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沙-神秘的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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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要是往精确里说,曼陀北村其实是斜卧在曼陀山的东侧。是村庄在时光的悠长洇浸中不断蔓延,它渐渐伸到了曼陀山北坡的脚下。住在村子东头的人家,站在自家房檐下一抬头,就看见了曼陀山峻拔的东坡。那是一面暖洋洋的向阳之坡,只要不是阴天,每日上午,那山坡上便有阳光像金色的水漾漾流动。这情景带给人心永远的踏实和熨帖。那是曼陀北村的祖茔地呢,祖茔地上光色闪流,就是风水在深情地诉说着祝福,就是祖先在慈悲地赐予着护佑。

    在祖茔地西北方上角,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堆,和周围的坟丘明显不同。那应该是塞外草原常见的敖包,却又少一份寻常敖包当有的气势,所以它很寂寞,不能得到属于敖包的来自大众宗教意义上的膜拜,也不能得到坟茔的来自家族香火传承意义上的祭奠。整个曼陀北村,祭拜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郑舜成。郑舜成是奉父母之命做这件事。他的方式很特别,是蒙古民族传统的祭敖包形式,却是在每年的清明节这天。

    自郑舜成有记忆,就有了这件事。到有了产生疑惑的能力,曾缠着父母询问缘故。父母总是坚定地说,要等他长大了,才能知道。这是父母对于他唯一坚持的原则。随着长大,好奇心变小,清明节祭敖包成了他的喜爱,成为生命中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其中不再有迷疑。敖包是他一个人的,这使他感到自豪。在上海读书期间,每到清明时节,家书之中,总要提到他的敖包,恳请父亲代为前去祭拜。故乡山上的敖包,是他生命中一件有着淡淡哀伤的美丽牵挂。尽管曼陀北村早就装了程控电话,但他一直还是使用写信的方式问候父母。这不仅是为了不麻烦隔壁邻居和省钱,他觉得这样能更充分地表达对父母深如海洋的亲情。

    这次回乡,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一直顾不上想起敖包,倒是父母来提醒了。这天早上,在母亲含着别样忧郁的眼神下,父亲用沙土一样略带嘶哑的低音,深思熟虑地说:“成子,这几天里,你是不是去山上拜过石坟?”父母总是把那座敖包叫做石坟。

    这是在他们知道了他向刘逊书记提出在曼陀山船舱修水库的建议之后。

    郑舜成惊讶,答说没有呀。询问地看了看父母,说:“真的,该去拜一拜我的敖包呢。”

    郑义和陆文秀回避了儿子的目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没有去祭过石坟,那这修水库的念头是哪儿来的呢?难道真的有那种叫做什么基因的神秘东西?

    他们还以为是那又像敖包又像坟的大石头堆显的灵呢。

    那大石头堆里,埋藏着一个秘密,有关郑舜成身世的,凄苦的秘密。

    在曼陀北村,只有郑舜成自己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乌兰布通草原的儿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血缘。二十八年前,他的亲生父母,白照群和上官婕,是随一群满怀接受再教育愿望来到乌兰布通草原的北京知青中的两名。初来时,他们只是单纯的同窗关系。爱情是在经历了曼陀北村的一个四季循环之后发生的。是发生在初夏时节。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那时乌兰布通草原上猩红的小百合,浅蓝的野风信子,细高的萝菲草和紫碧的铃兰,许许多多娇丽香馨的花儿都还在。黄昏时候,花儿们像是都要去赴约会,一起亮出陶醉不已的颜色,弄得空气都抑制不住地显出兴奋,吹过旷野的风充满激情。在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直起腰来,扛着锄头往回走了。村庄在他们朝着走去的道路的前面,飘升着袅袅炊烟。

    没有跟大家一起走向村庄的,是上官婕,她在中途改变了方向,独自上了曼陀山。她是要去采曼陀罗花儿。

    那时候,曼陀山上还漫漫生长着曼陀罗花儿。

    曼陀山从前不是这样叫,是叫做船山。显然是因为外形而获得的名字。这其实是很准确的,这山真是太像船了,那种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的古代战船。据说是一个从遥远的南方来的年轻僧人给这山改的名字。那僧人叫占古巴拉。在这山上种满了一种从他动身的那个地方带来的名叫曼陀罗的花卉,所以就把这山的叫法跟花儿合并到了一起。也有人说,给山改换名字的不是僧人占古巴拉,而是当地百姓。因为占古巴拉住在山上,把山种满了塞外草原前所未有的曼陀罗花儿,而人们十分十分地崇敬他,所以这件事情就发生了。

