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有两样别处难觅的美景,一是蘑菇圈,一是彩虹。都是要等到雨后才会出现。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天上的还不算造化独宠,因为运气好了,其他地方有时也可一遇,只是不像草原的那般透着浪漫空灵。蘑菇圈那就非草原不可了,那完全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本来只是绒毯似的一块大草甸子,上面间杂着一丛一丛野花儿,一场雨罢,突然就噌噌噌,冒出一大片雪白的蘑菇来。形容的不是声音,它出来时丝毫没有动静。是它的快,就在一眨眼工夫。远远看,那很像天上飘落的一团白云,也有些像簇拥的浪花儿被刹那定格。到了近处,你会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中间大的竟像童话里睫毛卷卷的小公主们撑的那种遮阳伞,边儿翘翘的,密密挤在一起,样子实在顽皮。
胡文焉没有想到,竟是林青田帮助自己了却这个多年的心愿。
那是个雷阵雨的日子。云块偏晌时压过来,铅色,把半面天空铺得密沉,悠长的一声雷,几痕闪电,雨就“啪啪啪”打落下来,园子里的向日葵、沙果树,一片东倒西歪。这样来得快的,必去也快。歇午觉的人们还没醒,金亮的阳光已又露出。
林青田就是这时候来的。心急火燎敲开胡文焉的门,拉着她就往外边跑,说:“你就是那个作家老师吧?走走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是让她看彩虹。那真是只有天上才会有的美丽,共是七种颜色,每一种都在似与不似之间,水灵灵的,盈盈飘着,意趣不尽。胡文焉简直看呆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使一旁的林青田十分得意,就知道会是这种效果。怎么说他也是当过镇干部的人,懂得啥叫知识分子。
估摸差不多了,他咳嗽一声,说:“走,咱们再去看蘑菇圈。”
等蘑菇圈的审美震撼也完成,这才让胡文焉知道他是谁。曼陀北村包村干部那个角色已是从前了。现在的他是圣水坝鹿厂分管割茸、接羔等日常生产的副厂长,退休后又被村里聘回的。刚刚从吉林出差回来。听说来了个作家,专喜欢听跟郑舜成有关的故事,顾不得眼看要来雨,抓把伞就跑来了。说有些事儿他要是不给讲,那就会被漏下的。
虽然遭了雨淋,但也第一个看见彩虹,所以非常高兴。别看是个大老爷们儿,他也喜欢彩虹呢,因为它是乌兰布通草原生态的吉祥物。是的,舜成支书就是这么说的,生态吉祥物。它是近几年才回来的,是草原上的风信子、铃铛花儿、野玫瑰又重新一片一片盛开之后,才在天上鲜亮起来。人家说,那是咱草原上的花儿的颜色飞到了天上去呢。
草原上的人们愿意远方客人分享自己土地上所有的快乐,那会带给心灵甜蜜的骄傲。
带她来看蘑菇圈,还多着一层意思,就是同时看看海洋一样绿波翻涌的草场。要给她说的第一桩事,就跟这些草场有关。
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野,他问:“你能想象它们黄沙散漫,地皮裸露的样子吗?”然后笑一下,说就是在那时候,他做过一件很羞愧的事情。
“先给你说围封草场吧。黄沙变成绿草,那就是围封的功劳。”
02
做这件事离不开两样东西,网围栏和石桩。现在你是看不到它们了,因为用不着了,都清理掉了。一开始,是我把它们送到曼陀北村来的。那是一个上午,我带来了两辆大卡车,都装得满满登登。直接开到村部院子。我对等在那里的舜成支书说,这是镇里来的第一批围封草场物资,是我在刘书记跟前使了劲,才给曼陀北村争来的。
舜成支书连着几个谢谢,然后皱起眉头,说怕是不够啊,咱村那么多草场呢。
“当然不够,可人家就给这些了。”
舜成支书着急了:“那可就要影响全盘,这一块儿是给镇里下了保证的。”我摆出没辙儿的样子:“那没办法,人家就给这么多。”他愈发急起来,说哪怕能把那一万亩任务完成呢。我耸耸肩膀:“没法儿,只能是有多少先围多少。”他还是说,哪怕能把村子附近的草场都封了呢。看来是真上了火,还没见他这么絮叨过呢。我偷着乐起来。又过了会儿,瞧着火候儿差不多了,我压住嗓子,让他知道旗发改局唐局长是我小学同学,然后说:“这么着吧,村里想多要点儿,只有我死皮赖脸去磨。”他脸上一松,却只是眨巴下眼睫毛的工夫,又紧起,摇着头说那样不好。我嘴角一撇:“嘁,又来学生腔儿了!啥样是好?你就靠着走正步吧,到头来看能捞着啥?”
