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眼”“掉梢眉”为什么长到凤姐脸上?贴“依弗那”为什么是凤姐重要外貌特点?
王熙凤出场,大师笔写小女子,向来被看作是古代小说典型形象的经典出场。王熙凤本人正式露面前,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其个性已显明地亮出来:“谁知(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男人万不及一”是冷子兴对王熙凤的定位。形成这样的印象,冷子兴说了三方面实际也是三过程:模样、言谈、心机。这正是一般人观察他人层层递进产生的印象。跟王熙凤接触的人,先发现其模样出色,进而发现其擅长辞令,最终知道,其心机既深且细。
曹雪芹写王熙凤的艺术手法正是如此。他总是把王熙凤放到不同场合,让读者先看到王熙凤的模样,听到她的语言,观察到她的做派,然后从她处理复杂人事关系,剖解各种难题,窥测到她的内心深处。
《红楼梦》开头,王熙凤本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背景出场,处理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件:
荣国府宝塔尖贾母最钟爱的外孙女儿林黛玉进府;
跟荣国府八杆子都打不着的穷人刘姥姥来打秋风。
曹雪芹采取了他人旁观的角度写王熙凤,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刘姥姥。林黛玉跟刘姥姥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穷乡僻壤的贫苦老妪。她们截然不同的视角,一下子激活了《红楼梦》的核心人物王熙凤。
一个既千娇百媚又老谋深算的人物,逼真活跳向读者走来。
林黛玉眼中的王熙凤
黛玉记着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孩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头一天在荣国府接触的人物,除贾宝玉之外,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王熙凤。
在林黛玉眼中,王熙凤是个不可思议、极不简单的人物。
黛玉初见外祖母,贾母万般疼爱,贾母正说着要给黛玉配药,“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聪明的黛玉立即有段心理活动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放诞无礼”,是凤姐还没露面就给黛玉的印象。
早期点评家王伯沆称这段描写“竟是戏子唱闷台”。
脂砚斋点评:“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都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机括耶?”
“放诞无礼”者来了,不是单枪匹马,是被“一群”围拥而来。“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曹雪芹把戏剧名角出场“挑帘红”加到王熙凤身上了。凤姐先在台后响亮地叫板“我来迟了”,然后,被一群媳妇丫鬟围绕着、簇拥着,像皇后被宫娥簇拥、元帅被众将环绕,来到台前,站到聚光灯下。
黛玉心目中的“放诞无礼”者是何模样儿?什么穿戴?我们后边再剖析。先看看至高无上的贾母如何向林黛玉介绍来者。
按人之常情,贾母得向黛玉介绍对来者如何尊称,贾母却不,她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话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
这是什么话?林黛玉岂不更像坠进五里雾中?虽然对来者满头雾水,但初进贾府的黛玉是乖乖女,“连忙起身接见”。
众姊妹赶紧告诉她是“琏嫂子”,二人才见礼。
曹雪芹写贾母的介绍太绝了,既是妙写凤姐,也是巧写贾母。
假设贾母一本正经地告诉黛玉:“这是你琏二嫂子。”
那会产生什么效果?那就是凤姐确实犯上作乱、放诞无礼。你老婆婆在这儿接待贵客,你一个孙媳妇在外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而贾母这样介绍,说明来者放诞无礼,正是老太太娇纵的!
更妙的是,贾母三言两语点出凤姐性格最重要两点:泼和辣。
贾母用似乎批评调侃的语气表示她对凤姐的欣赏和宠爱。
凤姐最擅长的,也是用似乎批评的语气讨好、逢迎贾母。
现代人喜欢说人生有隔代亲现象。我发现,贾府的隔代亲尤甚,表现在贾母对宝玉、黛玉,也表现在贾母对凤姐。
凤姐对贾母,还可以算“隔代继承”。贾母聪明能干、善于理家、目光敏锐、洞察人情、热爱生活、诙谐风趣。她的这些优点,一条也没被她那两个像“死羊眼”的儿媳妇继承下来,她的孙媳妇凤姐却照单全收并发扬光大。这就是每当贾府一老一小碰面时,总能擦出智慧火花的缘故。
凤姐没来之前,黛玉发现贾母周围的人个个收敛着,谁也不说话,凤姐一到,满屋子就只听到凤姐一个人说话。
“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什么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凤姐就是。
凤姐说话,以一当十,一石三鸟。
凤姐夸黛玉“标致”,不是开口就夸,而是细细打量之后再夸,这表示她不是客气地夸,是观察之后真心的夸,而且黛玉的标致是她从没见过的,“今儿才算见了”。
仅夸黛玉“标致岂能算凤姐本事?得把小表妹跟老祖宗巧妙联系起来,那才叫本事。于是,接下来就有了黛玉通身气派像老祖宗的嫡亲孙女的话。这是夸谁呢?当然夸黛玉,主要却是夸贾母,还顺带恭维了两位小姑子。
黛玉是贾敏唯一的遗孤,贾敏是贾母“唯疼”的女儿。黛玉长得标致,模样有几分像贾母,可能本来就是事实。但也可能因为贾母年老乃至发胖,她和黛玉模样儿相似,已不容易一眼看出来,而凤姐说的是什么?“通身的气派”,气质和派头!黛玉高贵的气质像贾母,这就是更高层次啦。凤姐用惊艳、感叹语气说出来,也就格外动人、格外感人了。而黛玉“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岂不又让贾母眼前的嫡亲孙女迎春、探春特别高兴?旧时代小姑子是所谓“站着的婆婆”,嫂子再得宠、再飞扬跋扈,对小姑子也不能不格外谨慎。夸远来的小姑子同时,顺带恭维了朝夕相处的小姑子,凤姐多么聪明?
贾母听了凤姐的话自然受用,但她马上制止凤姐感叹黛玉“命苦”拭泪哭姑妈的表演:“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贾母这个老太太很不简单。她善于心理调解,善于控制情绪,善于尽快把不痛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贾母实际上是要“开心果”凤姐立即帮她驱除接外孙、惜孤女的感伤阴霾!
王熙凤配合得天衣无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说悲就悲,说喜就喜,要悲就悲,要喜就喜!
好莱坞大明星伊丽莎白·泰勒的表演也不过如此吧。
凤姐忽悲忽喜,见风转舵,转得飞快,更转得巧妙。
凤姐真是因为一心都在林妹妹身上才“忘”了老祖宗?这是骗鬼的话。凤姐恰好因为一心在老祖宗身上,而且深知老祖宗现在一心只在黛玉身上,她才做出以黛玉为中心的精彩表演。
老祖宗需要什么,我就准备什么;老祖宗现在关心什么,我立即关心什么!这是孙媳妇凤姐稳坐荣国府管家之位的诀窍。老祖宗现在牵挂什么?对心肝儿肉外孙女的周到安排!于是,凤姐接着沿此路往下表演。
凤姐在问了黛玉几个必须问的问题如“妹妹几岁了?”“可也读过书?”“现吃什么药?”然后充分表演好表嫂的亲切关怀、大管家的具体关爱:她叮嘱黛玉“在这里不要想家”。告诉黛玉:“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坐在这里,凤姐如此大包大揽什么意思?话外音是:“我是管家大奶奶,我说了算!”然后,凤姐一一落实对黛玉的安排,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吩咐荣国府下人:“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周到之极。
黛玉带来的人,凤姐马上一一安排,她为什么偏偏不提黛玉如何安排?因为凤姐心里门儿清:这件事,必须得老祖宗亲自安排、亲自发话。果然,贾母的安排是:叫宝玉给黛玉倒地方!叫黛玉住到本来是宝玉住的贾母身边的碧纱厨里。
贾母对“心肝儿肉”外孙女的安排,说明凤姐的所有巴结都不会白费。
凤姐一到,满屋子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只是她在卖力地表演对黛玉的关怀。黛玉的亲姥姥还有两位舅母一概靠边站!这太有趣了。贾母成了满心欢喜的看客,邢夫人、李纨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王夫人跟凤姐的对话,似乎也是给凤姐当“托”。
两位王氏的对话是从黛玉眼中写出来:“只见二舅母问她(凤姐):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曰,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段对话说明凤姐管家何等尽心,对黛玉何等上心。王夫人还没问,她已经把月钱发完了;王夫人叫她“随手”拿出缎子给黛玉做衣裳,她已料到,早就拿出!
但是……对凤姐的话,我们不得不想个“但是”!
凤姐真把月钱发完了吗?她没克扣哪个的?没推迟发放月钱放高利贷?为什么凤姐立即把话题转换成王夫人所说“什么要紧的”缎子?是不是转移视线?
凤姐真的提前就把给黛玉做衣服的料子准备下了?还是王夫人提起,她灵机一动,先宣布她已给林妹妹准备好了,讨贾母欢心,然后她再去准备也不迟?
我以为,这两点,都是可能的。而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后“一笑”,是满意之笑?还是深知内侄女“花马吊嘴”之笑?我看都有可能,而且就黛玉的衣料而言,是后一种可能。
王夫人其人,才最适合放在薛宝钗身上的考语“人谓装愚”。岂不知装愚的人比聪明人还聪明。新版《红楼梦》派香港著名演员归亚蕾出演王夫人。归亚蕾谈到她对人物的理解时说,她认为王夫人“大智若愚”,老演员的理解相当到位。
黛玉进府,在她清纯的眼中做了充分表演的是凤姐。我们用几个叠字来形容刚刚来到黛玉面前的王熙凤:
忙忙活活,乐乐呵呵,风风火火,红红火火。
果然是冷子兴所说“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而且,生命力太强了!
