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绮云再也不会来了。此刻她自身已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痛苦之中。除了任舟的权势,她和任舟的婚姻是不幸的。对于夏绮云,权势没有什么吸引力,她需要爱,一种志同道合的爱。这一切,仇侠似乎给了她。但如今,她终于看清,那不是她想象中至高无上的爱,那种挟带着阴暗自私的报复的爱,也算是爱吗?
自从夏绮云完全清楚任舟与仇侠的关系后,她悲愤难平,泪水涟涟,捂着脸奔出了监狱:这是作的什么孽呀,任家父子都在欺瞒我、愚弄我,我成了他们任家父子仇恨的牺牲品。然而,她还是深深地同情着仇侠,她觉得这一切的根子在任舟,他算什么老革命?背信弃义的陈世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因此,她毅然离开了家。
一夜之间,任舟仿佛苍老了十岁,第二天一早起来,他神情恍惚,拖着沉重的脚步,单独到监狱来探望儿子。
他双手抓着铁栅门,声音苍老而凄凉地叫着儿子的小名:“药蛋、药蛋!”
仇侠坐在草席上,像尊泥塑像,没有动弹。任舟继续哀叫着:“药蛋,我的儿子,我、我来向你请、请罪。”说着,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自己的骨肉,可是仇侠一转身,把背向着他,不理不睬。
任舟“呜呜”失声痛哭。此时此刻,他再也不是一个正襟危坐的“革命领导干部”,也不再是言不离马列的道貌岸然的教士,命运剥去了他的一切伪装,恢复了人的良知和本性:“儿子,我、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要尽力补救。我只求儿子你能宽恕我……”
面对任舟的哀告,仇侠心中泛起层层波澜,他眼中仇恨的烈焰黯淡了,泪水在他那深凹的眼眶里滚动。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面前这个乞求忏悔的人,不禁涌起了一股怜悯之情,“谁、谁也无权宽恕你,只有可怜的妈妈……”
任舟一听,眼里闪出了亮光:“药蛋,我一定祈求你妈妈在天之灵宽恕我的罪孽,我要竭尽全力,挽救你的生命。儿子,快在这张纸上签字吧,这是我代你写的检讨,你只是一时糊涂,我已写好要求对你减刑的报告,快签吧,关键在于态度。儿子,快,时间不多了!”
一刹那间,仇侠眼中又喷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任舟骂个狗血喷头,但他没有骂出口,他脑子一转,说:“好,我可以签,不过,你得答应我条件。”任舟迫不及待地点头说:“我答应,一定答应。”
“你敢把你过去的一切,妈妈对你的奉献,你对妈妈的背信弃义,去向江城人民公布于众吗?你敢撕下自己的伪装,回到妈妈挽救你生命的山乡,向老区人民、向妈妈的亡灵请罪吗?这一切,你敢吗?”
任舟沉默了,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说的当然……当然也有道理,可是……可是,儿子,此刻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要救你……”“不!”仇侠吼道,“需要拯救的是你而不是我!”“儿子,请你……宽恕我……”“你滚,滚!我永远不会宽恕你!”
任舟绝望地离开死囚监狱。但他回去后还是送上了他写的要求对仇侠减刑的报告,可是省“革命委员会”没有理睬,对仇侠执行的批文下达了。
批文送到任舟手中,只等他签字后立即执行。当晚,任舟没有回家,他在办公室通宵达旦,思想激烈斗争。任舟深深知道,他的笔一落到批文上,不仅是宣判了亲生骨肉的死刑,也是对自己道德和政治生命执行死刑,这支笔比千斤重呀!他两眼看着批文,无论如何也难以落笔……
任舟伤心地哭着。不过,他感激儿子,儿子虽然使他的灵魂终身难以安宁,但儿子对外界守口如瓶,保住了他革委会主任的位子,也保住了他任舟的面子。然而,这几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快要为这一切耗尽了。
精疲力尽地挨到黎明,恍惚间,任舟看到儿子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向他走来:“任舟,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你!”他内心一阵绞痛,眼睛发黑,倒在了地上……
在召开任舟追悼会的同时,仇侠被绑赴刑场。
夏绮云认领了仇侠的骨灰,星夜赶往北国山乡,按仇侠生前愿望,安放到他妈妈的身旁。愿这一对不幸的母子在地下安息吧!
不久之后,江城人经常会看到一个脸色浮肿泛黄的妇人,目光呆滞,怔怔地行走,口中絮絮叨叨:“我作了什么孽?我作了什么孽?”她就是依旧活着却得了精神分裂症的夏绮云。
(李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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