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的男孩-期待狂舞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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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去东方快报社应聘,负责招聘的是马宇。他像跟我素不相识似的扔过来一张表格,口气冷漠地说:“先填张表。”

    我接过表格在已有很多应聘者伏案的办公桌上占了一角,认真地填起来,但眼前时不时地浮动着马宇冷漠的表情。

    填妥表格,为了表示对马宇的尊重,我双手捧着递给马宇。

    马宇端坐在那儿,单手接过表格,掠了一眼,皱了下眉头问:“你什么学历?”

    我说我已在表格上填了,是高中。

    “高中,”马宇讥笑着说,“我们在招聘启事上注明是要大专以上学历的,你高中来应聘什么?”

    我心里就虚了一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发表过不少作品。我想我能胜任这份工作。”说着,手忙脚乱地打开带来的那只背包,掏出一叠杂志来,双手捧着,沿着桌面推到马宇的面前。

    马宇懒得正眼瞄一下,将它摞到了一边,撇撇嘴不屑地说:“光靠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我欲辩说几句,马宇阻止了我说:“你的表格先放着,录不录用三天内通知,现在你先可以走了。”

    我听了,心不由得沉了沉,便埋头收拾那叠推乱的杂志。收拾停当,就沮丧地离开了东方快报社。

    二

    第二天,我照常去原单位上班。

    我在一家装饰材料商店打工。在那里,我是仓库保管员。虽说是仓库保管员,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搬运工。每天我跟着一群牛高马大的同事,成天马不停蹄地搬运一批批笨重的货物。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我身单力薄,体力不如同事,在干活过程中经常遭受奚落和埋怨。说实在的,我早厌烦了那份工作,但因不是当地人没有后台和背景,又不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轻松的工作总是跟我无缘,并让我可望而不可即,我只得承受着同事轻视的目光,日复一日干着那份让自己深恶痛绝的活儿。

    为了改变那种艰难的处境,我更加拼命地写作。几乎每个晚上,我都是草草吃完饭,就躲进那间狭小而简陋的租房里,夜以继日地写。我记不清有多少夜是伏在书桌上睡过去的,也记不清为写作付出过多少心血和汗水!我力求用笔改变自己的命运,力求在这座城市混出个样子,以洗刷心底的那份屈辱。那份屈辱可是深扎于我心底的一种痛呀!

    三

    两天一晃而过,东方快报社一直未来通知。我自然不再企盼东方快报社录用我,走出马宇办公室的那刻,那种企盼便在我心里夭折了。这绝大部分归过于自己没有学历和后台,小部分是因为马宇。

    马宇是我的女友赵静的朋友。但赵静的朋友不等于就是我的朋友,恰恰相反我们是对头,因为赵静。这也就是说我们都爱着赵静。我和马宇彼此瞧不起对力,我瞧不起马宇是他虽占据着东方快报社编辑部主任的交椅,但并无多少实际水平,他依仗的不过是他表舅——这座城市的省委宣传部宣传处长那坚固的后台,我很多次设想假如那坚固的后台瞬间摧毁,他还能在这把交椅上占据多久?而马宇轻视我是因为我来自乡下旮旯,在这座城市当着搬运工,尽管发表过几首诗。

    因为心存敌意,我跟马宇在赵静处相逢过多次,但细算起来对话不会超过十句。每次相见,我们总是冷眼瞅着对方,嘴角不无明显地露着鄙夷。那情景恍如两只欲斗的山羊!当然,为了顾及赵静的面子和体现自己的涵养,我们习惯将敌意压于心底,而从不付诸行动。

    四

    第三天临下班,我收到了一个传呼。回电话过去,出乎意料是马宇打来的。马宇在电话那头说:“今晚七点在太阳岛茶室,我有事找你。”那口气很像领导,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我问,有什么事?他说到时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费力地忖度马宇找我的用意,但一无所获。

    晚七点,我准时来到太阳岛茶室。

    马宇已先我在门口等着,见到我破例地笑着说:“来了。”

    我被他那副反常的样子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顾不上多想尾随他进了茶室。

    茶室里轻荡着悠扬的音乐,光线黯淡。我从未涉足过这种场所,进去之后有些晕头转向。马宇拉了我一把,将我引向茶室的一角。

    我们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座,那桌子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就坐。我跟马字面对面地坐着,距离近得看得清对方的汗毛孔,这使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

    茶上来后,马宇端过自己的那一杯,吹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我:“你真的很想成为一名记者?”

    我不知马宇安的是什么心,疑惑地瞟了他几眼,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这样答复马宇,并不是出于迎合或者应付。不是的!我确实打心底里希望自己成为一名记者。到了这座城市,我首先去应聘的岗位就是记者。尽管在这里,记者这一行当,待遇并不比其他职业好,也不见得有多少风光。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执著地希望自己成为一名记者,并且在潜意识里将当记者作为自己择业的最高标准!那是因为记者在我家所在的偏僻山区是一份无比光荣的职业,一名记者的威望在我家乡人的眼里不啻于一名镇长!