刘姥姥眼中的王熙凤
刘姥姥本是冲王夫人来荣国府打秋风,没想到要见王熙凤。这位“积古”的农村老妇听周瑞家的介绍:现在王夫人不大管事了,是琏二奶奶当家。刘姥姥见过小时的王熙凤,“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本事、当国公府的家,难得。这时,周瑞家的说嘻!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王熙凤的娘家人。按说跟王熙凤一条线。但她说王熙凤却用似褒实贬的语气,很耐人寻味。周瑞家的话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致,说王熙凤模样出众、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还特别透露出王熙凤在荣国府以“威”治人。这可能是周瑞家不满的根源。
曹雪芹擅长细针密线编织长篇小说的网。次要人物间的关系处理也很巧妙。周瑞家的是冷子兴的岳母。所以,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信息、判断标准都跟周瑞家如出一辙,只是冷子兴用刀笔吏口气说,周瑞家的用絮絮叨叨妇人口气说。
周瑞家的巧妙地带刘姥姥过了平儿的关口,把刘姥姥领进凤姐内院。在见到凤姐之前,刘姥姥先感受王熙凤的外围:
房门上挂的是“猩红毡帘”。才进堂屋,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刘姥姥的身子如在云端。满屋摆设“耀眼争光”,刘姥姥“头悬目眩”,唯有点头、喱嘴、念佛。
一见“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平儿,刘姥姥差点儿当成凤姐,要称“姑奶奶”,听到周瑞家的叫“平姑娘”,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在等待凤姐过程中,令刘姥姥最纳闷的是挂在屋中柱子上的“爱物儿”。她先听见“咯当咯当”像打箩柜筛面的声音;东瞧西瞧,看到屋中柱子上挂个匣子,底下坠个秤砣般一物,不住乱晃;正琢磨是“什么爱物儿”,陡听到“当”的一声,像金钟铜磬一般,吓得一展眼……写得太有趣、太好玩了!农村老太如何看待西洋玩意儿?曹雪芹写得太合情理了。刘姥姥先听到钟表走动声,再看到钟表样子,然后听到钟表报时声,一步一步,合情合理!实际上,刘姥姥眼中的“爱物儿”可能是凤姐的嫁妆!王熙凤其人,是荣国府大红人,更是荣国府大忙人,她做事的时间都按几点几刻划定,可谓分秒必争向权钱进攻。而曹雪芹写凤姐房间的特写镜头,专门写钟表,妙趣横生地写钟表!
这香气,这耀眼争光的满屋家具,这“通房大丫头”,这分分秒秒“爱物儿”挂钟,似乎都在说:我也是一个王熙凤!
这就是在农村老妪刘姥姥眼中“金陵王”凤姐的氛围。
如果说凤姐在黛玉跟前是突兀而至,那么可以说,凤姐在刘姥姥跟前出场,则经过层层铺垫、层层渲染,“千呼万唤始出来”。
“刘姥姥屏身侧耳默候”,听到远处有人笑声。又是王熙凤的笑声!发出笑声的人跟在黛玉面前出现一样,被人围拥,“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人堂屋”。这是通过刘姥姥听觉判断出来,跟黛玉亲眼所见,巧妙地变换了写法。
然后是两三个妇人捧大漆捧盒等候,里边装的自然是琏二奶奶的午饭。接着听到“摆饭”。跟黛玉进府所见贾母吃饭一样,很多人伺候凤姐吃饭,却“半日鸦雀不闻”。刘姥姥忽见两个人把凤姐用过的餐桌搬到她等待的房间来了。“桌上碗盘森列”,说明琏二奶奶的“份饭”相当丰富。“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豪门的豪奢、凤姐的娇贵,可见一斑。板儿吵着要吃肉,挨刘姥姥一巴掌,这就带点儿“贫富对比”意味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观察,刘姥姥终于被周瑞家的带到凤姐跟前,继续就近观察。看了凤姐房间大红撒花软帘,看了用金线织着图案的靠背和金丝绿闪缎大坐褥,还有银唾沫壶。刘姥姥这才看到凤姐本人那凤姐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筋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何等尊贵的贵族少奶奶派头!
贵族少妇该对穷婆子盛气凌人吧?
不。凤姐“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凤姐礼数周到,一点儿贵倨气派不摆。但是,说凤姐对待刘姥姥真热情周到,又未必。凤姐是天才演员,有表演癖。她实际上是“表演”她的热情、周到。“嗔周瑞家的不早说”有点儿表演过头了。
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偌大年纪的拜如此年轻的,多么尴尬?而凤姐一边安之若素地接受刘姥姥参拜,一边“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凤姐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不着痕迹地把“老拜小”抹平了。周瑞家的回“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这话更妙,凤姐早该知道拜者乃长辈。曹雪芹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
凤姐跟刘姥姥寒暄,更有意思。荣国府是大贵族,大富翁,刘姥姥贫无立锥之地,凤姐却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这当然不是真话,但凤姐说得真诚。听了刘姥姥的解释,凤姐又来一番话:“……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贵族当家奶奶跟贫苦农村老太平等地成了“你我”了。谁说凤姐不平易?谁说凤姐不随和?凤姐真是个天才外交家,虽然面对的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即使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也绝对不伤害对方。山东人有句俗话:做人不要“没钱赊仇家”。凤姐深请其道。
刘姥姥直接求帮,凤姐并不马上回应,而是先安排她吃饭,刘姥姥吃饭的工夫,凤姐把周瑞家的叫来,问:这刘姥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瑞家的转达了王夫人的话:他们王家跟王狗儿家“偶然连了宗”,过去他们来“也没空了他们”,叫二奶奶裁度着办。凤姐弄清了突然冒出来的“王家”亲戚,立即拿出处理办法。先向刘姥姥说了番著名的“大有大的艰难去处”,然后说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吧。”送完银子,快刀斩乱麻,立即送客:“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吧。”
逐客之令,说得何等婉转、又何等坚决!
凤姐对打秋风的刘姥姥并没怠慢,大方地施舍了银子。为什么?因为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曾和“金陵王”联宗。怠慢刘姥姥等于怠慢凤姐娘家!但是凤姐又不能做出“你要钱我就给钱”的太大方样子,所以她要说这银子是太太给她的丫头做衣裳的。
刘姥姥对凤姐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话虽然很粗俗,但是凤姐可能听着很受用。很可能刘姥姥离去后,萦绕在凤姐耳边的,就有这句俗而又俗、却很有哲理的话。
脂砚斋认为,刘姥姥见王熙凤是“借刘妪人阿凤正文”,是曹雪芹得意之笔。甲戌本回末批道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丹凤眼·掉梢眉·依弗那
王熙凤到底什么模样儿?曹雪芹写林黛玉和刘姥姥眼中是同一个季节的王熙凤,却像是两个人物。
刘姥姥看到的王熙凤显然是初冬打扮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红桃撒花祆,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从穷人眼里写出一个衣着非常讲究、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奶奶。衣服外表用洋绉锻,里子是紫貂皮、银鼠皮。装扮洋气,价格昂贵。相信凤姐的衣料、皮料,还有刘姥姥看到的凤姐房间的软帘、靠垫用料,都不可能是穷婆子刘姥姥能判断出来的,只能是曹雪芹借刘姥姥的眼,传达作者来自御用织造府的广博见识。而在刘姥姥眼里出现的凤姐本人,尽管没有对其五官的描写,给人的印象却端庄、大方、稳重。完全是管家大奶奶的做派。
林黛玉看到的王熙凤其实像是初冬的打扮,这段描写成了古代小说研究者常引用的经典外貌描写: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威春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凤姐的装扮呈现在贵族少女林黛玉眼中。因为林黛玉家庭背景同样是贵族,就不是曹雪芹代她观察,是她自己观察。黛玉从凤姐的装扮主要看到的是什么?是既豪华、昂贵又时髦。她的假发髻上用金丝银线攒起多种宝石,发髻上再插上凤口衔挂珠串的金钗。脖子上的项圈用赤金、珠玉扭成飞龙形状。身上佩戴价值不菲的古玉,衣服呢?是最顶尖的衣料(银鼠、洋绉)和能显出身体曲线的时髦剪裁(窄褙祆)相结合。一言以蔽之:彩绣辉煌。
更值得注意的是,林黛玉眼中王熙凤的眼睛和眉毛。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
凤姐的眼睛和眉毛太奇妙了。它只能放到王熙凤脸上,绝对不能放到《红楼梦》任何一个其他女性脸上。
凤姐无疑是美的,但因为“三角眼”和“掉梢眉”出现,她的美,就完全区别于林黛玉的娇弱之美,薛宝钗的富态之美。
丹凤眼,指细细长长、虽是单眼皮、但曲线柔和的美丽眼睛;柳叶眉,指眉毛像柳叶样细而长的柔美形状。但是凤姐的眼睛和眉毛另外加了限定:她的丹凤眼是“三角”,柳叶眉是“掉梢”。
这就和通常的丹凤眼、柳叶眉完全不同了。
这就有了狠相、奸相、悼妒相、霸王相,还带上了一丝邪气。
这双眼睛和眉毛就使得凤姐跟贵族少妇应有的温婉、娴静彻底绝缘。
凤姐这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将在她做的一切奸诈、机变的事时,瞪起来;这两弯掉梢眉,将要在她做一切发狠、发怒、发飙的事时,立起来。
就像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亘古未有,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凤姐这样的眼睛和眉毛。也正是这样的眼睛和眉毛的出现,进而带来凤姐的“粉面含威春不露”特点。
其实,凤姐还有个大家没怎么注意的外貌特征,不是娘胎带来而是后天形成:太阳穴总贴着“依弗那”。
所谓“依弗那”是西洋治头疼的药膏,像橡皮膏,剪成圆形,贴在太阳穴上。
晴雯感冒后,太阳穴疼,贾宝玉决定彻底用西药给她治一治,派麝月找凤姐要“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那,”。果然要来,给晴雯贴上,麝月感慨:“病得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这段似乎琐屑的描写,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凤姐经常头疼。
人为什么头疼?用中医观点看,因为用脑过度,少阴不足。
凤姐为什么经常头疼?总是需要贴“依弗那”?
当然是曹雪芹巧妙地写她“机关算尽太聪明”。
在林黛玉眼中凤姐贴“依弗那”没有?没看见。
在刘姥姥眼中凤姐贴“依弗那”没有?没看见。
其实凤姐贴了,曹雪芹却似乎给“依弗那”使了隐身法,不叫林黛玉和刘姥姥看见。
实际上,是曹雪芹不忍心用“依弗那”破坏凤姐这个“另类”美人的美。
他又不想舍弃凤姐这一重要外貌特点,这一几乎是画龙点睛的特点。于是,凤姐儿某个外貌特点,后天形成、牵涉内心世界乃至牵涉性格基调的外貌特点,居然通过晴雯感冒隐蔽地写了出来!
