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趣话王熙凤-大观园聋子放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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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姐跟大观园血脉相连,凤姐属于大观园,凤姐又异于大观园大部分姐妹。这一点,精明的薛宝钗看得最清楚。宝钗曾说到黛玉跟凤姐口才最出众,而凤姐不过是“世俗取笑”。

    确实,在金陵十二钗中,凤姐跟传统诗词里表现出来的女性美,跟传统道德要求的女性美,离得最远;跟“世俗”、跟金钱、跟势利、跟丑恶离得最近:——凤姐最俗,俗到三句话不离金钱。芦雪广赏雪,那是多么有诗情画意的情节?连七十老太贾母都被宝琴立雪感染了,想到仇十洲的画儿,只有凤姐不断地拿钱跟贾母开玩笑。先是说贾母是来躲债的;后说叫薛姨妈先封五十两银子来,她和贾母每人分一半儿。除“吃醋”之外,金钱大概是凤姐最大的兴奋灶。

    ——凤姐语言最泼辣,泼到“泥腿无赖”。凤姐爱骂人,粗话脏话信口而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花样翻新,在骂人的同时,还有打人等不雅动作,丝毫无大家闺秀、当家奶奶气魄,倒像《水浒传》的泼皮牛二和虔婆王婆的混合体。小道士剪烛花撞到凤姐怀里,她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野牛兪的”,怪哉!“金陵王”家的千金,这脏话从哪儿学来?平儿的螃蟹黄抹到凤姐脸上,凤姐骂“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嫡妻骂侍妾,竟然骂出如此不成体统的话。赵姨娘向王夫人抱怨月钱少了,凤姐向王夫人汇报完毕,出来后,来了个绝对不该出现在少奶奶身上的动作亮相——跳着门槛子——然后,像黄河决口一样好一通臭骂:“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你娘的春梦!”大闹宁国府更登峰造极。

    ——凤姐最市侩,市侩到一切以金钱、以权势为中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卸磨杀驴,借鸡生蛋。

    凡此种种,使得凤姐跟大观园那些诗性少女有着根本的区别。

    余英时先生曾用“两个世界”的观点剖析凤姐这个形象。他认为,凤姐作为反面人物仅在现实世界中见其然,在大观园的理想世界中,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面人物。在现实世界中,凤姐沾满了罪恶,在理想世界中,凤姐坚决不做“大观园反叛”。余英时先生有一段很深刻的话:

    “《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之间有两个最重要的接榫人物,即宝玉和凤姐。两个恰好是鲜明的对比:宝玉以男人的身份住在园内,是由园内通向园外的一道桥梁,凤姐则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园外,而心却向着园内,是由园外通向园内的另一道桥梁。”

    余先生还认为,凤姐和宝玉在《红楼梦》中有重要的对比意义,即:宝玉明明是男的,却在书中时时被写成是女的;凤姐明明是女的,在书中却时时被写成是男的,包括她的名字;宝玉像女孩,因为他虽为“浊物”性分中却有女儿的清洁;凤姐像男人,则因为她虽是水做的,却不幸污染了很重的男人的浑浊。曹雪芹谴责了凤姐在现实世界的罪孽,但在他内心深处,却认为,清洁的女儿不可能这么肮脏。他把凤姐的罪恶一面归之于男人的浑浊。

    确实,也正是因为凤姐这类人物的存在,特别是影响到凤姐的贾琏之类人物的存在,大观园不可避免地走向末日。

    最有哲理性意味的,是第五十三回凤姐讲的“聋子放炮仗”的笑话,在阖府庆元宵时,管家奶奶很不吉利地说“聋子放炮仗——散了吧”,然后,凤姐还要跟尤氏一起,到园子里放炮仗去。

    这是王熙凤给贾府也是给大观园唱出的衰败哀音。

    更有甚者,凤姐还把情敌剿灭战打进大观园。大观园成了凤姐将尤二姐赚人荣国府并整死的转运站。

    凤姐“战风车”谋略

    ——尤二姐之死(上)

    凤姐想制止贾琏纳妾,本像唐.吉诃德战风车那样难,她用柔弱的肩膀撬住整个封建伦理这架大风车。

    靠聪明智慧、过人胆识,单枪匹马地挑战整个封建秩序封建家庭。王熙凤这位不识字的闺阁才人,是孙子兵法第N代传人。她只是歪在床上思索,就硬是想出孤军深入、挑战强敌高招,导演出周密紧凑的尤二姐之死连场大戏。

    凤姐理家跟宝黛爱情并列为《红楼梦》两大线索。凤姐本人的戏如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等,也不比黛玉葬花、宝玉挨打戏份轻。凤姐治死尤二姐更是《红楼梦》脍炙人口的章节,戏剧舞台盛演不衰。

    红楼二尤故事在《红楼梦》中占五回半,凤姐为尤二姐而跟各方神灵过招占两回半,在凤姐故事中篇幅最长也最有深度。

    凤姐其实是演了出以弱胜强的戏,就像唐·吉何德战风车。

    唐·吉诃德战风车,是塞万提斯笔下的著名情节,唐·吉诃德用小小的矛挑战强大的风车。风车巨大的翅膀不停转动,把唐·吉诃德摔倒在地,使他成为笑柄。凤姐作为男权社会的女性,居然反对神圣的夫权,惩罚和制止丈夫纳妾,无异于唐·吉诃德战风车。

    凤姐“战风车”,却战出了小女子挑战大男人的威风,战出了闺阁耍弄官场的智慧,战出了一人戏耍阖府的能耐。凤姐以时而柔美、时而泼辣的女性身段、女性语言,施展着、发展着帝王将相政坛疆场绝地反击的高招,不亚于曹孟德征袁绍反败为胜,不次于诸葛亮、小周郞跟曹操隔江斗智以少胜多。

    这个聪明的女人如何取得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呢?

