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沙-物竞天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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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郑舜成会留下来,不走了。

    这次回家,原本的打算,只待一个星期,看望一下父母,就匆匆南下深圳,到巨星电子集团有限公司报到。他是幸运的,还没毕业,就被电子业巨头深圳巨星来选才的人看中,将成为未来的巨星公司高级白领。就读的上海B大学计算机系同届学子中,他是唯一的幸运儿。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谁都清楚,学业的优异仅仅是原因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更主要方面,是同窗美女白诗洛对他的倾心。作为巨星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儿,白诗洛有着她这类人通备的特点,就是对出身微寒却品貌端正、刻苦坚忍的青年情有独钟。郑舜成心如明镜,而欣然签约,不必说,除受到巨星在目前国内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其他单位无可比拟的高额薪金吸引,对白诗洛也不无所动。似她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一般说,所秉性情是两类表现,或为高贵、雅致、慈悲;或为骄矜、傲慢、恣肆。白诗洛幸为前者。此般的性情兼以彼般的容貌,应该说,很有极品的味道了。之所以迟迟不与其完成感情碰撞,完全是自尊心使然。在郑舜成认为,光有人品是不够的,作为男人,还得有成功,才不会委屈自己的心爱。他相信凭靠自己的才德与努力,到了社会上,一定能够很快打拼出一块自己的天地。那才是庄重捧起爱情玫瑰花儿的幸福时刻。在巨星工作,有与白诗洛近近接触的机会,两个人还可以更从容地彼此了解。人在学校里,跟到了社会上,有时是不一样的。

    至少,得偿清债务,才能奢谈爱情。他不想在经济上接受白诗洛的帮助,那会使心中圣物——爱情受到损伤。

    到毕业的时候,他尚欠学校整整一万元学费,因而尽管各学科考试成绩优异,却不能立即拿到大学毕业证书。

    这也是接受了巨星聘请的一个原因罢。必须承认这一点,尽管很苦涩。拿不到毕业证,硬碰硬到社会上找工作,几乎是不存在可能性的。

    按心愿,是到巨星去上了班,领到薪水,然后再回家,那样就可以丰丰厚厚地给父母买一些东西回来,并留给他们一笔钱。但是实在太想家,太想念父母了,要知道,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为了节省路费,同时利用寒暑假期打工赚钱贴补学用,大学的四年里,他一次没有回过家。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既定命运?

    是乡亲们的苦苦恳求和殷切企盼?是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刘逊的诚挚挽留?是舅舅陆显堂一班人的软硬兼施、威胁逼迫?

    还是他自己的心?

    02

    陶可说是心,陡然转折了郑舜成的命运。她十分肯定。因为她清楚见证了那伟大变化的过程。

    陶可被误作郑舜成带回家来“见公婆”的女朋友,也就是没过门儿的媳妇,这在开始是一件简直没法洗刷的事。包括郑舜成的父母在内,曼陀北村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看。只一个例外,就是跟郑舜成一块儿长大的斯琴娅娃。这姑娘是村小学校的教师,和郑舜成同班一直读到初三。初中最后的一场考试后,他们分开,他进了旗城诺格达的重点高中诺格一中,她进了千柳师范学校。

    娅娃说是从郑舜成的眼睛里看见真相的。她太熟悉这双眼睛,能读懂它们每一缕光的含意。所以才欣然应诺,让陶可住到了自己的家中。

    那天晚上,正当她拉着她的手,要离开的时候,一大群乡亲在年近七旬的乌仁其其格老人带领下,敲响了郑家院门。人们是来恳求郑舜成的,求他不要再走,留下来充当领头的大雁,带领他们冲出穷困的乌云,飞进晴朗明媚的天空。来了那么多人,把郑家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后来屋里挤不下,就站到了窗子外面去,直站了大半个院子。

    这对于郑舜成和他的父母来说,等于是面对了天方夜谭。尤其是父母,最初一瞬,惊得张大嘴巴,半晌不能说话。那怎么行?我们含辛茹苦,费劲巴力地供成子念书,为的啥?不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考上大学,走出咱这偏僻贫穷的黄沙窝子,去过城里人的文明生活?你们也当都是知道,在咱们这样的地方,考上大学,是多么不易,简直可说就是踩着木梯子爬到天上去!而今他总算大学毕了业,还好运好命地得了份人人眼热的工作。难道竟要舍掉已然捧在掌心的锦绣前程,仍旧回到这穷乡僻壤来熬日月么?难道我们是发了癫,得了脑子病么?