    曼陀罗花儿长在它故乡的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它在这塞漠深处的山上展示的情态其实跟书上的介绍是相差很多的。在这里,它比世世代代的塞外野花儿们更像野花儿。但上官婕还是非常喜欢它,这一方面跟它文化味儿十足的名字有关,更主要的,是造成它身世的原因。想一想吧,这是一个年轻僧人从南方带来的种子,一个献身于宗教而热烈地爱着花儿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这位僧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上官婕相信,她只是还没有与它相遇。

    那一年,上官婕二十一岁。

    对于这个浑身洋溢着梦想和浪漫情调的年轻生命来说,如此地置身于烂漫山花之间,采撷它们的花朵,是和阅读诗歌同样欢悦沉醉的事情。

    草原的山上,这样的黄昏里,风把所有诗歌都变成了牧歌。

    所有的牧歌都是天籁,那被清新的风万古吹拂着的生命传唱。

    就在这不可模拟的自然的歌吟中,上官婕和白照群拥抱了他们生命里注定的发生。

    是在采下最后一枝曼陀罗花儿,握着白艳的花束,轻轻抬起头的一刹那,她看见他。

    他站在前面,站在西方天际的晚霞和曼陀山墨玉一般的岩石共同合成的背景里。

    他正在看着她,完全出神了,那一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令她刹那间满面羞红的眼神儿。

    那时刻,山上那么静,风绕开了,鸟儿躲进了树林,虫儿钻到草叶下面。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她没有听见一点儿声音?难道他也是来采曼陀罗花儿?

    他是来察看地形的,看一看曼陀山的船舱是不是真像宋一维老师所说的那样,是个修建水库的好地方?

    后来白照群告诉上官婕,那一天,她从烂漫花丛中轻轻抬起面庞的那一刻,是那么那么美!美得完全不像是真实。就像那一刻梦一般出现在她眼前的他的样子么?上官婕淡淡地笑了,曼陀罗是一种有法力的花儿啊。

    爱神的箭双双射中了他们。但两人都没有说出明珠儿一样在心里闪闪发光的那个字。他们的谈话围绕着修建曼陀山水库而展开。上官婕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因为觉得这是和作诗一样优美雅致的。在所有创造中,吟诗是最圣洁的,因为那时刻,工作的人是被神捧在掌心间。这又多么像是神话,谁能想到水库可以修建在山上?有过“高峡出平湖”的诗句,但那赞美的是造化之功啊,是神的杰作。她为这个创意而感到高兴。她非常喜欢曼陀山,一直为雄奇的山没有柔婉的水陪伴而心怀遗憾。若是想望中的水库真修成了,那就是山把一泓水缱绻地抱在自己胸怀里,想一想那情景吧,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山水相依?

    对于这创意出自宋一维,上官婕一点儿不觉奇怪。谁都知道宋一维是一位水利专家,来乌兰布通草原劳动改造之前,是天津水利学院德高望重的教授。在上官婕眼里,落迹乌兰布通草原的宋一维俨然一个受难的基督。对这感觉白照群不置可否,他说,在宋教授的人生辞典里是查不到苦难这个词的,能查到的只是光。宋教授说一个人应该是一束光,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照亮。说一块好钢淬在剑锋上,便成就一把宝剑,而化入铁轨,就是一条永不折断的路。他的行为诠释了他的格言。自来到乌兰布通草原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发光,劳动成了他进行水利科考的途径,山坡、草场、湖畔,走到哪里,他的科考工作就进行到哪里。他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坝北,乌兰布通与白音布通两座草原的接壤处去打秋草,人们以为他是在呈示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态度,其实,他是为了去进行自然环境考察,探寻白音布通草原沙漠化的成因。

    一个发着光的生命,会有苦难感么?白照群说。

    而苦难一旦被拒绝承认,那它还是苦难么?

