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焉努力想从乌力吉身上寻找到巴特尔的影子,可惜落空。不唯是眉眼轮廓,连身材都不像。巴特尔有一张全身照片,上面的人挺拔矫健,有美国西部片中豪侠牛仔之风。不过乌力吉很好地继承了自己父亲的模样。那天乍一见,不用介绍,她就知道,来到面前的是巴图大叔的儿子。那么巴特尔大概是随了自己母亲,听说巴图大叔的爱人当年是曼陀北村第一美人。
和林青田相似,乌力吉也是主动来告诉自己的故事。说他的有代表性。胡文焉其实已粗略知晓,是赵钢柱给她说的。不过也有兴趣倾听乌力吉的心声。赵钢柱对乌力吉的曾经遭判刑愤愤不平,说应该逮捕的,是那个可恶的工程承包头子。是他不给发工钱,才逼得乌力吉生出偷建材的念头。
当然也怨他,不该去逼乌力吉。主要是那天矮胖子不肯再借给饭票了。他和矮胖子一起脏衣破衫搅拌水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沉下脸,说:“钢柱子,你那掉鼻老板还在工棚里睡懒觉?今天中午你再想跟我借饭票,没门儿了!”听了这话,他发一会儿呆,丢下家什跑进工棚。
“你直劲喊我有啥用?工地上不发钱,我能变出钱来?”乌力吉垂头丧气。
“当初跟你出来,打算挣大钱发大财,哪想混到连饭都吃不上?”赵钢柱恼怨地蹲在地上。
乌力吉冲他瞪眼睛:“说这些有啥用?当初工地上还许我当工长呢,我当上了么?”从兜里翻出半支烟,点燃吸几口,一咬牙,“不行,咱得找头儿要工钱去。要回工钱,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挣大钱去!”
赵钢柱大摇脑壳:“算了,挣啥大钱,能闹个路费回家就不错了。”说要回去跟郑舜成栽树种草养牛羊去,那才是正道。就这样引出乌力吉的贼心。乌力吉不肯,说当初嚷着出来挣大钱,就这么落花流水回去,得让村人笑掉大牙。然后就讲出了这几天在工棚装睡觉,琢磨出来的道道儿。
直听得赵钢柱两腿打哆嗦,结结巴巴说,“你,你想叫我当小偷?那,那我可不干。我没那个胆儿。我天,天生就胆小,这你也知,知道。”
谁知乌力吉就自己动了手。几天后一个晌午,赵钢柱在工地上溜达时,冷不防乌力吉从一堆水泥袋子后跳出来,一把将他拽进去。从衣兜掏出一沓钱塞给他,低声说:“拿着钱,别回工棚了,去火车站买张票直接回家。”告诉把钱分成两份,回去后一份交给冉彩云。这样就知道新近工地上丢的钢材是乌力吉偷的了。“公安正查呢!”赵钢柱汗毛嗖地竖起。乌力吉推他一把:“别问太多,快点儿回家!工地上丢料的事儿多了,哪次能查出结果?包工头整天黑咱的钱,让他们出点儿血活该!”赵钢柱提出两人一起跑。乌力吉摇头:“不行,那样太显眼。一旦遭了,钱也一分拿不到。”
叮嘱回去后别乱说。替问一声家人好。要是家里问起他,就说在跟人合伙儿做买卖。过段时间回。
谁知他到家没一个月,镇里杨庭长就把邮寄过来的判决书副本送来了村里。
说到这儿,赵钢柱挂出两行泪。认为是自己害了乌力吉。
“是我害了他呀!”他说。
乌力吉倒没这份伤怨,说也值。半年打工,三载牢狱,把他的脑子洗了,毛病改了。知道怎样走,才是人生正道。
他哈哈大笑,说你写书就从我出去打工那天开始就行。就是那天,我走,舜成支书回来。我们在半道儿还碰上,我跟他问了好多大城市里的事儿。唉,哪承想,他读大学的大城市,不是我打工的大城市啊!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曼陀北村已变得认不出来啦。生活用近四年的光阴重造了我,舜成用相同的工夫重造了一块土地。
嗳,我给你细说一说回来以后的事儿吧。
我媳妇儿没说的,一直老着心等着我。要说她也真能干,操心着全村妇联主任工作,拉扯着孩子,家里还养了二十八只绒山羊,五头马鹿和一头大奶牛。一年进项两万多块。我脸上抹不开,低眉臊眼地不知说啥好。她就朗着嗓子宽慰,说别把自己看贱,村里人都知道不是你乌力吉有贼性,是被那帮家伙逼的。你当时想的也不是偷,是拿点儿料顶工钱。瞧瞧,到底是自个儿老婆,懂得我的心!