妙哉!
凤姐是风月人物吗?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上)
贾蓉贾蔷等贾府的年轻爷们儿,在凤姐周围形成势力圈儿,成为凤姐的马前卒。凤姐并没有红杏出墙,她的“淫妇”名声是程高本制造的假案。
凤姐是不是风月人物,历来是红学研究争论的焦点之一。
有研究者认为王熙凤是风月人物,风流淫荡是凤姐性格的组成部分,还认为凤姐的风月活动表现为跟侄儿贾蓉、贾蔷乱伦。有人甚至说,王熙凤跟贾瑞本来就有淫乱关系,贾瑞家贫,又是王熙凤的小叔子,焦大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养贾瑞。
俗话说: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不仅历史人物会出现冤假错案,文学人物也会。说王熙凤是“淫妇”,说王熙凤风流放荡,说王熙凤跟贾蓉乱伦,说王熙凤养小叔子,都是冤假错案。
那么,为什么说王熙凤不是风月人物?她跟贾蓉、贾蔷、贾瑞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
程高本制造的凤姐冤案
说王熙凤是风月人物的空穴来风从哪儿吹出来?
主要从道光年间以程高本为依据的评点吹出来。
这就需要简单说明一下《红楼梦》的版本。
曹雪芹在世时,《红楼梦》抄出三个本子:《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简称“甲戌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简称“己卯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月定本》简称“庚辰本”。现存所谓“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是过录本。甲戌为乾隆十九年(1754),己卯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冯其庸先生认为,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定本,与曹雪芹逝世时间相隔仅两年多。
曹雪芹1763年除夕逝世后二十八年,程伟元、高鹗出版了活字印刷《绣像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续写了后四十回,并对前八十回做了很多改动,红学界称为“程甲本”,王熙凤被改成了风月人物。第二年程、高又出版“程乙本”,改动更大。相当长时间内,社会上流传的,都是程乙本,对王熙凤的误读也出自程乙本。
《红楼梦》早期点评者脂砚斋和畸笏叟都没说王熙凤是风月人物,没分析王熙凤的风月故事。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曹雪芹本人的文字。道光之后,认为王熙凤是风月人物的观点盛行起来。姚燮和张新之的评语最有代表性,影响也最大,他们都点明,王熙凤的情人是贾蓉和贾蔷。他们的评语距脂砚斋近一个世纪。姚、张二人,还有其他点评者如洪秋蕃为什么做出跟脂砚斋完全不同的点评?因为他们依据程伟元和高鹗的程高本。
程高本在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时,按照程、高的美学追求,对《红楼梦》前八十回做了许多改动。王熙凤身上的关键改动,是把大闹宁国府的王熙凤的“酸”、“辣”改成“淫”、“贱”,“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几乎变成“淫凤姐调情宁国府”,成了王熙凤和贾蓉暧昧关系的赤裸裸“招供”。庚辰本中王熙凤对贾蓉的震怒被改成娇嗔,贾蓉对婶娘的畏惧哀求,被改成向情人暗送秋波。
程高本对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人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这一回文字篡改最多,我们看关键的段落是如何化神奇为腐朽的。在程高本中,当凤姐到宁国府大闹时,文字如下: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若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张新之在贾蓉说“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旁边加评:“直搠其心,语有挟制。”
如果贾蓉真是这样说的,张新之的评语靠谱。岂不知,曹雪芹笔下的贾蓉根本不是这样说的。庚辰本是这样: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在曹雪芹笔下,贾蓉对凤姐苦苦哀求:因为他调唆叔父做的坏事,怕父亲知道了罚他,何况他父亲有重大的正事,在办爷爷的丧事。一切求婶子开恩!贾蓉为了求凤姐开恩,连爷爷的丧事都搬出来,还把自己尽量贬低,自居为凤姐的不肖之子。儿子既然惹了祸,做父母的只好还疼他。贾蓉这番话,是为贾珍开脱,也是贾蓉口才极佳的表现。从这番话看不出贾蓉跟凤姐有什么暧昧关系。
庚辰本中,贾蓉对凤姐的态度,是惧怕和讨好,程高本中贾蓉对凤姐则语气暧昧、要挟。我们看关键的两句话有何不同:
程高本中贾蓉说“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这是贾蓉有恃无恐向凤姐发赖甚至于要挟。“只当”有不肖的儿子,是理直气壮要求凤姐放过他,“就惹了祸”暗含:我就是惹了祸,因为你我的关系,能奈我何?“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他”就是“我”,你的情人。
庚辰本中贾蓉说:“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是贾蓉嘴巴甜甜地向长辈求饶。“原是”不肖的儿子,我就是您的儿子!“既惹了祸”,我既然犯了错误,您做长辈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只好委屈自己,继续疼不肖之子。
个别字词一改,人物说话口气及透露的人物关系,完全变了!
贾蓉说完后,凤姐什么表现?
庚辰本是:“凤姐见他母子这样,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与尤氏反赔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
在庚辰本中,凤姐大闹的对象是尤氏,使得她态度缓和下来的也主要是尤氏。凤姐是因为大闹目的基本达到,聪明地收兵,转向务实地为自己谋利。
程高本却把这段话改得面目全非:“凤姐儿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贾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说……”尤氏被完全抹杀,变成了凤姐因为跟贾蓉有“交情”,态度变软了,反而在贾蓉眼前委屈地落泪了。这样一改,凤姐跟贾蓉苟且,凤姐因为这种特殊关系而改变态度,岂不成板上钉钉啦?
更有甚者,凤姐大闹宁国府后,在庚辰本中是“尤氏忙命丫鬟们服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向凤姐做好做歹的是宁国府当家人尤氏,结果是凤姐跟尤氏重新恢复妯娌友好关系。程高本却改成最后结果是王熙凤话中有话、扭扭捏捏地向贾蓉撒娇。在尤氏、贾蓉表示要登门拜谢后,程高本加上一大段文字。正是这些程高本增添的污言秽语,才相应地引出了姚燮、张新之等人对凤姐和贾蓉有暧昧关系的错误判断:
“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姚评:含混得妙不可言)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姚评:我也说不出。)贾蓉忙赔笑道:罢了,婶娘少不得饶恕我这一次。,说着,忙又跪下。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张评:此等处有目共赏。)贾蓉才笑着起来了(姚评:私情如画。)”
程高本炮制者接着还有更露骨的凤姐和贾蓉调情描写,并引出了姚、张等点评家对凤姐“私情”的津津乐道:“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霹!,(姚评:想老天无暇顾此。张评:写来恰好。)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姚评:成何形景?)说到这里,又咽住了。(姚评:妙!)”
程高本在增加了贾蓉跟凤姐当着尤氏的面打情骂俏的文字之后,还增写了两段情节:贾蓉跪着给凤姐敬酒;贾蓉亲自把凤姐送回荣国府。完全是狗尾续貂!程高本制作者妄加的、乌七八糟、低级下流的烂文字,把王熙凤写成当着继母尤氏的面、当着丫鬟仆妇的面,肆无忌惮跟贾蓉调情的烂货!写成了因为情人背叛了自己而伤心的弱女子!简直成了《金瓶梅》的潘金莲兼李瓶儿。完全扭曲了王熙凤的形象。也就是因为程高本肆意篡改和妄加蛇足,加上点评卫道者的推波助澜,王熙凤被钉在“淫妇”耻辱柱上几乎一百年。
贾蓉贾蔷跟凤姐是什么关系?
那么,凤姐跟贾蓉贾蔷到底是什么关系?
凤姐跟贾蓉的关系,曹雪芹写得有点儿模模糊糊。凤姐对贾蓉似有特殊情愫。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贾蓉向凤姐借屏风,透露出凤姐对贾蓉有点儿难以定位的亲近。
王熙凤喜欢跟贾家爷们儿来往,贾蓉借玻璃炕屏就是描写凤姐跟贾家爷们来往的有趣情节。很多红学研究者对这个情节都不太注意。其实这是个特别能说明凤姐性格、特别有说服力、特别有趣的情节。
凤姐跟刘姥姥见面后,平儿来回:有家人媳妇回事。凤姐回答:“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凤姐的态度说明,她把穷苦的刘姥姥当成“客”,郑重接待,其他人先靠边,其他事先靠后。有了这个态度,刘姥姥的故事可以很快往下发展吧?偏偏不。刘姥姥刚开口跟凤姐说话,二门上的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这话回给谁呢?肯定是回给凤姐门外管事的媳妇,她们回给平儿,平儿再回给凤姐。离到凤姐跟前,程序上还隔着两层。凤姐耳朵尖,却已经听到,且“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人们还没层层回话,仅听到二门上小厮说贾蓉来了,凤姐就迫不及待地问,显然,她很乐意看到贾蓉。有的红学家就解释成是凤姐跟贾蓉有暧昧关系,想见他。其实,没有暧昧关系而想见贾蓉也可以理解,跟巧言巧语、很会讨人喜欢的贾蓉相比,凤姐怎么可能更乐意听素不相识、八杆子打不着的穷老婆子刘姥姥罗唣?
