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爱在窗外,我不敢打开窗子,让它进来。
在没有了日子的屋子里,静静坐在窗前,等着心里盛开的那朵花儿凋零。
我不敢站起来走动,因为到处都有你的痕迹。书房里,客厅里,阳台上,你的脚印似魔法刻留在所有这些地方,闪着滚烫的光,为我心里的花朵提供能量。
不知道那天你会走进我的房子里来。不知道你一来,我心里会有花朵盛开。
02
胡文焉的眼睛是在陶可讲到老榆树的时候,忽地睁开的。准确地说,是在讲到郑舜成跳到柴堆上去,环抱大树高呼之刻。那一瞬,她双目亮闪奇异,忧郁、喜悦,泪和爱在深处流着。那光亮是唯一的。
一把握住陶可的手,紧紧。感受到她血液疾速地奔流,弄得纤细的手臂有些像是在微微颤抖。陶可停了下来。
胡文焉的头缓缓仰起,倚在沙发靠背上,直直望着天花板。过了会儿,缓缓又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那棵老榆树。不是借陶可描述展开的想象,是回忆完成的真境闪回。她认识那棵老榆树,见过它。是在《千柳日报》社当记者的时候,一次到乌兰布通草原采访,同行的韩愚石执意带她去曼陀北村看千年老榆树,便是这棵。它当时那么强烈地震撼了她,跟陶可所曾经感受的一模一样。不,她的更其深而剧。当时,她是情不自禁朝老榆树跪了下去的,仿佛面对一尊神。在她的心里,它是神,上苍赐给塞外浩茫大地的一个福佑。是的,哪里还能见到如此宏丽伟岸的生命?如此凌然超越的存在?
树!
心里重重念一声,泪水悄悄从睫间滑落。
自己离开故乡的一个原因,就是树啊。
这是深心里的隐痛。
是的,因为树,是树使她最后下定了漂泊的决心。那是一棵白杨树,塞外常见的树种,并不怎样美,因为虽然高大,却不够挺拔,也许是风的缘故,树身在被称为脖子的地方突然朝一旁扭去,扭出难看的形状。但在她的眼里,它却一直很美很美,因为它就站在她所居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口,是那一条长长马路两旁唯一的一蓬绿色,唯一能够与春天交流的事物。
每日黄昏,她为了它而去喧嚣的马路旁边散步,在远远处,近近处,在各个角度,端详它,欣赏它,细细地,陶醉地。她为它写过诗,写过散文,写过歌,给予过各种各样的赞美。可是,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竟看见有人在用斧头砍它!是一些粗壮的人,吆吆喝喝地,兴奋地,用力抡着亮铮铮的斧头。他们要将它从根部伐倒。
知道它也看见了她,她听到了它求救的呼喊,看见了它的眼泪,感应了它的哀泣。但是,她却没有像郑舜成一样冲上前去舍身相救,只是像猛然遭了鞭击,呆立当场,直直看着。突然间转身,飞也似的逃开。
逃回自己的家。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不是反省,而是酝酿更彻底的逃跑计划。当家门再次打开,她脚步坚定地朝向的,便是放弃故乡的方向。
03
“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后来,怎样了?”胡文焉轻轻地、迟疑地,问。
不需要再讲述关于老榆树的故事了,因为已知道结局。郑舜成和陶可是必胜的,或者说,老榆树是必不会被活活烧掉的。因为它不会死,它属于天底下那种和时光一样永不会消失的事物。问的语气所以迟疑,是因为害怕面对果树园的结局。她没有见过那果树园,那次与韩愚石只是长时间地、尽情地看了老榆树,便离开了。预感到果树园的命运不会乐观。能够历百劫而无恙的,只有老榆树这样神奇的存在,此是难以比拟的造化。