见他总算进点儿盐酱了,我就提出了钱字,至少得请人家一把吧?
说实话,这次我真不是冲着他个人。也不是啥大贪心,就是想把上次在村饭店栽的钱和去陆显堂家买酒的钱弯弄回来。知道曼陀北村当时一分钱没有,但总也还是村嘛,再说,将来总是会有的嘛。谁想到他竟然会回家去刮娘老子腰包!
嚓,他的眉毛又拢一块儿。我就提醒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三头四百的,借借呗。”又咋呼,说就这一半天儿啊,过这个村,物资都拨别的苏木乡镇去,就没这个店儿了。
噢对,我得给你说说这物资是怎么回事儿。就是国家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下来的扶持。旗委章书记下指示,全旗都学乌兰布通镇,搞草牧场围封。
舜成支书一咬下嘴唇,我就知道是下了决心。果然,就见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费劲地说:“这样吧,多了没有,就二百五吧。”
我哧一声笑出来:“二百五?你给整个傻子数。一句话,二百六,让他们再给送两车来。一个大子儿也不能少了。再少,这事儿就办不成了。”
“好,就二百六!”
“成交!”我跟他使劲一顶巴掌。
他匆匆走了。我开始领着人卸车。
他是一溜儿小跑进的自家院子,当时文秀大姐正在菜园子里用小耪锄刮草。他到跟前,蹲下,搭讪两句,嗓子一拢,问:“妈,咱家卖羊绒的钱还有吗?”文秀大姐嗖地来了警惕,停下手里活儿:“问这干啥?”听到回答后,接着刮草,重重地说:“村里用,不能给!咱家这点儿钱,是攒着给你还饥荒的。你要是就不去南方了,那毕业证的钱不得还人家?哼,前些日子开大会布置会场,你在我这儿拿的两百块还没还呢。村里那是无底洞,咱小门小户的,填得起?”
他就赔情:“妈,你看我这个村支书当的,给你老人家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总算村里各项工作都上道儿了,你老人家还得支持我啊!”
文秀大姐叹口气,抬眼看着他:“成子,不是妈不支持你工作,实在是家里存下这点儿钱不容易,口里含肚里攒的。妈知道你这个村支书当得不容易,可咱也不能把家里钱老往村里填呀!”
“妈,你放心,这钱,我将来一定还家里!”
“傻小子,咱家里存钱,还不是为了你日后安排工作,娶妻生子啥的。那就是你的钱,你还谁呀?”
舜成支书眼圈红了,拉住文秀大姐的手:“妈,爸和你拉扯儿子从小到大,没少吃了苦。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按说该挣钱赡养父母了,可……唉,有时候我心里想想,真觉得挺对不住你们。”文秀大姐眼泪就下来了,忙掏出手绢擦,边说:“看咱娘俩儿,这是干啥呢!妈这手里,只有三百块现钱,昨个儿你爸买药花了五十,就剩两百五了。”
舜成支书笑了:“我知道你手里有二百五十块钱,我这儿有十多块,正好凑够二百六!”
我这儿车没卸完,他回来了,喜眉展眼的样子,把钱给了我。叮嘱说,一定要把事儿办牢靠,早些再送几车物资来。活计开始了,不等人的。
唉,这人哪,不能做昧心事儿,逃不过的!那钱在我兜里还没揣热乎,就回了原地方。你知道,刘逊书记把曼陀北村的事儿是搁在心口儿上的,哪一项都要亲自跑来看。围封草场也不例外。那是没几天以后,我们顶着毛毛雨丈量草场面积的时候,他来了。一下就杵了我老底儿。他跟舜成支书唠嗑,问打算先封个人的,还是集体的?老实人答说,集体草场三万亩,已跟李占山签订治沙合同。个人承包这块儿,准备先从村组干部家和面积较大户开始。群众有的对这事儿还解不开,得一步一步来。另外也没那么多围封物资。就现在这些,还是老林跑旗城,在老同学跟前舍脸打巴掌磨来的。
就这么着,玩儿了完。
话一起头儿,我就直劲儿冲他使眼色,奈何他不朝我看呀。倒是刘书记的眼光刷一下,射过来:
“谁是你同学?”
