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趣话王熙凤-尴尴尬尬琏二爷——凤姐和贾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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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琏的“管家”是沾凤姐的光;贾琏的“二爷”被贾宝玉后来居上;“琏二爷”的待遇和“宝二爷”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贾琏是凤姐身边的“色中饿狼”符号;贾琏之所以越尬主要因为生活在王照凤的阴影中。

    有个理论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凤姐可以算是贾府人际关系的枢纽。

    凤姐首当其冲的人际关系,是丈夫贾琏。

    王熙凤和贾琏的关系,曹雪芹用“一从二令三人木”概括,对这句话人们有各种不同的解释。这句话实际是曹雪芹构思贾琏和王熙凤夫妇关系的主线:贾琏对王熙凤经历了言听计从、冷落、休弃三阶段。

    贾琏趁王熙凤的生日跟鲍二家的私通,王熙凤大闹,导致鲍二家的自杀,贾琏的“冷”初现苗头;尤二姐死,贾琏的“冷”显著表现。此后贾琏对王熙凤如何从“冷”到“休”,因为曹雪芹的后三十回已丢失,我们看不到了。想弄清这个过程,主要得看曹雪芹在前八十回描写中的伏笔和脂砚斋评语提供的线索。而对前一个阶段,即贾琏对王熙凤“从”的阶段,曹雪芹写得非常充分。

    曹雪芹写贾琏,他管家的位置,人们对他的称呼,都有点儿不伦不类。至于贾琏的为人,用山东俗话来说,真是“八面砍不出一个橛楔”,几乎成了彩绣辉煌的“凤凰”王熙凤身边一只掉了毛的野鸡。

    贾琏在荣国府处境尴尬,王熙凤却得心应手。

    正因为贾琏尴尬,不得不对王熙凤言听计从。

    “尴尬”是贾琏在荣国府也在《红楼梦》全书中的特点。

    曹雪芹写活了尴尴尬尬琏二爷,写绝了心高气傲王熙凤。

    我们先看看贾琏为什么尴尬和如何尴尬?

    尴尬“管家”和尴尬“琏二爷”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把贾府主要人物都介绍出来。牵涉贾琏的有几句,联系《红楼梦》后边的描写再仔细分析这几句,发现有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

    先看冷子兴如何说贾琏:“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

    结合《红楼梦》的其他描写来看冷子兴对他的介绍,就可以发现,贾琏在荣国府很尴尬。

    其一,“管家”身份尴尬。

    贾琏不喜欢读书,当然也就没法考举人进士,捐个官曰“同知”。所谓“同知”是“府同知”简称,就是知府副手,分管督粮、水利等。贾琏的官衔用王熙凤的话说是“五六品的顶戴”,也算中级官员了。如果兢兢业业做上去,也有靠个人能力癖袍玉带做高官的机会。但贾琏花钱捐官既不选官更不到职,继续在家里蹲着,显然是不想个人奋斗,只知靠山吃山,靠祖宗恩荫吃闲饭的纨绔子弟。

    贾琏是贾赦长子,为什么在贾政家住着并料理家务?这里含有令贾琏处境尴尬的贾府人事关系在内。

    贾母偏爱小儿子,安排次子住荣国府正房,叫长子住“东院”。

    对荣国府这一布局,红学家有各种解释,比较流行的解释是出自“原型说”的贾赦庶出、贾政嫡出。其实嫡庶”说脱离了《红楼梦》文本。冷子兴明确介绍,贾赦和贾政都是贾母的亲生儿子。贾赦曾开玩笑影射过贾母偏心,如果他本是庶出之子,贾母偏心是正常的,他无法也不敢埋怨。贾赦敢埋怨,说明他也是嫡子,是不如弟弟得母亲欢心的嫡子。何况,荣国公世袭待遇是贾赦接受,贾政是皇帝格外开恩赏的官,地位比贾赦低。

    贾赦住东院,贾政占据荣禧堂,我认为,其实没必要找“嫡庶”那么复杂的原因,我看很可能因为人之常情的历史渊源:贾母有“天下爹娘偏小儿”的心理,荣国公贾代善在世时就把小儿子贾政安排在身边同住。贾代善去世后,贾政继续占据荣国府正房,因为母亲还在,贾政的占据就名正言顺。贾赦心里尽管不高兴,嘴上却没法说。贾母的偏心眼儿,邢夫人和贾赦都公开表示过不满。但没办法改变。

    奇怪的是,作为贾赦身边唯一成年的儿子,贾琏不跟胡子都白了的父亲住并照顾他,却跟叔叔住。为什么?仔细推敲,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贾琏到荣国府管家是冲着祖母、在贾府说一不二的贾母。因而冷子兴虽然说贾琏是跟着政老爹住,但理论上,大面上,贾琏可以说跟祖母住并照顾祖母。贾琏的继母邢夫人对贾琏夫妇“捡高枝飞”很不以为然,经常言三语四,夹枪带棒,但有贾母搅在里边,贾赦和邢夫人都无可奈何。

    贾琏能在荣国府管家的主要原因,实际是因为贾琏娶了王夫人的内侄女儿。极大可能,贾琏的婚事是由婶婶王夫人操纵的。王夫人是荣国府正头香主的主管。所谓贾琏管家,实际上是王夫人叫内侄女儿王熙凤管家,顺带把贾琏捎过来。还有一种可能是,贾琏娶王熙凤之前已参与管家,而且很可能是贾母在两个儿子之间取得平衡的手段。王夫人娘家侄女王熙凤一来,贾琏彻底变成表面是“政老爹”其实是王夫人的马前卒。

    从荣国府内部权力分配来看,贾政王夫人是“执政党”,贾赦邢夫人是“在野党”。“在野党”的长子贾琏成为“执政党”的管家,而且主要还是靠妻子的裙带关系,这还不够尴尬吗?

    其二琏二爷”的称呼很尴尬。

    贾府的人都叫贾琏是“琏二爷”。但是贾宝玉叫“宝二爷”,怎么会有两个二爷呢?照我看来,贾琏这个称呼说明,长子贾赦在荣国府很微妙地被边缘化了。

    旧时代中国大家庭子女如何排序?笔者理解有两种排法:一种是“大排行”,一种是“小排行”。所谓“大排行”就是同一祖父乃至同一曾祖父的兄弟姐妹排行。所谓“小排行”就是同一父亲的兄弟姐妹排行。笔者对一母同胞的大哥通常叫“大哥”。但跟伯父家的人说话时,就改称他“二哥”,因为在笔者祖父的孙辈中,二伯父的儿子排老大。我对同胞长兄同时有“大哥”和“二哥”两种叫法,以今视古,贾琏和贾宝玉同时称“二爷”,跟这一情况类似。

    贾府的兄弟姐妹排行,也是两种方式。

    贾府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被称为“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这是宁国公贾代化和荣国公贾代善的孙女儿统一排行,其实是同一高祖父的姐妹排行。之所以这样排,因为贾母喜欢把孙女儿都放到身边。宁国府的惜春因为从小儿没母亲,被王夫人抱来养活,一直生活在荣国府,从而跟元、迎、探一起排。贾府没让同一高祖父的男孩一起排行,宁国府和荣国府各排各的。宁国府人气不旺,没什么可排,“玉”字辈就一个贾珍,“草”字辈就一个贾蓉。荣国府排行又出现两种排法。第一种,同一祖父即贾代善的孙子们排行:贾珠老大,是“珠大爷”;贾琏老二,是“琏二爷”。那么,贾宝玉该是“宝三爷”了?偏偏不是,他是“宝二爷”,这称呼来自第二种排行,同一父亲即贾政的儿子排行:贾珠老大,贾宝玉老二,贾环老三。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一位“二爷”即“琏二爷”,又冒出贾宝玉这么一位“宝二爷”?那就因为,在荣国府这个封建大家庭里,贾政的重要性越来越超过贾赦,形成了“政风”压倒“赦风”的局面。连男孩子排行,贾政都成了“主流意识形态”。尽管贾琏还在做他的“琏二爷”,贾宝玉却异军突起做上“宝二爷”。贾环相应地不排老四,排老三。贾琏的异母弟弟贾琮到底排行第几?荣国府都没人提过。请看,贾赦被边缘化得多么厉害?!他的儿子还有好果子吃吗?

    荣国府这样给爷们排行,小弟弟贾宝玉跟大哥哥贾琏一起做“二爷”,贾珠已逝,荣国府实际的嫡长子、堂堂“琏二爷”不够尴尬吗?

    此“二爷”非彼“二爷”

    我们把同样是荣国公正枝正孙的贾琏跟贾宝玉在荣国府享受的待遇比一比,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论王孙公子的派头,“琏二爷”没法望“宝二爷”项背!