    贾琏偷娶透露妙着

    读《红楼梦》读到红楼二尤故事,首先遇到版本选择难题。

    曹雪芹生前《红楼梦》抄出三个本子: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存的是它们的过录本。甲戌本到二十八回为止。后两个本子都缺六十四、六十七回。目前通行的本子,一种采用梦稿本和程高本的六十四、六十七回,红学家习惯称“简本”;一种采用列宁格勒藏本、戚蓼生序本、甲辰本的六十四、六十七回,红学家习惯称“繁本”。

    凤姐听到贾琏偷娶后的反应,她向旺儿、兴儿审问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情节,两种本子文字极其不同,回目也异。经仔细比对,我觉得用“繁”“简”判断两种版本不甚确切。因为,所谓“繁本”凤姐讯家童反而最简略,所谓“简本”的讯家童反而有许多叠屋架床的闲板。因此,我对六十四、六十七回仍采用“程高本”和“列藏本”说法,不用“繁本”“简本”说法。

    程高本六十七回回目叫“闻秘事凤姐讯家童”,重点放到“审讯”上,写得热热闹闹,波澜起伏,生动有趣。凤姐对旺儿、兴儿的态度,跟鲍二家事件凤姐泼醋时对待小丫鬟态度一致,毫不掩饰、急不可待、有啥说啥。凤姐之“威”之“辣”显露无遗。

    列藏本六十七回回目叫“讯家童凤姐蓄阴谋”,重点放在“蓄谋”上,写得细细密密,沉沉稳稳,似乎平淡,仔细琢磨却相当有味。凤姐对旺儿、兴儿的态度跟凤姐泼醋时对小丫鬟不同,不动声色、暗动心机、深思熟虑。凤姐之“阴”之“毒”活灵活现。

    两种版本两个凤姐,虽然列藏本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仍然比较欣赏列藏本的凤姐。因为它写出了凤姐在尤二姐事件中的思想依据,写出了凤姐对待贾琏外遇同类事件(鲍二家的和尤二姐)迥然不同的态度,写出了与“凤姐泼醋”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侧面,实际也就写出了在贾府这一腥风血雨环境中,凤姐这个聪慧人物遭受挫折磨难之后的迅速成长和成熟。当然,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成熟。

    今据列藏本六十七回文字,看看凤姐对贾琏偷娶是什么反应,她做出什么相应对策?

    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平儿向凤姐报告的。这似乎跟平儿一向为人不一致。为什么平儿在贾琏跟多姑娘头发事件上站在贾琏立场,“软语救贾琏”,到尤二姐事件时却站到凤姐立场,向凤姐告密?因为两件事性质不同,对平儿的影响完全不同。

    贾琏一贯拈花惹草,凤姐和平儿都知道。凤姐吃醋拈醋,跟贾琏闹纠纷;平儿毫不在乎,给贾琏打掩护。因为贾琏招蜂引蝶强烈影响到凤姐的敏感醋神经,却丝毫影响不到平儿的切身利益。偷娶尤二姐则不同。按照国公府规矩,贾琏迟早得有姨太太,平儿早就是通房大丫头,本来最有把握做链二姨娘,现在猛古丁冒出个尤二姨娘,首当其冲受害的,不是凤姐,反而是平儿。再加上平儿忠实于凤姐,她向凤姐告密就可以理解了。

    曹雪芹写贾琏偷娶被凤姐察觉,写得极有层次。凤姐如何知情及知情后的反应,通过其他人的观察和猜测一步一步写出来。

    第一步,被打懵气晕。

    凤姐知道贾琏偷娶后最早什么反应?通过鸾儿写出来。莺儿给凤姐送礼物,凤姐不见,叫丰儿出来传话。丰儿告诉莺儿:“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来,不像往日欢天喜地的,一脸的怒气,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地说话,也不叫人听见,连我都撵出来了。”

    莺儿的印象是:凤姐正因一件重要事生气,在跟平儿商量。

    实际是凤姐刚听到贾琏偷娶,被打懵气晕,还没回过神来。

    估计凤姐是在向贾母请安回来的路上,听到平儿向她报告贾琏在外边娶二房的消息。一回到房间,她就把平儿叫去询问。莺儿不早不晚这会儿来送礼,凤姐当然顾不上见她。宝钗是凤姐的姨姐妹,在王夫人跟前最有脸,她派莺儿给凤姐送礼,凤姐居然不见,说明凤姐听到丈夫偷娶的一瞬间,受到强烈刺激,一"时失态。

    第二步,细细琢磨。

    莺儿走后,凤姐接着跟平儿议论贾琏的事时,袭人来了。凤姐对袭人跟对莺儿完全不同,“因见袭人她是轻易不来之人,又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便连忙止住话语,勉强带笑说……”

    凤姐表现很得体,袭人一来,立即接见,立即带笑说话。为什么莺儿袭人同样是侍儿,凤姐态度不同?一则因为宝玉的“准姨娘”比莺儿有脸;二则因为袭人是王夫人的亲信;三则因为此时凤姐已从“第一次打击”中镇定下来,开始暗暗琢磨对策。

    凤姐跟袭人嘘寒问暖足有千余字,表面上看似乎絮叨得很,实际上正合娓娓道来的写小说章法。最出彩的有三处:

    其一,凤姐耐住性子跟袭人聊大天。心里明明挂着贾琏这件恼人事,表面上笑容满面、语气缓和地跟袭人套近乎,说明凤姐心计好生了得!也说明凤姐遇事已从像爆竹一样点火就着,变为耐住性子慢热,慢热会将其爆发酝酿得更充分,更可怕。