    宋一维很快就得出结论,乌兰布通草原未来最大隐患是大自然的平衡问题。避免白音布通草原变荒漠的悲剧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演的唯一办法,是树立草原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不再乱砍滥伐树木,迅速恢复已经损毁了的草木植被。这话使他的身份骤然升级,由牛鬼蛇神变成反革命。当时举国上下正在大炼钢铁,曼陀北村也不例外,他正好跟现行政策唱了个反调。所幸当时的生产队长是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蒙古族人,两条粗眉拧了不到一分钟就嗖地松开,说:“罚他去放羊!”

    这是蒙古民族由来已久的惩罚方式。历史上著名的苏武牧羊故事,说的就是它的运用。这也确实是一种有力度的惩罚,特别是对于来自中原的文化人。在漠北草原,漫长而肃杀的冬天里,唯一不能获得休息的劳动者,就是牧羊人,而那漫天飞刃的暴风雪,就是对于最强悍的生命,也是一种残酷考验。

    宋教授把这惩罚的降临当成命运赐予的一场历练,他没有怨尤,只是说了一句《圣经》里的话:他们所做的,他们并不知道。牧羊人的角色使其更深刻地领悟了人生真谛,他的责任心更强了。上天既然把这群羊交给了自己,那就得为这群羊负责。命运既然让他来到了这块土地,那就该为这块土地献出自己。当然再没有比当羊倌儿更有利于进行科考工作的活路了,他沉着地拿起了牧羊鞭。

    半年之后,在曼陀山船舱部位修建水库的设想诞生。是发生在对整个乌兰布通草原的地形地貌、现在未来进行细致缜密的考察思索之后。他在可行性报告上说,曼陀山水库的修建,对于山南北的两个村庄,甚至对于整个乌兰布通草原的生存,都有着命门的意义。从社会的演进趋势看,草原生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朝着恶化的方向走。如果曼陀山水库修成了,那么,大自然不管怎么恶化,都不会到致命的程度。因为水是大地的血液,只要血液不枯竭,躯体的生命力就不会消亡。

    曼陀山水库的意义,往深里说,也是北京、天津等地区未来生态环境优劣的定海神珠。因为乌兰布通草原上的风,穿过燕山山脉,直接就刮进北京、天津两座大城。风会传递草原上所有的情绪和气息。

    这次他改变了方式,不再率直建议了。把所有念头都偷偷写在纸上,密密藏起来。准备像当年的地下党一样,暗地里展开工作。他相信变化会发生的,相信他的认识,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普天之下人们的共识。希望等到那一天姗姗来临,自己能够及时献上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任何事情的完成,都需要有真诚的合作者,尤其是在似他那般的人生境况里。他开始了认真严格的寻找。这寻找竟成了一份漫长的等待,一直延伸到十几年后,一群热血方刚的青年,在时代飓风吹送下,从远方而来。

    很幸运,白照群成为他青眼中的第一人。

    自然,上官婕就成了第二人。

    白照群不知道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是跟上官婕一样,有着深浓的大自然情结,山、水、草、树,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都仿若意象,有着文学意义上的审美意趣。宋一维认为,唯有和大自然有着天然亲情的人,才有可能去为大自然请命。

    相遇的当晚,上官婕就开始了和白照群的并肩战斗。只不过,她自己当时并不这样认识。

    白照群也是一样。

    上官婕疑惑地说:“这么高的山上,能有水源吗?”

    “有,”白照群肯定地答,“山多高水就多高。”

    “你是说泉吗?”上官婕恍然大悟。这提醒了白照群:“是呀,泉,泉就是源头嘛。”于是,他们立刻就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弹奏。便不由地一起飞奔起来。在草木繁茂的山上,说飞奔,指的只是心情,脚步是做不到的。很快就来到一条山溪旁,是一条细细的溪,水底浸着一些闪亮的黑色石子。循溪向上,发现这是由无数股小水汇成的清流,每一股小水是一眼泉。泉可以那么细呀,宛似一痕草茎。那是神女编织长裙用的银线。在溪的起点,看到了最大的一个泉眼,那时月亮已经在东边天上闪亮了。月光是神女更细长的银线满山坡编织着。月光使那最大的泉眼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

