曼陀山上有多少树,绿森森的,覆满山坡,一到春天,杏花儿漫山遍野飘云霞。就是我上大学走时,村子周围也还有那么多榆树、山丁子树……也就是说,这家园是存在着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只要有改造好的可能性,那国家就绝对不会同意生态移民的请求。大家想一想,移民的愿望若是最终不能够实现,那现在越造治得厉害,到头来自个儿吃的苦头是不是就会越大?”
一番话毕,壮汉们嘀咕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吗?一时拿不准,就刷地一下,眼光都去瞄住陆二楞。他是村支书的侄子,又是村民兵连长,烧老榆树整个是他带的头,应该晓得。看见的却也是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的嘴脸。人心便不免摇动起来,有些要松劲。赵铁柱见状,急了,他本是想借这次烧老榆树的机会挣个表现,让陆二楞到他叔叔面前举荐,给弄个村民兵班长当当,不想半路杀出程咬金,被这么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儿搅了局。
“这是出去念几天书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就回来跟咱哥们儿白话起大道理了!”赵铁柱阴阳怪气,斜眼睨着郑舜成,“移民不行,那你说该咋着?”
两人就对起阵来。郑舜成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栽树锁沙,重建家园。赵铁柱嘲笑:“瞅瞅这咬文嚼字的做派,还锁沙!你以为那沙子是你们家大黑狗哇?想锁就一根铁链子锁了?那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咋锁?你能锁住水吗?你能锁住云吗?”引出众人一片哄笑。弄得郑舜成脸一下涨得通红。幸好陶可来到跟前,将话接了,说沙子虽然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但它毕竟不是水,也不是云,它是能够锁住的!只要栽树,在沙漠上栽满树,那就一定能够锁住!
赵铁柱笑得更厉害:“在沙漠上栽满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大的沙漠,那么吓人的孽龙,谁去栽啊?咋栽啊?”狡黠地轮着眼珠儿,说,“你们小两口儿能留下来不走,跟大伙儿一起在沙漠上栽树吗?”弄得陶可脸也刷地红了,恼了:“你这人怎么乱讲话?”说她和郑舜成是在来乌兰布通草原的长途汽车上刚刚认识的。赵铁柱一翻白眼:“刚认识你就帮着他说话?那我问你,你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闺女,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媳妇儿,管我们的事儿干啥?”
又翻起一片哄笑。
“你,你……”陶可气得说不上话来。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郑舜成声音冷峻。
“得得得,又来跟我们白话上地球了。我不跟你说地球,我只问你,你说栽树锁沙,重建家园。好,你现在大学毕业了,那能不能留下来不走,就在家乡跟大家伙儿一起干——在沙漠上栽树,重建家园?”
郑舜成语塞。
赵铁柱一声冷笑,转身对人们说:“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吧?轮到让他上,就熊了不是?他当然是不在乎移不移民啦,他小子念了大学,明摆着就要成大城市人了,用不着遭吃沙子这份罪了,他才不在乎咱们这些人的死活。还是得听老支书的,只有老支书才是一心想把咱们救出火坑的人。”壮汉们的脑子就又被拉回,重新七嘴八舌起来,中心意思是郑舜成说话还一股奶味儿,能知道啥?不能听他瞎白话,还是得信老支书。姜永远是老的辣。老支书光支书都当了二十年了,咂的咸盐都比这个学生娃吃的小米多。最后还是一致决定,继续烧老榆树,扫清曼陀北村申请生态移民最后一个障碍。
“可这老榆树,它是咱们村里好多人的干娘啊!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子呢。”郑舜成要哭了。抬起眼睛去看老榆树,看到树上的红布条已少了许多。所幸他父亲郑义当年拴上去的那一根还在,那是系得最高的一根。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人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认干娘的红布条系得高的缘故。他泪光闪闪的眼睛又落回赵铁柱脸上,恳求道:“铁柱哥,听我娘说,你和钢柱哥小时候也都认了这老榆树干娘呢。这树上有多少根红布条,老榆树就有多少个干儿子……”
“不对,不是那么说,老吴家的大宝和二宝两个就只拴了一根红布条在上头。他爹说他俩是双胞胎……”陆二楞脖子一梗争辩。他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要用力梗一下脖子。
“什么?你们认老榆树当干娘?”陶可瞪大眼睛,看着郑舜成,好奇心使得她暂时忘却了愤怒。郑舜成就给她解释,说这是民间流传千百年的习俗,谁家小孩子生了病,治不好,便抱来给老榆树磕个头,认作干娘。标志是在它的树枝上拴一根红布条,就是书上写的那种吉祥绳。陶可问这法子灵不灵验?郑舜成点头说灵验。陶可就抬高声音对身边的村汉们说:“干娘就是母亲啊!你们难道要恩将仇报,伤害护佑过你们生命的母亲吗?那你们就是不孝子孙啊!”