果然答话印证了预感。不过,还算万幸,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并没有在那次浩劫中消失殆尽,当郑舜成和陶可终于战胜了陆二楞、赵铁柱一班人,匆匆赶到村南,园子里尚有十几棵沙果树没遭遇斧头。
“劝阻那些乡亲真是难啊!”陶可叹息。因为他们认识不到树与生态的关系,压根就不懂什么叫生态。其中有一些是和陆二楞、赵铁柱等一样满腔热情向往生态移民的,砍果树的念头不容更改就不必说了。另有些其实并不赞成陆显堂支书举村搬迁的主张。脑子略清晰的,能分析出和郑舜成相似的道理,余者完全故土难离心态,说是祖宗的坟都埋在曼陀山上,难道就把祖宗丢在这里不管吗?再说,就算真的走运搬到了好地方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到了人家谁的地盘上,不是就得受谁的气?虽是存这样想头,照旧砍得欢势。何以呢?反正陆支书下了令,分给你的一份你不砍,那别人就要砍。与其让别人砍了,不如自己砍,至少可以拿回家晒干了当柴烧。
“到最后,郑舜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怨恨自己,说我怎么这么笨呀,我这四年大学是怎么念的,怎么竟连给乡亲们说清道理这么点儿本事都没有?悲伤那么真实,那么发自肺腑,富于感染力,弄得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大哭起来。”说到这儿,陶可用力捏了下胡文焉的手指,将手抽回,也仿样将头仰起,靠在沙发后背上。略顿了顿,吐纳式送出一个轻轻的句子,说就是在那一刻爱上郑舜成的。
胡文焉惊,一下坐直。并没有流露于外,只是张开眼睛,目光落于陶可脸上。
陶可却闭了眼,把自己彻底交给汹涌而起的情绪。
真的,只有纯粹的生命才会传送出那样的感染力,一个有着高尚情操,有着真爱的人。“真爱!”陶可重重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又顿了顿,语气一变,“文焉,知道我为什么毕业后不到美国父母身边去,而选择了留在中国?”
没有回答,因为知道不必回答。
果然不需要回答,再次顿了顿,陶可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04
显然郑舜成的哭声也震撼了那些争先恐后砍伐果树的父老乡亲,人们一怔,手中斧头慢下来。一个人是只有死了亲娘老子才会哭成这样的,这娃子不是在外头念了几年书把脑子念出了毛病吧。
“成子,这是咋啦?”近处一老汉粗声粗气喊。这人叫葛老欢。郑舜成抽咽,说想大家先停下,听他几句话。等说完了,要是还觉得砍果树对,那再接着砍,他绝不再阻拦。就算他求父老乡亲们了。葛老欢小眼睛眨巴紧起来,是犯了掂量。这当儿,旁边一矮壮妇女爽气地亮开嗓门儿:“大家伙儿先停下手里活儿,当做歇口气,反正也不争这么会儿工夫。都过来听听郑家成子咋样说。人家是念了大学的,在外头见了世面,保不准就能摆出些咱寻思不到的理儿呢。”这人是孙二娘。不知是因为人有号召力,还是话占理,她一落音,人众纷纷聚拢过来。倒是葛老欢打起了搅乱,用可笑的公鸭嗓嚷说:“成子的那点儿理刚才不是都摆了吗?就是叫咱别砍树,去栽树。曼陀山上,村外沙地上都栽满树。用树把那撒着欢儿朝前爬的大沙龙给锁住。”
“我的妈哎,就那大沙龙,得多少树才能把它锁住?还不得把咱村这些人给累死?行,就算咱不怕累死,拼着老命把树都栽满了,可那又有啥用?满打满算只能是治住沙子,能治好咱曼陀北村的穷吗?治不好的!”