    爱有时候不是说出来的,是时光的金线密密编织出来的,时光是经,事业是纬。白照群和上官婕两人的心,就被他们共同热衷的事紧紧系在了一处。在他们,这就是事,并不是在后来,几十年之后,所成为的那种具有伟大意义的事业。

    他们一起用心地看,把曼陀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每一株花草,每一眼泉,都牢牢记下,回去细细地说给宋教授。他们看见宋教授听说那最大的泉眼恰在山的船舱处时,笑得眼睫毛都抖动起来。

    自从当了羊倌儿,宋教授就没有上曼陀山的机会了。曼陀北村的规矩,牛羊不许上曼陀山,因为不能让低级动物搅扰祖宗们的长眠。

    他们带着一封宋教授的亲笔信,步行四公里,又乘班车奔驰三十五公里,到旗水利局找一个叫曹文修的人。这是宋教授的一个学生,曾在天津水利学院读过书的。宋教授的团队里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因为白照群和上官婕虽然满腔热情,但是不能完成专业性极强的技术图纸测绘工作。

    曹文修没有想到自己所高山仰止的学术导师竟然已经在乌兰布通草原放了十几年羊,但是顾不及让眼泪尽情流淌,立刻带着有关的勘测仪器出发了。曹文修不仅传承了宋一维教授的学术知识,还接力了其视事业为信仰的情感。在他充满科学性的意识里,工作就是使命。

    曹文修是当时诺格达旗水利局唯一的工程师。

    三人直接上了曼陀山。在山上忙了整整三天三夜。这是几个货真价实的日子,白天勘测,夜里绘图,不眠不休。曹文修带了野外作业用的简易帐篷,所以他们没有怎样遭受夜露寒侵之苦。当时正值农忙时节,曼陀北村的人们终日忙碌在田畴之间,没有爬曼陀山的闲暇,所以三人的形迹得以不被发现。白照群和上官婕都不敢回知青点去,因为请假时是说到西布图草原去看望生重病的同学了。就是从这次的事情起,人们知道了他们二人私密的感情。

    一切都如宋一维教授所希望,一份科学准确的水库施建技术图纸顺利绘制成功。配上已有的可行性报告,未来的曼陀山水库,夯实了存在的基础。

    上官婕给这水库起了个名字,叫做神珠水库。她用铅笔把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写在图纸的右上角。这样做的时候,丝毫不知道是在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启示。

    如果事情的结束也严格按着宋一维教授的吩咐,那就好了。可惜不是,在最后时刻,曹文修作为俗人的情感发作,一定要见一见自己的恩师才肯离去。于是就用自己的行为给自己和亲爱的合作者们制造了毁灭性的灾难。微淡的星光下,他见到了自己渴望相见的人。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双手颤抖着捧上自己刚刚完成的图纸。宝贵的图纸使宋一维无法听从内心警惕性的忠告,他太想看一看它了。就在他聚精会神地、陶醉地审阅的时候,一道刀锋样的目光朝他们劈来。

    是当时的村民兵连长陆显堂。

    四人于是成了乌兰布通草原轰动一时的反革命集团。

    他们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成为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铁的证据。

    宋一维要求他们的案子送交上级部门审理,至少是千柳市政府。他希望曼陀山水库修建可行性报告和技术图纸能够被一双文明的眼睛看到,从而获救。这愿望成为妄想。

    作为反革命集团总头子,宋一维教授结束了漫长的牧羊生涯,开始铁窗生活。他的牧羊鞭,仍旧以惩罚的方式,由白照群接过。曹文修是被押回诺格达的。以现行反革命的政治身份接受批斗。他体质太差,两场批斗会下来,就訇然病倒,再没能起来。事后有知情人分析说,这跟在曼陀山上那三个昼夜的连续奋战使体力严重透支,导致抵抗力下降有关。

    白照群只放了不到三年羊,便永远地抛下了牧鞭,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这是很令人惋惜的,在他死去的那一年,其实知青们已经开始返城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有了后人。噩耗传来,上官婕一言未发就昏迷过去,等到在村卫生所苏醒过来,赤脚医生告诉说,她有身孕了。