    甚至可以形象地说,贾宝玉在荣国府分明是被当作“凤凰”捧着,贾琏简直像被当成“野鸭”来喂着。

    其一,先看看他们享受的丫鬟“待遇”。

    贾宝玉身边有多少丫鬟?红学家有各种统计,怡红院里至少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绮霰等大丫鬟,小红、佳蕙、坠儿、良儿、篆儿、四儿、春燕、芳官等小丫鬟。贾宝玉的丫鬟以十位计数,有的丫鬟如小红,贾宝玉自己都不认识。

    宝二爷丫鬟比老封君贾母的丫鬟还多!

    琏二爷身边有多少丫鬟?他可以使唤王熙凤的丫鬟,平儿、丰儿,后来从怡红院“调”过去的小红。还有贾琏跟鲍二家的偷情时替他看守门户的两个小丫鬟,仅此而已。第七十二回,凤姐算月钱时明确说她跟贾琏总共四个丫头。贾琏和凤姐,一位琏二爷,一位凤奶奶,总共四个丫鬟!连贾宝玉的一半不到。

    贾珠身边有多少丫鬟?本来是参照系数,因为他已死了,无从参照。贾环身边的丫鬟根本不能跟贾宝玉比,那是因为嫡庶不同。而贾琏跟贾宝玉,同样是嫡出,同样是国公府的王孙公子,为什么在丫鬟待遇上有这么大的差别?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是贾府的公子们结婚后都要把丫鬟放出去?还是贾琏的大小丫鬟都给王熙凤轰走了?这是有可能的。小说里曾经写到,贾琏跟凤姐结婚之前,也有两个以上通房大丫鬟,但凤姐进门,这些通房大丫鬟都走了。贾琏只有一个通房大丫鬟平儿,还是凤姐从娘家带来的亲信。

    看来,曹雪芹故意把贾琏安排成没丫鬟伺候的王孙公子。这也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构思小说的艺术沟壑:如果贾琏像贾宝玉那样被十几位美貌少女环绕,他还需要找鲍二家的偷情,还需要饥不择食地把骚的臭的都拉到自己房里吗?还需要把尤二姐偷娶到小花枝巷吗?贾琏这只“馋兔子”好好吃窝边草不就成了?

    其二,再看看贾宝玉和贾琏的“通房丫头”享受的“待遇”。

    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在贾府是公开的。

    袭人是宝玉的通房大丫头,在贾府是秘密的。

    平儿早就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但她的地位始终是丫头。

    袭人直到查抄大观园之前,才在极小的范围内明确为贾宝玉的“屋里人”,但是她立即就经王夫人批准、贾母点头,享受“准姨娘”待遇。王夫人宣布,今后凡有赵姨娘的,就有袭人的。

    更有甚者,袭人的母亲死了,王夫人赏四十两银子。赵姨娘的哥哥死了,探春“秉公执法”只给二十两银子。探春还查账给赵姨娘看,姨娘的至亲死了,按惯例就是只给二十两银子。袭人得到四十两银子,自然因为她格外有脸。

    袭人为什么格外有脸?因为她是王夫人线上的。

    平儿没有袭人这样的脸面。尽管她在帮助王熙凤管家时立下汗马功劳,她却得算邢夫人线上的。王夫人从自己的分例中批出二两银子给袭人,似乎将了邢夫人一军,按说邢夫人也该从自己的分例中批二两银子给平儿。这才叫公道均匀。但是按邢夫人贪财小气的品性,她恨不能平儿送她二两银子。

    实际上王熙凤既最大限度地使用平儿又最大限度地提防平儿。于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平儿,只能可怜兮兮地总是做丫头,而且没有二两银子的分例。

    贾宝玉是因为“正出”才在荣国府享受“凤凰”的待遇,对此,赵姨娘就不服,锥心刺肺的不服。而同为嫡子的贾琏,对贾宝玉享受各种特权,似乎毫不在意。这也令人百思不解。

    是因为“大哥哥不跟小弟弟计较”,还是因为其他?

    其三,二位“二爷”挨打的不同“待遇”。

    贾琏和贾宝玉都给父亲打过,从封建道德和人之常情看他们二人挨打的原因,贾宝玉该打;贾琏不该打。从后果看,宝玉挨打几乎造成荣国府地震,贾琏挨打却“没事人一大堆”。

    贾宝玉在三十三回给贾政狠狠地打过一次,起因主要是两条:一是“逼淫母婢”,二是“游荡优伶”。按照封建道德,贾宝玉犯这样的事,该打。贾政打他是想让他“成才”。但是宝玉挨打之后,惊动了贾母,好一阵大闹,然后,贾母接管了贾政的教子权。围绕着宝玉挨打,荣国府出现了一系列的事件。

    贾琏在四十八回给贾赦狠狠地打过一次,起因是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叫贾琏去弄,贾琏没弄来;贾雨村利用职权,说石呆子欠了官银,抄了石呆子的家,把扇子没收来孝敬贾赦,而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贾赦责问贾琏,为什么雨村能弄来,你弄不来?贾琏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大怒,把贾琏狠揍一顿,打得贾琏起不了床。

    贾琏批评贾雨村的话,说明贾琏还有点儿正义感。贾赦居然因此打儿子,纯属恼羞成怒。这个做爹的一点儿道理不讲。而且,贾赦实际是借打贾琏发泄对王熙凤的私愤。老色鬼肯定怀恨在心:如果王熙凤诚心帮忙,鸳鸯本来是可以弄来给他做姨娘的。

    贾琏跟贾宝玉一样,也给父亲打得起不了床,贾母应该也看望过他,但曹雪芹没写。似乎贾琏挨打不挨打,贾母根本不在乎!

    贾宝玉挨打的结果,是他进一步成了荣国府的中心,成了“凤凰”。贾琏挨打的结果,不过是平儿出去给他找金创药,顺便骂了几句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种”。最不可思议的是王熙凤的表现。王熙凤经常为他人做出头椽子,她的陪房来旺家的要让自己的儿子硬娶王夫人身边的彩霞,王熙凤都做出“倚势强成婚”的事。自己的丈夫被莫名其妙地胖揍一顿,强势如王熙凤,居然毫无表示,实在够溪践了。

    同样是荣国府的“二爷”,同样是给父亲打了,而且贾宝玉该打,贾琏不该打,结果整个荣国府如此厚此薄彼,贾琏尴尬不尴尬?

    “色中饿狼”符号

    作为《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配偶的贾琏,在《红楼梦》中都经历了哪些事?我们按小说情节的发展大体理个头绪——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由冷子兴介绍贾琏。在小说技法上,这是侧面描写,没正式出场。在冷子兴的介绍中,贾琏的事立即被其妻子淹没。似乎介绍贾府这位爷们只是为了浓墨重彩引出他的妻子。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有贾琏的生活情节,但贾琏本人没正式出场,而是通过周瑞家观察和琢磨,暗写贾琏跟凤姐大白天的风月活动,有人訾曰“白日宣淫”。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贾琏仍没正式出场,只是交待了他的活动:因林如海染病,贾母派贾琏送林黛玉回苏州。这说明贾母对贾琏的办事能力相当信任,对贾琏可以很好地照顾林黛玉相当放心。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这一回重点写王熙凤,作者似乎忙里偷闲,写到贾琏派贴身小厮昭儿向王熙凤报告:林姑老爷在扬州去世,琏二爷跟林姑娘一起送灵到苏州,年底才能回来。凤姐特地嘱咐昭儿“别勾引他认得混账老婆”。贾琏仍没有正式露面,但是他的主要“德性”却巧妙“露面”。他喜欢拈花惹草,成为“醋瓮”凤姐最揪心的事。

    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琏向贾政汇报建园工作。盖大观园是贾琏办的一件大事,也是他办的不多几件人事。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的女儿出疸,王熙凤安排他斋戒独处。贾琏趁机跟多姑娘勾搭成奸,他回房时平儿收拾铺盖,抖出多姑娘留下的一绺青丝,差点儿给凤姐察觉。全靠平儿掩饰,贾琏躲过一难,马上向平儿求欢,一副色中饿狼神态。整部优美之至优雅之至的《红楼梦》,只有贾琏跟多姑娘私通一段,留有类似《金瓶梅》的文字。估计是曹雪芹将《风月宝鉴》贾琏偷情的情节改写进《石头记》时没删除干净的部分。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趁王熙凤过生日的机会,把仆妇鲍二家的拉到王熙凤的床上私通,被凤姐撞破,引发地震,结果鲍二家的羞愧自杀。