    其二,凤姐跟袭人聊到她从贾母跟前要来一块锦给巧姐做究兜,似乎是无关紧要的繁琐情节,实际跟前边情节合卯接榫。这块锦是薛姨妈送给贾母的。此时薛宝钗正往各处送薛蟠从江南带回的礼物,包括莺儿来给凤姐送的礼物;薛姨妈也有一箱薛蟠带回的江南特产,她派同喜给贾母送去。薛姨妈送的锦惹得贾母对凤姐说出可以做小孩衣裳的话,凤姐立即接话要来给巧姐做兜兜,再被贾母说出凤丫头是她“命中的小人”,见什么要什么。这些描写符合贾母、薛姨妈、凤姐三人的个性和语言,也符合薛蟠送礼物给母亲和妹妹,她们再转送他人的过程。从这块锦再引出对巧姐的描写。这块锦送得其所,送得巧妙。从小说构思上说,薛家送礼也是整个《红楼梦》彩衣中一块小小的锦,局部的锦,既编织得严严密密,五彩斑斓,又和整个故事有千丝万缕挂连。

    其三,袭人跟平儿大聊巧姐如何可爱时,凤姐问句“宝兄弟在家做什么呢?”似乎关心宝玉,实际是不留痕迹地提醒袭人该走了。袭人一听,立即告辞。凤姐其实是为早一点儿向平儿调查贾琏偷娶而下逐客令,这不是逐客令的逐客令下得何等巧妙!

    凤姐急于弄清贾琏偷娶真相,偏偏莺儿和袭人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先后打断她跟平儿的对话。列藏本这种“急惊风来个慢郎中”的写法,特别有趣,这是曹雪芹擅长的。宝玉挨打想找个人给王夫人送信偏偏遇到个聋子,就是这样的例子。

    但列藏本个别描写似乎也值得推敲,比如凤姐和袭人之间的称呼,跟前八十回一贯称呼不同。凤姐称袭人“我的姑娘”,袭人称凤姐“我的奶奶”,有点儿别扭。在研读这段过程中,我曾打电话向蔡义江教授求教,请他解释这两个称呼,蔡老师说:他们之间这样称呼,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开玩笑?

    还有凤姐一见袭人时说“贵人从哪阵风儿刮了我们这个贱地来了?”跟贾琏见鸳鸯说“今日贵脚踏贱地”一致。是凤姐和贾琏惯于这样说话吗?曹雪芹很少写两个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

    但是,列藏本除这几处不太令人满意的瑕疵外,人物性格的描写、小说情节的操纵,基本成功,比较可信。相比之下,程高本六十七回凤姐做张做势“审案”整体地不像出自曹雪芹之手。像是对“凤姐泼醋”模仿和重复。我怀疑,列藏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可能是曹雪芹早期之作,后来虽经过五次增删,但增删后的文字反而没保存下来,倒是早期稍嫌粗糙的文字保存在某个现在看不到的抄本中,又通过列藏本或戚寥生序本、甲辰本的过录,保存到现在。第三步,向平儿调查。

    “外来访客”是凤姐这位管家奶奶经常会遇到的,也是小说高手曹雪芹经常采用的小说情节横云截岭之法。通过对莺儿和袭人来访的不同态度,曹雪芹对凤姐心思做了“不写之写”。从最初的震惊、恼怒、失态,变成冷静对待。但归根到底,凤姐对贾琏的偷娶绝对不可能冷静,所以当平儿将袭人送走之后,她马上把平儿叫到房里,追问前事,越说越气,凤姐说:“二爷在外边偷娶老婆,你说是听见二门上的小厮们说的,到底是哪个说的呢?”

    看到这里,读者才明白,为什么在“尤二姐事件”中会有莺儿送礼、袭人聊天,原来都是写凤姐为人的不简单!实在高明!

    对于一个以“醋瓮”著称的女人来说,刚刚听到丈夫偷娶二房,自然如晴天霹雳,震惊失态;但她能马上冷静思考、不动声色;最后,凤姐在平儿跟前不需要作戏,她的恼怒赤裸裸表现出来,这样的描写,一步一步巧妙地透露出“贾琏偷娶事件”在凤姐跟前走风的过程,写凤姐的心机,既正常又传神。

    强忍怒火讯家童

    荣国府主子和主子之间,主子和奴才之间,奴才和奴才之间,有许多“潜规则”。兴儿曾向尤二姐讲到凤姐亲信和贾琏亲信间的潜规则:“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人就敢惹。”凤姐讯家童正是依据这条潜规则。对自己亲信,开门见山以示信赖;对贾琏亲信,敲山震虎以作威逼。

    凤姐审案第一个对象是旺儿。旺儿是凤姐从娘家带来的,始终是凤姐的亲信和臂膀。平儿告诉凤姐,贾琏偷娶的消息来源是“旺儿他说的”。旺儿怎么说?在什么情况下说?都没写。我认为,这又是“不写之写”。极大可能是:旺儿知道纸包不住火,贾琏偷娶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那时凤姐追查到他头上,指责他为什么知情不报?他就说不清了。不如早点儿说出,给自己留退路。但旺儿不敢直接向凤姐告密,就通过平儿说出此事。从逻辑关系上看,旺儿实际是向凤姐告密的有功之臣,凤姐对他比较信赖。

    凤姐把旺儿叫来,单刀直入地问:“你二爷在外边买房子娶小老婆,你知道吗?”旺儿清楚,平儿已报告,他可以就坡下驴了,他很痛快地回答小的终日在二门上听差,如何知道二爷的事,这是听见兴儿告诉的。”几句话洗清责任,接着旺儿一不小心把“奶奶”帽子戴到尤二姐头上,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呢。”凤姐一听,满脸怒气啐了一口下作猴儿崽子!什么是新奶奶旧奶奶,你就私自封奶奶了,满嘴里胡说,这就该打嘴巴。”

    凤姐听到旺儿说“新奶奶”,强烈反感,强烈愤怒,强烈吃醋。但凤姐知道什么是燃眉之急,什么无关紧要。她不跟叫错“奶奶”的旺儿纠缠,也不真叫旺儿自己打嘴巴。穷寇急追,马上把兴儿提溜来追查。

    对待兴儿,凤姐不像对旺儿那样单刀直人,她先威胁再诱供。她先把兴儿瞪了两眼,给兴儿下马威,叫他精神产生畏惧。接着吓唬兴儿:“你们主子奴才在外边干的好事!你们打量我是呆瓜,不知道?你是紧跟二爷的人,自必深知根由你须细细地对我实说,稍有一些隐瞒撒谎,我把你的腿打折了!”