    四人之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竟是年过六旬的老教授宋一维,到上官婕辞世时,他仍然沉默而坚定地活着。当然,最终也告别了人间,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病死在监狱中。后来人们说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惋惜,说老教授要是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就能体验到右派帽子终于离开头顶的那种巨大的生命的轻松和快乐。

    上官婕是难产而死的。谁都知道,曼陀北村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艰苦的生活环境等,都不是造成这件事的至关因素。死神主要的帮凶,是因白照群遇难而起的巨大悲痛,它像一条钻进她血管的毒虫,一日一日噬损了她的健康。

    自怀孕后,上官婕就不必再像从前一样老是干重体力活儿了,而且,受到优待,准许离开简陋的知青点,住到村西头郑义的家里去,接受郑义的女人陆文秀的照顾。有人说这是陆显堂的赎罪之举,却是误会了。陆显堂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有罪,赎什么呢?此完全是出自一片怜香惜玉之心。他早就爱上了上官婕,可以说事情在上官婕来到曼陀北村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便是连妹妹陆文秀都出嫁了,他还没娶亲的原因。宋一维集团的暴露,不能说跟这份暗恋没有关系。那天晚上,就是为了能远远看一眼上官婕的身影,他才在晚饭后匆匆往村外知青点奔走。在经过羊倌儿的草屋时,也是里面传出的上官婕的话音使其奔走的脚步猛然收住。

    奇怪地朝屋里看去,正撞上白照群和上官婕甜蜜而对的侧影。那两个身影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得让人刹那间变成一座喷发的火山。

    怀着别的男人孩子的上官婕,在陆显堂眼里,美丽丝毫未减。他发现自己竟连那个孩子一起爱着。是的,那将是他的孩子,儿子或者女儿。他会爱得非常真实,完全跟一个亲生父亲一样。这个孩子的存在使上官婕成为他的女人这件事,具有不可更改性。因为,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那就会发生巨大变化,尤其是一个视孩子如命的女人,尤其这孩子是个私生子。

    是的,私生子。白照群和上官婕,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得到法律的承认。

    而他,陆显堂,可以彻底改变这个孩子的身份,从而给他一个全新的命运。

    已经想好了让上官婕就范的绝妙办法。甚至做好了让她在第一夜里就彻底忘掉白照群的准备。

    他已蓄积得太久,等待得太久,煎熬得太久。所以是必胜的。

    却最终悲哀地败在了上天的指挥棒下。

    上天接回了上官婕。

    对于所遗下的,上官婕的孩子,他仍旧是爱的,只是这感情中酽进了化不开的苦涩。最终,让他做了自己的外甥。这不仅是因为妹妹夫妇不生育,他要自己永远有爱护这孩子的可能。

    曼陀山上巨大的石坟,是他的创意。当时的上官婕,尤其是白照群,是不可以被公开纪念的,只能采用这样一种曲折委婉的方式。石坟里,其实只有上官婕一人,代表白照群的,不过几件遗物。

    02

    陆显堂无论如何不能想到,竟是自己坏掉自己当年像铸铁一样立下的规矩,揭开了郑舜成身世残酷的伤疤。那是盛怒之际的一声大吼:

    “你并不是曼陀北村的后代!这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他实在是气极了!这小子的心路竟是如此顽硬,整个一块大青石,任凭怎样都翻不转。

    难道就因为他身上流着完全不同的血液吗?

    说实话,初始的气恼,并不是因这小子欲跟自己争村支书,这在后来成为主要矛盾,完全是演变规律的作弄。初始,他是一个真正长辈的愤怒,恨铁不成钢。这是一辈子的事呀,怎么能这样耍娃娃腔呢?和郑义夫妇的内心一样,他的不计一切代价供郑舜成上大学,有告慰白照群和上官婕在天之灵的意思。总算把你们的孩子送还到城里去了,对得起你们了。

    再者,就是发乎爱。从爱出发,他觉得自己的晚辈应该有一个美好前途,而这东西是绝对不可能在农村找到的。

    当然,作为主了曼陀北村二十年事的他,理智已经是熟透了的政治颜色,任何愤怒都不会将它彻底摧毁,即便是愤激之际,也不会失却话里话外的埋伏。但这次,失算了,事情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郑舜成非但没有于剧痛之下偃旗息鼓,心念反却由此变成了信念。原本单纯的目的,陡然加进沉重主题:继承父辈的遗志。

    他更加坚定了,他要实现亲生父母的未竟之志!