    说实在的,当初我高考落榜,因经济条件所限无力复读,义无反顾地开始练习写作。这,并非我对写作无比热爱。不是的,我只是将写作当做改变自己在村里的地位的一种手段。更确切地说,在我们那里,那个穷困而落后的山村里,我实在找不出另外一种能让自己出人头地、令人刮目相看的行当。没有!只有写作!写作能让那些胸无点墨的村里人对你肃然起敬;写作能让那些横行乡里的村长、镇长对你畏之如虎;写作能让你全家从此摆脱那些土皇帝的压制和欺辱!因为他们害怕你的笔撼动他们借以作威作福的宝座;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存在劣迹,比如贪污,比如打人,比如……不一而足。而这所有的一切,除笔以外,几乎显得无能为力!而我之所以选择写作,归根结底是我家受过太多的压制和屈辱。

    这时,马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正色地问:“假如要你放弃很多,你还会选择当记者?”

    我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口气坚决地说:“会!无论放弃什么!”

    “真是这样?”马宇追问着,语气里不无疑惑。随之,试探地问:“如果要你放弃赵静呢?”

    我的心就猛地沉了沉,一下子愣住了。

    赵静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给予我温暖和爱的人!对于赵静我除了爱就是感激!可以确信,在我的一生中,除了赵静也许再也不能遇见这样的好女孩了。

    我认识赵静是在自己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候。

    那时,我来这座城市已五个多月。我即将花光从家里带来的钱,然而工作对我而言依旧遥遥无期。我每天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奔波,拼命地寻找工作。我对择业的要求也如滑梯般下降,不再倾心于那些能玉成自己梦想的新闻单位,退而求其次向一些商店应聘。当时的我只希望找到一份工作,一份能活命的工作,再也别无他求!然而,俗话说得好,“人穷了,喝冷水也塞牙”。那些商店的门槛,竟也变得使我高不可攀。他们以我不懂本地话、身体单薄、无法胜任工作等等为由,毫不留情地纷纷将我拒之门外。

    挨了半个月,我已身无分文。我不仅开始拖欠旅馆的住宿费,而且再也没钱买食物填充肚子!然而,我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我不想让外人得知我的窘迫处境。我依然每天安然自如地进出旅馆,可暗里我愁得发慌,我不知如此下去还能支撑多久。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一个熟人,无法获得丝毫帮助,我恍如一条被抛入狼群的狗,孤立无援。

    我开始挨饿。第一天,咬咬牙忍了过去;第二天,那一阵阵汹涌而至的胃酸使我忍无可忍,我一见到路边热气腾腾的包子油然滋生“抢”的念头,甚至于想趁路人不注意去捡吃垃圾桶里的面包!是呀,自出娘胎以来,我从未像此刻对食物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求!我第一次深切地体验到了饥饿的滋味,同时也意识到温饱的可贵!然而,我终于没有那样而为,仅剩的一点自尊摒弃了我脑中不齿的想法。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饿极了,失却了出门的力气。我饥乏交加地瘫在床上,迷茫地望着旅馆的房顶,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心——我会不会饿死在这座城市里?这样担心着,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盒盒饭。这一发现让我惊喜不已!我挣扎着坐起身端详着那客盒饭,只见盒底下压着一张一百元的纸钞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这钱是借你的,以后问你还。字迹秀丽而端正。我不再多想,要命的饥饿已逼迫我忘情地捧起那盒盒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事后,我知道了那位在我最困难时给予我援助的人。她是这家旅馆的客房部主管。她毕业于这座城市的一所夜大,长得清纯而可爱。她就是赵静!

    又过了半个月,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我目前的这份工作。随后,我离开了‘旅馆,独自租了一间便宜而简陋的民房。

    这以后,我和赵静开始频繁地交往,她拒绝了她的夜大同学、东方快报社编辑部主任马宇的追求,成了我的女友!对此,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嫌弃我眼前的贫穷和出身的卑微,喜欢上我?赵静坦诚地说,她喜欢我身上那份城市男孩缺乏的纯朴,以及我那种身处逆境决不妥协的坚毅。她认为穷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她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她还信心十足地告诉我,她的眼光不会错!那时,我内心感动不已,暗地发誓自己要付出所有去真爱赵静!

    可是,此刻我踌躇不决了,恍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确实,要想在某个地方混出个样子来,必须先拥有一份有机会让你出人头地的工作。然而,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要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又谈何容易?!就是那份繁重的体力活——在装饰材料商店当仓库保管,也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流浪了将近半年,行将沦为乞丐时才终于获得的。

    面对这现实中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当初的誓言能否实现。我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堂·吉诃德,骑着瘦马执着长矛,正自不量力地跟着这座城市作着毫无胜利希望的斗争!但为了洗刷埋于心底的那份屈辱,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为了剔除自己头脑里那种消极念头,我总会将自己封闭在出租房里,掏出那把从家里带来作防身之用的尖刀,紧握于手中,向着空气疯狂地刺杀。而每当那时,我在潜意识里总会将自己设想成那把尖刀,坚信有一天能在这座城市里肆意狂舞。

    由于这种理念的支撑,在屡次失败之后,我继续执著地留在这座城市里拼搏。我依日时刻密切地关注着报上的招聘启事,时不时前往尝试。这次,东方快报社招聘记者,我明知负责招聘的肯定会是我的对头马宇,但犹豫再三还是前往应聘了。我只是不想轻易错过任何一次机会,不管那成功的希望是何等渺茫。而如今,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已经在向我招手,我怎么可能草率地放弃呢?!