    这番话真真假假,说真,是凤姐确实知道贾琏偷娶;说假,是凤姐并不知道偷娶具体过程是怎么回事?她对兴儿说这番话,表示她已全盘掌握,只要让兴儿来证实,这是诈兴儿如实交待。

    凤姐一提“尤二姐”,兴儿就有段思想活动:这件事两府都知。只瞒着老爷、太太、老太太、二奶奶,他们早晚也会知道。再说这事是珍大爷父子跟琏二爷办的,与我无关,我何苦瞒着?如实说了,省得挨打。于是,兴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盘交待:

    “奶奶别生气,等奴才回禀奶奶听:只因那府里的太老爷丧事上穿孝,不知二爷怎么看见尤二姐几次,大约就看中了,动了要说的心。故此先同蓉哥商议,求蓉哥替二爷从中调停办理,做了媒人说合,事成之后,还许下谢礼,蓉哥满应,将此话转告诉了珍大爷;珍大爷告诉了珍大奶奶和尤老娘。尤老娘听了很愿意,但说是:二姐从小儿已许过张家为媳,如何又许二爷呢?恐张家知道,生出事来不妥当。,珍大爷笑道:这算什么大事,交给我!便说那张姓小子,本是个穷苦破落户,哪里见得多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写张退亲的休书,就完了。,后来,果然找了姓张的来,如此说明,写了休书,给了银子去了。二爷闻知,才放心大胆地说定了。又恐怕奶奶知道,拦阻不依,所以在外边咱们后身儿买了几间房子,治了东西,就娶过来了。珍大爷还给了爷两口人使唤。二爷时常推说给老爷办事,又说给珍大爷张罗事,都是些支吾的谎话,竟是在外头住着。从前原是娘儿三个住着,还要商量给尤三姐说人家,又许下厚聘嫁她;如今尤三姐也死了,只剩下尤老娘跟着尤二姐住着作伴儿呢。这是一往从前的实话,并不敢隐瞒一句。”

    兴儿像老吏断狱,仅用四百多字,就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前因后果,简练扼要,滴水不漏,交待得清清楚楚。

    读者看到这里,可能出现两个疑问:第一,兴儿有这种高度概括的语言能力吗?第二,凤姐这烈货怎么可能在兴儿交待过程中一言不发?如此沉得住气、压得住火,符合凤姐个性吗?

    弄清这两点,有助于弄清这段描写是不是出自曹雪芹。

    仔细推敲红楼二尤前后情节,这两个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

    兴儿完全有能力用最精练的语言把来龙去脉交待得明明白白。纵观《红楼梦》,奴仆之中出现过一个又一个语言天才。女奴以鸳鸯为最,表现在鸳鸯抗婚几次陈词;男仆以兴儿为最,尤二姐跟前的“兴儿演说荣国府”,不亚于《红楼梦》开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兴儿对凤姐、宝钗、黛玉的概括画龙点睛、针针见血、以一当十。所以,兴儿在认真思考并权衡利害后,如决长江之水向凤姐交待,其中肯和犀利,完全和“兴儿演说荣国府”一致,也是可信的。有一点更值得注意,那就是兴儿的“交待”并不全是事实,而有所侧重、有所增删、有感情因素。贾琏虽是偷娶“首犯”,兴儿却尽量把责任推到贾珍、贾蓉甚至尤氏身上,似乎在偷娶事件中起主要作用、主导作用的是贾珍。至于说贾琏以外出办事和在东府办事为名住在尤二姐那里,本来就是事实,兴儿故意强调出来,是有意讨好凤姐,以免自己挨揍。作为贾琏亲信的乖巧小厮,兴儿这番话,讲得合情合理、非常到位。

    凤姐在兴儿交待过程中,一句话也不插,一个表示愤怒的姿态也没有。平平静静,冷冷静静。对于凤姐这种烈性子、“烈口子”(兴儿语),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仔细琢磨,这样写更有道理。凤姐此时迫切需要弄清贾琏偷娶的基本事实,所以她强压满腔愤怒静听下文,绝不旁枝斜出,绝不随意打断兴儿,挑兴儿的刺,更不会借家童发泄私愤,作威作福。她现在需要尽快尽细掌握偷娶事件情报以决定如何跟贾琏过招,不需要拿贾琏亲信撒气进而暴露自己的动机。须知,凤姐是“女曹操”不是“女张飞”;凤姐是“李林甫的妹妹”不是“李逵的妹妹”。

    凤姐听完兴儿的话后什么样?“只气得痴呆了半天,面如金纸。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了,浑身乱战。半晌,连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发怔。猛低头,见兴儿在地下跪着,便说道:这也没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爷在外头行这样的事,你也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这却是很该打,因你肯实说,不撒谎,且饶恕你这一次。,”

    这是凤姐“讯家童”极漂亮的尾声。贾琏偷娶尤二姐通过兴儿交待完全落实。凤姐做梦也想不到她日夜监控的丈夫能出这么大的事,想不到贾琏能走这么远!伶牙例齿、张扬跋扈的凤姐痴了,呆了,怔了!凤姐的神态写得太传神了。但凤姐知道此时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她对兴儿说话通情达理,平易随和,有点儿不像平时的凤姐。表面上看凤姐讯家童岂不成“雷声大雨点小”?她怎么可能如此平静缓和?其实不然。因为,凤姐很清楚,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二三其德的丈夫,不是丈夫的小走狗。绝对不能因过激对待兴儿,打草惊蛇,给人们造成她要对付贾琏、对付尤二姐的印象。这正是凤姐心计过人之处,也是凤姐的可怕之处。