她说,走,咱去找舜成支书,让他给在村里安排个活儿。你也得为咱曼陀北村建设发展作点儿贡献啦。
这也是我心中的想。五尺五一条汉子,看到家乡天翻地覆变化了,可中间没有自己一滴汗水,心里头愧得慌啊!但到了舜成支书面前,我却怎么着也开不了口,颠颠倒倒就是说一些废话。我说舜成啊,你没有走就算对啦,咱曼陀北村可离不了你呀。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现在咱们村呀,哪也比不了,它就是给同样大的一块金砖,咱也不换啊。我说的是舜成支书干满一届后要走的事。这你当是全都知道。舜成支书当初答应留下来的时候,说过,他只干一届村支书。把曼陀北村的事领上道儿后,就会走的。
三年届满,镇里的刘逊书记来了调令,留不住了。但乡亲们说啥也不放舜成支书。旗里要调他,乡亲们就跑到旗委大院去给旗委书记下跪。南方那个大老板的女儿来接他,全村老小就在她面前黑压压一片跪下。嘿,舜成支书又被留下了。这回,是永远留下了,他说,今后哪里来要,他都不会去。他这辈子就交给曼陀北村了。他说,现在那么多的大学生、研究生、专家学者都关注沙漠化治理,学术这块儿不缺人了。缺的是在实践中摸索实干的人。常常,理论是跟在探索者后面的。他要让曼陀北村成为全世界沙漠化治理和生态环保事业研究的基地。
舜成支书一直乐呵呵听着。我媳妇儿在一旁不耐烦了,说你知道啥呀?是那么回事儿吗?旗里来调是真的。人家南方那个漂亮姑娘是来接舜成支书吗?人家只是不放心,来看看,怕舜成支书又被啥事儿给憋住。头一年她来,不是正赶上水库没资金停工,是她给救了急?是乡亲们不知情,误当成是来接人,呼啦啦跑去跪了半条街,弄得人家姑娘脸红到脖子根儿。
我就张着嘴,搭不上言儿。这些还不都是她摆给我的?那是听错了?
我的模样一定挺傻,气得她狠狠剜我一眼:“你啰唆半天,一句没搭到正题。”我挠着头皮:“这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吗?”舜成支书亲切地叫我一声乌力吉哥,让有事就说。末了还是彩云替着说了。
舜成支书笑,说好啊,你不来,我们也会去找你。村里现在正是用人时候,特别需要你这种在外闯荡过,经历过事儿的人。最后表示想把我安排到村养殖协会搞通联,问愿不愿意?说现在村养殖业有了一定规模,但还缺少自己的品牌,和足够的知名度。这方面村养殖协会通联部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愿意的话,就去找七十二村长报到。
哪会不愿意呢?我当即兴冲冲去了。
我呢,后来就成了曼陀北村养殖协会通联部部长。喏,这是我的名片。一晃好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直着腰板儿说:我配做草原英雄巴特尔的哥哥。我将弟弟未竟的事业进行了下去。啊,你看,一提这我就控制不住眼泪。但是我不会一味悲伤,这不是巴特尔的希望。我要努力工作,让曼陀北村一天一个样,一年更比一年好。这样弟弟才会在天上笑得开心。
你知道,在当下,企业做得好,宣传联络工作占很大一块。就拿圣水坝养鹿厂做比方吧。它是股份公司,长白山鹿业集团和我们曼陀北村各占一半。现在呀,我们的鹿厂共辖四个分厂,拥有马鹿近三千只,个体养鹿户一百余,叫做全国最大的开放式草原放牧型马鹿繁育饲养基地。这种开放式“草原放牧型”,可使马鹿每天自由采食上百种野生植物。专家把这种饲养技术叫做“居国际领先水平”。
马鹿真正全身都是宝哇!
嗐,我还是给你背一段吧。
就茸形美观,枝头饱满,粗大肥嫩,含血充分,数量繁多……鹿茸血、鹿肾、鹿肝、鹿胎、鹿鞭、鹿胶、鹿骨……正腔正调念了一段。中间“被世界卫生组织确认为二十一世纪最佳抗衰老物质”“圣水坝鹿厂鹿茸及其他副产品曾双双荣获‘国际鹿产品博览会金奖’”等句子语气格外加重。
完后介绍说,最喜欢咱们鹿茸的是韩国,那里的客户从来都是跟咱们提前订货。
长长舒一口气,大笑起来:“胡老师你还是哪天亲自到圣水坝去看一看吧,那里美着呢!人们都管它叫乌兰布通风景的眼睛。”
胡文焉莞尔,她早去过了。
想起圣水坝,陆游的诗句浮上心头:
呦呦山头鹿,毛角自媚好。渴饮涧底泉,饥食林间草。
忽有领悟,鹿是最选择生存环境的动物啊。就想,吃这样动物身体的构成,等于是吃诗歌的元素,怎么会不好呢?