    陆显堂此次走进妹妹家,是在刘逊第三次造访离去约两小时之后。刘逊第一次来,其实他就知道,只是没在意。都还是些奶娃儿,能兴什么大浪?也就是踏踏月,吟吟诗罢了。没有人比他更懂曼陀北村,不登他家的门坎儿,那就等于没进到曼陀北的村子里头来。再说,舜成是他的亲外甥,基本上就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还用防吗?

    和前两回不同,这次传递信息的是妹妹两口子。两个可怜的老实人一进屋就嘴巴一瘪哭了,说快去劝劝你外甥吧,他中了刘逊的邪了。这样时刻,陆显堂每每能显出村支书与村民的不同,眼泪丝毫不会干扰他的判断,尽管认识往往毫无二致。是的,舜成是受了刘逊的蛊惑,脑袋里一时起糨糊了。这也没什么,究竟还是小孩子嘛。朝妹妹家走去的脚步是雍容大度的。

    却没想到最终被逼得走了这步棋。

    这阴歹的一招。

    说真的,并不想这样。这也是他的痛啊。

    说真的,要是认为留下来当村支书对外甥更有好处,那早就下手运作了。还有什么比传位给自己后辈更好的收手?总归他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舜成,你是被刘逊利用了!”一开始,他曾这样痛心疾首地说,“什么建设家乡?他刘逊是没法,要是能留在外面的大都市,管保打死都不会回到这天远地远的塞外来。他是没你这个运气呀!”后来又晓以利弊,说,“再者,刘逊他是到咱这儿来镀金的。这号人我经见得多了,高调唱得赛过天,哪里会真打实凿干?至多三年,任期一满,拍拍屁股就走人。他能把你带着一块儿走吗?到那时你又咋个办?你是念书的人,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话,到那时想再去深圳当什么白领,恐怕是做梦了。”

    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舅知道,刘逊就是冲着你那草原什么经济来的,这号人就喜欢新鲜玩意儿,抢眼球儿,出风头儿,拿去领导跟前领宠邀功。你就把你那套东西清仓底儿说给他,由他耍去,也算你对家乡尽心了。”

    话都尽了,不管用,才勃然大怒的。

    即便如此,本意中也有慈悲,所谓狠病下苦药。便是这慈悲使离去的脚步理直气壮。

    这剂药的效力,是在那天太阳要下山的时候才呈现的。

    断喝一声后,拂袖而去,把剩下的戏交给了妹妹妹夫。

    这是不需教给演法的,他认为。

    可惜,郑义和他的女人,这两个农民的脑子,进不到自己村支书用心的深处。他的话使他们一下子呆了,呆得就像傻了一样,看上去比他们的养子还傻。好像孩子的舅舅是用嘴巴抛出了一个能把人变成傻子的什么恐怖武器。

    他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

    做出这样不人道的事。做了这件万万不该的事。

    郑舜成当时给人的感觉是突然遭了雷击,陆显堂关院门的声响传来后好半天了,他的眼珠儿才终于又会转动。先是将它们转向养母,陆文秀哽咽着将脸扭到了一边去。于是又将它们转向养父,郑义嘴唇哆嗦着,想说话而不能。半晌,身子一扭,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抖抖地,捧着一个蓝色碎花儿的小布包。

    里面是几页颜色黄黯了的红格信纸。

    上头密密地,写满上官婕娟秀的字迹。

    03

    篱笆将斜阳筛得细细的,洒在郑舜成进来的院落。这是个很大的院子,菜园里稀疏立着几棵沙果树,风像蜜蜂一样在沙果树的细枝繁叶间穿行,发出嘤嘤嗡嗡的细响。陆显堂站在房檐下,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心脉忽地一振。这是多年没起过了的激动。等人到近前,一句话不说,恭恭敬敬一个深鞠躬,血液更是燃烧起来,孩子的心终于醒转来了!