    从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到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贾琏先是跟贾珍、贾蓉父子共戏尤氏姐妹,后是偷娶尤二姐,被凤姐发现,将尤二姐折磨而死。

    可以看出,曹雪芹除了用非常简单的笔墨写贾琏给荣国府办的几件“正事”,如送林姑娘奔丧、建大观园之外,并没有写他如何管家,在《红楼梦》细致的艺术描写中,曹雪芹一直让贾琏作为王熙凤身边“色狼”符号存在。用这只色狼制造出生动凸现王熙凤性格的重要事件:多姑娘头发事件;鲍二家泼醋事件;害死尤二姐事件。贾琏“离了凤姐就生事”,多姑娘、鲍二家的、尤二姐的故事,是《红楼梦》最香艳的内容,主角都是贾琏,可谓丑态百出。贾琏干的糗事,堪与贾珍“爬灰”媲美。

    其实,贾琏在凤姐身边同样生事,生给凤姐抹灰的事,贾琏第一次隐形出场,就是大白天拉凤姐干风月之事,这实在是令女强人王熙凤很没面子的事。因为贾琏“性”趣至上,因为有贾琏跟凤姐的风月情节,甚至使一些红学家误以为王熙凤也是个风月人物,曾红杏出墙,有人还凿凿有据,认为王熙凤的情人就是贾蓉。其实这是误读。

    贾珍是顶级花花公子,但他是族长,有些事上不得不忌讳。贾珍跟尤二姐、尤三姐关系暧昧,尤氏软弱可欺,贾珍却一直不敢直接弄个“尤物”回家做二房。贾琏娶尤二姐后,贾珍趁贾琏不在去跟尤三姐鬼混,给贾琏撞见。贾珍很不好意思,如果贾珍娶尤三姐为妾,他们这对兄弟倒过来成“姐夫倒是弟弟”,很不合适。而贾琏呢?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仅直接跟尤二姐点明,他深知尤二姐过去跟姐夫的关系,还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要干脆成全贾珍和尤三姐也成一对。“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贾琏直接对尤三姐自称“小叔子”敬酒,贾珍都没想到老弟无耻到这个程度,“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贾琏的人生,似乎就是为猎艳而存在。作为王熙凤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夫为妻纲”的贾琏居然在妻子的人生中成为寡廉鲜耻的“色狼”符号存在,岂不是尴尬到家了吗?

    “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

    贾琏之所以尴尬,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王熙凤的阴影之中。

    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话来说:“谁知(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琏二奶奶进门,琏二爷就退了一射之地,为什么?

    因为王家有钱有势,王熙凤恃财气盛、倚势压人。

    王家是“护官符”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在古代传说神仙洞府里,龙宫是财宝聚集的地方,但是当龙宫缺少白玉床时,可以到“金陵王”家去借,这是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说王家富豪。“护官符”对贾家和王家都用“白玉”来形容富贵。贾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堂”是全家的门面所在,而王家的床是白玉做的。“床”是日常用品,似乎王家之富要胜于贾家。而且,王家比传统的贵族贾家更带有现代性。凤姐先辈不仅是朝廷高官,还是占据垄断地位的大官商。

    当贾元春要来省亲时,贾琏、王熙凤跟贾琏的奶娘赵嬷嬷有一段对话。赵嬷嬷说到贾府在姑苏接驾,“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王熙凤马上回忆起王家接驾一事:“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这段回忆说明王熙凤的家庭背景:

    其一,社会地位很高,跟贾家一样,曾经接驾;

    其二,很早就受西洋影响,负责替朝廷接待西洋人;其三,很有钱,几个省的西洋货物都是王家的。

    用现在观点来看,王家既是“对外经贸部”,又是经营进出口贸易的大款,很早在家庭中引人西洋文明,眼界比较开阔,生活习惯比一般贵族西方化。这样的生活习惯和概念,借句套话说,影响到王熙凤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身边的人都随身带表,什么时间做什么工作,几点几刻点名,都要严格遵守。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工厂主的特点,我怀疑,凤姐用的表,包括刘姥姥看到的挂钟,都是她的嫁妆。

    对了,王熙凤的嫁妆最说明问题。我们看一段王熙凤跟贾琏的对话。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王熙凤在向贾琏发脾气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王家可哪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们家是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王熙凤这段炫耀的话,研究者注意不够。这段表面是夫妻口角的对话非常重要。它不仅形象地写出了凤姐嘴不饶人、争强好胜甚至欺人太甚,更说明“金陵王”两位女性之所以能够在贾府当家的根基是强大的娘家背景和经济实力:

    其一,石崇是西晋人,生活极其豪华;邓通是西汉人,因铸钱富甲天下。王熙凤挖苦贾家人以石崇、邓通自居,其实在她的眼里,贾家比起真正的富豪来差得远啦!

    其二,王家却是真正的富豪,可以跟石崇、邓通叫板。把王家地缝里丢的钱扫扫,就够国公府过一辈子!王熙凤恃财傲世,何等盛气凌人!

    其三,王家的富有跟贾家的相对寒酸突出表现在嫁娶上。王夫人和王熙凤丰厚的嫁妆使贾府下聘、迎亲相形见绌!

    在旧社会,嫁妆是女儿也是女婿的脸面,还是其日后生活的依靠,王家两代女性带着如此强大的经济背景迈进国公府,她们同掌荣国府的“江山”顺理成章。

    但是年纪轻轻的凤姐之所以能在国公府当家,使得她的丈夫在荣国府的地位显得颇有点儿尴尬,主要不是靠她娘家有钱、娘家有势,而是靠她的才能。

    贾琏身上的有趣谜团

    ——凤姐和贾琏(中)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是通过写凤姐和贾珍的言谈交待出来的;曹雪芹构思过贾琏侵呑林黛玉巨额家产,最终却删除了;贾琏和凤姐对待鸳鸯的妙招说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为《红楼梦》核心人物凤姐的丈夫,贾琏的生活有助于理解凤姐的生活,也有助于理解《红楼梦》这部巨著的伟大。但是曹雪芹加在贾琏身上的笔墨不是太多,还似乎有意无意留下了几个谜团。从迷离恍惚、语焉不详的文字,我推测出现存《红楼梦》没有,但曹雪芹在构思和初稿写作过程中写过一些事。比如说:

    贾琏和凤姐曾经青梅竹马;

    贾琏鲸吞黛玉家巨额财产。

    还有现存《红楼梦》里出现过的描写:

    贾琏是不是看上鸳鸯?

    这是不是太离奇了?

    前两件事的描写在曹雪芹的初稿中可能是存在的,它又因为什么原因在现存《红楼梦》中消失了?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文学创作现象。或者说,通过分析曹雪芹如何处理这几个问题,可以看清一位寻常小说家迈向伟大小说家的踪迹。

    在中国古代几大名著中,《红楼梦》是本最稀奇古怪的小说。它里边有些文字互相矛盾,比如说,人物年龄时大时小。贾母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说过,七十五岁的刘姥姥比她大好几岁,但是没过多久,贾母就庆八十大寿。王熙凤的女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小得抱在怀里需要奶娘拍着睡觉,一会儿就谈婚论嫁。而且,王熙凤一会儿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后来刘姥姥搭救的巧姐,一会儿同时有两个女儿,巧姐儿和大姐儿。薛蟠是凤姐的亲表兄,表妹早就结婚且有孩子,薛家的独子却一直没娶亲。这都是因为,曹雪芹五次增删《红楼梦》过程中几个版本的文字阴差阳错共存在某个本子里了。杜春耕教授曾发文章谈这种数次增删共存的特殊现象。这些矛盾现象相对比较容易理解,而比较费解的,是曹雪芹曾写过某个情节,后来删除了,却在某个地方没完全删干净,留下这个情节曾出现的蛛丝马迹,在贾琏身上就成了几个谜团。我们具体看看贾琏身上的几个有趣谜团。

    贾链凤姐青梅竹马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耸人听闻!有没有搞错?