    实际效果也如此,兴儿在凤姐“三堂会审”后,并没怀疑凤姐想对二爷如何,也没给贾琏和尤二姐通风报信,他只庆幸自己没挨打:“够了我的了,差一差儿没挨一顿好打。”看来,在贾琏的小走狗眼中,尤二姐不过是二爷二奶奶寻常吃醋事件中的一件,凤姐知道尤二姐的事很生气,可是再生气,她能怎么着?她敢怎么着?顶多像鲍二家的事件那样再闹一场就是了。

    列藏本六十七回给凤姐这个特殊人物增添了特殊神采,实现了凤姐这个人物的成功转型和升华。

    那就是:在荣国府这个复杂环境中,接受凤姐泼醋全盘输的经验教训,王熙凤在跟贾琏外遇搏斗中,从过去泼辣的表面张扬,向思虑,向运筹帷幄的深度运作成功转型。这位中国古代小说中不曾站在战场、政坛,只是站在家庭、闺阁中的女谋士,在嫡庶之战中,全面显示了过人的聪明才智。

    “一计害三不贤”

    凤姐讯家童后,跟平儿有近千字“讨论”文字,对贾琏、贾珍、尤氏,“连说带詈”,气得午饭也没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打主意,把前事从头至尾细细地盘算一番,得了个“一计害三贤”的主意,暗想:必须如此才妥当。然后,也不把主意告诉平儿,传人收拾东厢房,“反外面作出嬉笑自若、无事的光景,并不露出恼恨嫉妒之意”。

    连平儿都不知道凤姐想干什么!?这可能吗?

    这说明凤姐的保密意识和心理承担能力,极其了不起!

    这很符合古代疆场作战要求。三国纷争中,蜀国最核心的军事机密,只有诸葛亮知道,有时连刘备都蒙在鼓里。凤姐为什么连平儿也不叫知道?因为她跟平儿既不是一个等级,还有分有合。凤姐中军帐坐纛旗,平儿只是她随时调动的马前卒。特别是: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万一从她这儿走了风,凤姐妙计非但不能安天下,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凤姐心思深,凤姐心思秘,凤姐心思苦!

    凤姐想干什么?“一计害三贤”。

    “一计害三贤”是化用“二桃杀三士”典故。据《晏子春秋》记载,春秋时齐景公手下有三个能干而不听话的勇士,齐相晏婴要除掉他们,就请齐景公送两只桃子给三个人,要他们论功吃桃,引起了三人之间的矛盾,最后三人都自杀了。

    凤姐“一计”害哪“三贤”?贾琏、贾珍、尤二姐。

    怎么个害法?三句话:

    用察院整贾琏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罪;

    亲自大闹宁国府教训贾珍父子;

    将尤二姐先赚入大观园再轰出荣国府。

    凤姐要害的“三贤”贤吗?一个也不贤,其实是“三不贤”。

    凤姐为什么要“一计害三不贤”?在她跟平儿对贾琏、贾珍、尤二姐“连说带詈”时,已做了预告:

    先看贾琏。凤姐这次把她对丈夫的“经典操行评价”对平儿说出来:“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对这样的男人,凤姐怎么办呢?借官场的手教训他!“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凤姐叫贾琏从此罢手的很没脸的事,就是她将要由察院传讯的张华告状案。

    再看贾珍。凤姐听信兴儿供词,认为在贾琏偷娶事件中贾珍起的不仅是纵容、主要是教唆和拍板作用,尤不可恕。你珍大哥也是官场中人,难道不明白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该当何罪?你珍大哥是族长,是兄弟中年纪最大官位最高的,怎么不教导兄弟学好?凤姐必须要借尤二姐事件狠狠地敲打贾珍,叫他此后再也不敢助纣为虐!

    最后看尤二姐。凤姐说尤氏姐妹“原是个混账烂桃”,尤二姐想进荣国府是“到大面上扬名打鼓,在这门里丢丑。”凤姐要让这个烂女人到国公府把脸面丢尽后灰溜溜滚蛋。

    凤姐此时对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内幕还没有完全了解,她如果完全了解,知道尤二姐在小花枝巷被堂而皇之称“奶奶”,恐怕她就不会像听完兴儿的叙述后仅仅“面如金纸”,她得“全身如金纸”了。凤姐对尤二姐本是要采取“先迎后撵”政策,随着事件发展,不得不变成逼尤二姐自杀。

    决意“战风车”

    凤姐跟贾琏娶妾搏斗,无异于唐·吉诃德战风车。

    凤姐面前的“风车”是什么?是封建社会的伦理根基,是男权社会赋予贾琏神圣不可侵犯的男权。贾琏有要求凤姐对他绝对服从、完全顺从的权力,有在凤姐不服从、不顺从时将她休弃的权力。凤姐必须遵守三从四德。封建宗法制度赋予贾琏纳妾私婢的权力,凤姐不能反对,否则就犯“七出之首”嫉妒之条。

    凤姐如果公开反对尤二姐进门,就是对男权的侵犯,就是对丈夫不服从,就是嫉妒,就是失妇德。那简直成了愚蠢地替贾琏制造休弃自己的理由。聪明的凤姐岂能作茧自缚?