哎哟把我臊的!脸一红到脖子,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刘书记没立刻搭理我,转过去继续跟舜成支书聊,什么要通过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让群众理解、信服呀;什么要典型引路呀;什么要想富,就得下决心改变传统农牧业生产经营方式呀。直到三菱车启动要走的时候,才招手把我叫过去。
车子轰一声走了。我蔫头搭脑蹭到舜成支书跟前,从兜里掏出那几张钱,递过去。他惊讶,问这是干啥?我从实招了。其实所有运来的围封物资都是刘书记从旗里调来的。嗐,啥也瞒不过他那双“党的眼睛”。刚才他问我是不是在运送物资上耍小聪明了?是,马上认个错,求得原谅,他就不追究了。不然,那就要跟我前账后账一块儿算。
舜成支书不接钱,让我还拿着,说他不会到刘书记面前告我黑状。我硬塞进了他衣兜。唉,就是再借我个胆儿,这钱我也不敢要了。
我说老弟,你真要有帮老哥的心,那日后在刘书记跟前多给上几句好话,就啥都有了。
03
唉,掏心窝子说,这辈子,有两个人是让我服了的。一个是刘逊书记,另一个就是舜成支书。对刘书记,我还存着份从骨头里发出的感谢。在人世走这么一遭,要说交过啥好运,那就是遇着了这么样一个领导。我没少捣了蛋,总算也还有一半件对得住人的事儿,多少年后想起来,也还熨帖。
要给你说的第二桩,就是这。
多多少少,我算是给刘书记扛过一次灾。这么说吧,至少我在关口上,没有听信陆显堂对他落井下石。
陆显堂那个老家伙拿一个空白胶卷糊弄了我。狗急跳墙的时候,把真东西和着一些告状信,寄得旗里到处都是。一下就把旗纪检委引来了。
调查刘书记!
我火呼地蹿起,找到了他家去,叫他给个说法。他死不认账,咬定当初确实没拍照,给我的那盒胶卷也是真的。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牢我,鼻子里恶恶一哼:“你问我咋回事儿?我还想问你!”我气得说不上话。一霎眼儿他又变了,龇牙一笑,拿起茶几上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我,自己也来一支,都点上。缓下嗓子来:“老弟,你犯哪门子急啊?抽根烟,消消气。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
我咬住烟狠狠吸一口,没好气地说:“事儿是我引起的,我能不急么?”
他装模作样:“咋的?你也跟着挨查了?那我可得找纪委去,他们冤枉林老弟,我一万个不答应!”
我冷笑:“要是只来查我,我就不急了。”
“这我就整不明白了,你亲口对我说过,包括你在内的镇干部们,对刘逊都有看法,有意见。这关头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算给了刘逊老大面子。要是你一反嘴,他姓刘的就一千张嘴也说不清。那样的话,不光报了他对你逼付饭费和借下暴雨之机停职的仇,也为镇里遭他排挤的其他干部们出了口恶气。”
我斜他一眼,说损德的事儿我不干。我林青田怎么着也是个国家干部,这点儿素质还是有。跟刘书记不太对付那是真,自打他来,别扭我好几回了。差点儿撵回家去抱孩子。可那都是咱犯到那儿,人家逮住了,并不是看咱眼眶子发青,给小鞋儿穿。哪能拿没影儿的事去糟蹋人家!
老滑头摸出话风,立马转了向,一伸大拇指:“林老弟,够仗义!真君子!”说他刚才是在试探我。他跟刘书记没冤没仇的,落什么井,下什么石?这么点儿破事,叫我也不要大惊小怪。别说刘书记没有,就是吃了喝了,又咋样?现在当官儿的,哪个不吃不喝?谁还拿这当回事儿?在老百姓眼里这都不是腐败了。
我说这次不同,自上而下正搞“三个代表”,这当口把事儿捅出来,跟拿真刀子捅人没啥两样。暗箭伤人哪!
他打起哈哈来,连着几个误会,把事儿推个一干二净,说啥刘书记被告啦被查啦的,之前他压根儿不知道。
这老家伙,拿他咋着呢?只好就收了场。等于他也没赢,我也没赢。
跟着我就去了刘书记办公室,把刚才的事儿说给了他。我是又悔又忧又恨,悔在自己猪脑子惹出来的事儿,牵连了他。忧呢,怕是这节骨眼儿上有人作假证陷害他。恨自己当初轻信了陆显堂。刘书记倒轻松,笑着,让我相信组织,说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说他可没轻信,当时回来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向镇党委做了汇报。现有党委会议记录作证。镇纪委随后还形成书面材料,上报给了旗纪委备案。
我纳闷,那旗纪委还派人来查个啥劲儿!
他说这是对的,只要是有人举报,纪检部门就不会光听镇党委一面之词。我呼地站起,就要去找旗纪委,跟他们说清事情真相,被他制止,他说你是当事人,纪委会找你的,只要你到时如实汇报,就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然后有些慨叹地说:“老林啊,通过这件事,我倒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把我弄得心脏一紧,瞪大两眼瞅着他。他语调更沉缓了,说他来到镇里后,为整顿机关工作作风,大会小会上没少敲打了我,还下过处罚,我不但没心生忌恨,串通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机颠倒黑白挟私报复,还主动来说明情况,为他怀忧,这就是正义感啊!有正义感的人,小事儿上可能犯糊涂,大是大非问题上,就不会对不起党和人民,就是可以信赖的好同志!
