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脸-阿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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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兴跨出门槛时,身体很重地撞上了左侧的门框。只觉得肩膀一烫,阿兴挪动的双脚马上立定。他站在门口,做了三次深呼吸,又轻轻地拍了拍左肩膀上可能蹭上的尘土抑或白灰,才抬脚开步,走上了每天必经的上班路。

    阿兴走在去往心灯按摩中心的街路上,左肩膀上还留有余烫,烫的感觉,就是痛感传递给大脑的一瞬。阿兴摸了摸左肩上的那块肌肉,心里也不由得烫起来。然而,只是烫了一小会儿,阿兴就开始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喜形于色,不要忘乎所以,不要……

    阿兴用了一连串的成语,是为了克制自己有些亢奋的情绪。阿兴是一个低调的男人,他深知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重,所以,他对刚才出家门时发生撞到门框的情况,立即产生了戒心。往日里,这是不可能的,进出了近三十年的门,怎么会无端地撞到门框?好比做了三十年的裁缝,忽然有一天,把男式衣裳的扣眼开在了右衣襟上,这实在是太过严重的失误。所以,阿兴马上通过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眼下,他要去上班了。阿兴是一个很敬业的人,阿兴认为,此刻最重要的,是上班。

    上午九点,是错开大部分人上班、上学的时间,街路上只有零星的脚踏车,多半是“老坦克”,不需要按铃的,踏脚板被踩着,发出吊儿郎当的吱嘎声。偶尔有一两记喑哑的喇叭鸣响,仿佛本来健康的声音,被很厚的口罩蒙住后,发出气闷到孱弱的叫唤,那是残疾人开的电动三轮摩托,在拉生意。退休的老阿姨们坐在沿街的家门口,打理超市或者早市上淘来的蔬菜。丝瓜皮用铁刨子刮,发出沙啦啦的声响,脆生生的,那丝瓜就是清晨从棚架上摘下来的,活蹦乱跳着就被送到市场里去卖了。剥毛豆的呢,把剥好的豆粒扔进搪瓷盆里,丁零当啷地蹦跳几下,像一群跳踢踏舞的野小子,三五个聚在一起跺一阵脚,停下,又来了三五个,继续跺脚,脚步是玲珑跳跃的。退休爷叔们,大多坐在门口喝茶、翻报纸。嘴巴吸气,便有茶水的涌动和摩擦声,并不是解渴的大口闷饮,而是唇舌间体验、品味、欣赏的响动。翻报纸呢,就是大大的纸张在空气里扇出风的哗啦声,大开面的《解放日报》和小开面的《新民晚报》,扇出的风声,也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在上午的大喧嚣过去之后,小嘈杂的时段里,阿兴几年如一日地走着去上班。他的脚下,是一条由绿色道板砖铺成的盲人专用路。这条路很窄,就一尺来宽,上面布满突出的几何花纹,显眼的绿色,镶嵌在三米宽的灰色人行道上,仿佛是起到了一些美化道路的作用。当然,阿兴不知道他脚下的路是绿色的,他只知道,他的脚底心,已经数过了一百五十个方块,再是一百三十个圆圈,就是心灯按摩中心的大门了。可是今天,阿兴的脚底心数到第一百五十个方块后,他发现,接下去的,是一块人字形花纹的盲道石。阿兴就让两只脚的脚底心贴住凸出的人字,细细地碾了碾,仿佛是经过了周详的抚摸,他便知道,这块坏了好几日的道板砖,今天总算换新的了,大概是街道请人来修理过。可是,为啥不找块原样花纹的补上去呢?踏上去怪怪的。

    阿兴走进心灯按摩中心大门后,套上白大褂,进了属于他的03号按摩室。助理阿美晚到一步,一进门,阿兴就说:第一百五十一块盲道石换新的了。

    阿美说:你哪晓得换新的了?

    阿兴说:我天天走这条路,这条路就像我身上的一根肚肠,我哪会不晓得?

    阿美就说:那我天天和你一起上班,你晓得我今天穿的是啥衣裳?

    阿兴嘴角一咧,眼白往天上翻了三翻,说:你今天穿的是套装,下身是裙子,上身是掐腰身的。

    阿美就咯咯笑起来:阿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今天穿的就是套装裙,大红色,今年最流行的。阿兴,你怎么像看见了一样的呀?

    阿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当然能看见,我的眼睛,长在这里呢。

    阿美不是全盲,阿美小时候,眼睛是好的,还是双眼皮,很大的话梅眼,看人的时候,眼珠骨碌骨碌转,活络得很。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回过年,不晓得哪家小孩偷放烟花,火星掉进阿美家的阁楼。阿美睡在阁楼里,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她身上厚厚的两条被子已经被烧得焦黑。还好救得及时,只有露出被子的脸部被烧坏了,人还活着,只可惜,眼睛坏掉了,坏到差不多半瞎。坏掉了也好,看镜子里自己被烧伤的面孔时,也是模模糊糊的,不管脸上是烂麻皮还是橘子皮,都不会嫌自己走不出门去。

    阿美在大红套装裙外面穿上白大褂,开始在03号按摩室里做一些准备工作。阿兴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阿美,对,阿兴一直认为,他是用心里的那只眼睛在看。他看着阿美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摸东摸西地干活。他看着她把毯子啊、毛巾啊,一条条一根根铺好叠好,又把精油啊、润肤露啊,瓶瓶罐罐的东西摆放在多层格子推车里。有时候,阿兴会冷不丁地说:蛋白霜放在第一层,生肌膏放在第二层,你放倒了。

    阿美就嘻嘻笑着调整位置,一阵瓶罐碰撞声后,阿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阿兴的眼睛看起来也是眼睛,但这双眼睛从来没有行使过眼睛的职责。好在,阿兴的耳朵很灵,他能听出阿美铺按摩床时有没有把线毯拉得笔挺,还能听出阿美有没有把蛋白霜的盖子拧紧,当然,阿美穿掐腰身的套装裙和穿松弛轻便的家常衣服的不同之处,他也是聪耳可闻了。这些都是小意思,阿兴最厉害的地方,是能知道每天的阴晴。风啊,露水啊,雾气啊,这些自然现象,在阿兴的头脑里,全部变成各种声像和触觉,任何事物与他的耳朵和肌肤发生碰撞,摩擦、浸润,或者事物自身的流动、沉浮、暗涌,都是他感知这个世界的密码。总之,阿兴的灵敏度,简直赛过普通人千百倍,所以,一生下来就是瞎子的阿兴,从来没有觉得看不见有什么坏处。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每次提到颜色,阿兴理解起来就有些困难。阿美说她穿的套装裙是大红的,阿兴就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一根线,悄悄地抽了抽他的心脏。大红?应该是什么样的呢?阿兴就在肚子里找出了许多与“红”有关的记忆和词汇,“火红”、“红太阳”、“红肿”……阿兴的耳朵里,就发出一些柴草被点燃后“噼啪”的爆裂声,轻微的,偶尔有热量鼓胀到面孔上,熏得阿兴的耳根都热了起来。

    阿美把准备工作全部做好了,就坐在一边,等待着客人的到来。阿兴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对阿美说:今天你是不是很热?热得都有点痛了。

    阿美一听,就笑起来:热是有点热的,不过倒没感觉痛。

    阿兴就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膀,他想:你不痛,我倒是有点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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