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脸-余曼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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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兴做了将近三十年瞎子,行动早已很是自如,从不会轻易发生撞人、跌跤的事情。只是今天有些特殊,出门前,阿兴接到了严家好婆的电话。好婆说:阿兴,我跟你说过,要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家妹妹,人家答应今天夜里和你见个面。晚上换件好一点的衣裳,跟我去相亲。

    挂掉电话后,阿兴就准备出门上班去了。严家好婆电话里的声音还在阿兴的耳朵里回响,阿兴的肩膀就撞到了左边的门框。

    阿兴毕业于职业学校的盲人推拿班,肚皮里的文化知识还是不少的。他待人接物、举手投足,就像个老派绅士。身板子是终年挺直的,不长不短的头颈上,支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脑袋呢,也不会东扭西转,偶尔侧头作倾听状,也是一副认真专注的表情,作派很稳重的样子。

    阿兴坐在按摩室里的椅子上,稍稍偏着头,这样的姿势,耳朵在整个面部就处于最靠前的位置了。上午十时刚过,一阵拖鞋轻擦水泥地面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朝03号按摩室由远而近。阿兴一听,就知道是有客人来了。显然,客人已经换上了按摩中心的毛巾浴衣和塑料拖鞋。

    心灯按摩中心,其实是街道办的,很小的店,总共才三个按摩室。按摩师呢,也只有三位。阿兴还未等客人进门,就站起来迎了上去。待这脚步声破门而入,阿兴已经候分掐数地站在了离门口一米的地方:小姐,您早!

    阿兴能从客人的脚步声里听出男女。客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果然是小姐。阿美接过客人手里的单子,凑到面孔前,仿佛是用鼻子闻着单子上的字迹,而后,亮开嗓门,发出问候的朗读:余曼丽小姐,您早!您今天要做的是开背,请您躺到床上去吧。

    阿美说完,转身出去,给客人准备做热敷的开水。只听得啪啪两声,这位叫余曼丽的女客人,甩掉了脚上的塑料拖鞋,放平身躯,直坦坦地躺在了按摩床上。阿兴便坐在床头的高脚凳子上,面朝客人的头顶,仰着面孔,柔声问道:曼丽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

    阿兴的服务总是这么贴心,他像家人一样,在称呼客人的时候去掉姓氏,这样就显得特别亲切,很多客人因此而成了阿兴的固定客户。可是今日这位叫余曼丽的客人,却对此很是反感:喂,师傅,请你不要叫我小姐。

    阿兴连忙道歉:哦,对不起。你看,上次有一位女客人,年纪不小了,我叫她“大阿姐”,她听了就生气,说自己没那么老吧。我只好改口,叫她“小姐”,她才高兴起来。

    余曼丽仰面朝上的嘴巴里发出一记轻微的爆破气流,没有作答。阿兴听出来,客人大概是轻笑了一声。阿兴便搓了搓手,说;曼丽,你趴着睡吧,开背就是按摩背部,疏通脊椎周围的筋络血脉。

    阿兴去掉了“小姐”,直接叫客人“曼丽”,这多少令余曼丽感觉有些过于亲热,不太自然。然而这不自然里,又分明带着一丝温暖的甜味。余曼丽觉得,她还是很喜欢听到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温柔地叫她“曼丽”的。况且,他是一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面前的客人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容貌,所以,余曼丽很快消除了心里的别扭感,按着阿兴的要求,翻了个身,面孔就埋在了床头铺着干燥毛巾的一个凹洞里。凹洞的大小正好容下鼻子和嘴巴,趴着睡也不会影响呼吸。阿美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放在推车上,转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接下来,阿兴就开始给客人做背部热敷和按摩了。阿兴从微烫的水里拧出一条热毛巾,展开,敷在余曼丽的脖子上,然后,手掌按住毛巾,用一两分力气,压了几下。余曼丽对着凹洞吐出闷声闷气的一个字:痛!