我眼泪就出来了,一边抹,一边掏起心窝子来:“谢谢刘书记对我的理解!说实话,你调来乌兰布通后,我林青田有意无意地没少给你添了乱。其实包括我在内的许多镇村干部,明知道你是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干部,一心想的就是把咱乌兰布通的事情办好……可你在把乌兰布通变好的同时,触及了我们的一些利益……”
刘书记来了兴致:“噢?说说看,都是哪些方面?”
我试探地瞄着他:“那我可就竹筒倒豆子,直通了?”
“假话我不爱听。”
我就说起来,你起用年轻干部,上点儿岁数的就有意见;你禁止镇村干部公款吃喝,限制干部喝酒,就让我们这些用公家酒泡惯了的人受不了;你主张大搞生态建设,让过惯了一张报纸看半天日子的干部们去东跑西颠,操心受累,这些人就心生怨恨……
刘书记点头,说还真头一次有人给他摆这些:“老林,你说得有道理,但这是没法儿的事。咱们想把乌兰布通的事情办好,为群众真心实意办好事儿,就必得牺牲点儿少数人利益。相信绝大多数镇村干部是会想明白的。”
“应该是。我林青田就是个活例子嘛。”
他又夸奖起我来,恳切地说:“难得你能想到这层啊!”
我倒不好意思了,一转又回到照片的事儿,说要是这对他没啥负面影响,我心里好受点儿。他叹口气:“不会一点儿没有,毕竟我在场时发生的事情。作为镇党委书记,对发生这样事情负有领导责任。”他宽慰我说,“别放心上,你已真心认识了错误,行了,就让我们都引以为戒吧!”
这一片话,听得我真是又感激又感动。
唉!
要说刘书记真行,总归是挨查了,可他啥事儿没有,照样该咋着咋着。亲自带镇里技术员,来给曼陀北村退耕还林还草规划地块儿不说,嘿,来当起咱村的村民了,说的是,当一天曼陀北村村民。对,就是这么说的。
真干啊,短袖后背心被汗水打个透湿,胳膊晒脱一层皮。
说起来臊得慌,那天我又出了回洋相。见刘书记来挖山,我也拎把铁锹跑过来,在他下边山坡上找块儿地方,拿米尺比量比量,就煞有介事开挖。嘴里说:“我也当一天曼陀北村村民,群众一天挖多少鱼鳞坑,我多上两个。”刘书记停住铁锹,笑着阻止我,说你是驻村干部,任务是协助村里组织动员群众上山,检查好工程质量。一个阵地上全成了兵,没一个将,还不乱了套。
“是,是是,我这就检查工程质量。”我应着,丢下铁锹,掏出刚装兜的米尺,跑到刘书记正挖着的鱼鳞坑上,一本正经量起来。刘书记又笑,说你现在检查我的鱼鳞坑,肯定不合格,我刚开始挖啊!我一愣怔,脑壳醒过来,忽地臊冒了汗。
赶紧一溜小跑逃了。到没人地方,伸手就给自己一嘴巴,骂说:“到刘书记跟前你就发慌,你他妈慌啥?没出息!”
话虽这么说,我也还是体谅自己,刘书记这样的人,他一身正气,不怒自威啊,由不得你不乱阵脚。
嗐,人这一辈子,跟就跟这种样人,他把你往亮堂地儿领呀。就说那天吧,在下风头,听他跟舜成书记两个一篇唠嗑,我立马觉着自己心里高起老大一截。
好像是从人活着的意义说起的。刘书记说他刚毕业时,本是想到哪个科研部门搞专业,或是到一所学校去教书,奋斗个专家学者什么的。但后来一转二转,成了旗委办秘书,想法和观念就跟着变了。不是唱高调,他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为社会为老百姓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让一方土地一个环境发生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那内心才是真充实。
他停住铁锹,指着远处的沙漠带,说比方吧,将来有一天,远处的沙漠,近处的秃山,都被我们的双手变成了绿色海洋,到那时,心里头该多舒坦。那感觉肯定比个人事业上取得点儿成绩,成个什么名什么家,来得厚重。
舜成支书使劲点头,说那没法儿比!真正的人生大快乐,是绝对跟大众利益紧密联系一块儿的。个人的成功如果离开了社会进步,那只能是水中月雾中花。
刘书记又说,所以人生道路的选择至关重要。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像咱们吧,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那别管大小,都是党的基层工作者,就得为党组织负责,为群众谋算。假设咱没干这个,而是去当了教师、科研工作者什么的,说不定也会两耳不闻窗外事,抱怨时代,骂社会上的腐败现象,甚至为一己私利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舜成支书笑了,说没想到刘书记你还有这么通俗的内心,我还以为你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刘书记也笑,说我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个凡人,有时候对有些现象,也愤怒甚至失望,但我会看主流,向前看,能看到人类总是进步的这个大趋势。
他们后来又说,人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是负有责任的,应该的是美化它,而不是抱怨。如果觉得它不够完美,那就发出光来把它照亮。
“发出光来把它照亮。”瞧瞧,说得多好!
