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绝妙的称呼。凤姐在尤二姐跟前口口声声自称“奴家”,这是凤姐在《红楼梦》中从来没有过的称呼,是专门对付尤二姐刻意创造的称呼。跟贾母叫她“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形成鲜明对比。又恰好是对“凤辣子”、“泼皮破落户”的巧妙补充。
其二,绝妙的台词。凤姐使用“奴家”这个称呼时,语言也跟平时不一样,她不再泼辣畅快,不再任意挥洒,而是温文尔雅、字斟句酌。她甚至不再谈笑风生,成了正襟危坐。
其三,绝妙的假戏真做。凤姐对尤二姐满嘴都是礼貌周全的软话、好话,又句句都是货真价实的假话。凤姐说假话比说真话还动情,说得真挚恳切,说得披肝沥胆,像从心窝子掏出来。
以“闺门旦”面目出现的凤姐,需要怎么和软,就怎么和软;需要怎么讨好,就怎么讨好;需要怎么谦让就怎么谦让。她是贤良的,忍让的,通情达理的,甚至是,知书达理的。
这难道还是协理宁国府斩钉截铁的王熙凤?
这难道还是管理荣国府说一不二的王熙凤?
这难道还是在贾琏跟前泼醋放刁的王熙凤?
这难道还是在贾母跟前放诞撒娇的王熙凤?
这难道还是在姐妹跟前挥斥方遒的王熙凤?
一概不是。来小花枝巷的凤姐跟此前读者熟悉的凤姐简直不是同一个人。小花枝巷的凤姐又跟周旋袭人、巧讯家童、大闹宁府的凤姐一起,构成前八十回不朽艺术典型王熙凤的重要“部件”。
在这场“绝杀二奶”大戏里,“女二号”尤二姐如何?
愚极了,笨极了,无能极了,弱智极了。
尤二姐把小家子小妇人的缺识少见、无能弱智、良莠不分表演得淋漓尽致。可以评最佳女配角:
第一,兴儿早就对尤二姐详细描述了凤姐为人,现在尤二姐跟前突然出来个跟兴儿描述迥然不同的凤姐。尤二姐居然不知道问个为什么?居然想不到凤姐是为了骗她才做出贤良样子。当凤姐要尤二姐随她回荣国府时,尤二姐连缓兵之计都不会用,连句推托话都不会说,看来此时尤老娘已死,尤二姐连“等二爷回来再说”,“等跟家姐商量再说”,“我收拾收拾再进去”……这么现成的话都不会说一句,只会点头称是,束手被擒。
第二,尤二姐一见凤姐,凤姐还没开口,她先把尤氏出卖了,她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做主”。把她做二奶的责任推给尤氏,等于授凤姐大闹宁国府之柄。
第三,听了凤姐花言巧语,尤二姐无意中又把贾琏出卖了。凤姐要尤二姐搬家。尤二姐回答“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立即明白,原来贾琏那厮不仅娶小老婆,还有小金库!马上叫周瑞家的记好,抬到东厢房。待二姐一死,贾琏还没回过神来,凤姐已把他多年积蓄一锅端。
尤二姐跟凤姐,智力、心计绝对不是一个水平。尤二姐在贾琏新鲜劲儿没过时,还做过取王熙凤而代之的春梦,对兴儿说“见见你们二奶奶”,鸡蛋硬往石头上撞,结果自取灭亡。尤二姐这样的蠢货,叫王熙凤卖了,还傻呵呵地帮着数钱;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等将尤二姐赚人大观园,等张华诉状递进检察院,凤姐又上演了一出大闹宁国府的“全武行”。到小花枝巷的凤姐是个和和气气、温温柔柔、悲悲戚戚的“闺门旦”,到宁国府的凤姐是个又摔又打、又骂又嚎、又哭又闹的“刀马旦”。凤姐真是个天才演员,既能扮跳踉骂街的大泼妇,也能扮“我见犹怜”的小女人;既能演优雅贵妇翩翩起舞,也能扮粗俗厨娘街头骂人,要啥有啥,扮啥像啥。她深谙川剧“变脸”绝活,跟好莱坞大明星有一拼。
曹雪芹把凤姐这个人物塑造得实在多姿多彩、面面生风。
执行凤姐绝杀令的四大金刚
尤二姐从被骗入荣国府到最后吞金自杀,凤姐始终在她面前是个大好人和大善人:
是凤姐先装修好东厢房,再把尤二姐热情地迎进府;是凤姐悄悄地先把尤二姐安排在李纨那儿,再用自己总不生养、主动给贾琏纳妾,求得贾母首肯,让尤二姐见了天日,有了“未圆房”的二奶身份;是凤姐多次向尤二姐交待:奴才们有不听话的,你只管告诉我,我叫他们死!
