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故事-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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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绮云和仇侠为何出走,去哪儿了?谁也说不清,谁也不想去打听。而任舟则心里雪亮,他清楚,不可救药的妻子跟她的野汉子去度蜜月了。但任舟毕竟是个经过大风大浪锻炼的人。他闻讯后第一个反映是掩盖,他不能让这类丑闻危及他的地位和权势。因此,他在给文化馆长的电话里顺水推舟,说夏绮云和仇侠出去,是他批准让他们去外地取革命文化之经的。

    任舟对外人虽然竭力掩盖得天衣无缝,而他内心的妒火几乎烧炸了肺。一回到家里,回到他那个幽暗的套房里,便感到空虚孤独,一股失落感和耻辱在吞噬他的心!

    谁知出乎他意外的是,半个月之后,仇侠和夏绮云双双回到江城。乍一看两个人风尘仆仆,又瘦又黑,真像任舟为他们掩饰的那样,是辛辛苦苦去取革命文化之经的。所以,文化馆的干部们对他们的态度仍一如既往,这倒大大出乎他俩的预料。

    这天晚上,夏绮云回到家里,任舟对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宽容。晚饭后,任舟和颜悦色地把她叫到那幽暗的套房里,拉她一同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微乱的秀发,动情地说:“绮云,为了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我求你不要离开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绮云,我不同于一般人,我只有委曲求全。”说到这儿,他已是泪流满面了。

    丈夫的宽容,不仅大出夏绮云的预料,也使她深受感动,此时她不由暗暗自责,设身处地想想,她是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所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觉得冲着丈夫如此宽容大度,她和任舟还得维持这死水般的关系。

    然而,夏绮云想得过于天真了。

    在一个夜晚,仇侠突然失踪了。夏绮云闻讯惊呆了,她到处奔波,四出打听,还是没一点儿信息。直到一个月后,她才得知:在资产阶级猖狂复辟的逆流中,仇侠以黄色下流的黑画向党、向“文化大革命”发动进攻,证据属实,罪行严重,已判了重刑。

    夏绮云似万箭穿心,她多方奔走,要求探监,均被拒绝,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只得求告任舟。任舟见妻子居然如此不忘旧情,妒恨得暗暗咬牙,但他不露声色,答应了解了解,可是拖了好多日子就是不给答复,这下夏绮云急了。

    这天晚上,任舟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夏绮云回来了。经过这许多天的奔跑折磨,她瘦多了。她进入套房,两眼直视任舟,说:“实话对你说吧,那些黄色书画都是我给仇侠的,要判仇侠,得先判我!”

    任舟笑笑说:“他全都认了,白纸黑字,都已上报,你怎么说也帮不了他的忙。”

    “不——”夏绮云凄厉地呼喊着,“我要到公检法去自首,是我,是我!”

    “你疯了?”任舟一听,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夏绮云唬道,“这是要坐牢杀头的!”

    夏绮云一边挣扎,一边坚决地说:“为了救他,我心甘情愿。”

    “你!”任舟嫉火升腾,“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绮云泪如雨下,“扑通”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我求你,救救他,你有这个权力。你答应我。任舟,只要你救了他,今后我、我一定对你好……”

    任舟来回不安地踱步,“仇案”是他一石两鸟的得意之作。在夏绮云与仇侠私奔之时,他进入仇侠的画室,发现了夏绮云以及其他所谓“不堪入目的下流画”,他又恨又恼、又气又喜。他偷偷地把夏绮云的画像移去,然后亲自命公检法秘密地搜集了罪证,又秘密地把仇侠逮捕了。这个案子是任舟直接抓的,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仇案”成了全省典型的反革命复辟案例。鉴于仇犯坚持反革命立场,已上报判了死刑。眼下面对夏绮云的苦苦哀求,尽管他肚子里一百个不情愿,甚至妒火中烧,但他觉得不能不虚与委蛇,先把夏绮云稳住。因为他知道夏绮云是什么乱子都可能惹出来的。

    任舟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会,装着沉吟许久之后,让夏绮云起来,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得一切听我的。”