    凤姐面前的“风车”是什么?是封建家长对贵族子弟的纵容、维护,特别是凤姐后台贾母关键时刻必定向贾琏“倒戈”。凤姐泼醋事件中,贾母虽然批评贾琏,但更批评凤姐,而且说你再吃醋我就恼了。凤姐为了贾琏寻花问柳跟贾琏闹,尚且给老祖宗说成是“吃醋”,凤姐为贾琏想传宗接代娶妾跟贾琏闹,那就不仅是“吃醋”还危害到家族繁盛的根本利益,罪不容赦。

    凤姐如果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向贾母出首,会是什么结果?贾母肯定会把贾琏那“下流种子”叫来臭骂一顿,骂他不该在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小妾;贾赦可能把贾琏叫来打几棍子,骂他为何目无尊长私自娶妾?既然木已成舟,家长会设法掩盖国孝家孝偷娶,欢天喜地接受贾琏“因凤姐总不生养”娶尤二姐的解释,喜地欢天接受怀孕的尤二姐进门。那时的凤姐,既蒙上不容丈夫纳妾恶名,还不得不接受尤二姐进门。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

    凤姐其实早预知这一步。她跟平儿议论贾琏偷娶时说这件事幸而老太太、老爷、太太不知道,倘或吹到这几位耳朵里去,不但咱们那没出息的二爷挨打受骂,就是珍大爷和珍大奶奶也保不住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这段话很深刻。凤姐真担心此事走漏后贾琏贾珍尤氏被贾母等责打责骂吗?非也。她担心贾府当权者只做教训肇事者的表面文章!担心贾母等人在打过骂过之后采取对贾琏丑事“兜起来”将尤二姐“领进来”方针。那样凤姐岂不成偷鸡不着蚀把米?

    所以,贾琏这个花花公子不是大难题,难的是他背后的封建伦理、封建家庭。凤姐如何跟整个封建伦理、整个封建家庭“战风车”,是最大难题。

    凤姐使用三条分寸拿捏恰当的高招:

    第一,借鸡生蛋。我王熙凤治不了你贾琏,王法治得了,官府治得了。我动用封建司法最高官衙察院整治你!还必须掌握这样的火候:利用察院既表面上“害”贾琏又不能真害到贾琏。察院只起让贾琏跟尤二姐脱钩作用,对贾琏不能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凤姐是投鼠忌器吗?有一点儿。更重要的是,贾琏再坏,凤姐只能在他这一根绳上吊死!

    第二,引风吹火。借张华告状,以维护贾琏的名义,大闹宁国府。凶猛地教训贾珍父子,叫这两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永远不再动勾引贾琏干坏事的念头。

    第三,予取予夺,先将尤二姐赚人大观园为自己赢得贤良之名,再借张华告状,将尤二姐撵出荣国府。

    凤姐想制止贾琏纳妾,本来像唐·吉诃德战风车那样难,她要用弱女子的柔弱肩膀撬住整个封建伦理这架大风车!而凤姐橇得那么巧妙,那么得心应手,那么不留痕迹。

    王熙凤,这位不识字的闺阁才人,可谓是孙子兵法第N代传人。关羽整夜秉烛读《春秋》读兵法,免不了走麦城。凤姐只是歪在床上思索,硬是想出孤军深人、挑战强敌高招。演出有张有弛、有理有力有节、周密紧凑、前呼后应的一场大戏,尤二姐之死的连场大戏,凤姐一身三任编剧、导演、主演。妙不可言!

    王熙凤如何靠她的聪明智慧和过人胆识,单枪匹马打赢一场中国文学中精彩的“二奶歼灭战”呢?

    凤姐绝杀二奶高招

    ——尤二姐之死(中)

    尤二姐是不道德的“第三者插足”。正义本来在凤姐一面。凤姐在知道尤二姐这段公案后,应该出手。

    对付尤二姐这样的“无脑儿”,凤姐只要好好用脑子就成。凤姐赚尤二姐选择的时机、随从、服饰、步骤都很有心计。像好莱鸡大明星一样演了场“闺门旦”妙戏。

    尤二姐对凤姐的迫害不仅一筹莫展,还满头雾水,因自己犯“淫罪”道德忏悔,认命服输,像待宰的羔羊,随从地走进屠场。

    尤二姐之死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凤姐带压轴戏性质的大戏。

    凤姐给贾府众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是爱吃醋,有醋坛、醋缸、醋罐、醋瓮之称。逼死尤二姐是凤姐醋海扬波杰作。

    苦尤娘赚人大观园,把凤姐以“醋”为底蕴的嘴甜心苦、两面三刀、软硬齐备、捣鬼有术,发挥到极致。

    凤姐为整尤二姐,思虑深细、瞻前顾后。哪步棋怎么走?哪个人派什么用场?精细考虑、全面部署,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一招接一招。她结了张严密的钢丝网,把尤二姐死死困住。尤二姐上天无途,人地无门,只能吞金子、死跷跷。

    那么,尤二姐该不该教训?凤姐为什么必欲将其置于死地?凤姐绝杀二奶有哪些高招?

    尤二姐水性杨花活该教训

    尤二姐是“混账烂桃”,也是被污辱被损害的人物。

    尤二姐名义上是尤氏的妹妹,实际是其母亲“拖油瓶”拖来的,跟尤氏并无血缘关系。尤氏娘家家境一般,尤老娘已混到需靠女婿接济,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羊人虎口,成为色鬼贾珍贾蓉爪下猎物。尤二姐和尤三姐名声不佳,连宝玉都说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尤物”者,玩物也,尤二姐“尤物”特点很突出。

    第一,水性杨花,行为放荡。

    尤二姐和尤三姐同时是贾珍和贾蓉的情人,父子聚塵、姐妹共淫,丑恶之极。用尤三姐的话来说,贾珍贾蓉本来就把她们当“粉头”看待。尤氏姐妹名义上是良家女子,实际跟青楼无二。尤三姐知耻而改,想跟柳湘莲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尤二姐却一意放荡,热衷于做调情老手。