贾蓉是奉贾珍之命来向凤姐借玻璃炕屏的。这炕屏是“老舅太太”王子腾夫人送凤姐的。王家跟海外有广泛联系,常把海外的新鲜“爱物儿”送给凤姐。估计这炕屏就很时髦很排场。喜欢摆谱的贾珍自己没有,请要紧的客时,琢磨上凤姐的东西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贾珍惦记上王家的礼物,派贾蓉来“借”。凤姐显然不想把心爱的东西借给贾珍,因为说不定借给贾珍父子这样涎皮涎脸的人物,很可能肉包子打狗。凤姐这样小气,自然心疼。她就耍个心眼儿,回答“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很了解凤姐为人,知道她不想借,立即软磨硬泡,“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下半跪道:婢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的心思被贾蓉看穿,也不掩饰,“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凤姐的话透露的信息是:凤姐的娘家经常有稀奇的好玩意儿送来,经常被贾珍掂记。贾珍凡看到凤姐这儿有好东西,就拐弯抹角非弄到手不可!这说明,贾家这些爷们经常不通过贾琏,直接跟“琏二婶子”、“琏二嫂子”打交道。
凤姐的话已透出贾珍常做借而不还的事。贾蓉继续嬉皮笑脸:“贾蓉笑道:哪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吧!,”贾蓉死缠烂打果然奏效。东西借到手,欢天喜地走了。
从这段描写看,凤姐很喜欢跟年轻俊美的贾蓉打交道;贾蓉在凤姐跟前很有脸。他们之间有没有私情勾引乃至“乱伦”的蛛丝马迹?至少我看不出来。
我认为贾蓉借炕屏”写活了年轻婶娘和更加年轻的侄子之间,超出于亲戚之情、带点儿“哥儿们”性质的感情。小小一件借物,既写到凤姐、又写到贾珍、贾蓉,写了三个人的为人处世,很好玩儿。
但引起研究者注意并不是借炕屏本身,是后边的描写。
贾蓉离去,“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地退去。”
凤姐到底有什么事把贾蓉再叫回来?又是因为什么不再说了?难道眼前有人就没精神说?背人处就有精神说?有什么不可见人之事不能当着别人说?曹雪芹给读者留的思考题,够模糊的。
道光年间点评程高本《红楼梦》的姚燮即“大某山民”在“出了半日神”旁边加评语:“包藏无限,阿蓉立倦矣。”张新之即“太平闲人”在凤姐“我也没精神了”旁边加评语:“现淫妇身,说淫妇法”。
这当然因为姚、张二人都受到程高本所添蛇足的影响,才做出这样判断。程高本对贾蓉借炕屏做了三处关键改动:
第一处,将“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改成“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啾着凤姐,听何指示”。这样一来,贾蓉就从曹雪芹笔下如何恭恭敬敬等待长辈下指示,变成高鹗笔下如何嬉皮笑脸等待情人说私房话了。
第二处,将“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后边加了句“忽然把脸一红”,凤姐就从曹雪芹笔下管家奶奶思考家事的状态,变成了高鹗笔下小女子向情人撒娇调情的状态。
第三处,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地退去”改成“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程高本这样篡改给人的印象是,贾蓉跟凤姐暧昧,对凤姐想跟他偷期预约因有人在场没约成,会意地“抿着嘴儿一笑”。
因为脂砚斋绝对不可能看到几十年后程高本加的这些污糟文字,其评语就跟姚燮等完全不同。在甲戌本贾蓉垂手侍立的旁边,脂现斋有这样评语:“传神之笔。写阿凤跃然纸上。”深知曹雪芹创作意图的脂砚斋认为,这一段凤姐神态写得好,小说的结构操纵得好。曹雪芹让贾蓉出现是写作上“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
我认为,这“横云断山”写法,是把贫穷的刘姥姥向凤姐求助一事,用富贵人家讲究豪奢排场的事打断,让凤姐同时面对两件“外祟”以表现她处事的精明和能干。至于凤姐叫贾蓉回来时算什么神态?这神态意味着什么?脂砚斋都没分析。但是,描写贾珍哭秦可卿等情节时,脂砚斋把幕后隐藏着什么,写得非常清楚。如此反证,应该是:这段描写幕后没隐藏什么,如果有写凤姐和贾蓉私情的“言外之意”,脂砚斋早就指出来了。
凤姐跟贾蓉可能有暧昧关系常被提到的依据还有贾蓉拉凤姐衣襟。这件事出现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蔷被贾珍派到南方采买戏子,贾琏听说后,怀疑贾蔷能不能承担这项任务,说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说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回答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此时,“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贾蓉拉衣襟,凤姐立即会意,这是叫她替贾蔷说话,她立即开口,说得在情在理。贾琏当面收回了他对贾蔷的担忧。
这情节说明什么?有人认为,说明凤姐和贾蓉、贾蔷关系暧昧,才护着贾蔷。其实,这么简单的细节起不到这么复杂的作用。脂砚斋早就注意到凤姐和贾蓉贾蔷是狼狈为奸的“一体一党”,而凤姐对待“一体一党”也动心眼儿、耍手腕从头至尾,细看凤姐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我从贾蓉拉凤姐衣襟的印象是四点:
贾蓉和贾蔷是一伙;
凤姐是蓉蔷的后台;
贾蓉跟凤姐交往随便;
凤姐跟贾蓉非常默契。
接着凤姐的表现更说明她在两个得宠侄儿面前,飞扬跋扈。当贾蓉悄悄跟着凤姐出来问,需要什么东西,我开个单子叫贾蔷办时,凤姐居然开口就骂粗话:“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完全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长辈骂晚辈、有权者骂无权者语气,横行姿态跃然纸上。
“她原行得正”
凤姐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在贾府招降纳叛、培植亲信,是她的既定方针。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跟平儿闲聊得到印证。
探春理家时,平儿常到探春跟前“哨探”,回来再向生病的凤姐报告,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写到,平儿向凤姐汇报,探春在拿有头有脸的人做法树立威信,凤姐大发感慨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吧。”
凤姐对宝玉用了个奇怪的词“收伏”。这个词一般用在战场上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厮杀及最后胜利者的方针。也就是战将降服对方将领、收编为自己的部下。凤姐跟贾宝玉是叔嫂关系,她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词呢?
看来,在凤姐心目中,如何把贾府爷们掌控到手中,对她来说,像战场上将军攻城掠寨、战胜强敌一样。她要采取各种策略,使贾府的爷们儿为她所用,必要时替她负弩前驱!所以,她才用上奇怪的“收伏”一词。凤姐还说,就是收伏了宝玉,也不能供她使用。这当然因为宝玉的心思不在荣国府内政。而荣国府其他男子,兰儿太小,环儿不成器,凤姐连“收伏”的想法都没有。
凤姐和平儿闲聊这段话说明,凤姐虽然是管家大奶奶,她的管理对象却不限于管家娘子、媳妇、丫鬟,还扩大到贾府的爷们儿。凤姐致力于在贾府男人圈建立、扩大势力范围,寻找自己的左膀右臂。
她找到没有?找到了。贾蓉、贾蔷、贾芹、贾芸,可以算凤姐的“四小天王”。于是,以凤姐为中心,以贾蓉、贾蔷为“元老”,贾芹、贾芸后来加入,贾芸还可能后来居上,形成了荣国府爷们中的“拥凤小帮派”或者叫“拥凤团”,这些贾府“草”字辈成了凤姐的“御林军”、“亲兵”,说得通俗点儿,狗腿子。
凤姐这些得力的马前卒有个共同特点:都是年轻俊俏的小伙儿,都眼光敏锐、口舌伶俐,善于见风使舵,他们无一例外,擅长给凤姐戴高帽。
出身寒门的贾芸就是靠献殷勤、耍巧嘴、巴结凤姐,进入凤姐的“圈子”。他真正进人凤姐圈子并占据重要地位,是在曹雪芹丢失的后三十回。从同样是已经遗失的靖藏本脂砚斋狱神庙探凤姐有关评语可见一端。
贾芸如何在凤姐跟前顺竿爬?是“拥凤小帮派”如何形成的最佳注脚。第二十四回有详细描写。
贾芸本来是贾府远房的贫寒子弟,梦寐以求从荣国府捞到进钱差使。贾芸发现,捷径是走凤姐的门子。他借钱买了节日用的香料,打算做见面礼,去打通凤姐的关节。恰好,迎面遇到了凤姐。于是“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立即现场虚构出他跟母亲的对话:“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这番奉承话,立即“满面是笑”止住了脚步。贾芸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把准备好的礼物香料送上。结果是凤姐本来连理都不想理的一个晚辈,得到了上好评价:“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捞钱的差使似乎从凤姐手里水到渠成。其实是凤姐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贾芸的差使,贾琏早就想安排,只是人情给凤姐做了而已。
贾蓉贾蔷都是宁国公正枝正孙,因为早就熟络,成为凤姐亲信。贾府旁支“草”字辈爷们贾芸等必须讨凤姐的好儿。他们心目中,只要讨了凤姐的好,会脱贫,会致富,会整个改变人生!谁叫凤姐有权呢?
凤姐身边这些有情人嫌疑的年轻公子,就这样聚集起来。
有人喜欢说凤姐是风月人物,贾瑞调戏凤姐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其实,这群环绕凤姐嗡嗡嘤嘤的飞虫,不是为凤姐的情色而来,而是冲她的权力而来。这应该可以理解,即使在现世,哪个有权弄权者周围没有一批阿谀逢迎之徒?
贾琏对妻子身边有这帮少壮派聚集,颇有点儿不以为然。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的情人多姑娘留下的头发被平儿发现,藏了起来,救了贾琏。贾琏趁机求欢,平儿不肯,跑到窗外。贾琏骂凤姐是“醋罐”并说:“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
平儿回答:“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得正,走得正,你行动便有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
这段对话透露出的信息是:贾琏很注意凤姐跟贾府爷们的交往,甚至拿自己跟女人来往攀比。但平儿说得很明确:凤姐行得正,走得正,贾琏行得不正。
贾琏凤姐都跟异性交往,但性质完全不同。
贾琏一心寻花问柳,凤姐一心结帮拉伙。
贾琏关心的是情欲,凤姐关心的是权欲。
贾琏跟野女人躲在暗室蝇营狗苟,凤姐跟男跟班大庭广众前说说笑笑。
凤姐有点儿不守妇道的嫌疑,但仔细推敲他跟这些“草”字辈交往,凤姐给人的印象却是:放纵而不放荡,风流而不淫荡,蛮横霸道而不红杏出墙。
凤姐是不是风月人物?她跟贾蓉贾蔷有没有暧昧关系,看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她的贴身侍女平儿。
那么贾蓉贾蔷共同参与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又是怎么回事呢?王熙凤让贾蓉贾蔷参与这么机密的事,难道他们之间仍然没有风月关系?