    这样的穷窝子,哪个都不愿意待啊。就连那些没念成书的,但凡有丁点儿可能,都走了出去,到远处的城市打工,寻找有别于祖辈的生活。咱曼陀北村现就有好多人到外面去打工了。舜成说他今天回来,在汽车站,就正巧碰上他巴图叔送大儿子乌力吉走。乌力吉还拉着他的手,问了好多大城市的事儿。

    再者,现在村里有好端端的支书和村长,哪用得到成子当什么头雁?

    郑舜成有同样的心声,自小到大,那么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成为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幸福和自豪的人。他有报效家乡之心,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但坚定的内心在随即知道的曼陀北村即将发生的事情后发生变化。准确说,是在听了乌仁老人一番话之后。变化很微妙。

    是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崭新事儿:

    村里就要“双推一选”,召开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竞选新一届村支书。

    这是一种方式,由全村党员和村民代表投票推荐村党支部书记候选人,再由村全体党员进行正式选举产生村党支书。

    镇委刘逊书记说这是改革。用家常话讲,就是把权利整个儿交给老百姓,让老百姓自己挑选自己的领头人。这乡亲们当然是高兴,可同时又着急,如何才能不让好机会白废呢?迟迟不能理出谱。都知道多年来的老支书陆显堂做派不通,但到底啥样的法子通?谁能领着大伙儿真走到敞亮地去?没有亮起嗓子的回答。恰在这节骨眼儿,郑舜成回来了。他今天的举动,在果树园当众的那篇话,不啻一道阳光,将人们晦黯的心空照亮。

    就是他,这就是大伙儿所渴望的那个人。

    乡亲们说,自个儿只是想不上去,但啥样是好,啥样是孬,能辨清。

    乌仁老人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含着眼泪说:“孩子,你是老天派下来拯救咱乌兰布通草原的。挑起这副担子吧,奶奶代表曼陀北村所有不愿搬迁的乡亲求你了!”

    乌仁老人的白发仿似草原隆冬的雪,闪闪晃晃,在灯光下透着刺心的苍凉。面对这一片岁月的苍茫和苦寒,面对那一双望穿人间七十载沧桑的眼睛里浸润泪水的乞求,郑舜成不能说话,不能动,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尊木雕。

    乌仁老人和乡亲们是怎样离开的?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在木雕的状态,他久久沉浸,不能出来。直到敲门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来的是陆显堂。

    以娘舅的身份而来。

    他说:“舜成,舅舅是来给你赔不是来了。”说今天下午在村南果树园,不该跟他争,让他在大家伙儿面前下不来台。弄得郑舜成一愣,说这话的应该是自己吧?随即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笑了,说:“舅舅你请喝水。”将满满一杯热茶放在陆显堂面前。

    家主郑义和主妇陆文秀当然都明白深夜造访人的衷曲,就都抢着表态,说刚才乌仁老人那帮子来说的事儿太离谱了,成子咋可能留下来不走呢?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难不成念了一遭大学就白念了?再说了,怎么能够跟自己的娘舅争村支书呢?

    娘舅脸上就难看下来,嗔责说,这是根本用不着讲的话。那些人都是白日做梦。要不就是没安好心。要是他们自己的儿子、孙子大学毕业了,他们会这样安排儿孙的前程么?点着妹夫的脑门儿说中,“就算你脑袋瓜子里进了水,答应了,我都不会答应!供下大外甥这场书有多难啊!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啊!”随即让妹妹全家想起了他曾给予过的所有帮助。完了表示,自己今晚来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告诉,这次来的救济物资,他们家又有份。本来按规定,只能一袋面粉,但因为大外甥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家里突然添了吃饭的人口,村里就决定破例,给他们家两袋。让明天一早就到村部去领。

    另一层意思,是关于外甥毕业后的工作安排,这是他这个当娘舅的最大挂心。知道舜成欠着学校的费,多不多?影不影响找工作?要是影响,那就想办法尽快还上学校。不行就借,凭他的脸面去找人开口。要是舜成在大城市实在站不下,那就回来,由他去托关系走门子,在旗城找家单位先落下脚,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往千柳市调。当知道郑舜成已经在时髦的深圳找好了待遇优裕的工作,一下笑得眯了眼睛,吐着长气连连说,这才是我的外甥,这才是我的外甥!