是凤姐出面理清张华告状的事;
是凤姐在尤二姐流产后向神灵祈祷,宁愿自己生病也要尤氏妹子再得贵子;是凤姐听说属兔的阴人冲了二姐,恳切地劝秋桐离开……办好事的都是凤姐,做好人都是凤姐。
凤姐好到无以复加,好到无可挑剔。
大观园的人都纳闷,凤姐怎么忽然贤良到这个程度?她怎么可能贤良到这个程度!?有两个人暗暗替尤二姐担忧:薛宝钗和林黛玉。大观园两个最聪明的女孩。她们虽然不熟悉嫡庶之间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但以敏感的诗人心灵,感知凤姐为人。
凤姐的好人是在众人面前大张旗鼓做的,在封建家长跟前敲锣打鼓做的。实际上呢?凤姐把凡是能贬低尤二姐、伤害尤二姐、污辱尤二姐的事,往尤二姐流血的心上插刀的事,做绝了。
神不知鬼不觉做绝了;
暗箱操作地做绝了;
李代桃僵地做绝了;
借刀杀人地做绝了!
代表凤姐对尤二姐执行绝杀令的,可以说有四把尖刀,也可以叫四大金刚:善姐,秋桐,胡庸医,算命的。他们来自不同“部门”却执行同样职责:务必将尤二姐折磨得生不如死,务必把尤二姐赶尽杀绝!
第一金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善姐。
凤姐本只有四个丫鬟,平儿、丰儿和两个给贾琏偷情把风的小丫鬟。当她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后,先清君侧,把尤二姐的丫鬟退出,派善姐侍候3这位极凶极恶、心狠手辣、几乎是“小凤姐”的丫鬟,是曹雪芹的临时人事调动。她起的作用是:将尤二姐对“二奶”幸福生活的憧憬彻底击灭;将尤二姐的自尊心、羞耻心彻底打碎。尤二姐想找凤姐要点儿头油,善姐说:没有!不仅没有,你还不该要。我们奶奶管阖府几百男女,银子上千钱上万,岂能用这点琐事烦她?“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二奶奶这亘古少有的贤人,你早就给撂在外边、死不死活不活了!