时代啦历史啦这些,我不是能弄得很透。但我要大声说,刘逊书记,舜成支书,他们是把乌兰布通草原照亮了的人。这块土地会永远记住他们!
04
旗纪检的人自然是怎么来怎么回去了。这让陆显堂何安两个窝里咬起来。何安嗔怨陆显堂只承认是旁观者,不认拍照片的账。急涨着脸质问你为啥不认?你一口咬定刘逊鱼肉百姓是事实,那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说是村级也快要搞“三个代表”了,不把刘逊弄老实,到时候怎么对姓郑的小子开刀?
末了是陆显堂占了上风。理由是,不认,才能把那天见到的,添油加醋向调查组汇报,说出他的怀疑,和曼陀北村群众对这件事儿的强烈反应。而要是承认了,首先就理亏了一层,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该当的是把这些照片堂堂正正报送旗有关部门,怎么可以搞匿名信这种地下名堂?再者,一旦承认了照片是自己所拍,那有些事就得摆事实讲道理了,可在这件事上,他们手中有多少事实可跟调查组的人摆?
“开始不就说了吗?只是把水搅混,把墨也染在他们身上点儿,让他们自顾一下,别老盯着咱们。说实话咱抓这点儿事弄不大发,到顶了通报一下,写个检查,臭臭名声而已。咱手里的是镴枪头呵!”
何安闹心,就有些把不好方寸。回到家里,三句话没过,两口子吵起来。是从张铁桩开头。何安说,苏友明确表示,找铁桩就是问问建校账的事儿。搞清财审计,有关账目问题找当事人核实,那是常情。这样的话铁桩躲起来还真不太好,好像还没咋着,自己先心虚了。
张枝担忧,说铁桩那几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使个曲儿占点小便宜啥的行,真到阵仗上,怕是人家还没咋着,自己先慌了神儿,心里点儿事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
何安犹豫,说倒也是,铁桩这小子心里头没数,智商也就顶个十岁孩子,到审计人员跟前,一准慌了神儿!
就是这句,张枝不痛快了,一扭身躺炕上,抢白说:“你智商高,敲寡妇门,挖孤女坟,比铁桩强多了。”何安恼了,脸子刷地沉下,茶杯使劲往桌上一墩:“这头儿都快火上房了,你还在那儿吃醋!”
张枝呼地坐起:“当初揽学校那活儿时我就反对,就铁桩那两下子,还挣钱?把自己赔进去吧!”
何安冷笑:“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啊!”
张枝手指猛地对住何安,岔了声地骂起来:“当初是你打保票,让铁桩出面干,你在背后支招儿,啥事儿不会有。现在咋样,要出事儿了吧?我可把丑话说头里,铁桩要是栽在这个坑里,我第一个找你算账。蹲监狱,你俩一起去!看你还怎么再贪几个小钱儿眼睛就盯着村里女人不放,恨不得把全村女人都收拾了。这回你蹲到监狱里去收拾女人吧!”
“天底下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婆娘!”
“冉彩云那小狐狸精讲理,你找她去!”
“这败家娘儿们,啥事儿都让你给搅坏了!”
张枝扑过去,一把抓住何安衣服,直问到他脸上:“我咋败家了?不就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那也有你的责任!”何安使劲搡开,站起就往外走,边厌恶地说:“真他妈扫兴!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枝抓起枕头冲他背影砸过去:“不过就不过!”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没几分钟,电话响了。恰是张铁桩,身上钱花光了,问姐姐咋办?说在外面待不惯,想回家。当姐姐的就尖着嗓子说:“回来!”对面为难地说,可姐夫不让回来。嗓子更尖了:“听他的,死了连条像样裤子都穿不上!”嘱咐到时候尽量压着点儿,别咬这个咬那个的,只把自己的事儿抖落清楚。“咱家就你一个儿子,要多长个心眼儿,别把自己送监狱去。”
第二天过晌,张铁桩就一晃一晃回来了。头脚进了家门,一碗干饭没扒完,后脚苏友就到来。
审铁桩这场戏,逗着呢。
一开始他狡辩,说暴雨浇塌校舍,属于那啥来着?对,自然不可抗力。被苏友圈回去,问他:“曼陀北村几百间房屋都没被浇塌,其中有土房、砖木结构房屋,还有几十年的老房子,怎么解释?”