    这既不耸人听闻,也没搞错,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是从《红楼梦》现存情节、贾珍跟凤姐说笑的具体内容推测而来。这又可以引用我们青州的俗语了: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

    我们看贾珍跟凤姐说笑,如何透露出贾琏跟凤姐青梅竹马。

    秦可卿死后,贾珍求王夫人派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

    这说明少年珍哥跟幼年凤哥常在一起玩玩笑笑,非常熟悉。他们熟悉到王熙凤出阁后待贾珍仍像小表妹对大表兄那样随便,一点儿不像小婶子待大伯哥那样恭谨。

    清虚观打醮,族长兼兄长的贾珍在场,王熙凤照样拿张道士大开玩笑,说张道士端出那个盘子,她以为是来向她化布施。王熙凤当众拿“神仙”国公爷替身开涮,惹得贾珍“撑不住笑了”。

    “撑不住”三字很传神,贾珍在贾母跟前一直使劲儿端着族长兼贾府老大的架子,没想到王熙凤的妙语令他实在端不住,笑出声来了。贾母说王熙凤“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这是提醒凤姐:你大伯哥贾珍在这里,少耍贫嘴。而王熙凤回答“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这话的意思是,珍大哥在这里又怎么样?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信口开河!珍大哥很熟悉我过去如何云山雾罩、胡说八道,他还劝过我要“积阴骘”呢。这又透露出一个信息,小名凤哥的王熙凤幼年就童言无忌、妙语如珠,珍大哥经常提醒这个小嘴“巴巴”的小表妹:口下留德,小心短命。

    很多红学家解释“我们爷儿们”是凤姐说她和张道士,是张道士劝她要积阴骘,迟了就短命。这样讲很难讲得通。其一,凤姐不可能跟一个道士论“爷儿们”。其二,张道士是荣国公替身,贾宝玉称其“张爷爷”,跟宝玉同辈的凤姐怎么可能对张道士用“爷儿们”这平起平坐的称呼?其三,张道士不可能经常跟凤姐见面聊天、了解她爱胡说八道,进而劝她要积阴德。其四,以张道士的圆滑和狡黯,即使他知道凤姐信口开河,他也绝对不能说“短命”这么犯忌的话,而从小儿一起跟凤姐论哥哥妹妹的贾珍却可以这样说。其五,凤姐用的是“常常的说”,不止一次地说,这就更不可能是凤姐跟张道士之间可能有的对话了。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凤姐信口开河时,薛姨妈提醒她外边有人。凤姐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按照贾珍和凤姐年龄差距,说他们“青梅竹马”似乎牵强。在幼年王熙凤的眼中,贾珍该是个领着小弟弟小妹妹淘气的大哥哥。直到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有的版本里贾珍在躲出去之前吩咐贾蓉“给你姑娘备饭”,让贾蓉叫凤姐是姑姑。

    贾珍当然不可能跟凤姐青梅竹马,凤姐有更合适的青梅竹马对象:贾琏。不管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是年龄,他们二人更近。

    曹雪芹写凤姐和贾珍闲聊,似乎琐碎,却无意中透露出曹雪芹早期构思贾琏跟凤姐的关系,曾经将其定位于青梅竹马。

    贾琏的婚事当然是根据传统方式获得,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极可能是其婶娘王夫人操纵并首先得到贾母首肯。估计王夫人带贾珠回娘家时,顺带把贾珍贾琏哥儿几个都带去玩儿。既然宁国府贾珍跟凤姐小时那么熟悉,荣国府贾琏当然也熟悉。而且因为关系更近.、年龄更近,更熟悉,是青梅竹马。

    现存的《红楼梦》一点儿也没写到贾琏跟凤姐如何青梅竹马。但曹雪芹写贾珍跟幼年王熙凤有过亲密交往,是背面敷粉,成了木写之写,让读者通过猜测才知道,更妙。

    我以为,曹雪芹写贾琏跟王熙凤青梅竹马,曾经出现在他的早期作品《风月宝鉴》里,甚至有些相当温馨的描写。

    曹雪芹早年写有《风月宝鉴》,其弟曹棠村写过序。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把《风月宝鉴》的内容搬了进来。但做了脱胎换骨的改写。贾琏跟凤姐的青梅竹马,在《风月宝鉴》出现过。在将《风月宝鉴》改写人《红楼梦》时,曹雪芹做了删节,但我们从贾珍跟凤姐的玩笑话仍然可以看出青梅竹马的蛛丝马迹。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改掉这段可能也相当好看的情节呢?这是一位大作家的大手笔。

    因为,凤姐作为《红楼梦》的核心人物,在小说家曹雪芹脑海里和另一个核心人物贾宝玉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职。贾宝玉跟林黛玉“分管”爱情,凤姐“分管”爱情的背景家族兴衰。

    这样一来,贾琏和凤姐是否青梅竹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琏凤联姻,是两大豪门联网。贾琏和凤姐的夫妇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带有利益关系在内的夫妇关系。这样的关系跟青梅竹马太不协调。曹雪芹即使写过,最后他还是要删除。但是琏凤青梅竹马的痕迹留下来了。

    琏二爷和林姑娘亲近

    肯定有红学家对这小标题不以为然。

    一个浪荡子和绛珠仙子有什么关联?

    贾琏这位顶级花花公子在《红楼梦》的青年女性中,除妻妾、情人之外,最主要的交往对象,居然是超凡脱俗的林黛玉。

    贾琏在林黛玉的父亲病重时,受贾母差遣,陪同林黛玉到扬州看望林如海。这是贾母对贾琏高看一眼,委以重任。也是贾母对林黛玉格外珍重。其实贾府除贾琏外,别无爷们可派。贾宝玉还是个孩子,贾珍是宁国府的。派管家则显得对林黛玉不够上心。贾母派贾琏陪同林黛玉,是给林家面子,也是给林黛玉撑腰。从小说行文的需要来看,只有让贾琏离开贾府,才能给王熙凤创造协理宁国府的最好机会,只有让林黛玉父母双亡,她才能长住贾府,这是小说布局一箭双雕。

    贾琏和林黛玉到扬州后不久,林如海病重身亡。贾琏又陪着林黛玉送灵到老家苏州。两个人在一起待了数个月。仅在运河上行船就得数十天。

    那么,《红楼梦》哪一回写琏二爷跟林姑娘“同台演出”?一次也没有。我每想到这个现象就感叹,《红楼梦》实在太有趣、太好玩、太高明啦!这是《红楼梦》最有意思的地方,曹雪芹这位大作家最值得琢磨的地方。

    曹雪序惜墨如金,不写一句贾琏跟黛玉对话,不写一次贾琏跟黛玉交往。为什么?仔细想来,曹雪芹太聪明了。从情节发展上说,曹雪芹必须写贾琏陪林黛玉奔丧,从人情事理上说,曹雪芹又不能写也不好写贾琏如何具体地陪同林黛玉。为什么?因为写贾琏和黛玉的具体交往,分寸最难拿捏。贾琏对黛玉既不能亲密也不能冷漠,因为他的登徒子身份,亲密了有碍观瞻;因为他的亲表兄身份,冷漠了不近人情。黛玉对贾链,既不能亲热又不能疏远。亲热了有失绛珠仙子的身份;疏远则不合幼妹依托长兄的常理。最佳办法是:一个字也不写。曹雪芹采取让昭儿送信的写法交待贾琏跟林黛玉的行程。多么聪明的调度!

    贾琏是林黛玉在荣国府除贾宝玉之外交往最多的男性,但是林黛玉跟他说过什么话?在曹雪芹笔下,居然一句也没有。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看下来,林黛玉甚至没叫过一声“琏二哥”正如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但是这位老师什么时候到贾府来都是来巴结贾政、骚扰贾宝玉,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跟昔日的学生林黛玉聊几句。林黛玉没提过一个字的“我老师”,除了后四十回的狗尾续貂。

    林黛玉是《红楼梦》里最聪明最纯情的少女,偏偏就曾经先后跟一位官场混蛋,一个家族混蛋密切接触。实在太奇怪也太好玩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林黛玉出污泥而不染?

    曹雪芹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这应该是说明:

    即使像贾雨村那样利欲熏心的人,也可以是合格教书先生;即使像贾琏那样色欲熏心的人,也可以是慈爱周到的好表哥。

    世界是复杂的,人物性格也应该是复杂的。什么叫作家应该注意笔下人物的性格的多面性和多样性?什么叫不把坏人完全写坏?什么叫写人时可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曹雪芽如何写贾琏跟黛玉,做出回答。

    林黛玉跟贾雨村、跟贾琏有交往,是天才作家处理情节时的巧妙调度。贾雨村如果不给林黛玉做老师,他就没法跟贾府挂上钩。贾琏送黛玉奔丧,是黛玉和凤姐性格发展的需要。

    贾琏跟林黛玉打交道,还是让某些红学家找到一个话题。

    贾琏鲸吞了林黛玉的家产是早期红学点评家的热门话题。

    这是推测,当然是有一定线索的推测,不完全是瞎胡猜。

    当宫廷的“外崇”日甚一日时,贾琏跟凤姐抱怨贾府的钱周转难,冒出来一句话在哪里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请注意“再”字的存在。这说明此前贾琏替贾府发过一次大财。

    贾琏有什么机会能发三二百万的财?二三百万,是富贵人家的全部或大部分财产。贾琏发了哪家的财?