如果这话叫尤三姐接过来,我们模仿尤三姐对付贾珍贾琏,设计篇跟善姐刀对刀、枪对枪的台词:“你休在我跟前花马吊嘴!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你算老几?我们奶奶之间的事你当丫头的管不着!我怎么不是明媒正娶?!跟二爷拜花堂的是我不是你!我不找二奶奶要头油难道找老太太要?二奶奶既然管家,她就得大事小情都管!她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真不想管我替她管!她不想假门假式做贤人,干脆明公正道做恶人,立时三刻把姨奶奶送回小花枝巷!你不老老实实给我要头油,我有本事先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指使你的泼妇拼了命!咱们青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
但是软弱无能的花瓶尤二姐吵架都不会吵,只能俯首帖耳地接受善姐折磨,连正经饭都吃不上了。
当善姐对尤二姐的迫害不够连续不够激烈时,凤姐还亲自上阵,给尤二姐施加精神压力: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做姑娘就跟姐夫有些首尾,老太太已说过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了个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其实,老太太要休,奴才们在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凤姐虚构的。但懦弱的尤二姐上哪儿查证?哪儿敢查证?结果是凤姐“气病”,不再跟尤二姐一起吃饭。尤二姐跟在大观园时一样吃剩饭,吃“不堪之物”。凤姐对尤二姐的迫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人,何等强烈的仇恨啊。
第二金刚:凌厉秋风狂扫梧桐的秋桐。
秋桐其实也是曹雪芹带临时性质的人事调动。她起到两大作用。一个作用,是把色鬼贾琏从对尤二姐迷恋中吸引出来。贾琏早对贾赦那帮贪多嚼不烂的女人虎视眈眈。贾赦将秋桐赐他,贾琏和秋桐干柴烈火,燕尔新婚,立即把尤二姐抛到九霄云外。另一个作用,是秋桐成了凤姐一把对尤二姐见血封喉的利剑。这也是凤姐见识过人之处。秋桐一来,本来凤姐一刺不除又添一刺,凤姐却聪明地以秋桐之刺除二姐之刺。秋桐乃不讲礼仪、不顾廉耻、一味争风吃醋的泼货,凤姐乐得装上枪药让她放。她暗地拨火叫秋桐烧二姐,再隔岸观火;她调唆秋桐辱骂二姐,再幸灾乐祸。秋桐骂尤二姐“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尤二姐暗气,凤姐暗乐;秋桐到贾母跟前打小报告说尤二姐坏话,在众人面前大骂尤二姐是淫妇,她的孩子不知是哪里的野种,都是说凤姐之想说而不便说、不能说。凤姐的借剑杀人,她哪儿是“坐山观虎斗”?简直是唆使恶狼扑小羊。
第三金刚:猛开堕胎药的胡君荣。
胡庸医是大观园大名鼎鼎的“名医”,曾乱用虎狼药给晴雯治感冒,被贾宝玉发现,及时加以制止。尤二姐明明是怀孕,胡庸医却一口咬定月经不调,一副药下去,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尤二姐存在的价值和希望也一古脑儿打下来。
胡庸医是不是凤姐唆使的?小说不曾明确写。但令人有所怀疑。因为,尤二姐怀孕,是对凤姐最大的威胁,凤姐不可能不做手脚。深闺的琏二奶奶连察院的手脚都敢做、都能做,小小胡庸医的手脚,几十两银子红包一递的手脚,为什么不能做?而且,胡庸医的手脚必须得做。否则,尤二姐将“小贾琏”生下来,凤姐此前所有努力岂不功亏一篑?
凤姐在尤二姐流产后祈祷尤二姐再怀孕的举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显有大功告成如释重负痕迹。凤姐多半在胡庸医那儿做过手脚。当然,曹雪芹一个字也没写,他不必要画蛇添足。
不管凤姐在胡庸医跟前做没做手脚,这半路杀出的胡庸医对尤二姐都起了“关键一击”作用。
第四金刚:瞄准秋桐的算命先生。
尤二姐流产,凤姐烧香祈祷,派人算命打卦。都是精心设计后的表演。算命偏偏算出“属兔的人冲了”尤二姐。只有秋桐属兔。凤姐“真诚地劝”秋桐出去躲一躲,“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法术何等高超!结果是秋桐大骂尤二姐怀的是“杂种羔子”,向邢夫人进谗,到气息奄奄的尤二姐窗下大哭大骂。万无生理的尤二姐当头重重挨了最后一击,吞金而死。