    贾琏在给贾敬治丧期间见尤二姐美貌,动了垂涎之心,百般撩拨。尤二姐来者不拒,没一点儿廉耻概念。贾蓉知道贾琏看上尤二姐,打起小算盘,想让贾琏娶了,便于他前去鬼混。贾琏明知尤二姐跟贾珍父子有染,明知国孝家孝严父妒妻,却色令智昏,决心偷娶。一个尤二姐勾上贾府三个花花公子,实在丑恶到家。

    贾琏跟尤二姐调情,是《红楼梦》最贴近传统小说的笔墨,跟诗意的宝黛爱情有本质区别。

    贾琏趁尤老娘和三姐不在,想跟尤二姐来个信物交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髮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儿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哪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情场老手“丢帕记”,将二姐调情的轻车熟路,写得惟妙惟肖。据赵冈教授考证,这段描写借鉴自《聊斋志异·王桂庵》。经过仔细比对,二者细节极其相似。但《王桂庵》写的是纯洁的青年男女定情,贾琏二姐却是浪子荡妇调情。估计这样的描写是曹雪芹从《风月宝鉴》直接移过来的。

    贾琏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浪荡子,尤二姐是见一个勾搭一个的放荡女。尤二姐跟贾琏的感情不能算爱情,只能算艳遇、淫情、鬼混。从封建伦理上说,尤二姐陷贾琏于国孝家孝停妻再娶不义,从现代意义上说,尤二姐是不道德的“第三者插足”。正义本来在凤姐一面。

    第二,不知深浅,盲目下水。

    尤二姐跟眼下时髦“二奶”有共同特点,不靠学问能力在职场死拼,以漂亮脸蛋儿和柔情蜜意为本钱,博取有钱男子青睐,企图一步登天。此种人缺少社会经验,总认为年青美貌就是一切,一时“恩爱”就是一切。平时预计不到人生艰难和人心险恶,一旦遇到,一筹莫展。

    尤二姐跟贾琏“一见钟情”,谈婚论嫁。喜新厌旧的贾琏对二姐“越看越爱,越瞧越喜”,命家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二姐居然认为自己终身有靠。根本不想想,空口送“奶奶”有无实际价值?以色事人,会不会被“新色”取代?果然,贾琏有了秋桐,就把尤二姐当成“马棚风”。尤二姐赏到“昔日芙蓉花,今日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苦果。

    第三,缺智少谋,纯属花瓶。

    尤二姐跟贾琏如胶似漆,不知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有一次居然利令智昏地对兴儿说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马上告诫尤二姐,“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尤二姐仍不醒悟,不好好思索如何对付凤姐,至少如何躲避凤姐?反而说:“我只以礼待她,她能怎么样!”天真幼稚,脑袋进水,是典型花瓶,智商和情商根本不跟凤姐在一个层面上。兴儿说的凤姐特点,全部在尤二姐身上兑现。“以礼待她”的尤二姐,有礼有理都说不清。尤二姐如果对凤姐早做思考,早做准备,多少有点儿对策,不至于死那么惨。

    第四,柔弱无能,逆来顺受。

    尤二姐像掉进狼窝的小羊,哪只狼来叼,都无力反抗,听凭命运摆布。贾珍贾蓉调笑戏耍,她俯首帖耳;贾琏先热后冷,她无可奈何;凤姐外作贤良、内藏奸诈,她一点辙没有。

    这只掉到狼窝的小羊,这个即使进了荣国府也不敢跟凤姐争风吃醋的“二奶”,偏偏成了凤姐心头大患。为什么?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如果尤二姐进人贾府,凤姐不能像对平儿那样,一两年之中才容许二姐跟贾琏有一次共度良宵机会,只能跟尤二姐平分秋色,只能对贾琏跟尤二姐恩爱缠绵听之任之。对凤姐这只“醋瓮”来说,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尤二姐可能给贾琏生儿子!在封建宗法制的家庭中,母以子贵,有儿子就有可能的地位和家产;没儿子就可能丧失地位和家产。尤二姐有了儿子就有了希望,相应的凤姐就丧失了希望。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实如果凤姐按照封建妇德行事,天照样塌不了。她可以像王夫人那样做。王夫人恨赵姨娘人骨,却能表面上保持“第一夫人”气度,把探春和贾环看作是她名下的子女。那样夫妻矛盾也解决了,嫡庶矛盾也解决了,凤姐的好人也做上了。但是,叫凤姐跟王夫人学?还不如把她杀了!凤姐的性格决定了她要跟三从四德对着干。性格决定命运,王熙凤的性格决定尤二姐的命运。

    凤姐打的这场妻妾争宠战,本是无可厚非的自卫反击战。

    是柔弱的尤二姐首先介入凤姐和贾琏夫妇之间。

    是天真的尤二姐做着“凤姐死了我扶正”的好梦。

    是柔弱天真的尤二姐使贾琏彻底背叛王熙凤。

    凤姐要教训贾琏,要轰走尤二姐,完全可以理解。

    凤姐在知道尤二姐这段公案后,该不该出手?应该出手。

    只是事情发展没像凤姐的预计那样,她没能将尤二姐从贾琏身边驱走,只能转而对尤二姐采取花样翻新的精神折磨,直到将其逼死。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超过“正当防卫”甚至“防卫过度”了。

    凤姐赚二姐:脸面给足,后路全堵尤二姐如果一直跟贾琏住小花枝巷,就是自由因子,既可以跟贾琏甜甜蜜蜜,也可以为贾琏生儿育女。小花枝巷的香巢一天不端掉,凤姐就一天睡不安枕。就像水泊梁山插杆“替天行道”杏黄旗叫宋朝皇帝日夜不安一样,小花枝巷是凤姐的心腹大患。她必须尽早“招安”,请君人瓮,再像高俅对付宋江,备下鸠酒。

    平儿在凤姐讯家童后曾天真地建议:尤二姐的事,“等二爷回来,慢慢地再商量就是了。”平儿还是传统思路:这个家里,还是二爷说了算,如何处理,二爷拿主意。

    凤姐听了冷笑好罢咧,等爷回来,可就迟了!”