说这事儿早在他脑袋瓜子百八遭推过磨了。举例大草原西南边的榆树沟儿村,前些年响应政策出了好些承包荒山的林业专业户,累死累活十几年,山倒是变绿了,人却还是那么穷。“就你摘的那点儿山杏核,能卖几个子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怕是连买树苗的钱都还不够。你看看现在整的,村里净他妈光棍儿,哪儿的闺女都不愿意往那儿嫁……”
胡文焉又一惊,这下全露在外面。知道这回郑舜成遭遇难题了。
陶可绘声绘色转述的葛老欢之言对于她是并不陌生的,这曾经是久久困扰过她的一个问题。就职《千柳日报》时,她最喜欢接受的任务,就是去遥远的北部荒漠草原采访关于治山植树的先进人物和事迹。接触了解得多了,也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植树虽然对生态建设有利,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当地百姓脱贫致富问题,此为调动不起民众积极性的主要原因之一。对于百姓而言,生态的意义及其重大性远远不能跟富裕相提并论。她曾就此在报纸上发表过杂文,希望能抛砖引玉,引起有志之士的关注和思考,从而找到有效的解决途径,可惜应者寂寂。
胡文焉情态尽收陶可眼中,狡黠一眨眼,她打住不说了。
“郑舜成怎样应对?”果然胡文焉中计。
“他的应对吗?那得让我想一想。想起来之前,文焉呀,你可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文焉惊觉掉落圈套,却是已无计。好奇心确实被勾起了,准确地说,是乡愁,埋藏深深,深得连自己都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被勾起了。
情到深处情转薄。她至切体悟这句子的况味。
这才明白了何以会跟陶可一见如故,相剖肺腑。就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故乡啊,就因为她能够相谈自己那遥远的塞漠深处的故乡啊。
故乡,原来我是这样深深地爱着你!这样地远离你,原来就是因为对你太深太深的眷爱!
心潮一阵翻涌,胡文焉眼睛湿润了。
这段委屈心境身侧人未有察觉,陶可沉浸在自己的意绪。“文焉,如实招来,为什么你要独身?”陶可调皮地抛出自己第一个问题。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确实这是迫切想知晓的秘密。要知道,胡文焉是那么美那么美的一个美女啊,以她名冠南邦的女画家眼光看过去,斯人完全是古代仕女图上踱下来的一个婉约人物,当今时代根本无处寻觅的。可她竟然是独身!不仅独身,一直所过的竟然是半隐居的生活,在这座已然生活了整整八年的南国大都市里,自己竟是她第一个朋友,而两两相识不足旬月。“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句古诗算是找到了诠释。由胡文焉,终于触摸到美丽的秘密,破译古诗所吟咏的美女何以全都是超然物外、恬淡幽静的性情。但这太不可思议了,现下是什么时代啊!
胡文焉笑了。知道这是必然面对的一个探询,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来到。怎样回答呢?忽然顿悟了自己孤独的根源,也许就是怕面对这个问题,怕一旦跟哪个人走得近了,近得有几分相知了,人家就会产生洞幽索秘的愿望。这完全是正常的。而她不能剖白,是因为,不愿伤害故乡。尽管她的心中存着那么多幽怨,那么多惆怅和伤感。她不愿意伤及它,哪怕是一点点儿。
故乡,只要不提起你,就不会伤害你。
怎样让陶可知道,让人们知道,自己年近不惑仍一身孑然,跟故乡有关?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故乡,这孤独,在根本处,是源自天性。她是生而孤独的,自有了记忆,就有了孤独。其实,从某种角度可以说,让她告别故乡走向远方的,就是这深藏骨髓的孤独。她想消解它,摧毁它,摆脱它。想自己如一株开花的树,站在阳光灿烂的园子里,或山岭间,身旁有许多跟自己一样的树,都盛开着清芬四溢的花儿。它们的花朵可以跟自己的不同,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气息和形状,但彼此的心情是一样的,有着共同的愿望和语言。她可以和它们在阳光下、蓝天下、清风明月下,快乐地说笑嬉闹,交流思想感情,使彼此的存在成为献给春天和世界的赞美与祝福。