第三章“拥凤团”的恣意恶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下)王熙凤在贾府爷们中招降纳叛,贾蓉贾蔷都成了她的马前卒。这帮穷极无聊、闲得发愁的责族青年男女把取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拿贾瑞恣意恶搞,王熙凤的口甜心苦、两面三刀跃然纸上。
王熙凤在《红楼梦》里办的头件大事,就是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王熙凤的卖弄风情、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显露无遗。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经历了三个阶段:假意调情、小加惩戒、大动干戈。我们看看这三个阶段如何一步步向前发展?为什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熙凤扮演什么角色?贾蓉贾蔷扮演什么角色?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故事原本是曹雪芹早期作品《风月宝鉴》的内容。它进人《红楼梦》起到什么作用?
假意调情金钩钓鱼
贾瑞之死和秦可卿之死是相连事件,作者一明写,一暗写。用明写巧喻暗写。曹雪芹明写贾瑞从向凤姐调情到执迷不悟而死的过程,和暗写秦可卿从爬灰到上吊的过程,是同样性质,这两件事之所以发生,有共同的背景,贾府道德败坏的背景。
国公府的坏风气是从宁国府开始的,第五回秦可卿判词说得很清楚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瑞调戏凤姐在哪儿发生?就在宁国府会芳园。凤姐到宁国府赴宴并看望秦可卿,她带领从荣府带来的丫鬟婆子、宁府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婆子,绕进会芳园便门,看到美丽的景色,曹雪芹用骈文写会芳园美景,跟“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红叶翩翩,疏林如画”的写实景色同时,出现两句想象性词语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什么意思?若耶之溪,当年是西施浣纱处,也是传说中西施和范蠡私订终身之处;天台,是六朝小说中刘晨阮肇跟仙女幽会之处。用这两个典故,意在说明:会芳园是男女偷情的地方。其实,不用这两个典故,《红楼梦》的读者也知道,贾珍的会芳园是整个贾府最藏污纳垢的地方。
《红楼梦》经常写贾宝玉和林黛玉对大自然的感受,他们的诗意性情正是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凤姐迈步会芳园,这是唯一一次写凤姐跟大自然亲近,偏偏是发生过N多肮脏事的会芳园,偏偏就在这时,顶头遇到贾瑞。刚刚对大自然景色有兴趣的凤姐立即回归红尘,重新去趟现实的污泥浊水。《红楼梦》里什么人该有什么事,实在分派得有理,布置得有趣。
贾瑞突然冒出来请安时,凤姐避之唯恐不及。“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这是深闺少妇见陌生男人的正常表现,然后客气地问:“这是瑞大爷不是?”看来,凤姐跟贾瑞不太熟悉,所以得问是不是贾瑞,且尊称“瑞大爷”,礼数一点也不缺。而贾瑞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他回话居然带上自豪唐突、怪罪凤姐不认得他的语气:“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有论者从这句话做出这样分析:凤姐和贾瑞本是情人,因为贾瑞贫穷,他就是焦大骂过、凤姐养的小叔子。但是凤姐现在有新宠,不想搭理贾瑞,所以假装不太认识,贾瑞理直气壮地提醒她,凤姐为了摆脱旧情人的纠缠,最终设计“灭口”……这样剖析,并没有《红楼梦》的文本依据。
凤姐此时对贾瑞的态度既是虚与委蛇,也是深闺少妇待本家爷们的正常态度。所以,她接着说:“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这话就值得推敲了。这话乍听是客气话,仔细琢磨却语含讥讽。会芳园是什么地方?宁国府花园,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当然是花园的主人,宁国府贾珍父子,阔主儿。贫穷的、没地位的本家忽然在这里出现,就叫人“不想到”了。
贾瑞这样的笨伯根本听不出什么是客气话,什么是虚情假意的话,什么是话中有话,居然迫不及待地、接连两次说出他跟凤姐“有缘”,且“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一副不知深浅、急于下水、色胆包天、痰迷心窍的贼态贱相。
世上的事,聪明的凤姐一点就透,贾瑞的表演,她岂不明白?她接着来一大段话:“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听你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罢。”
凤姐说这番话时“假意含笑”,已有点儿不怀好意,有点儿笑里藏刀,但是这把刀要不要举起来砍下来?似乎她还没定下来。她这番话,实际上还是想尽快摆脱贾瑞纠缠,离开此地。所以她才对贾瑞说“你哥哥”夸你,而你来亲近嫂子是因为“聪明和气”,不是另有缘故,我现在有事,咱们“拜拜”啦。
贾瑞却有粉都往自个儿脸上搽,一厢情愿地以为凤姐真的对他有好感,甚至对他有什么想法,他有机可乘,就得寸进尺地说要去给凤姐请安,还说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这时,凤姐才真正抛饵钓鱼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分明鼓励贾瑞进一步行动。看来,就是在贾瑞做出进一步纠缠凤姐这一致命决定的同时,凤姐才做出毒设相思局、教训贾瑞的决定。
世界上即使最坏的人要害人,也必须先有前因,再有后果。
贾瑞听了凤姐的话“越发不堪得难看”,大概是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吧。恶毒的凤姐接着添上句似乎很关心、很知心的话:“你快去人席去吧。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拿住罚酒”似乎很平常,仔细琢磨,有点儿暧昧。犯什么事给“拿住”还得“罚酒”?自然是风流韵事。封建社会讲究“叔嫂不通问”,贾瑞跟嫂子在一起,被人“拿住”,岂不说明两人有风流事?凤姐的话,一般人听是很普通的话,是酒席上经常发生的普通事。想三想四的贾瑞一听,意思完全不一样了,这说明凤姐对他有情,把他们在一起闲聊看成“准幽会”啦。
更毒的是,当贾瑞情不由己,一边离开还一边回过头来看凤姐时,凤姐一边放慢脚步,一边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太毒了!你不要看姑奶奶吗?那就叫你看仔细点儿,看的时间长一点儿,叫你看个够!贾瑞做梦都不会想到此时凤姐心里在想什么!做梦都不会想到,当他依依不舍凤姐美色时,阎罗殿勾魂使者已经飘鹤鹞向他移动!凤姐害贾瑞的狠心这时才敲定。
对付禽兽之人,采用蛇蝎之心。
请注意,凤姐是带一大帮人来会芳园的,恐怕没人敢擅离职守,脱离凤姐的视线,落到凤姐后边,听任凤姐跟贾瑞兜搭。所以,凤姐跟贾瑞这番对话,不是单打独斗,而有一大群目击者、旁听者。实在太妙了!
如果过一会儿王夫人问随从:琏二奶奶在哪儿耽误这么长时间?随从的回答只能是:琏二奶奶在会芳园遇到本家爷们儿瑞大爷,跟他随便聊了一会儿。
难道不是吗?凤姐对贾瑞说的话,即使被人悉数听到,听者能不能借此判断,这是凤姐挑逗贾瑞?不能。凤姐的表情始终是“笑”,没有其他表情,比如说以目送情。她是“假意含笑”,“假意笑”,这是作者对凤姐心思的揣测,随从如何看得出来?凤姐讲的话,都可以解释是长嫂跟小叔子随意聊天,是荣国府管家奶奶平易近人地跟本家爷们交谈。至于贾瑞有点儿色迷迷、昏乎乎,那是他自己的事。
这就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第一回合:偶然相遇决定害人。
如果凤姐一发现贾瑞的不良企图,立即正言厉色加以制止,贾瑞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想人非非。但是凤姐儿发现贾瑞的不良企图后,却来个纵容引诱、金钩钓鱼。泼辣之至的凤姐忽然如此轻言细语、甜言蜜语,似乎通情达理,似乎温柔可爱,本来就迷恋凤姐美色的贾瑞焉能不利令智昏,自寻死路?
恶意耍弄小加惩戒
会芳园一段公案发生在菊花盛开,直到转过年来大年初二,凤姐和贾瑞才有第二次接触。
从九月到正月,四个月时间,贾瑞痴迷不减,一次次来荣国府找凤姐,都没遇到,然后,不屈不挠多次派人探听。凤姐听平儿说贾瑞“要来请安说话”,“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然后,如实把宁府花园的事告诉平儿。平儿说:“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平儿是善良的人,为什么她首先说出“叫他不得好死”?因为平儿深知凤姐为人。她几乎预言了凤姐将如何对待贾瑞。
贾瑞来了,凤姐开始了让贾瑞走向死路的“引航”:
假意殷勤,让茶让座;
故意说贾琏“见一个爱一个”而贾瑞“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故意说贾瑞哪肯到她这儿来替她解闷儿;.
故意说贾瑞是个“明白人”,不像贾蓉贾蔷是不知人心的“糊涂虫”,暗示她很想搞点儿风月活动,只是没人接招,言外之意,幸亏有瑞大爷懂事在行;故意叫想动手动脚的贾瑞放尊重些,小心丫鬟看见,好像她很乐意在人看不见时,跟贾瑞做点儿没法叫人看的事……云山雾罩,昏天胡地,甜言蜜语,打情骂俏!
明是笑容灿烂的“可人儿”,暗是张着血盆大口扑来的猛虎!