    王熙凤在荣国府当家,实际上是跟贾琏一起当家而且有明确分工:王熙凤主内,贾琏主外。二人相比,更有机会中饱私囊的是贾琏。有更多作弊机会、更多巧取豪夺机会的,也是贾琏。王熙凤不过是小打小闹拖欠众人月钱放放高利贷。连自己的私蓄一起放高利贷,一年下来,不过收入一千多两银子。贾琏来钱的机会比王熙凤多得多。贾琏管荣国府大宗进账。弄千把两银子,根本不需要像王熙凤那样费心放高利贷。贾琏偷情导致鲍二家的自杀后,用两百两银子堵鲍二的嘴。贾琏吩咐管家,把这桩银子摊到荣国府的日常开支上。贾琏弄钱,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而王熙凤放高利贷,一年混一千两银子,简直像敲锣打鼓、招摇过市!

    贾琏还深知在荣国府管家如何“藏掖”。贾蔷接受任务到江南采买女孩子和乐器时,贾琏聪明地以过来人身份告诉他:这里边“大有藏掖”。所谓“藏掖”无非“少花多报”、“吃空额”、“造假账”等将公款变私有的作弊手段。贾蔷办这事带的是贾政的清客单聘仁(善骗人)和卜固修(不顾羞)。这两块料的名字足以说明问题。贾琏对这些“藏掖”、这类瞒天过海的事深知底里。荣国府每年从庄园收进大笔银子,都经过贾琏之手。宁国府的庄头乌进孝年底向贾珍交了许多物品还有二千五百两银子,贾珍还要骂他是“打擂台”,说他至少应交五千两。而荣国府大约有三十处这样的庄子。贾琏上下其手的机会其实比王熙凤多得多。但是,即使把三十处庄头的进贡全加到一块,都算贾琏发的财,也不过十余万两银子,离“三二百万”仍差得太远。

    贾琏得到这二三百万的最大机会似乎是处理林如海的丧事。

    这有没有可能?从理论上看,有可能。

    林家可能有不少财产。林如海祖上袭过列侯,是钟鸣鼎食之家。林如海是探花出身,钦点巡盐御史,肥缺。当林如海病重,贾琏陪同林黛玉前往扬州时,贾琏的身份是国公府长公子;林如海病逝,贾琏陪同林黛玉送灵柩前往祖籍苏州时,因贾元春封妃,贾琏的身份已变成国舅。林如海生前并没有过继儿子。贾琏以国公府公子和国舅双重身份,要求把林家的财产随林黛玉带回贾家,以扶养林黛玉并做嫁妆,林家旁支没有理由、没有办法、也没有势力阻止。

    贾琏发“再发三二百万的财”的感慨初衷,其实是解决贾府的庞大开支。假设贾琏处理过林家大笔财产,估计也不曾人其私囊。尤二姐死后,贾琏需要平儿偷二百两银子办丧事就是证明。如果有林家这笔钱,很可能变成了国公府庞大开支的组成部分,甚至包括元妃归省的用费在内。

    贾琏冒出句“再发三二百万财”的感慨,实在莫名其妙。我认为是曹雪芹最后定稿过程中的疏忽。贾琏难道真的从林家发了二三百万的财?谢天谢地,曹雪序幸亏最终没这样写!为什么?因为——贾母需要以保护人身份照顾心爱的外孙女儿,而不是“遗产执行人”身份;黛玉需要以孤苦无依的身份继续人生旅途,而不是“富家少女”的身份。

    曹雪芹写《红楼梦》,在初步成书之后,经历了漫长的五次增删过程。我估计,很可能贾琏这句“再发三二百万财”的话,以及他具体发什么财,是某次增删稿的内容,贾琏发财的具体过程在后来增删中删除了,这句“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却不小心保留下来。

    贾琏发林家财这件事,曹雪芹不管曾如何构思,最终他坚决舍弃。曹雪芹会叫林黛玉有情、有慧、有“才”,绝对不会叫她有“财”。

    贾琏爱上了鸳鸯?

    花花公子贾琏偏偏跟两位不同社会地位却同样冰清玉洁的少女发生关联。

    除黛玉外,贾琏还跟另一个清纯少女有来往,贾母的心腹大丫鬟鸳鸯。

    《红楼梦》出现过这样的情节:凤姐当众对鸳鸯说:你琏二爷爱上了你。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写到,薛宝钗帮助史湘云安排螃蟹宴,王熙凤叫鸳鸯自在去吃,她照顾贾母。鸳鸯正吃得高兴,凤姐来了,跟鸳鸯等丫鬟一起吃螃蟹、喝酒。凤姐走时,鸳鸯拿凤姐开玩笑:“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琥珀接着起哄,嘲笑平儿会因鸳鸯去了吃醋,平儿拿蟹黄抹琥珀,结果阴差阳错恰好抹到凤姐的脸上。

    这个场面成为贾府少有的“众生平等”的欢乐场面。

    这是曹雪芹对王熙凤性格魅力、处事手腕的精彩描写。

    凤姐在荣国府是出名的醋坛、醋缸、醋罐、醋瓮。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曾向尤三姐形容,琏二爷如果多看哪个丫头一眼,琏二奶奶有本事当着琏二爷的面,把那个丫头打成“烂羊头”。现在,凤姐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亲切随便乃至有点儿高兴和认可的语气说,贾琏爱上了鸳鸯,岂不是太阳从东边出来,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曹雪芹有没有搞错啊?怎么回事?是贾琏真的爱上了鸳鸯?还是凤姐拿鸳鸯开涮取乐?

    我以为,像贾琏这样的登徒子,有可能像对香菱垂涎一样,说过欣赏鸳鸯的话。凤姐这样说,却是跟鸳鸯套近乎的高招,拉拢鸳鸯的妙着,是在人际关系棋盘上走的一着“小卒过河”。

    凤姐在螃蟹宴上跟鸳鸯打交道,先是抹平了主子跟奴才的界限,叫鸳鸯自在地去吃,她来照顾贾母,高贵的二奶奶做起平时都是丫鬟鸳鸯做的工作:“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她礼貌周全地把头次剥出来的蟹肉让给薛姨妈。薛姨妈也很识趣,知道这是给贾母剥的,因为她是客,不得不先让她,所以说“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姑妈侄女,精得像猴!凤姐第二次剥出来的蟹肉给宝玉,宝玉是贾母的心肝,他吃了比贾母吃了还让祖母开心。

    这样一来,凤姐代鸳鸯辛劳的结果,岂不是巧妙地获得贾母的欢心?

    请注意曹雪芹这些十分微细又相当微妙的艺术描写!天才的小说家,就是善于从生活中发掘出似乎微不足道、却能巧妙地显现人物个性的细节。凤姐儿代鸳鸯服役,就是这样的情节。

    然后,凤姐走到鸳鸯吃螃蟹的地方,像姐妹间开玩笑,虚构出“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这是拿鸳鸯寻开心吗?有那么一点儿,但我认为,这主要是凤姐当众给鸳鸯面子,赞美鸳鸯长得漂亮,对男人有吸引力。而且,曹雪芹这样写,从某种程度上,还给贾赦老色鬼看上鸳鸯预埋伏笔。

    当时鸳鸯啐凤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就赶过来要抹。而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吧。”

    至少比鸳鸯大两、三岁的琏二奶奶叫鸳鸯“姐姐”而且是“好姐姐”,岂不是颠倒了主奴、长幼位置?

    凤姐正是通过“抹平”主子和奴才界限,拉近跟贾母心腹丫鬟的距离。当需要跟什么人套近乎时,王熙凤做得是何等到位,又多么不着痕迹!

    无独有偶,贾琏处理跟鸳鸯的关系,也特别有水准。

    贾琏是凤姐挖苦过的“见一个爱一个”,他经常跟美丽的鸳鸯打交道,难道不动邪念?我以为,贾琏不可能不动邪念,但是他权衡轻重后,控制住自己,把跟鸳鸯之间的关系,变成纯属“金钱”来往。这是他的“机变”。

    贾琏为支撑贾府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不得不向鸳鸯借当。

    当贾府开支遇到巨大困难时,管家的贾琏绞尽脑汁,猛然在自己的房间遇到“来请安”的鸳鸯,立即计上心头,向鸳鸯借当!这个花花公子多么“机变”!