我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
朋友带来了生的奇迹。
异乡开着不知名的花卉,
它们的名字是陌生的,
陌生的土地是它们的祖国。
这记在笔记本上的诗句是从书上摘下来?还是自己的创作?弄不清了。她有许多这样的笔记本,放在案头、枕边、几上,在一切触手可及的地方,用来记录在阅读中的收获和那些清风一样瞬间掠过脑际的思想。一般来说,尽管不加标注,哪一个段落或句子为摘录,而哪一个是自己的即兴之作,都十分明了。这首小诗所以发生了例外,是因为,它所逼真表达的完全是她的心声,是深深存蕴在她心里要说的话。是的,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的想法让她毅然启程,踏上艰辛的寻找之路。
找朋友。
暗心里希望这小诗不是自己所作,是从一本什么书上摘记的。最好是一本时下的杂志,或新出版的文著,那她就有希望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就会显得清晰而真实了。只消找到那个吟这诗的人。
故乡,吟这诗的那个人,不在你的怀抱。
05
知道陶可是想听到一个跟爱情有关的故事,凄美、哀怨、动人心弦。不错,这几乎是苍茫红尘间的一个定律,男人和女人,相识,相爱,相恨,相离。愈是出众的,愈是离奇的。那些超越同类的有情生命,在离人间烟火远远的地方,在清寒空灵的高处,以形而上的方式,演绎浪漫忧伤情感的奇迹。陶可是对的,她并没有逸出于规律之外,确是带着爱的伤,很深很深,深得尽改初衷,反过来向自己一直想要摧毁和摆脱的孤独乞求援助。
她的生命里,确是萦回着一个悲哀的爱情故事,但,不是陶可想象的那一种。
不能把它说出来,因为它是和血液交融在了一起的,说出了它,就等于流空了全部热血。
还因为,无法描摹出自己心中盛开的那朵花儿。
“陶可,这个关子是卖不脱的哟。”笑吟吟的,她忽伸手指,点住陶可眉心,“我知道郑舜成是怎么样应对的,信不信?”陶可一下收起扬扬得意,有些吃惊地盯住她:“你知道?”随即嘴角一撇,摇头笑起来,“不信不信,这是兵不厌诈,我才不会上当。”胡文焉脸色一正:“真格的,要不要我说出来?”这下陶可不笑了,眼神儿换成半信半疑。
胡文焉一字一顿,说出六个字:
“草原绿色经济。”
陶可眼睛倏地亮了,刚要欢呼,猛又打住,不依不饶起来:“文焉你耍花招,口口声声自来南方没问过故乡事,那怎么会知道草原绿色经济这个说法?”知道胡文焉从不上网,不可能从网络得到启发。胡文焉淡淡一笑,知道自己对了。但真的没有耍滑,别乡八载,虽一次未曾回去过,并没有中断与故乡的联系。父母已然不在,但那块土地上还有她的兄弟手足、朋友故旧,只是,因为朋友疏少,手足间相同血缘却无相同志趣,联系得很淡。淡淡的联系间,她又总是有意避开与亲情和友情无关的东西,比如沙尘暴、干旱、地震、洪水等与自然环境有关的东西。是的,她避开这些,不愿谈论它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和沙尘暴有着相同的故乡。关于草原绿色经济的灵感,是从陶可最初提起乌兰布通草原和郑舜成时,说到的那些草原绿色肉食绒毛乳业开发公司啊、杏仁饮料厂啊、沙棘罐头厂啊等归属曼陀北村的村属企业中得来。郑舜成必是让乡亲们看到了摆脱贫困,过上富裕生活的希望,才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而一诺千金,最终真的将理想蓝图变成了美好现实。
草原经济的振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拥抱绿色。
绿色,是草原人民幸福唯一的底色。
胡文焉说出了思想路径。陶可惊得眼睛睁圆,天呀,是不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真的有神性,以至它的儿女们个个都是精灵?