    这才把眼光朝站在窗前的陶可投去,用长辈的口吻,好心情地对她说,“让舜成带着你好好地四处去玩玩吧,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前些年,咱这里可是美着呢!夏天里,一场雨后,大草甸子上就会变魔术样长出一个大蘑菇圈来,雪白雪白一大片,从远处看,像是从天上落下了一大团云彩……”

    自然也就看见了和陶可站在一起的斯琴娅娃。用同样的好心情问娅娃,你爸还得在医院住些日子吧?

    03

    陶可是来看祖母的大草原的。

    祖母在陶可的记忆里,已被时间淘洗成一种象征。她刚刚五岁的时候,祖母就告离了人世。祖母所絮絮讲述的塞外草原,却随着岁月的奔流而结晶成心里的珍珠,光光闪闪,放射着可摸可触的照耀呼唤。她自幼钟情中国画,长成后选择到中央美院来读书,就是这漫长的照耀呼唤发生作用的结果。

    当然,中间也有父母祖国情结作用的因素。母亲和祖母,当年,是随着父亲一起漂流到台湾的。而父亲是在命运的挟持下来到这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父亲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高级医官。

    在台湾的月光里,陶可降落人寰。那一年,祖母已经九十三岁。陶可记住的第一个词组,就是乌兰布通。祖母用尽所有办法,让她知道这是一座草原的名字,在遥远的中国大陆的北方。祖母说,那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草原。

    草原。

    最最美丽的。

    祖母把乌兰布通草原画成一幅画,挂在房间里,每日抱着陶可去看。指着画上的景物,一遍一遍地教说,曼陀山、砧子山、伊拉沐沦、多若诺尔……祖母说,曼陀山的形状像极了一艘大船。砧子山上有好看极了的古岩画。伊拉沐沦是一条水波涟滟的大河。多若诺尔是一座仙女的镜子变作的湖泊。

    祖母的画画得很好,在少女时代专门拜过师的。这是父母亲对中国画情有独钟的一个原因吧?父母亲认为,最能代表中华传统文化的,就是中国的书法和绘画。他们鼓励陶可自幼习练中国画,其中潜含着文化寻根的心理。看着女儿用中国的笔墨宣纸表达着中国式的艺术感受,他们就觉得自己跟亲爱的祖国离得很近很近。

    陶可是从美国动身来中国求学的。祖母去世后,他们就举家移居到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了一家中医诊所,他们成了美籍华裔。来中国时,陶可已经大学毕业,所以进的是北京中央美院的国画系研究生班。送她上飞机的时候,父亲告诉说,祖母的乌兰布通草原离北京不远,那是一个适合夏天去旅游的地方。她说我一定会去看,第一个暑假就去。

    乌兰布通,祖母的草原啊,我想念你!

    祖母的乌兰布通啊,你该是怎样一种出世绝尘的容颜?

    在梦想神奇绮丽的画面上,陶可最心仪的,是砧子山的古岩画。所以,当终于坐上通往乌兰布通的长途汽车,朝梦想怀抱奔赴的时候,她对同座旅伴发出的第一个询问,就是关于古岩画。

    很幸运,坐在她身边的,恰是毕业归来的郑舜成,也喜欢砧子山古岩画。

    04

    若是把山比男人,那草原上的山就是男人中的男人。这是陶可的感觉。因为草原上的山,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孤独、沉默,而不可或缺。远方的地平线,高处的云空,都是从它们的呼应和牵挂中获得意义。一千年一万年,它们沉默的力量坚实地支撑着时空,支撑着岁月积淀的厚重情感。它们在沉默中等待,那个生命中的知音,涉过千山万水,不舍地寻来。

    砧子山,我是你的等待么?可是我来得何其太迟!