    贾琏出差,不过一两个月,为什么等他回来就“迟了”?其实凤姐说的不是真话。该是“等爷回来,就办不成了!”

    贾琏深知凤姐为人,绝不会同意尤二姐进入虎口。一旦凤姐知道小花枝巷的事走了风,贾琏很可能把尤二姐藏到别处去。深闺内宅的凤姐鞭长不及马腹。过上几个月,尤二姐抱个“小贾琏”风风光光进荣国府,凤姐就难办了。凤姐必须趁贾琏不在的时间,利用尤二姐幼稚不懂事,将其骗人荣国府,掌控在自己手心里,再做更毒辣的文章。

    对付尤二姐这样的“无脑儿”,凤姐只要好好用脑子就成。

    凤姐赚尤二姐的过程整个是巧动心机的过程。

    凤姐赚尤二姐选择的时机、随从、服饰都很有心计。

    时机:贾琏外出可能要一个月,凤姐分秒必争,贾琏前脚走,凤姐后脚就传匠役收拾东厢房,装修工程刚开始,凤姐就报告贾母她要“烧香”,然后名正言顺外出,直扑小花枝巷。此时贾琏还在去平安州的路上回味着尤二姐的温柔呢。

    随从:男仆有旺儿和兴儿,旺儿本是凤姐亲信,兴儿是来带路的。女仆只带贴身丫鬟平儿、丰儿,还有旺儿家的、周瑞家的。前三人可以理解,凤姐亲信。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带她做什么?这又有两个缘故:一个缘故是周瑞家的为人乖巧,早已成为凤姐亲信;另一个缘故,凤姐要用周瑞家的做“现场目击证人荣国府现场采访记者”,将来向王夫人等报告凤姐如何贤良、如何退让、如何顾全大局。

    服饰:凤姐出现在小花枝巷像悲剧名角隆重登场:“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祆,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是副雅致的、端庄的、正在守孝的少奶奶行乐图,只是眼睛和眉毛稍稍流露一点儿凶气。凤姐这身打扮就先给尤二姐一个下马威:我身上穿的是亲大爷的孝,你身上穿的是国孝家孝停妻再娶的新娘装!

    给尤二姐把门的是鲍二家的。当然不是当年跟贾琏通奸被凤姐捉个正着的鲍二家的,她早吊死了。这是曹雪芹巧夺天工的人事管理。这位鲍二家的是贾琏旧情人多姑娘死了丈夫嫁鲍二,贾琏情人变贾琏亲信,很可能亲信仍兼情人。此人当然对凤姐为人知根知梢。鲍二家的一见凤姐,“顶梁骨走了真魂儿”,鲍二家的即多姑娘如此惊惧,说明凤姐在荣国府焊名远播、威名远扬!

    谁都没想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凤姐居然是尊活菩萨!

    凤姐跟尤二姐见面对话,跟诸葛亮舌战江东群儒有一比。凤姐赚尤二姐的韬略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可以叫“脸面给足,后路全堵”。

    第一,好话说尽,软话说绝。

    凤姐在尤二姐跟前作小伏低,摆出忍气吞声、深明大义、相夫爱夫、顾全大局姿态,倾诉她如何因为治家严而受小人误解,好心做了驴肝肺,有冤无处诉。雄辩地说,上有公婆下有弟妹,如何容我横行?如果我真嫉妒,怎会听到二爷娶了姐姐而高兴而亲自来请?凤姐表白:我过去管丈夫是怕他眠花宿柳伤害身体,现在娶二房,可以生育,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我亲自登门拜见,恳求二姐回荣国府,“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事务,保养身体。”说得恳切动情,分析得合情合理,不由二姐不信凤姐还把尤二姐不肯跟她回荣国府的路彻底堵死: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搬到你这儿,她可怜兮兮地说:“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脸,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话软到了极点,却有很硬的要胁在内:你必须跟我走!

    凤姐还告诉尤二姐,你住在外边是“不雅观”的,对二爷声名有损;“奴的名节”也全在“姐姐”身上。这样一来,如果尤二姐不跟凤姐走,错误全在尤二姐一边。尤二姐就成了不顾丈夫声誉、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第二,描绘前景,诱人上钩。

    凤姐给尤二姐描绘的美好前景是:“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连说八个“同”字,取消嫡庶之别,凤姐和尤二姐成了风雨同舟的亲姊热妹。缺乏社会经验的尤二姐果然认为:我原来遇到个受小人诽谤的大好人!凤姐的金钩,成功地钓上尤二姐这条蠢鱼。

    第三,送礼送房,攻心为上。

    凤姐见尤二姐时,体面地送绸缎、首饰作见面礼,给尤二姐的印象是,凤姐很有嫡妻风度和大家风度,对丈夫小妾宽容、友好、大方。

    凤姐在突袭小花枝巷前传唤匠役收拾东厢房,裱糊铺设,再在尤二姐面前由周瑞家的说出“已经预备了房屋”。给尤二姐的印象是:凤姐把贾琏的二房很当回事,以礼相待,郑重相待。

    又是送礼,又是装修新房,又是推心置腹,都是为了打消尤二姐顾虑。凤姐把尤二姐可能产生的顾虑,可能拿来推托的理由,提前——化解,叫尤二姐无话可回,无路可退。

    只会跟男人调情、不会跟女人斗法、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尤二姐人其彀中,是必然的。苦尤娘赚人大观园,是尤二姐厄运的开始,一个“赚”字,顶得了帝王将相攻城拔寨的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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