    阿兴咧开嘴巴笑起来,笑得露出了白牙齿:我晓得你痛,你的颈椎问题很大。推拿么,就是治疗,你现在要熬一下痛的。一个疗程八次,八次以后,保证你不会再痛了。

    说着,阿兴把客人身上的毛巾浴衣轻轻拉下。余曼丽只觉背部一凉,稍有迟疑,但没有动弹。既是瞎子,又怕他看见什么呢?看见,也只是一个光溜溜的后背而已。

    阿兴的敬业,就在于他把他的工作看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每天都要触摸不同人等的皮肤、肌肉、骨骼,甚至毛发。那些腰酸背痛、落枕扭伤的身躯,通过他的手的触摸,变得舒坦了、健康了,阿兴就会觉得很高兴。尽管他的手如同他的眼睛一样,能区分出男人抑或女人,年轻抑或年老,也能区分出客人是消瘦抑或肥胖、体力劳动者抑或脑力劳动者。然而他的手,与他这个人一样,纯洁而敬业。不管手下的躯体是妙龄女性,还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他是一视同仁的小心翼翼,从不越雷池一寸。他的手,与手下的躯体的接触,时间节点总是恰到好处,短促或者长久,都让人觉得妥当,规范。这是一双安全的手,当然,拥有一双安全的手的按摩师,一定是一个安全的人。况且,一个双目失明的按摩师,更应该是十二万分的安全可靠。

    现在,阿兴手下的躯体,是一个叫余曼丽的女人。对,是女人,不是女孩。因为,阿兴的手一经触摸到她的脖子,就感觉出了稍稍的松弛和扭结。松弛,是过了青春的肌肉和皮肤自然的老化状态;扭结,是她的颈椎长期劳损的筋脉曲张,年轻女孩的颈椎,不会劳损得这么厉害。阿兴的手势,就这样,顺着客人背部的肌理走向,做着开背按摩。余曼丽埋在凹洞里的嘴巴,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是疼痛的呻吟,但也不全是疼痛,是带着宣泄的舒坦,仿佛阿兴的手掌在她肩头,后背揉搓出热量的当口,身体内的毒素正源源不断地排出。

    一个半小时后,阿兴做完了余曼丽的开背按摩。他轻轻拍了拍客人裸露的肩膀,说:好了,曼丽,你活动活动,感觉是不是轻松一点?

    余曼丽拉上浴衣,翻身下床,穿上塑料拖鞋在屋里走了几步,扭了几下脖子,果然舒服了很多。她走到角落里的镜子前,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忽然,她拉开浴衣的领口,摸了摸刚才被阿兴揉捏过的肩膀,说:哎呀,都被你捏红了,怪不得这么痛。

    阿兴正偏着头整理推车里的用具材料,余曼丽这么一说,他的头就偏向了屋角的镜子:红?还痛?你的颈椎扭结得很厉害,我用力大了些,不好意思啊!

    余曼丽把浴衣领口掩严,说:我喜欢有点痛的感觉。

    明明说的是喜欢,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余曼丽趿着塑料拖鞋出了门,阿兴偏着头,听着余曼丽的拖鞋由近而远,直到消失。他就坐在按摩床边,呆呆地想:女人都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是不是她们都喜欢有点痛的感觉?

    阿美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阿兴,小林说,那个余曼丽,长得可真是难看,难看得出奇,像北京猿人。

    小林是总台的收银员,心灯按摩中心里,只有她一个,眼睛是好的。阿美继续说:我小时候见过北京猿人的图片,龅牙,颌骨突出,没进化好的,像大猩猩,见过大猩猩吗……

    阿美说到这里,刹住了话题。她头脑里的一点点童年记忆,以及现在她可怜的视力看到的一切,在阿兴面前,已是奢侈至极的显摆。当然,阿美不是为了照顾阿兴的心情才停下话题的,她是找不到形容北京猿人和大猩猩的词汇了。

    阿兴却想:刚才给余曼丽做的是开背,触摸不到脸部。北京猿人?北京猿人很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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