    夏绮云见终于得到任舟的许可,自然答应一切听他的。

    第二天,夏绮云在任舟的陪同下去监狱探望仇侠。任舟是以对反革命分子作最后的争取进入监狱的。其实,他既是陪同,又是监察,他觉得去亲眼看一看蹲在铁窗后等死的不共戴天的情敌,也决非是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俩朝那森严壁垒的死囚牢房走去,穿过一条黑洞洞的甬道,跨过一道又一道铁门,来到一间铁栅牢房前,待监警离开后,夏绮云听到里面传出锁链与锁链摩擦发出的恐怖声。夏绮云没看清仇侠的人,首先发现了阴暗处的那双喷射出仇恨烈焰的眼睛。再一看,只见仇侠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满脸胡碴,骨瘦如柴,但眼神里那仇恨的烈焰却更加炽热。

    见此情景,夏绮云肝肠欲断,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双手使劲摇撼着从铁栅空隙中伸过来的仇侠冰凉的手:“仇侠!是我害了你,呜呜……你为什么不说是我……”

    仇侠没有出声,他眼中泛起了一丝伤感,但只一瞬间,他那喷吐着仇恨烈焰的目光便射向绮云身后的任舟,吼道:“你来干什么?!”

    任舟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稳稳内心的虚怯,不得不走过场似的说几句:“仇侠,你听着,我代表革命委员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能不再坚持复辟的反革命立场,彻底悔悟,我可以考虑向上级申报,赦免你的死罪。”

    “哈哈哈哈!”仇侠发出一串恐怖的笑声后问,“任舟,你这是真心话吗?”

    任舟瞄了一眼夏绮云,说:“作为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我是严肃的;作为个人,我是真心诚意的。”

    “好一个真心诚意!”仇侠苦笑着,“任舟,假使你真有一番诚意,我求你,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吧。”

    听到仇侠要讲故事,任舟和夏绮云一时都怔愣了。任舟想:死到临头了,还讲故事!他哼了一声:“你讲吧,我听着。”

    仇侠讲的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远离江城的北方一个山区里。有一天,有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山间割草时,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负了伤的八路军战士,她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背到家里,给他洗了伤口,用嘴咀嚼草药给战士敷药,她自己一家吃糠咽菜,却省下白面,拿出像金子一样宝贵的鸡蛋,精心调养着那位战士。后来,战士完全康复了,从日夜接触中,两人产生了感情,一天晚上,姑娘又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他。不久,战士返回部队,姑娘已怀有身孕,那个战士信誓旦旦地表示,此生此世永不忘她的救命之恩和生死之爱……

    然而,那战士走后,一直没有音讯,姑娘却生下了一个男孩,小名叫药蛋。那可怜的姑娘日盼夜盼,革命胜利,整整盼了十年,一直盼到有一天,她手牵着从没见过父亲的药蛋,挟一身北国的风尘,辗转寻到江城,等待着与当了大官的丈夫相会。可是母子俩在招待所等了半个月,仍不见丈夫的影子,盼到的竟是一纸“战乱岁月包办婚姻”的离婚文书,有关人员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把他们赶出了江城。

    这可怜的女人被忘恩负义的“革命者”抛弃以后,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地擦去泪水,又手牵药蛋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刨食,从喉咙口卡,从肚子里省,把药蛋培养到大学,最后,她熬干了生命的汁液,死前,抓着药蛋的手,捏着那个忘恩负义者走前留下的唯一的一块银元,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去、去找你父亲,告、告诉他,我、我至死未嫁……”

    仇侠边诉边泣,讲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任舟的脸像死灰一样怕人,他头上直出冷汗。一旁的夏绮云开始以为仇侠在讲他母亲的遭遇,因为一个月前她与仇侠出走,就是到了仇侠的家乡,听仇侠讲了他母亲的事,还与仇侠一起祭奠了他母亲的坟。可眼下,她惊恐地注视着任舟的神色,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这时,仇侠咬一咬牙,眼中又喷吐出仇恨的烈焰:“可是,她的儿子药蛋是个孽种,他没有执行他妈妈的遗愿。早在他被逐出江城后,在他的幼小心灵上就埋下了要为妈妈报仇的种子。他越来越认定,他妈妈一生的不幸,是那个寡廉鲜耻的‘革命者’一手制造的,他要报复。可惜,命运没有成全他,他也干了不应该干的丑事。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要复仇的那个人,却以莫须有的罪名,又一手导演了他亲儿子的死刑……”

    “别说了……”任舟发疯似的吼叫起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任舟居然和自己会是这样的关系!他“啊”的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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