    茶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起来。我愣愣地望着马宇,半晌,才说:“假如我真放弃了赵静,你能保证她会爱上你?特别是当她知道你用了这种方式。”

    马宇满不在乎地笑了。他瞥了我一眼,志在必得地说:“这用不着你担心。这样她至少不会再喜欢你了,我也就多了一份希望。实话对你说,我喜欢赵静已经五年了,我从未像喜欢她那样喜欢过别的女孩。在你没出现前,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可自从你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失去她,所以才这样做。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也是迫于无奈。不过,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去权衡一下利弊吧!考虑好了,通知我一声,但时间只能是三天,那是招聘截止的日期。”

    说完这些,马宇起身去服务台付了钱,远远地向我打了声招呼,兀自走了。

    我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思绪像乱麻般杂乱。我呆呆地又坐了会儿,然后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茶室。

    五

    夜已有些深,白天嘈杂不已的街道此刻已变得死寂一片。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街上木然地走着,内心被难以抉择的痛苦深深地折磨着。是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是离开自己深爱的赵静?

    这时,我抄在裤兜里的手触到了一个隐于兜角的硬币。这让我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我决定通过它来作出抉择。我把它掏出来捏紧在手心,设定将离开赵静定为硬币的正面,放弃工作定为硬币的背面,丢抛它,以它落地时哪面朝上来确定我的选择!

    主意既定,我怀着无奈的心情,开始丢抛那个硬币。

    那个硬币从我的手心腾起,在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咣当一声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我慢慢地走去,朝着那个落地的硬币,内心紧张不已。因为无论放弃哪一方,都会给我带来无法遏制的遗憾和隐痛!

    就在我向硬币越走越近时,突然我的眼前浮现起了一间猪舍。那间猪舍造在我家的道地里,但不是我家的,而是隔壁阿三家的。

    那是我读初三时,隔壁阿三家因跟我家有过冲突,有意报复。他知道村长跟我家有怨恨,便向村委申请要求在我家道地上建一间猪舍。这原本是一个天方夜谭!有谁听说过东家的猪舍不在自家道地上建,而偏偏造到西家道地上之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村长竟然毫不犹豫地批准了。对此,我家气愤异常,父亲便四处奔走,寻求公道。可是,无济于事。势单力薄的父亲终于斗不过村长,就像一条纤细的胳膊拧不过粗壮的大腿一样!最终,我家以失败告终。而那间突兀在我家道地上的猪舍,也就成了一份埋于我全‘家心底的屈辱!

    那间猪舍的出现,使那份潜伏于我心底的屈辱,一下子如泉水般喷涌。我再也无心辨认硬币哪面朝上,只是步履沉重地走过去。我走到硬币跟前,抬起了脚,牙齿紧咬着下唇,使劲地向它踢去……

    硬币飞走了,不知落到了何处。这时,我想起了赵静,想起了跟赵静相处的那些日子,内心便顷刻间被一种疼痛占据,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六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一大早就来到了东方快报社。马宇还未上班,我守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马宇到的时候,见我等他,颇感意外,惊诧地问:“这么快决定了?”边问边掏出钥匙开门。

    我说:“是的。”

    马宇就横过眼瞟了我一眼,试探地问:“是放弃这份工作?”

    我摇头以示否定。

    “你决定离开赵静?”马宇顿时愣住了,身体弓在那里如同一只大龙虾。他显然不相信我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他就这样弓着身定定地注视着我,足足有三分钟,然后满腹狐疑地问:“你真的就这样决定了?”

    我正色地说:“是的。”

    见我是认真的,马宇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欣慰的笑。他直起身,朗声告诉我:“那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继而压低声音告诫我:“希望你不是耍我!”

    我说:“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

    马字冷笑一声说:“其实你不算数也得算数,在这里我有随时辞退你的权利。”

    七

    当夜,我约了赵静。

    赵静到我住处时,我发觉她明亮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面色憔悴而沮丧,令人不忍卒睹。

    我注视了她一会问:“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赵静看了我一眼,很快将目光闪开了,伤神地摇摇头。

    我淡淡地告诉她:“明天我要去东方快报社了。”语气里没有丝毫欢快的成分。

    赵静低垂着头,嚅讷着说:“我知道了。”

    我问:“是马宇告诉你的?”

    “是的。”赵静如实相告,语调里显出无限的凄婉,“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我……”我歉意地望着赵静,吞吐着。我想解释自己这样做的苦衷,我想告诉赵静,由于我父亲在“文革”期间为时势所迫批斗过村长的父亲,村长将我父亲视为了肉中刺、眼中钉,他凭着手中的权力处处为难我家,以泄私愤。他在我读初三时,私下批准邻居阿三家在我家道地上建造了一间猪舍。我高中毕业后,又是他的挑拨和怂恿,镇里几家厂要么平白无辜将我辞退,要么就是将我拒之门外!我是迫于无奈,才决意远走他乡来这座城市的。临行时,我曾凝望着那个使我家备受屈辱的村庄,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否则决不回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我不想轻易放弃。

    可是,赵静没理会我。她眼中流露着悲戚的神色,拼命地摇着头,痛苦地低语道:“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你的任何解释。”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

    我沉默了’,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已变得多余。因为我无论如何解释,都已不能抚慰自己带给赵静心头的创伤。其实,从我选择那份二作的那刻起,就意味着已对赵静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赵静哭泣了一会,忧伤地走了。我痴愣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地瞅着她像影子一样飘出租房,反手合上了门。那门合上时,我感到那门仿佛没有撞在门框上,而是撞在了我的心坎上。那一刻,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和赵静维持了将近两年的爱情从此将灰飞烟灭了,一种莫名的无奈便沿着我的心壁攀缘直上,眼泪禁不住涌流满面……

    八

    进东方快报社的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我告诉父亲,自己已如愿以偿当上了记者。

    尽管我实话告诉父亲自己供职的那家报社并非什么大报,但父亲似乎还是显得异常激动。他在电话那端不断地叮咛我:“你要好好地干,一定要好好地干!钱多钱少不要去管它,家里目前不需要你的钱,你只要在报社好好地干!你一定要在报社干出一点名堂来!”