就又笑了。
02
去掉了何安,张枝和李占山之间无阻了,故事的颜色会更加浓烈吧?这是胡文焉唯一的悬疑了。那么多人跑来说说说,没有一个提及这桩。她出入绿野公司,自然常见到作为总会计师的女主角,但怎么好开口问这个呢?没想到谜底竟是张枝自己亮出。有一天,在公司总部院子里一棵胡杨树旁边,她迎面拦住她。
绿野公司的院落非常大,是只有沙地上的建设才会有的奢侈。当然现在已一丝看不出曾是沙地了。满院都是草树,生长散乱的样子,很有几分野气。人和车就在其中穿行,草不怕碾压,似是压而愈强。楼西边洋洋洒洒,是一片胡杨树,而今已然成林,有风吹过,发出波涛样滚滚荡荡的声音。不用说,是这里的主人喜欢这个树种。
那棵胡杨树独立在林子旁边,恰似一个哨兵。张枝说咱们到里边去走走好吗?指着胡杨林。胡文焉一连点了三下头,天,她巴不得啊。一下就归到题上。张枝说觉得讲出这些是她的义务。曼陀北村现在这样美得似画,作为它的居民,她难道不该做点儿什么吗?尽管这话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但胡文焉还是点头不已,赞美地说是是是。
于是便知道,早在何安事发之前,张枝跟李占山就断了。进行得冷酷而彻底。是那场可怕的车祸令张枝回头:“咱再不能做傻事了。何安乱搞,折他的命,咱这样乱来,老天会报应咱。”事后李占山又来找,她这样说。还说了从电视上看来的几个短句: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李占山笑她神神道道,说那天就是酒喝太多,把车开道儿下去了。“哪能扯到老天报应上头?”就来扳她肩膀,被她闪身躲开,脸子一放,厉声说:“你别碰我啊!我张枝可是说话算话!”
见动了真格的,李占山一时有些发蒙。很快明白了,倒也不缠,凄凉地摇摇头,对着天使劲叹口气,一笑:“好了好了,不碰你。我今天来,是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啥事儿,说吧。”
就说,他的绿野公司搭上台了,还缺个会计。她是高中生,能算会写的。他思来想去,这个会计还得她来当。
“你想小恩小惠买我?”她又摇头。他苦笑:“几年的情说断就断了,你是那么好买的?咱村高中生才几个?能干这个的不好找啊!”
她思忖半晌,应了。他说的是实情。但丑话摆在前头,得公对公聘她,以后就是上下级。敢再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小心翻脸不认人。
“能把我咋样?抓破脸?”
“那是轻的。告你,让你蹲大狱!”
“好好好!我服你了,小姑奶奶!”
“我有名字,叫张枝!”
又是一声叹息:“罢罢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你恩断情绝,就这样吧——张枝同志!”
末后这一句,张枝模仿得特别像,几乎就是李占山嗓子发出的声音。使胡文焉不禁生叹,这个女人配做情人啊。判断立刻得到证实。张枝随后的一番话简直让她吃惊。大致意思是,真正的情,并不是两个人在床上干那件事。不,那不是真实。爱情的真实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跟肉欲无关的倾慕。
胡文焉一下坐在草丛里,呆呆看着面前的女人,说不出话。哲学其实不是形而上的,它是生活。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在人间烟火中。刹那顿悟自己的书总写不好的缘由,是离人间烟火一直太远了。对于人心,对于城市,自己一直太逃避了。
张枝不察,以为她是走累了,就也挨着,在一旁坐下来。四周都是胡杨,阔大的绿叶,抒情的枝干,胡杨比白杨在外形上跟艺术更接近。阳光,风,草色,花香。谁在远处随便找个角度一摁快门,就会是一张出色的摄影作品。或者女人是彻底掉进了自己的情绪,不能顾及其余了。
她说,真正对李占山动心,是在跟他了断之后。当剔除私情,用平常人的眼光看过去,他是那样个一心扑在事业上铁打的汉子。沙地上每一株小树苗、每一棵小草,都是他的命。他没有了家,没有了自己,绿野公司和父老乡亲成了生命的全部。当然,跟过去相比,这是另一个人了。是舜成支书导致了这变化。“唉,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够这样透到骨头地改变另一个人呢?我要说,舜成支书是先完成对曼陀北村人的改变,才改变了这块土地的。”
这句话使胡文焉霍地又站起。太生动了!