答不上了。脸上开始淌汗。
苏友就一条一条问起来。
“在承包建房过程中,建没建财务账?”
“财务账?啥财务账?”
“比方说,你从村委会支了多少工程款,购建材开支多少,人员工资支出多少,总得有个数。”
想半天:“没,没啥账啊。”
“校舍建成才两年半,你又是承包人,有些大账目应该能回想起来。用不用我们帮你回想回想?”
“我这人脑瓜不太好使,让我慢慢想想。”
“看上去你不像糊涂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要清醒啊!”
“对对,要清醒,要清醒!”
“建校过程中,你从村里共支过几次工程款?”
茫然地:“支几次工程款?”
“你是工程承包人,从雇佣方支几次工程款总该记得吧?”
自言自语地:“支工程款?支工程款!”
“从村委会支工程款,是你亲自去的吗?”
打了个愣神儿:“是,是啊……是我亲自去的。”
“支据上的签名,是你亲笔写的?”
迷惘地:“啥签名?”
“就是支钱时在支据上写上你的名字。”
“是,是我写的。”
“张铁桩,你读了几年书?”
扳手指头算了算:“十来年吧。”
“十来年?那至少也是高中毕业。”
伸手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还高中,小学我都没毕业。”
审计组几个人都禁不住笑了,停下手里活计,好奇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张铁桩见大家感兴趣,来了劲儿,说他在一年级读四年,班主任不让升级,让他当班长,管那些不听话的学生。有谁学习不用心,班主任就说,想让张铁桩管管你吗?那家伙就听话了。
苏友问他,你管别人学习,自己学得咋样?答说第二次读一年级时,班主任就不让参加考试了。问为什么?说,现在有些企业生产免检产品,他那时候就那意思吧。第三次读一年级,班主任连课本都不用他带了,也不用背书包。上课他就坐在最后一排,哪个同学搞小动作,他就报告老师。后来老师就让当了专职班长,夸奖说,他天生就是当班长的料儿。
审计组的人笑翻了。苏友抿住嘴,拿起桌上纸和笔,递给张铁桩,让他在上面写一下名字。等比比画画写完了,拿去跟办公桌抽屉里的一张单据反复对照。完后,告诉张铁桩,用不着请专家鉴定,完全可以下结论,支款单据上的字,不是他写的。声音突地严肃下来:“你提供假证据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要蹲监狱吗?”张铁桩满眼惊恐。
“任何人触犯了法律,都要受到法律制裁!”苏友将笔重重拍在桌上。
张铁桩汗水汹涌,低下了头。
“你要想清楚后果。”苏友提醒。
闷了一会儿,张铁桩抬起头来:“我把知道的都说了,还让我蹲监狱吗?”
“把问题如实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是可能的。”
“那就好,那就好!”真就坦白起来,说其实建村校,他张铁桩只是应个名儿,名上他是大把头,实际就是个领小工干活的工头儿,钱钱物物的,他都管不着。房子盖好了,他姐夫,也就是何安,给他一千五百块辛苦费。
“钱和物由谁管?”
“就我姐夫一人儿。”
“你说的都是实话?”
“不为说实话,我就不回来了。”
记录员把本子递过去,让张铁桩看,是不是跟他说的一样。是,就在上头签字。张铁桩伸出根手指头,说他不认字,也写不好,就摁个手印吧。
苏友拍着他肩膀,嘱告今天的事儿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别跟外人说,更不能跟何安讲:“这样对你对我们工作都有利。”
张铁桩点头,说他想好了,就再出去躲上几天。
“等你们把事儿闹清了,我再回来。”
05
陆显堂、何安的双规令来到那天,舜成支书正召集大伙儿开户代表大会,商议秋造林买树苗的事。农田防护林建设国家拨的钱一时到不了位,得先自己想法儿。这回舜成支书没去难为刘书记,知道去了也没用。
舜成支书首先跟大家道辛苦,说:“治山治沙一晃几个月了,乡亲们整天靠在山上挖鱼鳞坑,靠在沙地网草格子,事儿还没忙出个头绪,这秋造林时间又到了。看着大伙儿这么累,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可又没办法。咱村的山要绿起来,沙要固住,人要富裕,别的不行,只能靠咱自己。”
完后提出筹树苗款的事儿,说何会计已把账算出来了,一会儿给大伙儿通报一下,每口人大约合多少钱。让大家放心,这钱算是村里借的,日后会带着利息一并偿还。率先表态,他家出一千块。
他话一落音,陆显堂就给侄子递眼色,老把戏,还是想让楞子放炮搅场,弄乱子。陆二楞倒是跟着就站了起来,但只问了问舜成支书答应过的给借养殖贷款的事儿,钱啥时候能来?一次能给多少?等等,就咕咚又坐下了,直把大伯父气得翻白眼。只好自己上了阵。站起来咳嗽一声,说我摆几句,村支部领着治山固沙,栽树种草啥的,大伙儿跟着干也就是了。但凡事得有个限度,一口不能吃下个大肥猪。眼下就快秋收,地里庄稼白花花长在那儿,不抢收行吗?