陶可说,八年前那个夏天里的那个关键时刻,郑舜成确实是用草原绿色经济这个法宝化解了凌空而来的难题。只不过,他的词组里还多两个字:立体,说的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完全是即兴之作,脑子里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在后来,这个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成为整个诺格达旗,整个千柳市,乃至整个中国,进行生态建设和沙漠化治理所依循的蓝本。
郑舜成镇静地接住葛老欢抛来的质疑,耐心地、亲切地做了回答。说自己确是主张栽树,但栽树并非全部,只是整个生态建设工程的基础。或者说,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的基础。只要绿色在我们的山野、草场像海水一样漫开了,黄沙被牢牢锁住,覆盖了,那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山野和草场要效益,也就是要票子了。我们的办法是非常多的,比如,有了足够的草料,那就可以大力饲养牛羊,用现代的科学方法饲养,牛羊的皮毛骨肉都可以变成钱;有了海洋一样浩瀚的山杏林、沙棘林,那就可以成立杏仁饮料厂、沙棘罐头厂,这些都将是十分珍贵的草原绿色食品,它们必将受到全世界的欢迎。还有,一旦沙住了,山绿了,草原鲜花烂漫了,我们这里就将是一个有着最绚丽蓝天、最灿烂白云、最清澈湖水、最新鲜空气、人人向往的、天堂一样的美丽地方。我们就可以搞草原风光旅游开发,成立旅游度假村,迎接八方来客。那时,就会有许多有眼光有魄力的人,认识到我们草原广阔的发展空间和无限的发展前景,而到我们这里来投资搞经营。
“乡亲们,请想一想,到那时候,咱的日子还会穷吗?咱还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叫乡亲们不要迷信远方,说属于我们的幸福生活并不在远方,它就在身旁。只要我们肯花力气,真诚地伸出手臂拉住它,就一定能够拥有它。引用了一句书里的话:“从自己立足的地方挖下去,就一定能够获得泉水。”说这话是对的,要把力气用在自己立足之处。自己的家园自己建设。要珍惜自己的乡土,认识到它的价值。“我们的大草原原本是块金子,一个聚宝盆,为什么要丢下珍贵的它,而去强求那些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呢?”
人群静悄悄的,显然,是都听进去了。是呀,要真是那样,咱又何必要走呢?人哪,走到哪里不是客?啥样的客也自在不过主人。天好地好不如自己的家乡好。歌里不是说了嘛,连月亮都是家乡的圆呢!
这情形令郑舜成暗自长舒一口气,只要能听得进就好!知道自己的乡亲们,都是好乡亲,只要摆清道理,让他们的脑筋转过弯来,那他们是不会执迷不悟的。现在,相信他们不会再继续砍伐果树了。唉,留得一棵算一棵吧,这树呀,你看砍倒容易,往起长可就难了,尤其是在这漠北大草原上。庆幸自己在大学的经济学院里倾听了那些关于发展草原经济的专家讲座。要不是有专家的理论启发,自己是不会联系家乡实际而进行那么多关于草原未来建设与发展的思考的,也就无法说出今天这样一番道理。看起来是应该出去读书啊。
就是这时刻,陆显堂出场。郑舜成一口气没舒完,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后面送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这个得到侄子报信而匆匆赶来的人,像高举旗帜一样举着自己的脸,让人看见那上面清晰涂写的恼怒。
怎能不恼怒?这可说是他村支书生涯二十年来遭遇的第一次挑战。是的,挑战。阻止火烧老榆树这桩就不说了,那总归不是他直接的授意。如此这般地跑到果树园来打搅乱,就是存心跟他过不去了。砍掉果树园是他亲口下达的命令啊。要是这乳臭未干、满口学生腔的崽伢子不是自己外甥,那今天,此刻,他说不定会当众抽他耳刮子。
“舅舅?”郑舜成一愣,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舅舅是他所尊敬的人。严格地说,是所感恩的人。舅舅给予的帮助实在太多了,自小到大落在他生命里那些绵绵密密的呵护疼爱就不说了,光念大学这件事,凭良心说,要不是舅舅的大力支持,那是决计不成的。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他们全家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就深深跌进沮丧,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读大学的那笔费用。就在他大哭一场,准备撕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舅舅宛如一个济度神,揣着一叠钱走进了他家的院门。那是舅舅卖掉自家一口肥猪和几十只山羊的全部所得。
“成子,这是毕业啦?”陆显堂声音里隐隐闪着冰霜。
“舅舅。”郑舜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可能是这态度略消了气恼,长辈的语气稍稍缓和。
舅舅让外甥知道,不能说他的道理不对,但那是书本上的,跟现实完全两码事儿。他刚出校门儿,社会上的事儿还一点儿不懂,还是先保持着当学生的劲头儿为上。末了问,你回来你爸妈还不知道吧?