    没有动,还是站在那儿,享受凉风吹拂。一天的这个时候,檐下是最舒坦的地方。

    他在想,是不是该叫孩子白舜成了?这是他妈妈给留下的名字呢。

    就是这特殊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生命的感情,其实是对创造了他的那个美丽生命眷爱的继续。

    会意一半是对的,郑舜成确是来谢过他的养育之恩。正像人之常情,郑义夫妇在讲述往事的时候,隐瞒了一些情节,比如当年告发郑舜成亲父亲母的人,恰是他今日的亲人陆显堂。至于陆显堂之暗恋上官婕,却不是隐瞒,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天地之间,知此隐情者唯有上官婕,是在出事的那天夜里,陆显堂让她知道的。事情一出,宋一维立刻意识到了严重性,当陆显堂不由分说将图纸没收带走,宋一维的眼睛里闪出绝望的阴影。只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话:“你们没有留下底稿吧?”

    就是这句话,让上官婕瞬间做出超越自身性格的决定。不,是宋教授的眼神,它们告诉她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丧失。默了一下,她抬起头,深深朝白照群看一眼,侧身朝门口走去。对外面看守的民兵说,去告诉你们的连长,我要主动坦白交代。

    其实,在这以前,陆显堂对她的存心,她是了然的,这可说是如此行为的主要原因。

    抢救必须尽快进行,过了今夜,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这样想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时刻,她忘记了自己。

    而灾难竟没有发生,那几乎应该是必然的劫厄。这真是万幸!是上苍往往照应忘我的人?

    那天夜里,陆显堂没有将掠夺进行到底,只是用死亡一样的疯狂久长地拥抱和亲吻,而在最致命处做了保留。留住了上官婕的清白,留下了自己永生的遗憾。

    他让那个民兵把上官婕带到村南果树园的一带断墙前,然后自己将她带进生产队的队部。那是在果树园的西边,和村南小学校紧邻着的一栋土房,与村子遥遥隔着一条约两米宽的季节性河流。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进到屋里,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一下抱住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拿嘴堵住了她的嘴。

    在那间散发着强烈烟草味儿的简陋土房里,他和她度过了一个太短的初夏之夜。所以在本质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他对美的希冀使然。他想如左贤王最终征服蔡文姬那般,让上官婕有朝一日心甘情愿投入自己的怀抱。觉得那样的情形才蕴涵着人生之美。

    还是太书生了些啊。

    其实,只要上官婕愿意,就完全可以成为白照群、宋一维和曹文修这三个优秀男人的救命女神。他对他们视为宝物的那份图纸和材料根本不感兴趣,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知识分子的玩意儿,绝对翻不了天。只要上官婕接受了他,他就会立刻把它还给他们。只可惜上官婕太年轻了,不能分出孰重孰轻。可以说,是上官婕,或者说是爱情,使他拥抱了政治,从而有了政治的一生。在最初,当他决定把图纸的事情做大,以拿下情敌的时候,只当这是一个谋略,并不知道是一个漂亮而经典的政治手段。

    这也就是上官婕心愿能够得偿的缘故。那夜,她悄悄地从他的臂弯间脱出,轻轻从他的裤兜里偷出图纸,在他手电筒的微光下,急急摹制。这些他其实全都知道,她一动,他就醒了,只是继续做出一副睡得酣沉模样。他那么爱她,怎能不纵容?

    他是保全了她?还是害了她?如果那天夜里,果断抓住天赐良机,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那她是绝不会那么早就死去的。她所生的儿子就真正是他的了。他们的儿子必定也会像舜成这么聪明英俊。那样孩子就将是叫陆舜成了。这样的想法令他心底生出哀伤的笑,笑得畅快而凄绝。

    就在这么笑着的时候,站在对面的年轻人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还有一半是错误的。年轻人并没醒转,而是朝着混沌更深地跌了下去。铁了心不走了。原话是怎么说的,他不能记住。只是明白那意思,就是,身世使年轻人更加重了责任感,他必须在曼陀北村留下来,为它的未来献身,实现父辈的未竟之志。

    必须!

    实现父辈的未竟之志!

    这次,他不是愤怒,而是恍然。看着眼前青春的面孔,恍然间,回到了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北京知青初来曼陀北村的时候。

    郑舜成仍旧叫他舅舅,说:“舅舅,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见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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