明是柔美依人的小鸟儿,暗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凤姐的迷魂术,一步比一步深,一步比一步绝,一步比一步阴,一步比一步毒。
贾瑞彻底掉进了插满利剑的“温柔乡”。
冯其庸先生点评:“一段凤姐与贾瑞谈话,句句勾引,步步牢笼,直是怕贾瑞不上钩耳。于此可见凤姐之毒,亦可见贾瑞之愚蠢而下作也。”“如鱼吞钩,愈吞愈牢,不可脱矣。凤姐则持竿垂饵,轻轻提引,遂使此鱼不致脱钩矣。”①结果,是贾瑞被“约会”到“西边穿堂”,凤姐约而不会,让贾瑞在腊月刺骨的过堂寒风中冻了一夜。
凤姐为什么这样戏弄贾瑞?有两条可能同时存在的理由:
一是凤姐想教训贾瑞。一个穷苦本家,竟然想荣国府管家奶奶的好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就是平儿所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贾瑞的调戏,严重伤害了以凤凰自居的琏二奶奶自视甚高的自尊心,得狠狠教训他。
一是穷极无聊的少奶奶故意玩感情游戏,用诱人术将傻乎乎的猎物吸引到石榴裙下,然后再狠狠地踢开。玩儿这场游戏既可以满足对自己美貌、心机的好胜心理,又可以打发无聊时光。
大动干戈虐害取乐贾瑞不知是计,居然还傻呵呵地抱怨凤姐失约,“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
从这句话来看,凤姐戏弄贾瑞的目的,到此为止,仍然不是想把他害死,而是教训他,让他知过改过。
但是当凤姐周围更多的无聊人士参与到“游戏”中来时,特别是当凤姐圈内两个坏蛋搅进后,贾瑞的大灾大难才真正临头。
贾瑞第一次的“西穿堂门”约会,估计参与游戏的除凤姐外,无非平儿、丰儿、旺儿媳妇等妇人。其捉弄办法,不过是把穿堂的门关上就成。没想到再冷的寒风也冻不灭贾瑞的贼心,继续死缠硬磨找死。凤姐于是“点兵派将,设下圈套”。凤姐升帐点兵,贾蓉贾蔷哼哈二将是急先锋,平儿、丰儿等丫鬟媳妇搬运粮草,共同联手,演出一幕让贾瑞屎尿淋头、破财不免灾的活报剧:
贾蓉冒充凤姐赴约,贾瑞大出色狼洋相;
贾蔷举灯“捉奸”,蓉蔷各敲诈五十两银子;
贾蔷把贾瑞安排到大台矶底下;
贾瑞的头顶上一桶屎粪泼下来,浇了一头一身……
贾瑞这次“甜蜜幽会”结果是,满头满脸屎尿,冻得冰冷打战。回家被爷爷责打,再被贾蓉贾蔷索债……于是,凤姐令贾瑞知改的小计,变成凤姐及走卒一次取乐活动,以毒辣虐待他人取乐。
多年前,就有外国汉学家把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看成是玩笑取乐。前苏联波兹聂也娃在她的《论〈红楼梦〉》中提出,王熙凤是“中古时期贵族管家婆的象征”,“她通过自己的女仆平儿专干种种黑暗勾当。但是在她的丈夫和家族成员面前,她却戴着假面具。”“王熙凤本人的行为也不是无可责难的。当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允许了一个教师的儿子向她吐露爱情,这个教师是他们的穷苦本家,她听了这个教师儿子关于爱情的倾诉,甚至约了他去幽会,但是这个奸险的女人把这个年轻人的爱情仅仅当作是一件玩笑取乐的事;她使他整整冻了两夜,又派她的轻浮的本家浇了他一头脏东西,并且抢走了巨额期票,以致使他丧命。”
俄罗斯学者除把贾蓉贾蔷五十两银子借据误读为“巨额期票”外,实际对小说解读得很到位: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实质是玩笑取乐。
我看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总联想到世界名著中其他玩笑取乐的故事,特别是联想到巴尔扎克名作《搅水女人》中地方恶少马克斯“逍遥骑士夜间作业”的故事。
十八世纪法国一座小城里有群逍遥骑士,“那些小猢狲白天装得像小圣人,个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得不得了”,晚上却专干恶作剧。开始是卸下铺子的招牌,把东家的挂到西家去,乱拉门铃。后来恶作剧升级,没有一个星期不干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们爬屋顶,穿房人户,跳上跳下,搅石灰,堵死门洞。他们给一个人写匿名信叫他防贼,然后,半夜三更一个一个沿着他家的墙根或窗口溜过去,前呼后应地吹口哨,害得主人心惊胆战,守了一夜。他们还给一个守财奴老太太的八十几个继承人写信,说老太太死了,这些人穿着孝衣从四面八方赶来,惹得整个城市像造反一样……“拥凤团”的“捉奸小分队”所作所为跟逍遥骑士何其相似!
凤姐幼年在家中充男孩养大。她的个性使她容易跟贾府的纨绮子弟搅到一起。小而言之,经常在一起没上没下、叽叽嘎嘎;大而言之,闷得无聊、闲得发愁时,就捉弄他人寻开心。凤姐的权力欲又使她在贾府爷们中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圈,这次凤姐动用了“御林军”贾蓉贾蔷。这两个家伙是贾府生命力极其旺盛、又一点儿正事不干的主儿,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又是办坏事最有创造力的主儿。有贾蓉贾蔷参加,如果说这次对贾瑞仍然算“惩戒”,那确实惩戒过头了,惩戒变成虐待狂,而且是集体虐待狂。比巴尔扎克笔下的地方恶少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人认为,凤姐让贾蓉贾蔷参与进来,是因为他们之间关系暧昧,我认为事情没这么严重。凤姐让贾蓉贾蔷两人同时参加,正是因为这两个小坏蛋都是她的亲信小走狗,并不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或两个是她的情人。贾府这些青年男女,凤姐、平儿、贾蓉、贾蔷,是因为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就把自己的开心建立在别人痛苦上,拿贾瑞玩了场类似电脑高手的“恶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这次“重大行动”,变成拥护王熙凤的贾府恶少恣意恶搞,简直可以算《红楼梦》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实际上,毒设相思局的王熙凤来自曹雪芹早期作品《风月宝鉴》。这段故事里的凤姐形象稍微带点儿“初创”痕迹。
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
.《风月宝鉴》是曹雪芹早期作品。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那么,《风月宝鉴》写了些什么?构成《石头记》哪些部分?
像《水浒传》用“逼上梁山”主题集纳“宋(江)十回”、“武(松)十回”、“石(秀)十回”等英雄故事,《风月宝鉴》用因淫欲丧命的主题集纳若干不同人物的风月故事。也就是说:因性事丧命,是《风月宝鉴》主要内容。
用“风月宝鉴”烛照《石头记》,我们发现:因“风月”丧命的故事,基本上以贾琏、贾珍为男主角,以王熙凤、秦可卿为女主角。与贾琏、贾珍兄弟有染的女人,围绕王熙凤、秦可卿奢望“风月”的男人,概无例外,不得好死:
贾瑞:因想勾引王熙凤,落人熙凤圈套,白白葬送性命;秦氏姐弟: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秦钟与智能私通,命人黄泉;鲍二家的:因与贾琏通奸为王熙凤发现,羞愧自杀;尤氏姐妹:尤二姐先跟贾珍父子聚塵、后嫁贾琏为妾,终被王熙凤害死;尤三姐先跟姐夫有染,虽立意改过,却被柳湘莲退婚,尤三姐为表明心迹自杀;……贾瑞的故事是《风月宝鉴》第一个风月故事。我怀疑庚辰本第十一回回前题诗是直接从《风月宝鉴》移植进来的:
“一步行来错,
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
多少泣黄泉。”
“一步行来错”指贾瑞见熙凤起淫心的“一步”,与传统小说中女性“一失足成千古恨”类似。
在雪芹旧作《风月宝鉴》中,占有“女一号”位置,或者跟秦可卿并列女一号的,是王熙凤。
那么,王熙凤在《风月宝鉴》里会不会是风月人物?贾蓉贾蔷在《风月宝鉴》一书中是不是跟凤姐有染?
我觉得不仅可能存在,而且凤姐的风月故事可能写了不少。既然曹雪芹早期的作品意在写风月,而王熙凤又是主人翁,她不可能没有风月故事。而跟其有染的最大“嫌疑犯”就是贾蓉。
但是到构思《红楼梦》时,曹雪芹把王熙凤红杏出墙的情节删除了,只保留极个别的凤姐跟贾琏的风月情节,还是用隐蔽笔法写出来。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丰儿舀水情节旁边,脂砚斋评道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点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故事,虽然基本上是从《风月宝鉴》搬进《红楼梦》,估计也增加了一些新的哲学意蕴,比如说,贾瑞的祖父叫“代儒”,他们的家风代表儒家吗?他们的命运代表知识分子吗?风月宝鉴这面镜子直接出现,更带有哲理意味。如果贾瑞按照跛足道人的话来做,只照反面不照正面,意思是只刻苦地收敛自己,不想风花雪月之事,他会渐渐地康复;结果贾瑞偏偏照正面,把镜子里的凤姐、虚幻的凤姐,实际是病根,是索命鬼,当成爱怜对象,坚持风花雪月享受,就只有送命了。
仔细观察《红楼梦》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前后情节,我们可以看看,王熙凤设置相思局,自己得到了什么?
权?钱?好名声?一样也没得到。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成了一次“用高射炮打蚊子”的闹剧。我看正是因为“大投人小产出”的失落感,凤姐才对已病人膏肓的贾瑞越发恨之人骨。贾瑞重病不起,其家人来向荣国府讨人参熬“独参汤”。向别人要人参吃独参汤,这事本身还不够尴尬?理所当然碰钉子。凤姐推托荣国府没人参,王夫人说:“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
王夫人的话隐隐约约透露出:王夫人对这段“相思局”公案,有所耳闻,她大概认为凤姐在这件事上有过失,从而有义务救贾瑞。但凤姐狠心地故意不给、听其死亡。
凤姐对贾瑞最后一招的见死不救,太狠毒、太残酷,也最后画完“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里这位三角眼显露凶光,掉梢眉流露杀气的美人图。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是一次兴师动众的恶作剧,是牛刀杀鸡,没准儿还溅了自己一身污血。
凤姐此后做事还会像对贾瑞这样,只求任性出气、不计实际效果吗?还会像动用贾府恶少贾蓉贾蔷这样,把极小的玩笑开大,把不该造的声势造大吗?不会了。凤姐此后再办任何事,或名利双收,或名权利三收,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典型的例子。需要害人时,她也不再大张旗鼓、喊朋呼友,招摇过市,她会悄悄地办理,隐秘地办理,风雨不透地办理,治死尤二姐就是例子。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里的凤姐,是同时存在于两本书的凤姐,也就是先出现在《风月宝鉴》后改写人《红楼梦》。从这个段落的凤姐身上,我们可以窥测,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经过怎样的脱胎换骨,从普通风月故事过渡到不朽名著。但也能窥测到,凤姐的形象还留有很微妙的初创时期的特点。
王熙凤形象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根本性变化,发生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王熙凤和秦可卿的生死联盟,秦可卿托梦说婶婶是脂粉队的英雄,这个英雄果然来了次漂亮治丧并把对秦可卿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限度。偶然雪中送炭的王熙凤最终还是讲究势利、功利、利己主义,只会锦上添花。
我在《马瑞芳趣话〈红楼梦〉》一书已剖析过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放在“秦可卿之死”这一红楼事件中阐述的。现在我换个角度,从曹雪芹创造《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人手,重新审视这段故事。
凤姐和秦可卿本是《风月宝鉴》中的风月人物,她们的主要风月故事是被删除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和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故事的前身。进人《红楼梦》后,曹雪芹对这两个人物的构思和定位发生变化。秦可卿仍是淫丧天香楼的荡妇,采用暗写;王熙凤成为英风俊骨的女强人,采用明写。二人分道扬镳的标志性“建筑”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凤姐和可卿本是闺中密友,可卿临死托梦使二人升级为生死之交。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是两个相知相依的女人阴阳两隔之后,亲密联手,试图打赢一场“扭耻为荣”之战。
这说法是不是太离谱了?我们以《红楼梦》文本为依据,看看这样说有没有几分道理?