“可是,舅舅,咱不能移民呀,那是一条行不通的路呀!”外甥眼光焦灼。在他的理解,这不是顶撞舅舅,和舅舅拧着干。他坚信舅舅是陷进了认识误区,才做出生态移民决定的。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舅舅从误区里拉出来。
“你知道啥叫行得通行不通?”陆显堂不耐烦地叫他赶紧回家去,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咱得为曼陀北村的父老乡亲,为咱的子孙后代负责呀!”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为曼陀北村的乡亲和子孙后代负责啦?”陆显堂脸色彻底沉了,“我是曼陀北村的党支书,知道怎样才是对村庄最大的负责!”提醒外甥不要觉着自己念了大学就是一只鹰了,“你的翅膀还太嫩,还不知道暴风雨的厉害。”最后告诉,曼陀北村举村搬迁是天意,生态移民的主张是顺天而行。
“天意?!”
村支书用坚定的目光回答青年的惊愕,问他还不知道吧,村子北边乌兰布通草原上的大孽龙活转来了。
郑舜成想起方才在老榆树下和陆二楞、赵铁柱的争论,关于孽龙复活的话,看来是真的了。
一瞥他的眼睛,当舅舅的面色和悦下来,说不知你爸妈给你讲过没有?咱乌兰布通草原上的这条大孽龙啊,每隔八十年活转一次。上一次活转来,三年时间不到,就把偌大一个白音布通草原给活活吞了,将一只大脑袋搭在了咱乌兰布通草原的边儿上。这一次,就直接冲着咱来了。“不相信你明天到北边去溜达看看,看那大家伙爬得有多快!咱曼陀北村紧把在边儿上,大孽龙一旦爬过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啊!要是不赶紧想法子躲开的话,咱必是个全村覆没下场。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你舅我就是咱曼陀北村的千古罪人呀!”到这末一句,嗓子微微打了个颤,显然是动了真情。
这确是真实心声。曼陀北村的草场、耕地近些年来大面积沙化,尤其北部草原沙龙的复活,成为一块巨石重重压在陆显堂心上,使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怎样才能使村庄免受沙龙的祸害?怎样才能让村民过上富裕安康日子?两个问号都要把他脑袋勾破了。所幸天不绝人,在电视的启发下,他脑子里长出生态移民的灵感。生态移民,把他的村庄整个搬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去。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对于他的村民和子孙后代,还有比这更好的交代吗?当这个主意泉水样冒出并渐渐澄清,他曾是怎样的高兴呀,高兴得险些发狂。
郑舜成心里一阵难过,就知道舅舅是犯了认识的错误。愈是这样,自己愈不能放弃。得不负舅舅给予过的恩德啊!
“可是,舅舅,请您想一想,咱往哪儿搬呢?好,就算咱如愿了,被批准搬到旗城的边上去。可是,这大沙龙它用不了几年也就会追过去呀!行,它追过去咱就再走,搬到千柳市的边上去。可大沙龙它终究还是要追过去呀!千柳市再往南,那就是北京了。难道政府会让咱搬到北京城的边上去吗?会眼睁睁地让大沙龙爬过去吞掉北京城吗?”
村民们议论起来,显然大部分认可这话,看到了生态移民所幻想的本质。郑舜成一喜,赶紧抓住时机,抬高嗓子:“什么是天意?老百姓的回答就是天意!咱不管它孽龙复活的事儿,就问问父老乡亲们,认为是铁下心来把大沙龙给锁住,消灭它对,还是在它的威胁下逃跑对?”
此言一出,嗡嗡声止,大家伙儿眼睛对眼睛,互相看起来。过了一会儿,就见有人转过身,倒拎着斧头朝村庄走了。群体立刻响应,纷然而散。少数心内犹疑,愿意移民的,见人众都去了,也终于移动脚步,随了大流。眨眼间,果树园的短墙前,只剩了陆显堂、郑舜成、陶可三人。
村支书的脸涨成猪肝色,狠狠冲郑舜成一盯,怫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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