    我信誓旦旦地说:“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地干的。我一定会像拉斯蒂涅那样在这座城市里闯出一点名堂来,你们看着好了。”

    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引用了“拉斯蒂涅”,尽管我知道父亲不会知道“拉斯蒂涅”,也不可能知道他是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野心勃勃的人物,但我还是将他搬了出来,我只是想表明自己的雄心,和跟曾经遭受的屈辱抗争的信心!

    父亲听了,信任地说:“我们家就全看你了。”这样说时,我听出他的嗓子喑哑了。

    九

    在东方快报社,我感觉自己像一块泥巴,一块让马宇任意捏扭的泥巴。他可以将我捏成一个人,也可以将我捏成一条狗。然而,由于跟马宇存在间隙,他总是将我捏成后者。这使我深切地感受到,在这座城市里,背景是何等重要呵!它可以让一个庸者高高在上,肆意把玩、操纵那个完全属于他们的世界。

    通过在东方快报社一段时间的工作,我逐渐对马宇的为人和能力有所了解。

    马宇的老家在相邻的城市的一个小镇上,他高中毕业后因为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想到自己的一个表舅在这座城市当官,便欣然前往投靠。来到这座城市后,尽管他的表舅是这座城市的宣传部宣传科长,但面对初涉社会、没大专以上学历又没任何专长的马字同样束手无策,只得托关系将他暂时安排在一家公司当文员。心志高远的马宇自然不满足于现状,更不甘放弃运用表舅这块金字招牌,便凭着对文学的顶点爱好,进这座城市的一所夜大自修中文课程。三年后,马宇终于混出了一张大专文凭,于是又利用表舅的关系进了东方快报社当记者。由于东方快报社隶属宣传系统,而马宇的表舅就是报社领导的顶头上司,马宇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水平,他甚至于写不来一篇长篇通讯,更不要说报告文学了,但还是很快被提拔当上了编辑部主任。然而,当上编辑部主任的马宇似乎并未因此而去钻研,使自己的能力跟所处的位置相匹配。没有!也许他认为只要有他的那棵大树——他表舅存在,自己再也无须辛苦打拼了。这倒也罢,最让同事忍无可忍的是,尽管他不学无术,但总企图装成一名知识渊博、实力雄厚的资深记者,动辄对他的下属以导师的口吻进行教授和指导。这副狼外婆的面目,甚让深知他底细的同事深恶痛绝。但迫于他在报社的地位,只得忍气吞声。

    对于同事的心情,我深有同感。我也极为厌恶马宇身上的那些劣点:浅薄、自私、骄横,但为了保住自己在报社的那份工作,总是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相反有意消磨原有的个性的棱角。我对马宇言听计从,他可以将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任意派遣。说难听点,在东方快报社,我有时充当着一条乖顺的狗的角色。但我如此改变自己,用意显而易见:希望通过东方快报社这块地盘,为自己提供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以洗刷我全家蒙受的一切屈辱!我担心自己一旦惹翻了马宇,被无情辞退,那么自己的命运无疑又会回归原本的轨道,洗刷屈辱的日子自然也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十

    这天,马宇又将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我进去时,马宇端坐着,以一种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我,那张修饰得过于精致的脸上露着前所未有的笑容。他这反常的表情,让我深感忐忑不安。马宇平常总习惯于在下属面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严肃深沉的样子,以达到我们对他敬而畏之的效果。可今天,我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我费力地猜测着,肃立在他的办公桌前,听候吩咐。那模样,我知道一定很卑微,要是以往一定会对此刻的自己感到讨厌和轻蔑,并会不失时机地唾上两口。可现在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以“天才无非是忍耐”这句至理名言来说服自己不要冲动。因为目前的自己虽然在马宇手里只是一块任意捏扭的泥巴,但在我家所在的村里人眼里,可能已不失为一个人物,一个足以令他们敬畏的人物。而这一切的荣耀恰恰都是马宇给予的。如果当初马宇未将我招进东方快报社,现在的我说不定还苦苦挣扎于那一堆堆搬运不尽的货物之间,尽管马宇并未知道这其中的丝丝缕缕。

    这时,马宇向一边的沙发扬了扬手说:“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好好聊聊?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我怀疑他是否要跟我谈论赵静。自从那夜跟赵静分手后,我们彼此不再联络过。然而每一个孤寂的夜里,我一合上眼,总会看见赵静的身影在屋顶上跳跃。可是,我明白自己跟赵静的一切已都成了无望的空想、虚幻的渺茫,它注定要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疤了!