摸出笔记本,匆匆写下一个句子:
要想改变一块土地,首先改变上面的人。
简直就是真理啊!
这下惊了张枝,话音刹住,愣怔地抬眼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意识到,胡文焉抱歉一笑,赶紧坐回原来姿势。“说得真好啊!”感叹着,冲张枝晃了晃手中本子,“你看我都记下来了。”
但张枝显然思绪断阻,一时回不去了。略想了想,胡文焉回到记者角色。
“你现在很爱他?”
脸红了,低下去。猛地又抬起,庄严地说,但从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吗?”
摇头。说在于他,她现在只是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会计。问为什么要这样?答说这样对他好。“你知道,过去跟他那样,我是为的报复何安。但他对我,一开始就是拿了心的。”说到这儿,顿住,似是想起什么,低下头去。解释起美人计那件事来,基本意思是:“你可能已知道这事儿。不能用你们文化人的眼光来看它。那时的他不是现在的他。那时的曼陀北村也不是现在的曼陀北村。生活是会把人逼坏的。他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了。其实那恰好说明他拿我当自己人……”说着说着,似是也理不清了,抱歉地对胡文焉一笑,眼睛一低,不吱声了。
胡文焉就郑重表示,已全都明白了。非常同意她的观点。这中间有把坏人变好,和把好人变坏的深刻哲学命题。总之,她能理解。
张枝的声音才又轻盈。说她提出断,他不情愿,但也不难为她。还是把重要的会计工作交给她承担。他对那段情一直是不忘的,而且,随着人格的改善,成了更重情意的人。但能控制住自己,不让情绪外露,这使她更动了真情。“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啊!”她重重叹口气,望住胡文焉的眼睛,“胡老师,这在你们那些大城市里是找不到的了。真的找不到了。”说她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大城市里的生活,男人真叫人失望啊。女人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是不幸的,享受不到真爱情的快乐幸福。人们都在欲望的鞭子下变成了疯子,退化到动物的感情方式。
可能是看到胡文焉眼睛里的惊异,笑了。说她有个妹妹,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喜欢文学,能写一些小文章。常把感觉好的书带回来让她看。这些话就是妹妹说过的。因为喜欢,就记住了。又一笑,说:“胡老师,讲句冒犯的话,我不喜欢你们写的那些流行小说。社会风气的败坏,就跟这样一些淫靡的书风行有关。咱们都知道,童谣有预言性,什么东西一旦在小孩子口里唱出来,那就离发生不远了。小说比童谣的作用不是更大吗?你们作家难道对社会文明的发展没有责任吗?”
胡文焉苦笑。这正是自己所忧心忡忡的。欣慰在如此遥远的地方,也已有人同忧。并庆幸,自己的文字虽然拙了些,但不在流行之中。不然,此刻肯定已经无地自容。若是有机会,该跟那个复旦女大学生聊一聊啊,她想。但眼下,还是该把走远了的话题拉回来。
“这也是在背诵妹妹的话吧?”
身侧女人不好意思一笑,平添几分妩媚,让人知道那个叫李占山的男人何以不能忘情。
简短安慰地解释几句,说流行小说就像流行感冒,是季节和风造成的。来得虽不由人,但终究会被治疗。不管怎样,它们不能够居于主导位置。时代脚步在朝前迈动中会完成扬弃。然后提了个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还没有说为啥这样对他好?”
话头就回来了。答句很是优美:“如果不,他就会成为一个有阴影的人。而他应该像现在这样仿佛阳光,将每一个需要关怀的人,将事业照亮。舜成支书的身边需要这样的人。曼陀北村需要这样的人。”
还有,也为给何安祈福。她在等着他回来,共同过后半生的日子。曼陀北村和它的所有村民都变了,相信何安也会改变的。他一定会变的。其实,在服刑之前他就已然悔过。“都是过去的穷啊,贫穷会助长人的劣性。你看陆显堂,现在表现多好?回来后主动到村里请求劳动。舜成支书把杏仁饮料厂交给他,办得红红火火。何安当过那么多年村会计,真想往好里干,会的。论脑瓜儿,他比哪个都不差,回来后真上了正道,会走得又快又好。”
再有一年零两个月,他就回来了。
03
慧鉴法师的文著初卷已成。胡文焉读了一遍,只觉瑞霭氤氲,满面清华,一份淡极而艳的韵致。文字仍旧直指人心,但已不是古佛籍模样。笔墨紧随了时代,佛教文化绽放出新鲜花朵。
千层浪里翻身,
百尺竿头立足。
这是慧鉴法师悬挂案前的一副对联。说现在的郑舜成正当下句情状。上句已经过了。“是立足,而不是更进一步。”像是谁站在对面辩论,他不容置疑这么说了一句。他的认为,百尺竿头处立足才是最难为。
胡文焉不会和他辩论的,她只是微笑,心里像含着丹一样好。佛学与文学已然交会了,在信仰的点上。要是普天下人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生命的喜悦,她愿意下一生仍旧苦行。
更进一步,真的会是事物的反面吗?她笑吟吟走在风里。要是总能有这样的风吹着,什么样玄妙的念头不能在脑子里低回呢?不是幸福呢?