“啥干娘湿娘的,都是封建老迷信!”赵铁柱狠狠吸下鼻子,不耐烦了,“快别跟这两个奶娃儿磨牙了,他们知道个啥,咱们还是赶紧去干正事儿吧。为啥咱村子只有东南那半边进沙子,西北边不进?就因为有这老家伙在这儿挡着。把它一干掉,保准眨眼间村子西北边也会被沙子埋了,那咱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移民了。”
众汉子一呼百应,呼啦一下子又要朝老榆树底下拥。郑舜成急了,抢上一步伸双臂将路挡住,大声说:“众位哥哥,你们要是非烧老榆树不可,那我也没办法。只求你们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这是陆老支书的命令吗?”陆二楞自豪地答说不是,他大伯父只说了要把村南的果树园砍光,没说让砍老榆树。这完全是他的创意,认为自己应该为大伯分忧解愁。
“什么,砍村南果树园?”郑舜成更急了,“不能砍啊,那可是咱们村唯一的一座果树园呀!”陆二楞嘻嘻一笑:“砍都砍了,还说啥能不能?家家户户今天一大早就动手了。咱要不是惦着这棵老榆树,也早在那儿砍果树呢。”“这是自断血脉,自绝后路呀,你们知不知道?树!树是咱草原的血脉,是咱的根啊!”郑舜成的眼眸里喷出东西来,是那种跟火一样的水,男儿的泪水。
“你们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后代子孙想一想吗?”
“咱为啥要搞生态移民?还不是为后代子孙着想吗?搬到好地方去,让儿孙们一生下来就在好地方,享清福……”
“那是痴心妄想!”
“快别跟他磨牙了,二楞,走,咱再去放火。”赵铁柱一把搡开郑舜成,就要往前冲。却被郑舜成一返身揪住后衣襟,死死不放,大吼大喊,一副豁上命的架势,说你们没有接到陆支书的命令,擅自烧老榆树,这是违法的!老榆树是村子的公共财产……赵铁柱拼出浑身蛮力才总算挣脱,气咻咻骂咧咧,“妈的今天真是撞到鬼了!实话告给你吧,陆支书说了,为了实现生态移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嘿!一棵老榆树算啥?”看看实在阻止不住,郑舜成就拿出在学校百米赛的速度,抢先朝老榆树冲去,果然第一个奔到树下,身子一纵,跳到柴堆上,紧紧将老榆树抱住,岔了声高喊:“你们放火吧,烧吧,要想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才行!”
众村汉一下愣住。
陶可见了,也紧跑两步,到得柴堆前,爬上去,模仿郑舜成伸开双臂,在另一侧环住老榆树。那树好粗,两个人手臂直直,才环了半圈。
陶可也提着嗓子高喊一声:“你们放火吧,烧吧,要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们才行!”
女孩儿声音清清亮亮,宛似银河泻下的一脉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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