    面对已经被黄沙湮埋了的砧子山,陶可痛苦地流下了泪水。

    这不是祖母画中的那座砧子山,那座山有着美丽的形状。祖母说,那是铁砧的形状。是远古远古时候,天上的一个叫英真的青年,在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而跟恶神战斗时,不小心失落的武器。砧子山为什么是一座孤峰呢?就因为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那砧子山上的古岩画也是天神的创造吧?

    郑舜成告诉她,那些岩画线条古朴,造型典雅灵逸,有出人意想之风格。不同于莫高窟的飞天,更有别于中国其他洞窟中有关佛教内容的绘画,它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历史上著名的“十六天魔舞”就是吸纳了它的精华而制。

    斯琴娅娃轻轻扶住陶可肩膀,为她擦拭泪珠儿,安慰说,黄沙不是海水,它们不会损伤岩画的。岩画是镌刻在山石上,不会被轻易毁掉的。

    都不是了,都不是祖母画中的模样了。伊拉沐沦,你那浩荡的流水哪去了?多若诺尔,你湖面上翩飞的天鹅,你岸边飘拂的蒹苇,你通地皆泉的丰盈水脉,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座皱皱巴巴难看的污泥塘!

    最令人难过的,是曼陀山,因为它离得人近,所以遭受破坏的痕迹是那么明显。一棵绿树都找不到了,甚至连山草都成了奢侈品,放眼一望,到处白花花裸露的顽石。石头就是这样,有了草树的掩覆映衬,它便横斜侧卧,都显呼灵。而一旦草树隐却,那就顿时跌落顽劣。山当胸处设的一座采石场,像是给山开膛破肚,又像是山长了一颗庞大肿瘤。所幸山巅上的风摇石还在。那是一块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外形酷似一颗硕大仙桃。它的奇异之处是与托举着它的山岩只有些微相触,风力稍强就摇摇晃动,欲飘欲坠。却是飘而不坠,摇而不移,只呈风石相戏之乐。在祖母的述说中,这石头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块曾经做过星星的石头,因为有彩云托着,所以恰好落在了曼陀山的峰巅。这石头坠落人间后也曾发过一次光,是在一个静谧美丽的仲夏之夜里,对着一个从天涯海角风尘仆仆寻来的青年。但是祖母所深情怀念的那座矗立于风摇石下面的昭慈寺却不见了。陶可寻到的,只是一片残垣废址。郑舜成告诉她,昭慈寺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损毁的,那时他还没有出生。

    他们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整整奔走了三天。这是风沙漫漫的三天。那漫天的风沙令斯琴娅娃心中充满苦涩、歉意。这是她的故园啊,这是她的草原,多么希望吹拂着远方来客的风中,挟裹的不是刺脸的沙子,而是清润的花香。在和郑舜成一起陪伴陶可漫游草原的这几个日子,她始知道家乡会令它的儿女们心生怎样的羞愧和难过。所幸这刮的还不是沙尘暴,春天里那种昏天暗地的沙尘暴。这毕竟是夏天了,夏天的草原,相对说,风是最柔婉的。

    三个人中,谁的疼痛最深刻?面对陷落于黄沙之中不见了奇丽古岩画的砧子山,陶可潸然泪下,而郑舜成的泪,却是默默流进了心里。那咸咸涩涩的泪啊,那男儿的泪。

    草原的变化不是一天完成的,尽管他上大学走的时候,村子的周围还碧云一样飘染着大片大片绿荫;多若诺尔还烟波浩渺,水鸟翱翔;伊拉沐沦也还不舍昼夜,弹奏清悦的歌,但都不是往昔的模样了,不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对于这件事,不是怎样在意,不像现在,似乎所损伤的是他的血肉之躯,是他细敏精致的灵魂。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读了大学的缘故?文化改变了他内部的结构,使忧患、责任、担当,这些生命元素化作躯体细胞。