后来,她心间闪出完全不同的四个字:大地复活。才知道自己一直并没走出来。将这四字一笔一画写在地上,细细端详,点一点头,嗯,它可以描述一切。
这时是坐在老榆树下了,月儿弯细,繁星满天,又是一个古诗样的夜晚。忽地就想起几句古诗来:
一时制美玉,
千载助兴亡。
中原既失鹿,
此宝归北方。
抬起头问老榆树,耶律隆绪写这诗时,是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听到呵呵一阵笑声,说你想听古代战争故事,我给你讲一个精彩的。就讲起来。
说那是在康熙时候,三百多年前啦。有一年秋天,噶尔丹借口追击喀尔喀三部,统率十万铁骑南侵。康熙大怒,御驾亲征。有一天,就打到乌兰布通草原上来。那时候咱草原呀,古树参天,葱茏苍郁,是一座浩大的原始林海。赞颂的诗句多着呢,什么“山深闻唤鹿,林黑自生风”啦,什么“水边榆柳茂,荒草深数尺”啦。两军对垒,各自逞强。清军的优势是有鹿角枪炮等先进武器。噶尔丹是善借地形之利,他们把骆驼的两条腿绑牢实,让它们趴在地上,再在上面堆起木箱垛,再蒙上用河水浸湿的厚厚羊毛毡,做成战壕。嘿,还真把清军给难住了,强攻几次都不成。最后急了,改变战术,不再进攻,只把火炮集中起来猛烈攻击。这下噶尔丹傻了,他的驼阵哪受得了这个呢?眨眼间骆驼全被炸死,阵地訇然断裂。清军见状,帅旗一挥,掩杀而来。噶尔丹落花流水,仓皇逃遁。这帮坏蛋啊,为了保全性命,竟然用纵火烧荒的办法阻绝追兵。唉!
罪孽啊!罪孽啊!
咱这地方,最怕的就是火。偏偏那天风又大,火焰被大风一推,一下子就蹿出去好几丈。顷刻间数百里内火光冲天,浓烟蔽日,花草树木都成灰烬焦炭。
奇怪的是,火魔离去后,光秃秃黑糊糊的焦土之上,竟然突兀矗立着一棵怪谲的大树。树上密密层层,或缠或挂,爬附着成千上万条蛇。中有一巨蛇紧紧贴在树干上,像是给大树穿了一条绵厚长裙。蛇嘴里纷纷流吐涎水,蜿蜒汇聚,将大树周围数十米的草木土石浸湿,形成安全隔离带,使得火不能近。
这早都听过了,她跟它第一次说到陶可时,它不是就说过?陆二楞一伙人架在它身下即将燃烧的巨大柴堆,使它想起往日劫难?胡文焉调皮地眨眨眼睛,那么老榆树也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爱唠叨往事?那就说吧,它肯定是把她当成了孙女。说不定,她哪一世,真的是它的孙女呢,是它身边淡淡黄沙上,一棵迎风摇曳的小榆树。这样的想法使她险些笑出声来。
她知道,接下来,它会提两个问题,头一个是自问自答:知道那棵大难不死的大树是谁么?就是我呀。后一个是排比句:是蛇救了树?还是树救了蛇?完后语调一沉,它还要讲上个世纪,跟日本人入侵有关的那场天火,直烧了近半个月,最终在一场瓢泼大雨中熄灭。那次更惨,一座千里松林化为灰烬,天宇之下,草原之上,只剩了它自己。
可见这是它生命中最深的伤痕啊!慧鉴法师的文字里会不会有这些内容?她会的,要将它们细细写进自己的书中。这肯定是老榆树不厌讲述的用意。历史是用来训诫的,人类要记住,这面镜子里镶着的噩梦绝不能再重现!