尤二姐对凤姐的迫害不仅一筹莫展,还满头雾水。当尤三姐梦中提醒她跟凤姐争斗,拿鸳鸯剑杀了凤姐来个鱼死网破。她都不接受。尤二姐因自己犯“淫罪”而道德忏悔,而认命服输,像待宰的羔羊,流着悔恨而无奈的泪水,随从地自己走进了屠场。
世界文学当中写“婚外情”的名作很多。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俄国著名作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都写女性因追求爱情幸福而“红杏出墙”、最后悲惨而死。红楼二尤故事跟这些名著有相通之处,因国情不同,又有很大区别。福楼拜和托尔斯泰是写资本主义社会女性和男性的争斗,曹雪芹是写封建社会女性之间的争斗最后要负主要责任的,都是那个不公平的社会。
尤二姐之死当然也写到尤二姐的不幸,但主要却写凤姐如何制造尤二姐的不幸。尤二姐之死是一副封建社会一妻多妾制下的惨烈图画,因为凤姐的两面三刀、嘴甜心苦,因为凤姐太毒辣,太凶狠,因为凤姐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皱眉。本来尤二姐身上的不道德因素,常被读者忽略。凤姐成了“妒妇”典型,几百年来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官府贾府任我行
——尤二姐之死(下)
凤姐唆使张华告贾琏,再用金钱和权势操纵察院,官司完全按照凤姐的战略部署进行,凤姐一个女人单枪匹马跟官府、贾府斗争,“一女斗两府”,愣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心里。当年在宁国府演过“英姿飒爽女宰辅”正剧的王熙凤,再次粉墨登场,演出大闹宁国府“摔打哭闹女光棍”全武行的闹剧丑剧。凤姐如愿以偿害死尤二姐,却众叛亲离。
凤姐给贾府众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是辣。贾母叫她“凤辣子”,说她是“泼皮破落户”。凤姐逼死尤二姐,把她的“辣”写到极致。
凤姐在尤二姐事件上,策划于闺阁,点火于官场,利用官府整丈夫,控制荣府蒙贾母,大闹宁府整贾珍。三管齐下,里勾外联,手段狠毒,行为泼辣。
在凤姐打响的这场嫡妻大战二奶的战斗中,贾府里里外外都懵懵懂懂地听她指挥,官府上下都见钱眼开地为她所用。凤姐有高瞻远瞩的战略部署,有细针密线的战术准备;有全局规划,有细节操作;一会儿一个花样,一会儿一个模式;凤姐这个天才“作家”浓墨重彩地做了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妙文章、大文章。
行贿察院真案假审
凤姐本来目的是把尤二姐撵出荣国府,她岂能自己出面撵?她巧妙的叫尤二姐原来的未婚夫出面告,往回要。凤姐制造“张华状告贾琏”案,告到最高司法机构察院。罪名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按照法律,是正儿八经的案件,而且是要案。但是凤姐只利用张华告状来教训贾琏、贾珍,驱逐尤二姐,绝对不让贾琏受到真正伤害。
凤姐用金钱和权势操纵察院,来个真案假审。如何审?审哪个?审到什么程度?如何判案?通过判案达到什么目的?完全照凤姐调度进行。分几步:
第一步,张华真告状。
凤姐第一着棋是把张华勾来养活,叫他到察院告贾琏。为凤姐执行此项任务的是凤姐亲信旺儿。张华是社会下层无赖,当然不敢告荣国府公子、五品官贾琏。凤姐骂张华是“扶不上墙的癞狗”,叫旺儿细细说给张华“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
凤姐这段话明确透露了她唆使张华告状的动机、步骤:第一,她对荣国府权势很有信心,知道察院即使接到状纸也不敢把贾琏怎么的;第二,察院会为她所用,官司如何打?会照她的要求办。旺儿对张华做工作的结果是张华真去告了,但也留下了可能对凤姐致命的把柄:张华完全知道凤姐制造假案的来龙去脉。将来有机会,张华可能为贾琏所用。
第二步,察院假审案。
凤姐派庆儿打听到张华告下来,立即派王信到察院行贿,告诉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最高司法机构察院成了凤姐跟前听喝的。叫他怎么审,他就怎么审。
贾琏偷娶尤二姐实际起作用的家人是兴儿,凤姐却安排张华告旺儿。为什么?因为旺儿能忠实执行凤姐的部署,让这场官司按照凤姐要求往下打。