凤姐悲情送密友王熙凤为什么协理宁国府?是因为贾宝玉推荐、贾珍向王夫人请求、王夫人点头,更因凤姐生平爱揽事。这当然不错。但还有个重要因素,凤姐和死者有不同寻常的关系,王熙凤是在为秦可卿两肋插刀。在我看来,轰轰烈烈的协理宁国府,从心理脉络上看,是凤姐悲情送密友。
凤姐和可卿本是闺中密友,凤姐深知可卿因何而死,凤姐不避物议,挺身而出,协理宁国府,既是卖弄才干、邀买人心,也是痛惜可卿不幸,帮贾珍遮盖丑闻渡难关,送闺中密友体面上路。
第一,凤姐和秦可卿乃闺中密友。
套用凤姐说过的话“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再坏的人也有一两个好朋友。凤姐和可卿就是好朋友。
凤姐和秦可卿关系好,最早反映在凤姐和秦钟见面。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凤姐一见秦钟就非常喜欢,“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凤姐的丫鬟媳妇马上报告平儿,平儿知道凤姐跟秦氏友情深厚,立即送过一匹绸锻、两个“状元及第”金锞子,作为凤姐给秦钟的见面礼,凤姐还说“太简薄”。
凤姐对秦钟友好当然因秦可卿是她的闺中密友,爱屋及乌。
第二,凤姐对秦可卿跟贾珍的关系洞若观火。
第七回凤姐带宝玉到宁府赴宴,返回荣国府时遇到焦大醉骂。凤姐和贾蓉听到“爬灰的爬灰”,都假装没听到。幼稚的宝玉问凤姐是什么意思?“凤姐听了,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嘎,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看捶你不捶你!,”
一向对宝玉巴结唯恐不周的凤姐突然穷凶极恶,反映出凤姐掩盖真相的心情多急切。凤姐敢回去“回太太”吗?绝对不敢。她不过是急不择言叫宝玉闭嘴。
堂堂国公府最肮脏的情事“爬灰”,恰好发生在自己闺中密友身上,而且因老仆醉骂赤裸裸摆到公众面前!凤姐多么难堪和焦虑。她能用吓唬小孩子的办法堵上宝玉之嘴,岂能堵住贾府飞短流长?此时凤姐心里肯定很清楚,焦大醉骂的丑事一旦暴露,很可能导致自尊心很强的秦可卿自杀。靖藏本有这样的评语焦大之醉伏可卿死,作者秉刀斧之笔,一字一泪,一泪化一血。”
第三,凤姐曾劝慰秦可卿。
曹雪芹本来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畸笏叟干预,将秦可卿之死改成是病死。这样就有了凤姐对秦可卿的探病描写。但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凤姐深知秦可卿“病根”,担心秦可卿顶不住外边的舆论寻短见,温和委婉地劝解秦可卿。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中穿插着写秦可卿之病,凤姐谈到秦可卿病重时,“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凤姐这个女强人很少如此动感情眼圈儿红了半天”,说明跟可卿友谊之深。接着,凤姐和宝玉一起到秦可卿那儿探病,待宝玉和贾蓉离开,凤姐“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地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冯其庸先生《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颇注意这段描写,认为,“写凤姐与可卿衷肠低语,喁喁切切,不为外人所闻,读者遂以为是为解焦大之骂云云。雪芹擅着此虚空之笔,令读者揣摩遐想,而自己不留痕迹,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这是相当敏锐的观察。
凤姐和可卿“低诉衷肠”确实是高明的“不写之写”。凤姐跟可卿的衷肠话儿为什么一定得在贾蓉和宝玉离开才说?当然是不便叫他们二人听到;衷肠话为什么得“低低地说”?因为是背人的话,连服侍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听到。如果是劝解病人好好养病,哪儿用得着这样藏着掖着!凤姐显然深知,秦可卿之病不是真病而是心病,焦大之骂是病根。那么,这“许多衷肠话儿”可能是什么话?无非是劝解秦可卿想得开的辩辞。聪明的凤姐肯定连类似“爬灰”的字眼都不提,只是囫囵吞枣地劝秦可卿善待自己。比如“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比如,不要理睬“醉汉胡吣”?比如管他人怎么样“胡说八道”,千万得想得开、好好活出个样子给人看?……其实,这衷肠话儿不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都可能不恰当,不写具体的“衷肠话”最妙。
但是不管凤姐如何做思想工作,秦可卿还是死了。
不论秦可卿办过什么丑事,她最终用人生最宝贵的生命维持了尊严。
一个本来袅娜风流、温柔和平的美女就这样陨落,曹雪芹给秦可卿的判词、歌词显示出深深的悲哀和惋惜。
唯一的闺中密友就这样告别了人生,凤姐感到深深的疼。
秦可卿临死向凤姐托梦说你也不送我一程。”
凤姐协理宁国府,正是好好地送了秦可卿一程。
怎么送?把一粧“爬灰”暴露的丑事,办成尽可能风光的豪门大丧。
“婶婶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秦可卿向凤姐托梦,刚念完“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自自门”,凤姐听到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她在睡梦中被报丧之音惊醒,听人报告“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闺中女子听说好友死了,还不立即放声大哭?凤姐却不。她表现出的不是感情用事而是理性思考,“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病重的人死了,会把她吓一身冷汗?而且接着思考了许久?当然不是。这时凤姐立即做出的判断肯定是:可卿果然自杀了。怎么办呢?“只得忙忙地穿衣,往王夫人处来。”宁府蓉大奶奶不明不白死亡,荣府琏二奶奶有啥招数?凤姐只能跟着王夫人等行事。但是凤姐有女强人的特点:瞅准机会,迅捷出手。
接着发生一件件事情:贾珍如丧考妣,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尤氏不早不晚犯了旧疾;贾珍恣意奢华寻棺木,为丧礼风光给贾蓉捐官;秦氏大丫鬟宝珠撞死,小丫鬟瑞珠誓任摔丧驾灵义女……一切的一切,都暗示秦可卿“病死”背后的真情:贾珍“爬灰”为家人和尤氏发现,可卿羞愧自杀,一向柔顺的尤氏给贾珍撂了挑子,撞破丑事的丫鬟用不同方式向贾珍宣誓保密、效忠。
对贾珍来说,最心疼的当然是可卿之死,最要命的却是尤氏撂挑子,这样既让宁国府乱成一锅粥,更使秦可卿因何而死、尤氏为何而“病”成了关注焦点。贾府头号花花公子愁得连拐棍儿都拄上了,看来贾珍对秦可卿动了真情。
贾宝玉“无事忙”这次忙到点子上,他给贾珍出主意邀请凤姐出山。贾珍求王夫人同意凤姐“屈尊一个月”协理宁国府时,说了许多理由,最后一条是眼里滚下泪说的:“婶婶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
凤姐紧接这句话对王夫人说:“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凤姐主动出手,当然是因为曹雪芹明确写的原因:“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我认为,在凤姐潜意识中,就是贾珍说的“只看死了的分上”这句话,强烈地触动了她对闺中密友的怀念和怜悯,此时,帮助贾珍渡过难关,风光地发送可卿,不叫闺中密友出丑,应该在凤姐的考虑之中。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也正是以实际行动证明秦可卿托梦说的话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凤姐平素不喜欢跟妯娌打交道,可卿是她唯一的女性朋友。她们为什么这么要好?曹雪芹没写。朋友之间总该知根知底、同声相应吧。秦可卿风流放荡,但也聪明过人,慧眼识英雄。秦可卿说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是整部《红楼梦》从小说人物嘴里说出、对王熙凤的最高评价。秦可卿认为,凤姐既是女中豪杰,又能压倒须眉。秦可卿的评价,尽管是在梦里说的,却说到自视甚高的凤姐心坎上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就有点儿“拼将一累报知己”意味了。
秦可卿梦中跟凤姐论英雄,跟《三国演义》曹操跟刘备煮酒论英雄,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凤姐对贾府脂粉群钗,对最主要的妯娌李纨和尤氏,都有点儿居高临下,有点儿“裙钗英雄舍我其谁”。
李纨青春守寡、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在贾府只“分管”照顾几位小姑子,既没权力,也没有权欲。跟没理由也没条件做“英雄”的李纨相比,凤姐当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对尤氏来番大批判:“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凤姐多瞧不起尤氏!