让老榆树的记忆里从此只有温馨吧,让它笑得更开心,让人类的福佑永在。
末了,她想让它说一说未来。
又是听到呵呵一阵笑,说:“说过去难道不就是说未来么?”
透彻地,她又笑了。
04
究竟回来草原多少天了?胡文焉不能说出。时间已经不在她的感觉。其实郑舜成回来过的,只是两次都错过,一次她是去了西布图草原,一次是深入白音布通沙漠腹地。主要是她已不在意,见不见到即将开始的书中主人公,已不重要,因为人物形象已在她意识中足够丰满,连见到后他会说些什么,她都已经知道,那必定恰如银凤曾经所说。当然不只那些,他还会细细地、反复地给她讲刘逊书记,说自己的每一个进步,都源于刘逊书记无私的帮助。
郑舜成从鄂尔多斯回来后,又去了新疆。而这次,走得更远,是飞到大洋彼岸,参加联合国水土流失控制学会在美国亚特兰大召开的国际会议。
是李占山陪胡文焉去的西布图草原。在他,感情上,西布图草原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这跟它是他一手帮衬出来的有关。关于西布图的起步,他曾绘声绘色给胡文焉讲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曼陀北村养殖示范园区建立起来以后了。有一天,来了个奇怪的旅游团,不去看砧子山岩画,也不看多若诺尔渔火,只在草场退耕地、防风林带、水库、沙棘罐头厂、生物化妆品厂等地方转悠,看得十分仔细,像是在搞调研。末了,提出要优惠价购买曼陀二代绒山羊种羊,说是郑支书在网上答应了的。还一定要见村支书本人。李占山只好去找舜成支书,告知了这件事。
舜成支书一听,就说人是从西布图来的:“他们浏览了咱们的网站,发来邮件说要向咱们学习。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乔装打扮,先摸底细,好,说明是精细人啊。”告诉去安排一下,下午他跟他们见面。说咱刚干出点儿成绩,不能就一副土皇上嘴脸。又告诉,就以最优惠价格给他们种羊。“独木难成林啊,整个塞北草原要是只咱曼陀山一家搞生态治理,其他地方不治,大风一起来,四面八方的沙子可着劲儿往咱这儿刮,那咱日子哪能好过?”
李占山不赞成,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要是来购羊的人,都按优惠价给,那咱们收入可要减下去一大块。
舜成支书笑了:“就是都按优惠价售出,你的绿野公司收益也是可观的,这你心中该有数。咱今天日子好过点儿了,就别眼睛盯着没脱贫的人腰包那几个钱儿使劲掏。难得他们有这份见贤思齐之心,咱们得发挥带头作用啊。”
李占山还是转不过弯儿,挠着头皮说,可咱得追求最大价值啊!
舜成支书就耐心开导,说咱搞这个曼陀二代优质绒山羊,是在别人地方优质种羊基础之上。“咱踩着别人脚印上来了,回过头就不让别人踩咱的,这不合适。再说了,只有给了客户最大发展空间,咱们才能可持续发展啊。”
李占山笑,不掩饰地说,这道理懂,就是一看到花花绿绿的票子,就心疼了。“你占山叔可是开石料场出身啊。”舜成支书笑着点头,表示理解,说,“观念得一点儿一点儿改。”
李占山认为这个故事不仅在帮助西布图草原建设发展上有代表性,也可以作为舜成支书改变他的例证,说:“这真是一点一滴,春风化雨啊。”
置身在西布图草原的蓝天下,看平旷的草野微微起伏,雄浑展开,雄鹰在天际平伸着翅膀飘浮,犹如闲逸的风筝,听百灵鸟泉水一样的鸣唱,胡文焉简直分辨不出这是乌兰布通,还是西布图?太美了!她不能想象土地的变化会如此神奇,简直是奇迹呀。就冲李占山笑着,把这感慨说出来。
李占山微一凝神,使劲儿一拍巴掌:“对,奇迹!舜成支书就是创造奇迹的人!”