旺儿成了被告,大模大样乃至耀武扬威地来到察院,当堂诱使张华把贾蓉说出来,叫察院传讯贾蓉。贾蓉是龙禁尉,贾琏是府同知,都是五品。张华明明告的是贾琏,旺儿却诱使张华把贾蓉扯进来。传讯贾蓉,丟的是宁国府的脸。真正触犯律条的,却是贾琏。但凤姐绝不能叫察院传讯贾琏,那样会在贾琏为官记录上成为污点。贾蓉成不成污点?凤姐才不管呢,她要教训贾蓉这个本来是她亲信的猴儿崽子。
不该告的旺儿给告了,不该传的贾蓉给传了,该告该传的贾琏一概没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察院按凤姐要求,只传讯贾蓉,对贾琏连提都不提,怪不怪?一点儿也不怪,宁国府的银子还没送到呢。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待宁国府的银子一递,察院又会听贾蓉的。贾珍封二百两银子送进察院,贾蓉也不到察院对词,派家人去对词。说张华早已退了亲,我们跟尤二姐是亲戚,接进家住着是真,并无婚娶之说。察院于是判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轰出来。
最高司法机构陪凤姐玩儿起“过家家”,只起传讯贾蓉、给珍大爷和琏二爷添堵的作用,对贾琏丝毫形不成伤害。察院这样做,因为贾府的权势,也因为白花花的银子。察院因为这是贾府的事,“巴不得了事”。还有个更重要原因:察院跟凤姐娘家叔叔王子腾相好。王子腾权势熏天,察院不能不考虑到他。将来,王子腾、贾赦跟贾雨村有勾连的事东窗事发,“停妻再娶”案的乱判,又给他添一条罪证。
第三,察院按凤姐要求结案。
张华告状起到窝囊贾琏和贾珍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把尤二姐弄出荣国府。
察院说张华无赖告状。既然诬告,被告贾琏当然不用到场。妙就妙在“诬告”还得告下去,直告到有凤姐满意的结果。
凤姐派庆儿,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陪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再由王信向察院递信,提出凤姐的结案要求,结果察院批下:“(张华)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
张华穷得无处安身,原本收了二十两银子退掉的亲事,突然成摇钱树,乐得人财并得,便去贾府领人。
官司完全按照凤姐的战略部署进行,凤姐像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她本来可以在贾琏还没从平安州回来,就把尤二姐清除了。当然啦,倘若事情完全照凤姐最初的如意算盘办成,尤二姐之死,反而没现在这么好看。
大闹宁府假戏真唱
察院刚刚装腔作势“审案”,凤姐立即突袭宁府。时机抓得极其准确。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没有闹宁国府的理由;晚了,贾珍已有掌控和扑灭官司的机会,凤姐想闹也闹不起来。凤姐的聪明就在于,一个女人单枪匹马跟官府、贾府斗争,所谓“一女斗两府”,却愣是总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心里。
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和第十三回的“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相差五十五回。贾府经历了从盛到衰的过程,昔日巾帼英雄也完成了向泼皮悍妇的转型。当年在宁国府演过“英姿飒爽女宰辅”大剧正剧的王熙凤,再次粉墨登场,演了出“摔打哭闹女光棍”全武行的闹剧丑剧。
凤姐大闹宁国府,表面上看似乎是义气之闹,为出气而闹,其实不然。凤姐之闹,有明确目的、有明确目标、有明确层次。
凤姐闹宁国府目的有四:
一是狠狠教训调唆贾琏偷娶尤二姐的贾珍贾蓉;
二是叫贾珍尤氏完全按她的要求,统一口径,共同蒙骗贾母,替她树立贤良的声名;三是叫贾蓉领会她的要求,将尤二姐请出荣国府;
四是顺手敲诈几百两银子。
凤姐就是围绕着四个目的来闹,最后目的全部达到
凤姐闹宁国府的明确目标是尤氏。这一点很奇怪。既然兴儿向凤姐汇报时,强调贾珍在贾琏娶妾上的教唆、拍板作用。既然凤姐跟平儿议论时对贾珍恨之人骨,凤姐一进宁国府也顶头遇到贾珍,她为什么不眼明手快地揪住贾珍大闹,偏偏放过贾珍?