    贾琏立即在鸳鸯跟前把色狼面目完全收敛起来,打点出正人君子、谦谦君子、辛劳当家人的面目,可怜巴巴地、恳切委婉地、却又是不屈不挠、死缠烂打地,求鸳鸯帮他渡过难关。

    贾琏跟鸳鸯应对,他的善于琢磨人心理、擅长辞令表现很抢眼。贾琏一见鸳鸯就亲切地叫“鸳鸯姐姐”且说“今日贵脚踏贱地”,鸳鸯是丫鬟,贾琏是公子,这话岂不是倒着说?但鸳鸯是贾母最得力的丫鬟,管事的丫鬟,贾琏有求于鸳鸯,就得故意自降身份,颠颠地上赶着这样说。

    听贾琏对鸳鸯说话,不像是少爷对丫鬟说话,倒像是小厮对管家奶奶说话。贾琏对鸳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还在“姐姐”前加“好”字,这一手是跟凤姐学的?还是无师自通?然后,贾琏自称“兄弟有事相求”。一下子把他跟鸳鸯的主奴关系,变成了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帮助的关系。

    其实鸳鸯比贾琏小得多,但贾琏就是把“姐姐”叫得像一母同胞一样,还骂小丫头不把最好的茶给鸳鸯沏来。在一番套近乎表演后,贾琏开口向鸳鸯借当。要她把贾母查不到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押银子用。贾琏还给鸳鸯戴高帽,说她“明白有胆量”,他这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贾琏向鸳鸯借当,这样令鸳鸯做难的事,连王熙凤做起来都会感到棘手,但贾琏轻车熟路。这是冷子兴说贾琏“机变言谈来得”的最佳注脚。

    贾琏不是没能力,只是不正干,而且,他的能力常常被凤姐的光环淹没。

    如何对待贾母身边带有“总管”性质的大丫鬟鸳鸯,是贾琏凤姐夫妇下很大工夫解的一道疑难题。

    从身份上说,贾琏凤姐是少爷奶奶,是主子;鸳鸯是丫鬟。

    从利害关系说,贾琏凤姐是必须看贾母眼色行事的当家人;而鸳鸯是贾母最信赖的“毛丫头”。

    贾琏凤姐是荣国府的内外管家,必须时刻把握贾母的心理动向,而鸳鸯是最好的途径。当荣国府的经济发生困难时,贾母的私房又成了解决难题的办法。哪怕是临时“偷”出几箱金银家伙典当了应急也可以。这都必须经过鸳鸯。

    跟丫鬟鸳鸯搞好关系,套近乎,是荣国府的琏二爷、琏二奶奶必须做的工作。他们怎么做的呢?他们以丰富的社会经验向鸳鸯打开了“亲情牌”。

    贾琏叫鸳鸯“姐姐”,自己则是正在为难、向姐姐求助的兄弟。

    凤姐叫鸳鸯“姐姐”,自己则是因说话不当、向姐姐求饶的妹妹。

    贾琏凤姐这一个用得其所的“好姐姐”称呼,比送礼、求情还管用!

    《红楼梦》的人物是复杂的,坏人身上也有人性闪光,好人身上也有毛病。贾琏和凤姐如果只是这样“忽悠”鸳鸯,人物就脸谱化了。而曹雪芹写的是,凤姐和贾琏既讨好、利用鸳鸯,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鸳鸯受到损害。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捡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写到这样一个情节:贾琏回到家里唉声叹气,说,他向鸳鸯借当的事被邢夫人发现,邢夫人趁机故意向贾琏要二百两银子。夫妇二人为此事讨论许久。贾琏走后,凤姐对平儿说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有仇了,如今听得她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她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听听凤姐这番话,说得多么通情达理、多么动情!

    她是那种只要个人得利不管他人死活的人吗?一点都不是。

    凤姐担心,鸳鸯帮他们渡过难关,却因借当的事“走了风”,又因为琏二爷的名声不好而带累了鸳鸯。她心里很不安。

    凤姐是那种“凡什么事我说行就行”的人,是极端利己的人,我行我素的人,为什么还要对一个丫鬟可能受到伤害而不安呢?这就是良心发现,就是“坏人”也有善心,就是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可以想象,凤姐对平儿说到“在你琏二爷无妨”时,她的内心对动不动就寻花问柳,动不动就“腥的臭的都拉到屋里”的丈夫,多么不以为然、多么无奈!但是涉及鸳鸯,他们必须亲密联手!

    如何对待鸳鸯,凤姐做得非常聪明;

    如何对待鸳鸯,贾琏做得同样聪明。

    他们之间连眼色都不必使,配合默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自古娇妻多含酸

    ——凤姐和贾琏(下)

    凤姐对贾琏,调侃只管调侃,拈酸只管拈酸,一概用的是娇妻对丈夫的撒娇神态、娇嗲语气,凤姐绝对不表面上在“夫为妻纲”上越雷池半步!

    有红学家认为,凤姐和贾琏的关系是“同床异梦”、互相利用、互相瞒骗、互相争夺、互相背叛。是不是这样?

    我认为,即使不能说完全不是这样;至少可以说,不完全是这样。

    如果曹雪芹真把凤姐跟贾琏的关系处理为现代人诠释的这种模式,《红楼梦》岂不真变成“四大家族兴亡史”,变成“揭露地主阶级腐朽糜烂生活”的“阶级斗争教科书”了?

    文学是人学,《红楼梦》是最精彩的人学,作为封建社会贵族家庭的人物,红楼人物当然不可避免地打上阶级烙印,但他们更是有着七情六欲,有着丰富而复杂思想和精神活动、有着深刻灵魂的“这一个”。

    凤姐跟贾琏什么关系?是夫妻关系,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夫妻关系,还是同掌威势赫赫荣国府管家权的夫妻关系。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不首先注意二点:

    其一,他们是封建社会的夫妻;

    其二,他们是青春貌美、生命力旺盛的年轻夫妻;

    其三,他们是贵族家庭跟权力、经济利益牵连很深的夫妻。

    凤姐跟贾琏的关系,有个发展乃至蜕变的过程,直到前八十回结束,他们的关系还处在贾琏对凤姐“一从”即言听计从状态。只是在前八十回进展到一半时,他们之间接连出现裂纹,使得贾琏对凤姐由“一从”向“二令”(冷)过渡。

    可以说,前八十回的凤姐和贾琏,既温情脉脉又剑拔弩张,既互相依恋又互相防范;既互相协作又互相拆台。曹雪芹写活了、写绝了这对特殊时代、特殊家庭的特殊夫妇。

    善解人意小娇妻

    早期的凤姐在贾琏跟前既尽职尽责又善解人意,是活泼可爱小娇妻。

    凤姐对贾琏有深深依恋之情,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写到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凤姐和平儿睡下后还要“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凤姐对贾琏何等关心、牵挂、依恋、盼望!此后,贾琏派昭儿回来送信,说林姑老爷已殁,他陪林姑娘送灵柩到苏州。凤姐命昭儿进来,仔细询问贾琏情况,准备大毛衣服,亲自检点包裹,并警告昭儿,如果勾引二爷认识混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这些描写,不是妻子牵挂丈夫、爱丈夫,是什么?

    对贾琏远路归家的喜悦,使刚在协理宁国府以女强人形象出击的凤姐变成快快活活小女人、小娇妻,她妙语如珠地先来了番温情送高帽表演:凤姐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真是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句句有趣、面面生风!

    凤姐善解人意,她知道贾元春封妃对贾府是大喜事,所以一见远路归来的丈夫,首先欢天喜地对这件喜事弹冠相庆。凤姐善谐谑,因为元春封妃,贾琏确实是“国舅老爷”了,但这应是下人、外人对他的尊称,妻子这么叫,就带点儿夸张,带点儿撒娇性质了;至于“头起报马来报”,根本是虚构,是借戏剧舞台程式吹捧贾琏气派之大,再自称“小的”就更加有趣;而“赐光谬领”是纯粹文言,并不识字的凤姐居然搜寻出这样的话插科打诨,多聪明?对凤姐在贾琏跟前的表现,脂砚斋加了八字评语娇音如闻,俏态如见”。此时琏凤关系很和谐,带点儿年轻夫妇嘻嘻笑笑喜剧性和谐,或许有人又要说这只是表面上的和谐吧。

    凤姐温情戏的另一折子戏是“自古娇妻半含酸”。贾琏色迷迷地说起刚见到的香菱,凤姐立即酸溜溜调侃:“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在凤姐心中,丫鬟,即使心腹大丫鬟平儿,都算不了什么,都是可以跟他人随意交换的“物”,而不是有自主感情和人格尊严的“人”。只要她高兴,她可以满足丈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要求。当然啦,凤姐是谁?真能这么纵容丈夫?她不过高姿态而已,说说而已,挖苦丈夫而已,其实也是娇嗔。