见有人点头认可,调门昂起来:“要秋收,要挖山,要固沙,还要栽树。哼,照这么个折腾法,乡亲们还活不活了?就是有一天曼陀北村真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可人都累死了,累病了,那再绿再富有啥用?!”
煽动有效,一时间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
不免更加得意,眼睛盯住舜成支书,叹着气拖着腔儿:“就为个人图点儿虚名,把乡亲都折腾死,不值啊!眼前就有例子,巴特尔、乌仁老人,都为治山搭上了命。治山治沙都没有眼前利,慢慢来吧!”
巴图呼地站起,大喉大嗓嚷了一句:“老支书说得是那么个理儿。”把所有人都弄一愣怔。陆显堂脸上刮风似的,起了一层笑。不料巴图话音忽地转了,只听他说:“咱现在干的这些,是没眼前利。我儿子巴特尔也确是为治山死的。可有一样,咱干这些活儿,压根就没图眼前利,是在为曼陀北村子孙后辈着想。山是在咱手造治秃的,草场耕地是在咱手沙化的,咱自己不整治,指望谁来给整治?要我说,曼陀北村真有一天山绿了,沙住了,人富了,就是咱这些人累死,也值!”
“再说巴特尔出事,那是意外,咋能把账记在人家舜成身上?大伙儿心明眼亮,自打舜成当上村支书起,他家那点儿家底快踢蹬光了。他这是为图虚名?咱说话可不能昧着良心!”末了代表老伴儿孙二娘表态,说治山购树苗,他家出三百元!
何安见情形不对,赶忙端账本站起,说:“我公布一下账,秋造林需购大核杏树苗、扁杏树苗、樟子松各十万株。每株一角一分钱,共是三万三千元。需购沙棘六十万株,每株八分钱,共是四万八千元。两项合一,总计需款八万一千元。这其中,李占山绿地公司出钱一万块,扣除。余下七万一千元,咱村五百一十六户,一千八百八十九口人,平摊每人大约三十七块六毛五。”
屋子里顿时鸦没雀静。
陆显堂闻出味儿,又站起,咳嗽一声,刚要开说,突然外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叫他。
就是纪委来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纪委干部,和几天前离去的全体审计组成员。
进行得非常斩利,男干部宣读了一份文件,大意是:经乌兰布通镇审计组对曼陀北村财务进行审计,发现曼陀北村原党支部书记陆显堂、村委会财粮何安,有贪污挪用村集体经济钱款嫌疑。现已将此案正式移交旗检察院反贪局。旗反贪局从即日起正式立案调查。现对涉案人陆显堂、何安二人做出“双规”决定。一是自接到此通知起,陆显堂、何安二人不许再出曼陀北村。确有事需要外出,要经纪检人员同意,由担保人陪同,并在规定时间内返回。二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接受检察机关调查,如实交代所涉及的全部问题。
人到了这个时候,那就慑了,只有打抖、流汗的份儿。陆、何两人在女干部递过来的文书上抖抖颤颤签了字,事儿就算完成。
这时候说话,也就有了几分其言也哀的况味儿。当天晚上陆显堂跟老伴儿一递一句,把几十年光阴做了个缩水式总结,老伴儿抹着泪埋怨,说她早就提醒,何安两面三刀,一肚子花花肠子,让小心着点儿,可就是不听。陆显堂叹息:“是啊,这些年太相信这个家伙了。以为他脑瓜儿好使,安排的事能整四至。村财务上,一再告诉,别出啥差,闹两个零花钱倒没啥,但得把事整平乎,他也一再拍胸脯打保证,谁知审计的一看账,啥都出来了。”
惊愕于何家伙的胆大,竟然胜过自己!建校款一共八万多,就有四万多对不上账,竟把一半儿都整到自己兜里!用工找的是一帮根本不会盖房的二把刀,用料全是劣材。这样的事儿竟然敢!
“现在说啥也没用了,天大窟窿捅出来了,打碎牙往肚里咽吧。只求他能凭良心,别往咱身上贴事儿。”
老伴儿出点子:“何安这人在财上黑,胆大,事儿上却是熊蛋。要不让二楞吓唬吓唬他?”陆显堂摇头:“不好使了,二楞、铁柱那伙子都跟郑舜成屁股后头转去了,嘈嘈着要养羊发财哪。看他大伯父走麦城了,投他国了。”老伴儿愁愁地说:“二楞这些年跟着你,还不是图挣几个清闲钱花?舜成领着大伙儿养羊真能发财,谁还会听你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陆显堂就长叹一声,说:“天地良心,咱得佩服人家舜成,带着大伙儿走的是条正道。我当初主事的时候,也想把曼陀北村往好里领,可就没想过咋让村里人富起来。一大失误啊!”