西布图草原给了胡文焉一个意外之极的惊喜,在这里,她竟与韩愚石重逢。
那是有一天傍晚,她独自到秀水湖畔散步,完全不经意间,走到了韩愚石的蒙古包前。和曼陀北村一样,西布图也临湖建了旅游度假村,一座座洁白的蒙古包像硕大莲花,点缀在茸茸草地上。是韩愚石先看见她,他正在给一幅写意山水着色,侧头要去借鉴湖畔斜阳,一眼看到了人。
要说也是巧,他也是今年返回故乡,只略早些,是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胡文焉很快就不觉得奇怪,因为西布图草原是韩愚石真正的家乡,他出生的那小村子,就在草原北边的一座山脚下。令她惊异的,是他的变化。眼前的这一个已完全不是八年前的那一个了。那个悠长的黄昏他们就在一起度过,走到了草原很深的地方,一路不知穿过多少铃兰和野玫瑰的花丛。说了许多话,使她知道他这些年里几乎把整个世界走遍。尽管很少涉及细节,但她知道那是些殊异的经历,因为它们对他的影响是巨大而精微的,深入到灵魂的细部。
很久以后她还能记住的,有这样一些句子:
个人享受,成名成家,虚荣心,这些是朝圣艺术者遨游神境的大陷阱,大障碍。
所有的寻找,走得多么多么远,都是为了回到这个地方。
个体生命的成功必须跟奉献社会、为大众谋福利联系在一起,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得以实现。
想要赢得家乡和世界的尊重,那就得为家乡和世界的文明进步作出贡献。
那些在茫茫沙漠上顽强生长起来的绿树才是一个人最好的纪念碑。
它们使她欣喜,犹如莲花在心间绽放。始更深一层地理解毛泽东说的,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
对于爱情,他的觉悟也不同,说现在才知道当初何以遭她拒绝,是因为,那时他注重的,更多是她的外表,而她真正的宝贵,在于灵魂的导引力量。托尔斯泰式大庄园不再是他的梦想了,他将多年的积蓄全部捐赠给了家乡的治沙事业。现在居住的这座属于西布图草原风光旅游度假村规划内建筑的蒙古包,将是他今后的栖身之所。他要将这里作为艺术创作基地,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出家乡草原激动人心的变化,讴歌伟大的时代、伟大的人民。要召唤更多的画家到草原来,关注沙漠化治理,描画壮丽的塞漠草原风光和草原上面金子样闪光的心灵。
说,是郑舜成使他完成心灵最后的升华。
胡文焉点头。郑舜成是一本教科书啊,能够给每一个阅读的人以启迪。对于她,这次采访,也是一场深刻的学习。
她有些羞愧地说,郑舜成回来那年,正好她走。略为沉默,韩愚石安慰说,人的使命不一样,你和我,这样寄心艺术的人,就是需要到远方去。走得越远,回来得才会越彻底。这就是人生有几分冷酷的哲理。
几乎都是在说自己,而小心翼翼地避开,不问及她。是怕听到不愿的消息吧?她恬然一笑,也不道破。
告别的时候,他终忍不住,说了一句心底的话,这些年从没一刻忘记她。
风飞扬着长发,她笑吟吟地站立着,在金蓝的天宇下,清透的空气里。
忘记与铭记有什么区别吗?
05
就在胡文焉喜盈盈检看收获,初拟归程的时候,有一天,乌兰布通草原捧起洁白哈达,迎接了两拨远方来客。一拨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是随冉冉旭日升起而走进草原的,到阳光把草尖儿上的露珠儿吻干,出租车缓缓停在曼陀北村村部的院门前。一行共四人,分别是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非政府组织成员——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主席、美籍华人林尚古,美国生态与环境研究院研究员迪亚奇,美国加州华人广播电台编导、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理事谷光来,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会长孟芷欣。
说起来,这与陶可有关。
因为深信中国画的艺术生命离不开母土的滋养,也因为爱情,陶可中央美院毕业后,选择了留下。于是与自己父母的天各一方成为永久的形式。她做了美丽南国西曼一所大学的教师。西曼和旧金山,从此成了亲情的两个互动点。自然,她的父母,两个根在华夏的海外老人,渐渐都成了热心全球生态环保问题的进步人士。是在一次关于遏制全球气候变暖研究讨论会议上,他们初识林尚古。
这样的缘,因是很显然的,林尚古也是海外游子。只是比他们离根近着一枝,是从小在祖国长大,上世纪初随出国热走出国门。他曾就职于沈阳市的一家国有大企业。喜爱书法、绘画、篆刻。到海外是为求发达。历经一番艰苦拼搏,在异邦终求得社会认同,有了人们向往中的个人经济富足。却也同时跟来了心灵问题,或者叫精神危机:生命的依托究竟在哪里?拥有金钱的数额绝不能成为对自己一生的交代。