    然而,马宇没有提及赵静,他谈论的是另一件事——工作上的事。他要我去暗访这座城市邻近的一个乡镇贿选镇长的丑闻。

    对于那个丑闻我早有耳闻:那个镇是有名的香榧、栗子和柑桔生产基地,农民比较富裕,因此乡镇干部都乐意到这个镇任职。四个想在这个镇任职的干部,有一个花20000元买选票要当镇长,另有三个人花10000元到15000元贿选副镇长。“代表”的素质也令人齿冷,有五十多个人民代表在各自收了两三百元钱后就“卖票”。

    这样的丑闻如果能予以曝光,无疑会产生轰动效应。这不仅对报社,而且对记者本身都会带来极大的好处。初闻时,我们报社的每位记者几乎每个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可后来报社的一位照排人员给我们泼了冷水,他告诉我们,那位当选的镇长是本地的土皇帝,做事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位青年因为举报他贪污,让他得知了,被打残了一条腿。可由于他在市里有背景,结果一点事也没有,镇干部照当。

    照排人员这么一说,我们那一颗颗热乎乎的心顿时都冷了下来。因为那位照排人员就是那位贿选当上镇长的镇干部的同村人。我们虽然有一颗颗正义的心和一份份企盼成名的欲望,可是面对记者采访惨遭殴打事件屡次发生的现实,全都不约而同地退却了!毕竟我们只是一些没有正规派系的招聘记者呀!在行使记者的职权上,我们甚至不如那些惨遭殴打的同仁!

    此刻,马宇说出那个意图时,我犹豫了!我不是害怕遭打,不是的,我只是担心自己如果正像那位青年一样给打残了,那以后我还怎么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胜则为王,败则为寇”,要是有一天你真以残废人的身份出现在村里人面前,哪怕你现在多么风光和荣耀,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你依然是一个失败者,他们会以嘲讽或者怜悯的目光,密切地笼罩你一生,使你永远无法再抬起头来,直到你生命的终点!而那样,实现洗刷我全家屈辱的梦想,无疑会成为一个肥皂泡;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屈辱还将越积越厚,积淀成块,形成无法化解的顽石!

    马宇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用力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喉说:“我之所以派你去,是想给你一次出名的机会,当然这只是因素之一,还有因为你虽然没读过大学,但写作功底比其他记者扎实,写的东西也比他们出色。这次贿选丑闻一旦曝光,肯定能够引起轰动,所以我希望不是以消息的形式去写,而是用报告文学。我怕他们写不好,不仅砸我们报社的牌子,也可惜了那么好的素材,所以特意派你来完成这项任务。”说到这里,马宇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少顷,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宇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落得却很重,从中使我听出了刺骨的冷意。我知道这次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可供选择,那就是接受任务!很明显,这个时候如果自己拒绝将意味着什么!我不想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它可是以牺牲自己的爱情作代价换取的呀!而且,假设我丢掉了这份工作,就等于彻底放弃了自己这些年苦苦争取的一切,也等于在无意中放弃了那个即将临近的洗刷屈辱的机会。更让我不敢想象的是,如果丢掉了这份工作,还能不能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一份出卖力气的体力活?是否又将重新面临那种因失业带至的无以名状的恐慌和折磨?

    这所有的一切,使我不寒而栗!这时,那把尖刀疯狂舞动的身影在我脑海闪现,并顷刻布满了我的整个眼前,我深切地感受着它在这座城市刺杀时的无比快感,勇气便急剧地油然而生。我不再迟疑,用力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任务。

    十一

    这里我不想再叙述那次暗访贿选镇长丑闻的经过,反正在那两周里我体验了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不会感受到的惊恐和痛苦,让我深刻地明白了“出生入死”的真正含义!然而幸运的是,我最终还是安全地返回了报社,而不像那个青年将一生与轮椅为伴。

    回到报社那天,我将一篇题为《×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的万字报告文学交到了马宇手里。那篇报告文学可谓是我的激情之作,以前我虽然写过一些不失优秀的诗作,但没有一篇像写《×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那般投入。如果说那些诗作融人的是我的生活和感受,那么《×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中饱含着的是我的体验和血泪!

    马宇从我的手里接过《×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也不等我退出办公室,就立马阅读起来。他边读边忘情地拍案叫好,欣喜之色显现于脸!读罢,他激动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亲昵地用力拍拍我的肩,连声称赞道:“写得好!写得好!”未了,特许我休息三天,以对这次暗访所受劳累的补偿,和对那篇报告文学写得出色的奖赏。

    面对马宇的亲昵举动,我有些沾沾自喜。那可是他对自己所作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的充分肯定呀。那一刻,我蓦然觉得马字其实并没那么令人讨厌,我甚至为他以聘我为诱饵要我放弃赵静的卑鄙做法寻找美丽的借口,认为那是他对赵静的在乎和对爱情的执著的完美表现。我还在内心深处谴责自己不该总对马宇抱有成见。总而言之,那时的我对马宇的所有怨恨都风消云散了!相反感激起他来,认为他赋予了自己一次可能出名的机会!

    十二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休息了三天之后,我照常去上班。一到单位,已有几个早来的同事聚在一起闲聊。我进去时,他们突然噤声不语了,神态各异地望着我,让我隐隐觉察到了某种异样,便猜想一定有一件跟我关联的事,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悄然发生了。是什么事呢?我思忖着,但毫无结果。于是,冲着他们问:“出了什么事?”