    凤姐“含酸”第一次有明确对象,对香菱,第二次“含酸”没了明确对象,对“外人”,其实是对贾琏综合性嘲弄,同时也是娇嗔。

    贾琏奶妈赵嬷嬷对凤姐讲到因为贾琏没疼顾两个奶哥哥,她只好来求奶奶。聪明的凤姐趁机拎出“内人”、“外人”话题,巧妙挖苦贾琏“拿着皮肉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说贾琏: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妻子),还说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凤姐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是心直口快,但她这心直口快背后,却可以话中有话,比如她说“外人”,真实含义是“外边的女人”;她说“皮肉”其实指金钱。凤姐话里的特殊含义,凤姐心知,贾琏肚明,赵嬤嬷也门儿清。凤姐调侃、挖苦贾琏把外边的野女人当成“内人”且听“内人”的,不听妻子的。这段话明明是吃醋拈酸,却说得那么生动有趣、亲切随和!闹得贾琏很不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

    开玩笑谁不会?但是如何借开玩笑既把自己真实想法巧妙地掩盖起来,又让对方从话音里琢磨出来,这就需要点儿本事了。把玩笑开得谑而不虐、点到为止,不让对方过于难堪,又让对方心中有数。灵机一动开的玩笑,分寸火候却恰到好处,这就更需要点儿本事了。凤姐是开玩笑的天才。

    如果凤姐总是占尽先机,一个劲地在贾琏脑门上布云遮月,她就不是凤姐了。凤姐对贾琏,调侃只管调侃,拈酸只管拈酸,一概用的是娇妻对丈夫的撒娇神态、娇嗲语气,凤姐绝对不表面上在“夫为妻纲”越雷池半步!在对贾琏亲切嘲弄同时,凤姐叫贾琏充分感受到他在家里的主宰地位,尊着他,敬着他。“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只陪着贾琏。”

    这是凤姐的聪明,更是曹雪芹的聪明,或者说,因为时代烙印,凤姐和曹雪芹都不能不“聪明”。

    我总是奇怪那么多红学家为什么不注意类似这样、对凤姐和贾琏关系的微观描写?偏偏喜欢采取“宏观”角度,“上升到理论”,一厢情愿地说:凤姐总是凌驾于贾琏之上。

    须知,凤姐不是现代白领,是封建社会需要遵守三从四德的贵族少奶奶。凤姐有时在众人面前特别在贾母面前表演她对贾琏夫权的尊重。但是尊重夫权,有时她不需要表演,也不是表演,它沉浸在凤姐的血液里、渗透在凤姐的骨子里。

    风流恩爱小夫妻

    凤姐和贾琏怎么会“风流恩爱”?有没有搞错?

    应该不曾搞错。整部《红楼梦》,被戴上“醋坛”、“醋缸”、“醋罐”、“醋瓮”的女性是哪个?凤姐。凤姐嫉妒、防范、打击、消灭所有靠近贾琏的女人。为什么?凤姐要排除一切“第三者”,独占贾琏,这自然因为她非常在乎贾琏,因为她心里确实有贾琏。因为不管贾琏心里有多少个鲍二家的、尤二姐,凤姐心里只有贾琏,也只能有贾琏。而嫉妒是凤姐对贾琏爱情的特殊表现形式,相对强烈的表现形式。

    其实在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之前,凤姐跟贾琏的关系,不管表面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恩爱夫妻。至于后来凤姐贾琏表现得不那么恩爱,凤姐对贾琏更多表现出泼桿,柔情蜜意接近消失,恐怕责任也不在凤姐。如果丈夫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把夫妻恩爱置之度外,从寻花问柳到偷偷纳妾,还跟外人、下人嚼妻子舌根,即使再贤惠的妻子能不感到心寒?

    早期凤姐和贾琏和夫妻风流恩爱达到了不避嫌疑、不顾闲言的程度。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一次写贾琏采野花。贾琏的女儿出痘,需要供奉痘疹娘娘,禁忌房事。凤姐把贾琏请到外书房暂住十二天。这位堪称“贾府西门庆”的琏二爷根本不考虑孩子平安不平安,不顾凤姐辛劳不辛劳,只管淫乐悦己,独寝两夜就开始闹事,先拿小厮搞了搞同性恋,接着结交上多姑娘,来了段丑态毕露的“准金瓶梅”。贾琏的堕落不堪,入骨三分。从小说构思上看,平儿给贾琏藏起来的多姑娘头发,将来还会被凤姐发现,闹个六佛出世,导致家庭分裂,导致“三人木”,凤姐被休。这是探佚学研究的范围。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情节之前,有句耐人深思的话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

    俗话形容见异思迁的男人“家花不及野花香”,看来,贾琏家里这朵家花到底还是比野花香,贾琏呆在凤姐身边就不采摘路边野花。

    这当然因为,凤姐是懂风月的女人。说得社会学一点儿,凤姐成长在西风东渐的家庭中,比一般封建家庭女子,少一点儿酸文假醋,多一点儿开放意识,不太在乎表现自己对“风月”的兴趣;说得凄惨点儿,即使凤姐开始不太懂风月,有“贾府西门大官人”这么个夫君,渐渐也懂了。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采用暗笔,写凤姐跟贾琏的风月行为大白天进行,丫鬟小心伺候着,给他们望风、把门、端盆送水。这个情节说明,凤姐和贾琏这对年轻恩爱夫妇,在下人跟前,根本不掩饰他们对性事的兴趣!在一家讲究礼教的贵族大家庭里,凤姐和贾琏“恩爱”得多么张扬!简直肆无忌惮。这对凤姐,难道就一点儿没损害?我看未必。人无近忧,需有远虑。

    当年张敞给妻子画眉,给好事者告到皇帝驾前,皇帝似乎认为“北京市长”不该早上给妻子画眉,招来责问。张敞聪明地回答臣闻夫妇之爱有甚于画眉者”,三宫六院的皇帝老儿只好放任不管。但是,国公府王夫人却要管亲侄女儿的床笫之事,真不愧是长在石头城、喝长江水长大——管得忒宽!

    贾琏白日戏熙凤,恰好被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知道,肯定用不了几个时辰,王夫人就知道了。这位表面上似乎清心寡欲、其实对丈夫的小老婆恨之人骨的贵夫人,很乐意听这类事吗?即使是亲姑妈,王夫人能对凤姐如此放纵感情很以为然吗?王夫人这位不声不吭的“菩萨”是秋后算账的高手,她默默地记着账呢。查抄大观园前,王夫人接到邢夫人送来的绣春囊,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凤姐!王夫人说什么?(绣春囊)“自是琏儿那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

    王夫人直言不讳说凤姐夫君“下流”、怀疑凤姐怀揣春宫香囊在大观园招摇过市!简直比扇几个耳光还叫凤姐尴尬!亲姑妈对亲侄女儿居然有这么奇怪的推理、这么严峻的法则!大概是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时的琏二奶奶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也可能正是琏凤夫妻恩爱的表现形式之一,就算是有的红学家所说的“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吧。

    赵嬷嬷求职的背后故事

    赵嬷嬷求职,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过场故事,很多红学家都没大注意这一小段,经常被提的是赵嬷嬤说南游。其实,赵嬷嬷求职这段小事,在一定程度上,在凤姐和贾琏之间起了阴盛阳衰风向标作用。

    赵嬷嬷是贾琏奶妈,表面看来,贾琏对奶妈、奶哥真像“马棚风”一样,不怎么上心,不怎么在意,反而是凤姐,非常热情、十分在意。什么叫懂人情、有心计、会做人?凤姐处理跟贾琏奶妈的关系就是。

    赵嬷嬷知道贾琏从苏州回来了,知道贾府要迎接元妃省亲,找到贾琏门上给两个儿子寻差使。按说既然是奶妈的儿子寻差使,贾琏还不应该不等奶妈登门就有照应?但是赵嬷嬤跟贾琏提了几次,这位办事拖拉、喜欢喝两口小酒的二爷都没管。对贾琏奶妈,凤姐比贾琏上心。她放下少奶奶架子,把赵嬷嬷当成自己家有年纪的亲人对待。贾琏捡菜给赵嬷嬷吃,凤姐立即说这菜不够烂,“妈妈很咬不动那个,没的肛了她的牙。”马上叫平儿把火腿炖肘子找来,说这是早起她就要留给妈妈吃的。然后说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这是个充满温情的场面,晚辈爱护长辈的场面,少奶奶礼贤下人的场面。凤姐似乎到贾母跟前才有这种如春风拂面的态度,现在她用到下人身上了。凤姐真的这么在乎这位赵嬤嬷?其实是爱屋及乌,因为这个下人跟丈夫血脉相连。在跟赵嬷嬷整个交谈过程中,贾琏没叫过一声“妈妈”,凤姐则不住嘴地、甜甜地叫“妈妈”,倒像她是亲生的!兴儿曾说凤姐“嘴甜心苦”,此时的凤姐,嘴甜心不苦,多会讨老人的喜欢!贾琏此时会不会想:凤姐对我的奶妈都这么好,她对我当然更没说的啦。