这正是凤姐聪明之处,凤姐即使无理取闹也必须占住“礼”。
贾珍是三等威烈将军,朝廷高官。从公而论,凤姐这个“恭人(五品夫人)不能顶撞朝廷三品高官。从私而论,贾珍是大伯子,凤姐是小婶子,封建礼法讲究“叔嫂不通问”,伯婶自然更不通问。凤姐如果揪住贾珍大闹,首先违反礼法,犯了不敬尊长的“七出”罪名。真像凤姐说的拿到族里评理,她第一个不占理。贾珍可以指示贾琏将她休掉。凤姐不管怎么恨贾珍,怎么恼贾珍,她必须放过贾珍。所以,凤姐见到贾珍只吓唬一句“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然后,听任贾珍溜走。
贾珍猴儿精,他其实一听说凤姐来,就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他必须尽快躲开。躲开之前贾珍还聪明地跟凤姐套了套近乎。
庚辰本的文字是:贾珍对贾蓉笑道:“好好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贾珍称凤姐是贾蓉的“姑娘(姑姑)”。凤姐明明是贾蓉婶娘,贾珍怎么称“姑娘”?有红学家认为,在曹雪芹早期构思中凤姐本是贾蓉姑姑,其实不然。贾珍此处故意用“姑娘”称呼,是用潜台词提醒凤姐:“咱们可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大哥哥就是有不到之处,你小妹妹对大哥哥担待点儿!”
凤姐将尤氏确定为哭闹对象其实对她更有难度。为什么?因为凤姐和尤氏关系非常好:尤氏多次请凤姐到宁国府赴宴,贾瑞事件就是凤姐赴宁国府宴会时遇到的;尤氏受贾母之托体面地办了凤姐的生日宴会;元宵节放爆竹时,贾母把黛玉搂到怀里。凤姐感叹,我们这样的人没人疼。尤氏马上说:别像吃了蜜蜂屎,我把你搂到怀里!凤姐一直把尤氏当亲大嫂。尤氏说过,因为凤姐很孝敬她这位长嫂,她才全心全意替凤姐办生日。
这么长时间相处、这么友好的妯娌,凤姐怎好意思拉下脸向尤氏大哭大闹?这件事如果让一般女人遇到,连哭闹的想法都不会有,不好意思哭闹。
凤姐之为凤姐,就在于她的“辣”。她是山东人所说的“翻脸猴子”。说翻脸就翻脸;需要什么时候翻脸就什么时候翻脸;需要跟什么人翻脸就跟什么人翻脸。不管什么人触犯我的利益,不管此前你跟我多好,只要你“现在”得罪我,翻脸不认人,立惩不贷,严惩不贷!凤姐这种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凤姐向尤氏哭闹有真有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以假乱真:
其一,真中有假。
凤姐臭骂尤氏“你们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害得贾琏犯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罪,害得我偷出太太五百两银子到察院打点。
这番骂真中有假。说真,是贾琏确实在察院被告了这样罪名;凤姐确实往察院送了银子。说假,是贾琏被告是凤姐背后操纵的,送的不是五百两而是三百两。
这样一来,凤姐来闹,就不是因为吃醋来闹,而是因丈夫成被告,自己是“没脚蟹”,不得不来闹。既然是尤氏把妹妹送进贾府惹来官司,因为平息官司送的银子,自然宁国府照付。
其二,全是假话。
凤姐对尤氏说“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把她跟贾琏、贾珍、贾蓉、尤氏一锅煮,都成了被告。事实却是凤姐做局告贾琏和贾蓉。教唆原告的变成了被告,凤姐实在诡诈到极点。
凤姐还进一步虚构出察院“指名提我,要休我”,质问是不是尤氏受老太太指使做圈套挤我出去?要跟尤氏一起见官,请族中人评理。“给我休书,我就走路”。
这番话没一句真的,都是吓尤氏、讹尤氏。尤氏上哪儿查明察院有没有指名提王熙凤?点名休王熙凤?尤氏更不敢承认凤姐的后台贾母会指使她做圈套,当然也不敢见官、见族人。只能听任凤姐滚到怀里撒泼撞头,嚎天动地,大放悲声。
凤姐对尤氏说:嫂子的兄弟,嫂子怕绝后,我岂不更比嫂子怕绝后?嫂子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欢天喜地迎了来,金奴银婢地住在园子里……这番话同样没一句真的。都是忽悠尤氏。凤姐从来不考虑贾琏绝不绝后,只考虑“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如果她早考虑贾琏不要“绝后”,她不会那么控制平儿和贾琏的交往。何况,她自己年轻,还谈不到绝后不绝后的事。至于将尤二姐安排在大观园,只不过是将尤二姐撵出荣国府的前奏。这一切,尤氏何从知道?只能凤姐说什么,她听什么。
其四,全是真话。