    他们充耳不闻地赶紧将头纷纷扭开了,把我晾在了一边。我开始恐慌不安起来,断定那事肯定是不利于自己的,并且可能有些严重。

    冷场了一会,那个叫吴波的记者也许觉得这样不好,因为平时我跟他们处得挺不错,便朝着我向办公桌上当天刚出的《东方快报》努了努嘴。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写的那篇《×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也该出刊了。这三天里,自进东方快报社一直为工作所累,觉得身心疲惫,这次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便睡觉、逛公园、观赏美国大片,好好放松了一番,那篇《×镇贿选镇一矢真相大揭露》几乎被我抛到了脑后。

    我顺手拿过一份散发着油墨香的《东方快报》,急切地翻阅起采。只见那篇《×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的开头部分就刊登在头版最醒目的位置,整篇文章几乎占据了两个整版的面积。我正为自己的文章被如此推崇而深感得意时,突然发觉标题下面的署名不是“陈浩阳”,竟是“马宇”!

    这一意外的发现,使我陡感到一股浸彻肺腑的寒意!我从兴奋的巅峰迅疾落到了悲愤的深渊,便止不住咬着牙恨恨地骂了句:“卑鄙的小人!”随即抄起桌上的一只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茶杯在地上粉碎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办公室。在这个节骨眼上,马宇正好来上班,经过我们的办公室门口。他听到了一记清脆的响声,以为发生什么事,止步向我们的办公室探了探头。

    他目睹了我的举动,咧咧嘴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踅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半小时后,马宇派人来喊我。那时,我内心的愤怒渐趋平息,发热的头脑也完全冷静了下来,我意识着自己做了一件傻事。既然报纸已经付印,署名早成定局,自己就不该如此暴跳如雷。那样除了加深马宇对自己的憎恶,增加自己被辞退的可能性,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并强烈地感到了一种惶恐。

    去马宇办公室的路上,我绞尽脑汁思索着企图补救的办法。

    马宇见我进去了,向我努了努嘴,示意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我关上转身过去时,马宇那阴森得像磷火一样的目光盯着我,一声不吭。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我慌乱地面对着马宇,预习好的话语一下子全哽在了喉咙里。无言、难堪、惶恐。

    半晌,马宇开口了:“刚才你……”语气冷得像冰激过一样。

    我赶忙截住了他的话头,语无伦次地尽力解释起来:“马主任,您一定是、是误解了我,我、我刚才是不、不小心碰落那只茶杯的。”

    马宇就冷冷地笑了,神情里透着一丝鄙夷。他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到了办公桌上摊放着的一张刊有那篇文章的《东方快报》上,口气淡漠地说:“这样就好,你可以出去了。”

    我强颜欢笑地应声退出了马宇的办公室。走出门,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但紧接着一股浓重的悲凉弥漫了我整个心田……

    后来,那篇《×镇贿选镇长真相大揭露》经《东方快报》刊发后,为国内一些大报纷纷转载,并荣获了一项在这座城市颇具权威性的新闻奖。马宇因此而被省委宣传部评为了当年度的“优秀新闻工作者”,并由东方快报社编辑部主任荣升为《东方快报》副主任兼编辑部主任。瞧着马宇的满脸风光,我的心里总会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憎恨、无奈、伤痛。

    这次署名风波后,虽然在表面上我跟马宇之间像没事一样,我在单位也依旧风平浪静,但暗里我不无预感到我们间的矛盾正在急剧恶化,宛如一根被越拉越长越拉越长的皮筋,已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随时都有突然断裂的可能。

    十三

    这后不久,春节姗姗来到了。

    自来这座城市后,我已整整三年多没回去过一趟。打心底里说,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每当夜深人静时,思乡之情总会牵动我的心弦,让我耿耿难眠。特别当听到《我想有个家》这类忧伤的歌曲时,我那孤寂的心就会止不住一阵阵地颤动。而每年大年夜,当我给家里打完问候电话,回味父母苍老的声音时,泪水总会涌流满面!可是,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能回去,不能!是呀,我怎么能以一个搬运工的身份,出现在村里人面前呢?那样等候我的只能是奚落和嘲讽!鉴于此,每年我总以工作忙要加班为由,在这座城市里过着一个又一个冷清而失落的春节!

    今年,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我依然不过是一名名微位低的记者,并且是一块被马宇握在手心任意捏扭的泥巴。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村里人对我的仰视,在那些不知底细的村里人看来,我已是一位可以跟镇长相提并论的人物!这么多年来,村里出过不知几位级别相当于镇长的人物,可什么时候出过一名记者呢?没有!这在一定程度上会更深一层提升自己在村里人眼里的地位。

    前思后想之后,我拿定了主意,决意春节回家去。

    十四

    我回到小村村口时,遇见了几个村里人,他们见了我一律讨好地笑着,站在原地跟我热情地打招呼。这显然是有别于以往的待遇。从他们的神情和举止中,我明白无误地读出了两个字,那就是“敬仰”。于是,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荡漾起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欣慰!随着这种心情的支配,我的步子变得轻松而欢快,我感觉自己是一位衣锦还乡的将军!而这种感觉的产生,又让我暂时忘却了在那座陌生城市里所遭受的所有困苦、折磨和屈辱。