    赵嬷嬷来给儿子求差使,不但不求贾琏,还埋怨贾琏不办事,直接求凤姐。这老太太好生了得,社会经验丰富,人情世故看得透亮。贾琏吃她的奶长大,她不管怎么假装“埋怨”贾琏,都没事黑母鸡一窝儿”嘛。看来赵嬷嬷深知凤姐办事能力强于贾琏,更深知凤姐喜奉承、要恭维、乐于戴高帽,想求她办事,必须充分给她面子,哪怕表面上“得罪”贾琏也没事儿。于是,赵嬷嬷絮絮叨叨一通贾琏如何不办事后,说:“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果然大包大揽,“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然后,借贾琏没管奶哥哥的话题,来了番指东打西、挖苦贾琏分不清“内人”、“外人”的妙语。

    一会儿工夫,贾蓉来汇报盖省亲别墅的事儿,贾蔷来汇报到江南采买女孩子的事。贾琏跟两个侄儿好一通聊,赵嬷嬷听呆了。此时贾琏和赵嬷嬷都没想到,贾蔷掌控三万两银子开支权,不恰好可以安排两个奶哥哥阔气地“就业”?!凤姐却眼明手快、见缝插针,顺手硬把两个奶哥哥塞给贾蔷。她说:“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

    赵嬷嬷两个儿子何曾办过下江南采买女孩的事?他们怎么会“在行妥当”?怎么就“便宜”了贾蔷?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如果一般人,听到凤姐要推荐两个人来混点儿油水,可能就得问问,是哪个?贾蔷连是哪个也不问,不仅不问,他还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一句话就把凤姐命他办事,变成是他求凤姐帮忙:“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

    看《红楼梦》里聪明人跟聪明人对话,实在有意思!凤姐三言两语就把赵嬷嬷的难题给解决了。贾蔷也实在精明,琏二婶子开口,本来就是给面子,凤姐哪怕说两只大猩猩“在行妥当”,贾蔷也欢天喜地、照单全收!

    因求了凤姐,赵嬷嬷的儿子不出一顿饭工夫,成白领了!

    凤姐受人之托,终人之事,雷厉风行,办得漂亮。

    赵嬷嬤求职是段非常生活化的描写,写出凤姐温柔细心、通情达理、待人和气,也写出凤姐善于辞令、办事能力超强。相比之下,贾琏未免有点儿粗枝大叶,办事不力。类似赵嬷嬷求职的事办下几次,贾府的人互相口耳相传,贾琏的风头岂不渐渐被妻子超越?这是非常微妙的“舆论性选择”。这样的选择一多,聪明如凤姐,也有点儿晕菜,开始跟丈夫争权争面子,甚至移花接木,突出自己。

    贾芸求职故事是典型例子。这个故事分散在几回中,过程很细。把前因后果综合起来看,实际就是凤姐跟贾琏争权,巧妙地把贾琏之功据为己有。

    贾芸想求职,先找贾琏,没办成,转而琢磨凤姐。他拦路请安,把特意买来贵重的冰片和麝香说成是朋友送的,且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有孝敬婶子才不算糟蹋。贾芸投其所好的话,凤姐“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其实此前贾琏已跟凤姐商量安排贾芸,凤姐故意隐瞒,一字不提。为的是不叫贾芸发生错觉,似乎送她点儿礼物,就眼孔浅地马上给他安排工作。然后在再次跟贾芸见面时,凤姐在跟贾芸对话中,巧妙地把事情次序颠倒过来,把贾芸的工作说是她办成的。

    凤姐李代桃僵的结果是,贾芸得出结论“叔叔竟不能的”“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而凤姐得意地说:“你们要拣远路走,叫我也难了。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求贾琏是走远路,求凤姐是走近道!

    凤姐的聪明在于,一边贪天之功,一边多少给贾琏留点儿面子,所以,她对贾芸说的是“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贾芸能有这桩美差,是凤姐看在贾琏的面子上给安排的。那么,这夫妻二人哪个说了算?当然是安排工作的那个。凤姐这样说,既给贾琏留面子,又说明要在荣国府办事,我说了才算!

    贾琏的功劳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移栽到凤姐头上了。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连对同床共枕的丈夫的小功劳,也搜算人骨,真有点儿可怕。

    于是,找贾琏办不成事,找凤姐一办就成……开始在贾府飞短流长。凤姐在荣国府说一不二的位置,渐渐形成。

    招牌式“主宰”

    不管凤姐如何争强好胜,她毕竟是女人。有些事情,她不能出头露面;有些事情,她不便出头露面。于是,凤姐天才地将贾琏变成招牌式“主宰”。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似乎某件事是贾琏定的,也只有贾琏能定。实际上在这些事上真正起主宰作用的,还是凤姐。

    我们看三件似乎性质不同的事。

    第一件事,张金哥事件。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送丧过程中,在铁槛寺跟尼姑净虚达成肮脏交易,以贾府名义给云光写信,拆散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婚姻,将张金哥嫁给纨绔子弟李衙内。

    凤姐见钱眼开,听到尼姑净虚的要求,很想办这件拆散婚姻的缺德事。但她不能出面摆平这件事。对方要的是荣国府的面子,这事只能由荣国府的长公子贾琏出面摆平。凤姐怎么做呢?贾琏不在家,送黛玉到扬州了。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凤姐当机立断,叫旺儿找到管公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写信。云光收到信,理所当然认为是贾府“领导层”贾赦、贾政的指示,马上照办。结果是凤姐净得三千两银子,张金哥和守备公子双双自尽。

    在信件上署名的贾琏,在前八十回始终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而“剽窃”贾琏之名的凤姐却发现,哇!原来“琏二爷”名气这么管用!那就好好琢磨琢磨,全方位地好好利用起来吧。

    第二件事:旺儿依势强娶亲。

    旺儿夫妇是从王家跟凤姐到贾府来的,是凤姐线上的人,亲信。旺儿的儿子吃喝嫖赌不正干,偏偏看上王夫人的丫鬟彩霞。彩霞是贾环情人。凤姐平时处处跟赵姨娘作对,有这么个拆台机会,岂能错过?何况这是给娘家人办事,是她自己的脸面。但是,凤姐却不自己出面做恶人,叫贾琏做。当旺儿媳妇来汇报彩霞家里不肯联姻时,“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摆出一副“我娘家人的事你管不管”的将一军姿态,贾琏果然沉不住气,马上表示他做主,派人说媒。“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趴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然后,凤姐糊个高帽给贾琏戴:“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尽管林之孝向贾琏说明旺儿之子不成才,最后还是按照凤姐的设计,“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来旺不成才的儿子硬是娶到彩霞,表面上是琏二爷乱点鸳鸯谱,实际上是凤姐为了拉拢自己的娘家人巧妙利用贾琏。

    第三件事:薛宝钗过生日。

    贾母出钱给宝钗过生日,凤姐找贾琏商量如何做?贾琏说:你多大生日都做了还用问我?并表示:既然老太太要出面做,那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说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这似乎是非常小的事,实际上有点儿象征意味。如何给薛宝钗做生日,对贾琏来说,是小而又小的事,是可有可无的“权力”。凤姐偏偏故意尊重贾琏,向他请示,向他汇报,要他来做抉择。凤姐这样做的目的,是表白:在这个家里,一切都是你琏二爷说了算,我凡事都向你请示,我一步路不敢多走,一步棋也不敢擅自决定!

    凤姐是真尊重贾琏吗?我看这只能叫“做尊重状”。

    贾琏不傻,马上捅破这窗户纸,谢绝“空头人情”。

    曹雪芹多次说凤姐“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说她“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凤姐突出特点其实是弄权,弄权目的多半为弄钱。女性弄权弄到老公头上,在真实历史中,吕后、武则天,都是例子。在小说作品里,凤姐跟贾琏玩心眼儿,即使不能说古今中外,绝无仅有,也可以说,写得真绝最妙。

    正是因为对权力的渴求,使得凤姐从原本相当可爱的娇妻,变成连夫妻之间都玩儿手段的怪物,最终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使得凤姐贾琏这对本来相当恩爱的夫妻开始“同床异梦”,各怀鬼胎,越来越生分,最终劳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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