老伴儿又出主意,让去找旗城那些当官儿的朋友,帮着消消灾。往时不是常说吗?将来要是有个沟沟坎坎的,找谁说声都好使。
陆显堂使劲一呸:“那些酒肉朋友,没事时找你请他喝酒行,真摊上点儿事儿,都躲远了。这两天电话快打碎了,没一个接。”忽然一声冷笑,嗓音恶起,“你们躲吧!我陆显堂在村财务上,只是吃喝造治得愣了点儿,没大把大把往家捞村钱。有些账虽说算在我头上,但多数都与你们这些人有关。我手里有本账,整急眼我往检察院一交,你们他妈没一个能有好日子过!”
何安家里,就是全然不同的情形了。何安坐炕上一个劲儿大杯大杯喝酒,把一旁的张枝看冒了火:“你少喝点儿吧!事儿出来了,喝死有啥用?”喝酒的人怪模怪样一笑:“古话一点儿不差,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是不是你指使铁桩到审计抄了我的后路?”
“就是铁桩不回来交代,你做的那些事早晚也得露馅儿,纸啥时候能包住火了!”
“我都做啥了?别人咋说咋看我都认了,你咋也端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只不过从村里抠俩小钱儿,也都用家里了。”
“家里可没见你几万几万地往回拿过钱!”
何安急了,手指着屋里摆设,说:“咱家靠我那点儿工资,不想办法东抠西抹点儿,能住上大瓦房?看上大彩电?用上电话、煤气灶?做人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张枝一撇嘴:“村里住大瓦房看大彩电使电话、煤气灶的好几家呢,他们都是东抠西抹来的?”何安一副伤了心的样子,摇晃了半天脑袋,才吐一口气:“我现在是落暗处了,保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一副手铐子就戴手上了。我不跟你这狠毒的女人争论了。我要是被抓了,你再想住大瓦房,看大彩电,使着电话是不可能了。我这些年抠多少,这下子就得倒多少。倾家荡产了,你也落个人财两空!”说着,抓起酒瓶子,嘴对嘴咕咚咕咚往里灌。
张枝鼻子一皱,哭起来,一边数叨:“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图集体那点儿小便宜。哪怕不住大瓦房,不看大彩电,不使电话、煤气灶。村里人祖祖辈辈过穷日子,也没见哪个穷死。”
“现,现在,说啥,都晚了!没,没用了!”
06
不用说,香女饭店起诉曼陀北村一案,自然是后者赢了。镇法庭的宣判结果是:一,撤销原告立案请求,原告的诉讼理由因诉讼主体错误不予立案。二,所查封曼陀北村集体财物全部从即刻起拆封。三,本案起诉费及财产诉讼保全费全部由原告承担。
香女急了,圆睁双目,紧咬牙齿,指着陆显堂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陆大胖子,下把我该告你了!敢保一告一个赢!”
警车来那天,陆显堂跟何安都正在山上干活儿。已是秋造林了。陆显堂先看见,当时他正往一棵大核山杏树苗的根上浇水。没停顿,像是啥也没发生,仍旧把浸好水的树苗小心地放坑里,又往进培土。警察就来到跟前了。他放下铁锹,双手抬起,送上前。警察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他说我就是陆显堂。
手铐戴上后,他立刻用衣服遮住,低声跟警察说:“商量个事儿。”
“说吧。”
他指了指另一面山坡,说我从那条道儿下去。你们别跟着我。下山后我在村边等你们。意思是给他在乡亲们跟前留点儿面子。警察问:“想耍花招?”他皱皱眉:“放心!要跑我早跑了,不会老实等在这儿。”警察思忖了一下,答应了。对身后一个穿便衣的说:“你在远处盯着他点儿。”
警察朝何安走去时,那人正拿铁锹给一棵树苗填土,一转身瞥见,两腿忽地软了,瘫坐地上。警察就说:“不用问,你就是何安。”手铐还没碰腕子,何安眼泪已流下来。警察让他站起来自己走,他做不到,说腿不听使唤了。没办法,只好两警察一边一个架起他,拖拖拉拉往停在山半腰的警车去了。
张枝一言不发跟在后边。
要上车时,何安扭过头看张枝,哭着告诉别忘给他送衣服和吃的。
警车一路鸣着警笛远去了。尖锐的笛声在山野间回荡,像是一声连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
陆显堂判服刑三年。何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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