这个一直以软弱顺从面目出现的尤氏,也没有做脂粉队英雄的条件,但是,她一撂挑子,凤姐的英雄就做成了。
凤姐这位脂粉队英雄治理宁国府,最醒目的是:
第一,她没到任就先考虑宁国府原有的弊病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倭;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然后,她来了个包干到人、责任到人、赔偿到人。宁国府的混乱局面,立即消失。这就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第二,她摆出宁国府“全当家”姿态,在宁国府种起承包制“试验田”。凤姐接手,马上把宁国府整个管理揽过来,先发表了长达五百言的“就职宣言”,明确分工,宣布制度,快刀斩乱麻,宁国府过去的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一天工夫,荡然无存。此后,凤姐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天天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凤姐以“治理”气魄“协理”,协理宁国府变成“全天候全方位管理”,她把临时来宁国府帮忙当成显示自己管理才能和治家气魄的机会,以我为主,我行我素,大刀阔斧,赏罚分明。有人点名不到,立即拉下脸,打板子,扣月钱!荣国府这位“客卿”居然得意忘形到在宁国府“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
第三,她成为丧礼上“万绿丛中一点红”,最耀眼的巾帼明星。贾珍拜托凤姐协理,本不是彻底治理宁国府,“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让凤姐以宁国府临时礼宾女司长面目出现,迎来送往,接待诰命和堂客。凤姐果然不负所望,“一应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临时礼宾女司长”真是大展雄才。她“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凤姐只接待“重量级女宾”,不接待一般堂客,也不跟妯娌合群,在那儿坐镇指挥。礼宾女司长自动升格为内阁总理了。为什么凤姐这样做?因为贾府的女人们是地地道道的“脂粉”,凤姐跟她们没有对话平台。这些人的无能、懦弱更助长了凤姐的骄傲和目中无人。估计就在凤姐大刀阔斧搞改革、春风满面迎贵宾时,邢夫人、王夫人这些寻常老脂粉,正陪着各家堂客和贾府远近女眷,家长里短,长篇大套,没事聊三天呢。
第四,她大造舆论:尤氏果真病了,贾珍也累病了。他们甚至需要荣国府方面来照顾了。凤姐也有其温柔的一面,在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居然还想着给不得意的兄嫂安慰,“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宁国府那么多厨子,何必从荣国府送菜?这就是凤姐的心机之所在。荣国府送菜,一方面叫从贾母到下人都知道,贾珍夫妇确实是病了,另一方面叫两府的人知道:琏二奶奶对兄嫂多么上心、办事多么细心、多么周到!
凤姐的英气,凤姐的骄大,凤姐的声势,凤姐的细致,在给闺中密友治丧中得到充分展示。
秦可卿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王熙凤确实是脂粉队的英雄。
可卿说凤姐是英雄,凤姐果然在宁府演场过五关斩六将。
什么叫惺惺相惜?这就是。
即使隔着阴阳,也还是。
哭灵和送丧
凤姐协理宁国府,是为治理闺中密友的丧事,必不可少的,得有哭灵,凤姐做了次哭灵精彩表演。
为什么我不说“哭灵”而说是“哭灵精彩表演”?难道凤姐不是真正哭灵吗?当然是,但是她不是为哭灵而哭灵,是为表演而哭灵。
贾珍为秦可卿安排的道场非常隆重,守灵七七四十九天,每五日办一次大道场,和尚道士尼姑悉数到场,阎君、地藏王、三清、玉帝悉数参拜,到五七日,凤姐从头一天就摩拳擦掌准备“表演”,她“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凌晨四点就起来梳洗,吃两口奶子糖粳粥——真是司马懿说诸葛亮的话“何食少而事烦!”——已是六点半,来旺媳妇等率领诸人伺候已久,然后“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看来,凤姐平时轻车简从,今天呢?故意摆摆荣国府的谱儿,大大地摆摆国公府的谱儿。
咱们看看这谱儿摆得有多大?
“……宁国府大门上,只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茫茫穿孝4卜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
此前凤姐每天来协理宁国府,肯定不走正门,这次,虽然一会儿还会协理,但她必须走正门,大张旗鼓地走正门,她不是来帮忙了,是以荣国府大奶奶身份来拜祭哭灵了。小厮们送到正门就得退下,由宁国府媳妇们揭车帘,荣国府媳妇丫鬟扶持、照明、簇拥,凤姐再接受宁国府媳妇的请安接待。何等森严的国公府规矩!而在这一切规矩的背后呢?公公和儿媳“爬灰”!
然后就是表演和真情并重的凤姐哭灵:“凤姐缓缓走人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
凤姐之哭,是真哭,是为闺中密友的不幸而哭,是为失去了唯一知音而哭;凤姐之哭,也是故意哭,是为可卿壮大声势而哭;凤姐之哭,又是表演性的哭,为宁国府脸面而表演哭。凤姐之哭,哭得多么有内涵!又哭得多么有层次、有章法!婶婶哭侄媳,得有人搬椅子坐下才哭;一见棺材,眼泪就断线珍珠般掉下来,是真哭,真伤心;待会儿安排好了大圈椅坐下才放声大哭,就是为表演而哭;荣府大人物哭出声后,宁府小人物才能接声嚎哭、也必须马上接声嚎哭。请注意,凤姐是“放声大哭”,是声泪倶下地哭,宁府下人是“嚎哭”,干嚎着哭,无泪的嚎。宁府下人不是“啼哭”,啼哭是真伤心流泪,嚎哭是奉命而作、没有眼泪只有声音!曹雪芹写哭,“大哭”和“嚎哭”,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凤姐的精彩哭灵只此一次,就这一次,已经足够。
显然,凤姐哭灵后,就把她跟可卿的生死联盟画上了句号。
从此,她要放弃情感因素,好好做她的“英雄”,专心她的“英雄”,只为自己的利益做“英雄”。
哭灵后的凤姐立即把宁国府迟到者拖出去打了二十板!
凤姐的感情转换之快,令人触目惊心。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凤姐在秦可卿发丧时对秦钟的态度。
宁国府送殡,凤姐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宝玉有闪失,她难见贾母,于是,她派小厮来喊宝玉。宝玉来后,凤姐对宝玉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就坐到凤姐的车上了。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需要好好推敲。
我认为,正是这个似乎不经意的细节,对凤姐唯利是图的个性做了敲骨吸髓的刻划。
请注意,当凤姐派人来唤宝玉时,曹雪芹写了句似乎不重要的话,“宝玉只得来到她的车前”。“只得”的意思是宝玉很不情愿来凤姐车前。经常给凤姐当“跟屁虫”的小弟弟宝玉这次为什么不太情愿来到凤姐姐车前?
那是因为重情重义的宝玉正跟痛失爱姊的秦钟呆在一起!
既然凤姐是可卿唯一的生前好友,既然凤姐当日曾说秦钟把宝玉给比下去了,那说明秦钟更是个“女孩儿一样”的人,更不应该猴在马上。那么,为什么凤姐不顺水人情,连秦钟一起叫到身边,“咱们姐儿三个一起坐车”?凤姐一边一个护持着两个小男孩儿?须知,此时秦钟刚刚丧失了唯一的姐姐,正处于痛苦之中,最需要他人的关怀,他人的爱护。而凤姐不仅不关心爱护这位可怜的小后生,还硬生生把正在爱护他、陪伴他的宝玉叫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秦可卿已经死了。
而以宝玉为生命的贾母还活着,还掌控着荣国府!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微妙,也这么残酷。
倘若凤姐把两个男孩都叫到车上,左拥右携,亲切呵护,多好?
可那就不成其为“脂粉队的英雄”王熙凤了,而是脂粉队的活菩萨李纨或者脂粉队的窝囊废尤氏了。
凤姐务实,利己主义的残酷务实,无利不早起,为个人考虑无孔不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凤姐之势利,凤姐之功利,凤姐之心计,凤姐之无情,呼宝玉弃秦钟一件小事,裸裎无遗。
更有甚者,是凤姐对秦钟之死的态度。
秦钟死了,体面地处理此事的,是荣国府老祖宗和贾宝玉,“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
秦可卿的唯一知己凤姐哪儿去了?
秦可卿的生死情人贾珍哪儿去了?
概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姐正忙着冒充贾琏的名义写信给云光拆散张金哥婚姻赚三千两银子,早就把曾是闺中密友的秦可卿忘到九霄云外了。
贾珍正忙着跟尤二姐、尤三姐打情骂俏,早就把曾是心肝宝贝的秦可卿丢到爪哇国了。
秦可卿倘若有灵,她美丽的脸颊会淌下几滴清泪:贾珍、凤姐,国公府的红男绿女,尘世间的一狼一狈,你们玩儿世态炎凉竟好意思玩到我头上啦?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这是王熙凤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给人雪中送炭,同时是、或者主要是,给自己锦上添花。
这,就是我对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重新解读。
我觉得奇怪,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两个女人的生死联盟,这桩明摆着的人情世故,为什么两百年来红学家都不大关注?
经过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风月宝鉴》本来的风月人物王熙凤“回炉重造”,变成经典小说的不朽艺术典型。
我发现,协理宁国府的凤姐,跟王熙凤两次“挑帘红”出场,也就是凤姐见黛玉、凤姐见刘姥姥,更像同一个人。在这三个场合中,人物语言、气质、风格非常统一。凤姐的气度,都算得上英气飒爽;凤姐的风格,都属雍容华贵。毒设相思局的凤姐,则显得狠毒狡诈有余,贵妇派头不足,明显带家长里短、妇姑勃蹊的小家子气,更像传统风月故事的主人翁,不太像手眼通天、翻云覆雨的贵族管家大奶奶,跟见黛玉、见刘姥姥、协理宁国府的凤姐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一个成功小说人物形象会出现这种似乎性格割裂的现象?我怀疑,就因为王熙凤这个人物是曹雪芹《风月宝鉴》和《红楼梦》两本书有关情节的“组装”。曹雪芹用已有的小说素材“组装”人物时,毒设相思局的王熙凤较多保留了《风月宝鉴》的特点,协理宁国府的凤姐,虽然仍有《风月宝鉴》痕迹,却是曹雪芹漫长写作最终增删的结果。而见黛玉、见刘姥姥,更是曹雪芹五次增删后期创作添加的笔墨。
曹雪芹五次增删的笔墨,在现存《红楼梦》可能都有存在,但已不可能分清,哪段笔墨属于哪次增删?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曹雪芹现存文本,推测出王熙凤如何从《风月宝鉴》脱胎换骨。
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过程中,曹雪芹写两个女人生死联盟的经过,并艺术地揭示其实质,这是凤姐形象从《风月宝鉴》脱胎换骨的鲜明标志。
从此,王熙凤的形象有了全新的含义和进一步的全新描写。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