    路过村中哭的那块村里人空闲时聚集的空地时,我无意中发现旁边的一堵墙上齐刷刷地张贴着很多微微发黄的报纸。这使我感到莫名的新奇。在这个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山村里,难道设置了阅报栏?我趋步上前,出乎意料地发觉那张贴着的全是我们报社编辑的《东方快报》。我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只见那每张报纸上都载有我采写的新闻!而那些新闻中不乏有关那座遥远的城市领导人物活动的报道。

    我断定这肯定是父亲所为。在我刚进报社初,父亲曾来过一封信,向我索取刊载我作品的报纸。我原以为那是父亲想欣赏一下自己儿子的作品,因为他毕竟读过初中,识得几个字。想不到他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加以炫耀。面对他这种露骨的颇有“王婆卖瓜”味道的行径,我不禁感到有些脸红,暗地里埋怨父亲这样做似乎太过火了些。这样一来,不知村里人会怎样看待我?

    浏览了一遍那些报纸,我正举步要走,父亲估计得知了我回来的消息,匆匆地迎我赶来了。他步伐矫健,红光满面,从他身上我再也找不到以往那种委琐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我提起了那些张贴着的报纸,语气里隐含着不快。父亲没有明显地反驳,他只是垂着头,无奈地对我说:“浩阳呀,虽然你闯过大码头,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出息,可村里的有些事你不懂。”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家门前。我抬起头来时,突然觉出了一种异样。过了会儿,我才醒悟过来,明白了那异样的所在。我的家面前变开阔了,突兀在我家道地上的那间猪舍消失了!

    顿时,我不无惊讶地愣在了那里。这时,父亲告诉我,这猪舍是去年下半年拆掉的,也就是在他贴了报纸的第三天。那一刻,我倏然间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许如父亲所言,对于这个山村里的有些事,我是不懂的,也不是一下子能轻易弄懂的!它的深奥不啻于一部内涵无比丰富的圣经!

    待在村里的日子里,我好几次碰见了村长,虽然村长没像别的村里人那样殷勤地跟我打招呼,但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那份趾高气扬和骄横霸道。有一次,我甚至发现他见我朝他迎面走去,竟赶忙绕道避开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陶醉在了多年的屈辱终于得到洗刷的愉悦里,在那座陌生城市所受的困苦和折磨仿佛一下子都在我心底消失殆尽了。

    十五

    春节过后,我又回到了那座陌生的城市。

    春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然而在这样温暖祥和的日子里,我却遭受了寒流的无情袭击。它一下子打破了我全部的希望和骄傲——我被东方快报社辞退了。

    那是回报社上班后的第三周,我采访省领导视察大桥回来写了一则消息。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那则消息发出来时,竟漏掉了一位权重的副省长的名字。如此一来,报社自然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接下去便是追究当事者的责任。而需承担责任的当事者无非两人:一个是那则消息的作者——我,另一个便是那则消息的责任编辑丁斌。

    我核查了自己留着的那则消息的打印备份,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位被漏掉的副省长的名字,便断定是丁斌的疏忽。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结果丁斌一点事也没有,而我不仅被扣发了当月的工资和奖金,还遭到了辞退。

    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我不服,去负责保管稿件存档的马宇那里,核查那篇惹事的消息的底稿。只见那稿子上,确实没有那位副省长的名字。起初我深感蹊跷,转而便恍然大悟了:是马宇帮丁斌做了手脚!原因简单而明了:丁斌是马宇的大学同学,最要好的朋友,而我是马宇的对头!他不保丁斌,保谁?

    我被马宇的卑鄙行径激怒了,指着马宇愤恨地骂:“马宇,你这个人太卑鄙了!”

    马宇一脸冷笑地坐在那里,目光中不无挑衅:“你想怎么样?老实告诉你,我早想辞退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气得不行,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向上面反映,我相信他们会公正处理这件事的。”

    马宇放声笑了,不无揶揄地说:“那你去反映好了,我又不拦着你。”说完,向我挥了几下手,好像在驱赶一只不起眼的蚊子。

    我反复地向报社领导反映这件事,但让我深感悲哀的是,几乎没有一个领导愿意相信我。后来随着反映次数的增多,他们本已冷冰的脸上一律露出了明显的厌恶。我明白自己再反映也是徒劳了,便放弃了那可笑的举动。那时我终于清楚,马宇是一只硕大的蜘蛛,他凭着他表舅那坚硬的后台,已在报社编织成了一张广阔无边的关系网,而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蚊子而已!一只蚊子怎么斗得过一只蜘蛛呢?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可悲!

    我被迫离开了东方快报社。

    临走时,马宇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告诫我:“老兄,以后你还是耐着点。在这座城市里,你不过是一只蚂蚁,或许可以拖动一粒大米,但是永远拖不动一块石头的!”他言下之意是我在赢得赵静的心上占了他的上风,但结果还是被他操纵和利用,屈居下风。

    我睥睨着他不停翻动的嘴唇,冷冷地回应道:“你等着吧!总有一天蚂蚁会搬动石头的。说到底,你无非是一块依靠着你表舅那棵老树的石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走出东方快报社大门时,一种悲怆感还是不可遏制地袭击了我的心头。

    十六

    我开始成天价地在这座城市里奔走,四处寻找工作。我觉得自己宛如一只被皮筋系着的球,用力地往外弹了弹,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又重新面对失业的尴尬和惶恐。