与陶可父母的友谊,特别是见过她本人之后,林尚古的热血终于拥有了奔流的方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陶可的语言宛如雕刻刀,将乌兰布通草原和白音布通沙漠这两个词组,深深镌入他的灵魂。
不仅是倾一己之力,他要调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炼就的所有生命能量,召唤更大力量,共同对付横卧中华北疆的“孽龙”白音布通。让环境保护成为世界共同的旗帜,呼吁人们抛开国家和地区的概念,站在全人类的高度面对防治荒漠化问题。于是,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宣告成立。“塞北”、“乌兰布通”、“荒漠化治理”这几个关键词,在旧金山乃至整个美国,进入人们语汇的时尚。
在刚刚过去的,联合国确定的“世界防治荒漠化日”(6月17日),林尚古与孟芷欣在美国共同召开新闻发布会,郑重宣布,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和美国华夏塞北荒漠治理基金会将联手组织志愿者三百人,择日赴中国塞北白音布通沙漠,栽造一期“美国华人防沙林”,计三千亩。
他们几个是先行军,余者将于一周后赶到。
林尚古对胡文焉说,自从听到乌兰布通这个名字,它就成了他的梦境。每每生出切肤之痛。沈阳离千柳市不足一千公里,那等于就是他的故乡。在时刻牵挂着白音布通沙漠治理的陶可及其父母面前,他汗颜羞愧。他说出了一句让胡文焉吃惊而感动的话:
“故乡是它养育的所有儿女的责任。”
说,这是他在地球的那一边获得的感悟。
联想韩愚石说的走得越远回来得越彻底的话,胡文焉轻轻笑了,一时间对仁慈的命运充满感恩。它知道怎样,能让自己每一个笔画的起落都恰到好处啊。
迪亚奇此行带着科考意图。谷光来则是纯粹志愿者身份。他说自己的血液是林尚古点燃的。希望他们的行为成为感召,使得美国四百万华人都来做这件有益的事。孟芷欣认为美国华人妇女联合会此次的祖国沙漠植树行为,是最好的爱的宣言。女性行动了,那整个世界都将开始行动。
另一拨队伍就有些浩荡了,计有千余人。是一支杂牌军,中间有城市待业青年、城市白领、民工、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等。由南国美女白诗洛统领,踏着斜阳走近曼陀北村。
这是爱神献给顽强土地的一首赞歌。
白诗洛父亲病逝,她成为巨星公司合法继承人。走出哀伤的阴影,她即动手运筹增加公司新项目,成立巨星子公司——治沙公司。她大举发布招聘广告,宣扬环保理念,招揽有志于到塞外草原的广阔天地大展宏图之士加盟。优厚的待遇,光辉的前景,先进而深刻的意义,自有强大吸引力。一时间,人们如风推浪花儿汇涌而来,有在东南地区打工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有东南本地区毕业后找不到理想工作,来此谋发展的大学生;余者为以改造生态环境为己任的记者、教师、企业白领等社会各界人士。将巨星公司重托于人,白诗洛就带领这支汇聚到绿色旗帜下来自五湖四海的队伍,雄壮地出发了。
“让白音布通沙漠变黄成碧,成为祖国北疆一道坚不可摧的绿色长城。”是他们的口号。是白诗洛的宏愿。
因为她深知,不把沙龙变苍龙,郑舜成的心灵就不会获得平静,也就不会有时间想到爱情。而成就这一壮举,对于此时的曼陀北村来说,缺少的不仅仅是资金,更是人力。
斯琴娅娃已去,她一定不会愿意自己所深深眷爱的舜成哥哥孤独终生。
看见白诗洛,胡文焉不由想起古代神话小说里的故事,和那斯图老村长曾经说过的话,确实,这是天上下来的人物啊,专为来帮助郑舜成完成人间事业的。
那么,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神秘?上苍的意思,是用文字这种具有特殊影响力的方式,使郑舜成的精神传扬天下,鼓舞今朝,感召来世,温暖所有时代。这样的猜想,令她振作并喜悦,周身鼓荡着使命在肩的雄伟壮丽的豪情,同时找到自己命运的解答。
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个金色的时刻。
放下打点了一半的行囊,她决定不走了。即将开始的征服白音布通沙漠战役一定蔚为壮观,她怎能不亲眼目睹,投身其中?将自己的热血也点燃吧,汇入草原人民战天斗地、改造自然激情的烈焰之中。
她选择的那座蒙古包也是邻水而设,有着海浪一样干净的蓝色,离老榆树很近,月亮好的夜晚,兴致来了,就可以走过去,静静坐下来和它清谈。
会留下多久呢?会成为这广袤草原上未来绿色海洋中的一株葱翠的树木么?
要是能,她愿意成为一棵白杨。
晚风馨馨,她走去的脚步有些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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