    责任。

    担当。

    乌兰布通草原啊,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永远的依靠和希冀。

    第三天的傍晚,当结束漫游往回走,在离村子约莫两华里的地方,骆驼岭的缓坡上,一小片珍奇的绿色梦一样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只有三四十棵小榆树吧?细细的、疏疏的,立在贫瘠的沙地上。这是乌仁老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侍弄出的小树林。主要是浇水困难,得跑很远的路,用一只小塑料桶从村子里把水拎过来。

    此刻,乌仁老人正在小榆树林里忙活着。呈给他们的是一个背影,弯腰弓背,风把雪样的白发吹得凌乱飘飞。苍老的生命衬托于生机勃勃的小树,这一种强烈对比中所包含的审美意趣,是那样地让人触之感伤!眼前的情境啊,你可是一个正在上演着的传说。

    郑舜成像是被突然定格,猛地收住步子,立于当地,直直,久久,看着老人和小小榆树林,不语,不动。

    05

    陶可说,不能肯定究竟哪件事是决定性的触因,促使郑舜成最终下定留下来的决心。是镇党委书记刘逊的“三顾茅庐”?是陆二楞在陆显堂默许下,带人在暗夜里毒死郑家的大黑狗以示威胁?是终于知晓埋藏了二十几年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痛苦秘密,兼以陆显堂软硬兼施逼迫下,他心志改易,动身要走的那个早上,一出院子,看见乌仁老人带领着乡亲们黑压压跪在他家的院门前?还是,那个漫游归来的黄昏里,天神的启示一样,突兀出现眼前的乌仁老人的背影和她的小小榆树林?

    当他第一次低沉地说自己要留下来,她以为是置身梦乡。因为,只有梦话才可以完全超越生活的逻辑。荒谬感只是在最初显出强大震撼力,当这话成为第二遍,就不那么惊人了。等成为被人们普遍接受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原本就该这样。

    刘逊初见郑舜成,是在一个晚上。便是三个年轻人从草原漫游归来的那晚。因为在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旁边站立太久,他们回到村里,一弯新月已经在东方明净的天宇闪亮。而刘逊已经在郑家屋子里等候多时。

    陶可说,不知为什么,一见刘逊,就不由想到乌兰布通大地上远古人物耶律休哥(大辽国承天皇太后萧绰左丞)。觉得曾为一代国之砥柱的耶律休哥就该当是这样,魁梧、睿智、儒雅,有一双熠熠生光的眼睛。

    刘逊说是慕名而来。显然,尽知了郑舜成回乡当日的舍身护树行为,及当众宣讲的有关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又说是来会校友,他也是从诺格一中考上大学的,比郑舜成早六年。也就是说他已经大学毕业六年了。调来乌兰布通镇之前,他在旗城任旗委书记秘书兼职旗委办公室副主任。截至今日,到任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刚刚五十八天。

    简单地一起吃了晚饭,就出去踏月了。只他们两个人。刘逊说,一直羡慕苏东坡,看见月光好,就可以找到人共享。今天终于也获得了这渴慕已久的雅致幸福。他要努力,争取也以今晚的雅事为素材,写一篇像《记承天寺夜游》那样流传千古的美文出来。

    那晚的月光很好,黄昏时候,刮了一天的风就停了。在塞外草原,没有风的夏夜,就会美得旖旎,因为月光会给一切镀上一层古筝曲样幽静迷绚的色彩。塞外草原,只要是有月,不管是多么纤细的一痕,都会把大地照亮。

    他们一定是走了很远,因为回来时已是夜半。回来时,郑舜成的脸庞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样闪烁光芒。这光芒在第二天给陶可述说的时候,重又出现。说刘逊书记的平易和谦逊令他感到吃惊,跟刘书记在一起,一点儿不觉得面对的是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只觉是一个朋友,相见恨晚,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谈了很多,教育对于一个民族品质提升的重要性,文化人的生命承担,生态对于人类幸福的意义,家乡在一个人生命中的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谐的真义,等等。对所有问题,他们都有着一致的见解,认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一切和谐的基础,真正的和谐是事物内部的统一;生态是人类幸福的前提……刘书记最感兴趣的,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细细地询问,认真地倾听,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使得他口若悬河,华彩横生,将一套本是即兴之作的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讲得有方有圆,有实有虚,充满雄辩色彩和强大说服力。