    这天,我被一家报社拒绝聘用后,怀着满腔沮丧,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在我沿着解放路立交桥的台阶,登上桥面时,蓦然发觉桥那端有位长发飘飘的女子迎面走来。那熟悉的身影使我一愣,我赶忙埋头转身下桥。

    自从向赵静提出分手之后,我始终处于伤感和自责之中,我一方面深爱着赵静,一方面暗骂自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很多次我想找赵静忏悔自己的过错,可是又害怕面对她那双善良的眼睛。

    当我如过街老鼠般匆忙下桥,正要混入街旁顾客熙攘的商场时,一声“哎哟”的尖叫由远及近传入我的耳中。我立即站住了,往立交桥的方向回过头去。只见赵静在桥脚处单膝跪地,一只手揉着脚脖子,脸上显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不再迟疑,赶过去扶起了赵静。

    赵静站起身怒视着我,眼窝里蕴含了怨恨的泪水。她嗔怒道:“你为什么要逃避?难道你逃避得了自己的无情无义?”

    我无言以对,将目光从赵静生气的脸上移开,木然地望着人流如梭的街道,承受着赵静的谴责,一种感伤在心头涌动。

    赵静发泄了一通后,似乎气消了不再吭声,我们俩就这样尴尬地站立着。

    良久,赵静换了一种口气,关切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的脸顿时一热,窘迫地说:“我被辞退了。”说完,等着赵静的嘲讽。是的,为什么不嘲讽呢?我背叛了爱情,可最终的结果是解雇!

    然而,这次赵静没露一丝嘲讽的意思,只是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摇摇头说:“别再提那件事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提。”

    “是不是马宇?”赵静还是试探着问。

    我颔首默认。

    赵静就不无生气地说:“你以为马宇是什么人!”

    这时,我对赵静说:“我很对不起你。在这座城市我没有对不起过谁,只有对你,我一直心怀内疚……”

    “别说了。”赵静打断了我的话,委婉地说,“我开始怨过你、恨过你,可后来理解你了。在你所处的那种环境里,你那样做也许并没错。”

    我被感动了,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哽塞在了喉咙里。俄顷,等情绪平静了下来,问赵静:“你现在跟马宇处得怎么样?”

    赵静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反问我:“你以为我会轻易接受一个根本不爱的人?”

    我一时语塞了。这时,赵静深情地瞅了我一眼,柔声地说:“其实,我一直没有放弃过你,我始终爱着你。如果可以,我们重新开始。”

    我听着赵静的话,眼窝湿润了。但我未等她说完,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是不是已不再爱我?”赵静见状,痛苦地问。那伤感的样子,像一株被霜吹过的秋草。

    我艰涩地说:“不是的,我一直爱着你,正像你爱我一样。可我现在这样的处境里,我们相爱只会对你造成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不是一个好男孩,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的女孩来爱!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说完这些,我发现泪突然间溢满了赵静的眼窝,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紧捂着脸,当街伤心地哭起来。

    赵静那渗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深伤痛的神情,令我心悸。我不忍再看下去,狠狠心兀自离开。转身的当儿,泪水一下子淌遍了我的脸……

    十七

    失业将近一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传呼,是父亲打来的。我到街头的电话亭去回电话。

    电话一接通,父亲在那端困惑地问:“你从东方快报社走了?”他说他打电话过去,报社的人告诉他的。

    我迟疑了一下,实话相告。

    “为什么?”父亲问。

    我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失望而愁苦的脸。

    少顷,父亲又问:“你现在找到工作了没?”

    我犹豫了一会,说:“还没。”

    父亲说:“如果真找不到就回来吧,不要再跟刚去时那样。现在家里跟以往不同了,不会再有人欺骗我们了。”

    我心里一热,但坦率地告诉父亲:“我现在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我说,我当初来这座城市打工,并备受煎熬强留着,是因为出于对家乡备受屈辱的抗争。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在这座城市里混出个样子来,让马宇之流看看!我又说,如果一年前我不想轻易离开这座城市,是因为耻于以失败者的面目出现在村里人面前,那么现在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是因为耻于以惨败者的身份远离这座城市!

    我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父亲也许永远也不会理解,但我还是说了,我只希望父亲能相信自己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父亲明白了自己劝说的苍白无力,不再劝说。停顿了好一会儿,他语意切切地对我说:“你一定要留在那里,爹也不勉强你。不过爹要告诉你,不管你在外面混得怎样?你回来了,家里会以同样的笑脸迎你。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们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爹敬重你!”

    我听着父亲的满腔深情,鼻子不由得幽幽地酸上来,再也说不出话来。

    电话挂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发觉早巳被泪水湿作了一片。

    十八

    新的一天开始了,呆在破旧而简陋的租房里的我,从行囊里掏出了那把尖刀,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它,那锋利的刀刃泛起的雪白光泽迷离了我的眼睛。我冷静而沉着地握着它,朝着前面的空气稳稳地挺进,然后疯狂地舞动。那一刻我再次完全将自己想象成了那把刀,正在顽强地向着这座城市的心脏坚挺而有力地挺进,心头便急促地跃起了一份继续拼搏的信心和勇气。之后,我就收起了那把尖刀,背上那只装有我全部资料的背包,重新出发。走出租房的时候,我面对着眼前的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心底里歇斯底里地呐喊了一声:“我一定会赢的!”,随即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为生活拼命挣扎着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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