凤姐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
这番话句句是真,把凤姐对贾琏、贾珍、贾蓉的满腔怒火喷发出来。有人根据程高本制造的错案,说凤姐骂贾蓉“没良心”是因贾蓉跟凤姐是情人,贾蓉这样做对不起她,所以骂“没良心”。实际根本不是。
凤姐骂贾蓉“没良心”,意思是:婶婶那么重用你、信任你,你怎能这样欺骗我?贾府这样赫赫有名的望族,你怎能引诱你叔叔办出这样败家的事?这是自认有恩的长辈骂忘恩负义的晚辈的话,是自认有权教育晚辈的长辈教育晚辈的话。骂得很正常,教育得很正常。跟“死了的娘阴灵”和“祖宗”联到一起,更正常。
凤姐哭骂着还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生气。”完全是晚辈向长辈赔礼的语气。接着贾蓉自己动手左右开弓打嘴巴,还自己问自己:“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地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这是犯错误晚辈讨好得理不让人长辈的正常表现。二人之间毫无私情可言。凤姐和贾蓉这段对话和举动,写得很妙。
尤氏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凤姐接着搬着尤氏的脸骂尤氏:你发昏了?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嘴里有茄子塞着?他们给你嚼子啣上了?接着说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一味图贤良,“总是他也不怕你,也不听你。”
凤姐骂尤氏的话也句句是真,把凤姐瞧不起尤氏、蔑视尤氏的心情赤裸裸表现出来。说完了,凤姐还啐了几口。这段话表面上说得非常难听。实际却表示凤姐体谅并原谅尤氏,妙不可言!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段话表面上骂尤氏不管丈夫儿子胡作非为,实际上夸尤氏并没起推波助澜作用;表面上对尤氏穷追不舍,实际上给尤氏制造下台阶梯;表面上说尤氏对尤二姐事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实际体谅尤氏在自己家里说了也不算!
凤姐的语言抵得了千军万马,几句似乎骂尤氏、实际深深谅解尤氏、放过尤氏的话,立即把刚刚撕破脸的妯娌关系修复了!尤氏果然领情,惨兮兮地说“怨不得妹妹生气”。真不知凤姐的牙齿舌头是怎么长的!
其四,假中有真。
贾蓉告诉凤姐:既然张华告状,给他钱就是了。凤姐叫着贾蓉“好孩子”说:给张华银子一旦光了,他又来寻事故化诈。……终久不是了局。
贾蓉立即聪明地判断:原来婶娘只是要轰走我姨娘!立即表示:“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提出由他劝尤二姐,叫她仍然嫁给张华。
凤姐立即说:我可舍不得你姨娘!还是多给张华钱为是。这句十分恳切的话完全是假话。贾蓉也深知凤姐说假话,他必须设法叫尤二姐走人。像凤姐这样拿假话当真话说的人,也只有长期在她帐前听令的贾蓉能看透其心思。
凤姐大闹宁国府,直闹到贾蓉下跪求饶自打耳光;直闹到尤氏给揉搓成面团;直闹到宁府下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求情“奶奶也作践的够了”,提醒“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直闹到尤氏贾蓉全盘接受她的“城下之盟”,才见好就收。
凤姐大闹宁国府,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什么时候似真实假?什么时候似假实真?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什么时候应该哭闹?什么时候应该缓和?什么时候需要倒赔不是?什么时候需要鸣金收兵?掌握也恰到好处。
在中国古代小说,甚至在世界小说名著中,像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这样的情节,把一件生活琐事,写得如此紧锣密鼓,高潮迭起,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红楼梦》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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