    “人的智慧真是石中之火,不敲不出啊。一个好的听众就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能够激发你,引领你,完善你,使你轻松抵达靠自己之力几乎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处。”

    说知道俞伯牙为什么愿意对着钟子期弹琴了。

    刘逊说知道,这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是郑舜成自己的创造,因为此前他搜寻了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书籍,都不曾见过这样的说法。他激动地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说:“舜成,谢谢你!谢谢你的才华和智慧!知道你为家乡作了多大的贡献吗?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吗?这是我苦苦思索了五十八个昼夜都不能破解的一道难题啊。”

    这却是刘逊的谦虚之词,其实,准确的说法,是他的想法跟郑舜成的理论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没有冠以草原绿色立体经济这个名目。这便是一听说郑舜成其人其事便立刻寻来的原因。他直觉遇到了知音。

    乌兰布通镇的福来了,曼陀北村的福来了,乌兰布通大草原的福来了!

    郑舜成兴奋得泪光闪闪,对陶可说,刘逊就是那个送福来的人。乌仁老人说的,上天派来拯救乌兰布通草原的人,就是刘逊书记啊!说真为家乡感到高兴,家乡有希望了!他已看见了那闪动在故土天宇上耀眼的曙光。“过几年你再来,五年,不,三年,三年就够了。孔子不是说,只要给他三年时间,就能让一个地方政通人和,出现崭新气象吗?刘逊也会的。三年之内,乌兰布通镇,曼陀北村就会焕然一新,伊拉沐沦清澈的水波会回来,多若诺尔丰盈的姿容会回来,砧子山的古岩画会重新展露在灿烂阳光下……”

    “人,人是关键中的关键啊!中国古典哲学强调天地人三者的相依相存,其实,要我看,天和地,都是以人为核心的,都离不开人。”

    本来,说好还要陪陶可去看千柳市境内的另一座草原,位于乌兰布通草原西南的西布图草原,但郑舜成抱歉地表示不能做到了,他只有一个星期时间,要用剩下的几个日子再走一遍乌兰布通,用考察的眼光细看山水草场,耕地沙源,结合实际,寻找出因地制宜具体改变曼陀北村面貌的办法,贯注到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之中,将其写成一份文字材料,送给刘逊书记,以答谢他的友谊,同时作为对养育了自己的故土的回报。

    陶可拍手赞成这主意,她已经同样振奋了。说那自己也不忙着去看西布图了,就和他一起再走乌兰布通。这是祖母的草原,跟她也有着血肉之亲,献出自己的爱和智慧同样是她的责任。他们立刻就上路了。这次斯琴娅娃没有同行,她的学校需要她。又是整整三天,到第三日傍晚,薄暮飘拂之际,郑舜成的《就曼陀北村未来建设浅谈发展草原绿色立体经济》一文初成。这几日,他都是白天走草原,夜晚写文章,几乎不眠不休。这篇论文里,除了明确指出抢救自然环境,大力搞生态建设,是曼陀北村当前刻不容缓之务;指出绿化曼陀山和曼陀北村村口沙地是遏止孽龙爬行,改善生存环境的点穴之法;提出变在山坡地种粮为植树种草、改传统放牧方式为舍饲养畜、实行草场围封以恢复和保护草原植被等发展方略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即在曼陀山的腰腹部位修建小型水库,以解决洪水下山、土地涵养和耕地灌溉等问题。

    文章墨迹尚湿,刘逊的敲门声又传来。

    第二天一大早,羊倌儿的牧鞭刚刚在晨风中甩响,第三次,刘逊来到郑家院门外。

    这次,刘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就是:“舜成,我以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身份,请求你,在家乡留下来。”

    郑舜成没有描述初闻这句话时内心的感受,只是说,刘逊书记的语气很特殊,有些武侠小说里高手运剑的况味,行云流水却斩铁断金。说话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风浩荡。一时间他们对看起来。那样过了很长时候,恐怕有半个钟头的光景。最后,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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