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脸-美丽丑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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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曼丽走后,阿美就来向阿兴汇报新情况了:小林说,今天余曼丽戴了一副大墨镜,头上用一块纱巾包得严严实实,刚进店门,小林没认出她,开了单子,才晓得是余曼丽。她干吗要这样打扮啊?

    阿兴说:我哪能晓得?

    阿美想了想,说:她是不是听到我们叫她北京猿人,不好意思把面孔露出来了?

    阿兴说:不会吧?刚才我给她开背,她不让碰脖子,说跌了一跤,下巴跌坏了,缝了几针。

    阿美恍然大悟:哦,破相了,怪不得要包住头脸。不过,她破不破相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破相,卖相(沪语:容貌)也好不了啊!

    阿美这么说的时候,完全忘了她自己烧伤的脸,就像橘子皮一样疙疙瘩瘩的。大约,阿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美女呢。

    这段日子,阿兴内心的矛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严重。他未曾体验过这么复杂的生活,便觉得人生于他而言,就像大部头的书,他阅读过的,只是其中的几页。如果,要把整部书读下来,阿兴觉得,至少大半条命要搭上了。然而,这部书,其中就是有那么一些吸引人的地方,让你忍不住地要搭上时间和精力去阅读,哪怕读着读着,就忧伤了,犹豫了,痛苦了,落泪了。阿兴还觉得,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可在这部书里找到。阿哥、阿嫂、阿美、小林、严家好婆、街道主任……当然,每个人的分量是不同的,比如陈家妹妹,大约,也就占据几页,读这几页,是绝无难度的,或许,还是满含着愉悦的阅读,只是,毕竟浅显,便不容易深刻在心。余曼丽呢?读起来难度就大了。因为有难度,所以,便是加倍地用心,加倍地有探究的好奇心。凡事用了心,就是投入了感情。所以,余曼丽在这部书里,就是几个章节了。

    阿兴好不容易归复平静的心,因了余曼丽的再次到来,重新泛起了涟漪。这一个月,可真是折磨人。这一个月,阿兴发现自己的皮肤和耳朵,没有了以往的灵敏。过去,他自是有着明眼人无法做到的专注。走路,可以摸出走路的门道;上班,可以做到绝对的敬业;吃饭,是充分地享受美食;音乐的旋律,也会变成他自己的语言。然而现在,他经常被一些琐屑的小心思左右了注意力。甚至,有一次,他没有感觉出即刻就要下雨的天,没带伞,就去上班了。还有一次,他在盲人专用道上走着,竟不小心走到了人行道内侧的自行车棚里去了。最离谱的是,有一次,他给一位顾客按摩,做到手指关节时,他竟长时间地捏住顾客的手,足足停顿了十多秒钟,直到客人抗议性地甩脱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幸好,客人是一位老年男性。

    陈家妹妹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阿兴家里来报到,每次来,总要给阿兴带些陈家姆妈做的吃食。陈家妹妹说:平常,姆妈是不允许我出来玩的。我就讲,我去看阿兴,她就让我出来了。

    原来,陈家妹妹是借着阿兴的因头出来玩,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子,并没有把谈恋爱当作谈恋爱,只因可以得到诸如外出放风,额外的零食等等好处,她便兴致勃勃地参与着。阿兴呢,好似对她有着愧疚,便也格外地纵容着她。只要他还对余曼丽有着一丝幻想,他就觉得,要对陈家妹妹更加好上几分。可是,任凭他对她再是娇宠,甚至听任她在他脸上“吧唧”一两下,反过来,他却没有一点点要去触碰一下她的欲望,哪怕是搂一下,抱一下,抚摸一下,反吻她一下,没有,一点都没有。他觉得,如果他去碰她,就像非礼一个儿童,心里就会有负罪感。好在,陈家妹妹对阿兴的要求,也只限于给她提供零食和听她说刘德华,仅此而已。甚至,阿兴发现,自己竟是带着一些功利心了,仿佛,他对陈家妹妹这么好,是为了等待余曼丽的惊喜,那样,即便要和陈家妹妹分手,也可以少一些内疚。想到这一层,阿兴心里就一阵激灵,这样,陈家妹妹,岂不就成了这桩事件里的牺牲品了?这么想着,阿兴便发誓,不管什么结果,将来,他都会对陈家妹妹好,哪怕,只是把她当妹妹。

    一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阿兴数着日子过,一过,就过到余曼丽要给他带来惊喜的这一天。上午十点刚过,走廊里,就响起了小步舞的脚步声。阿兴的心,跟着脚步声,狂跳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03号按摩室的门被推开了,阿美朗朗招呼:曼丽,您好!

    阿美带上门,出去了。然后,然后……阿兴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此刻他的岗位是按摩床头的那张高脚凳子,他就这么站着发呆,直到他忽然感觉,肩膀被重重地捶了几下。他听到,余曼丽几近欢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兴!我跟你说过的,要给你一个惊喜!阿兴,我来啦!

    阿兴笔直地站着,僵硬的身躯有些颤抖。余曼丽几乎是攀在了阿兴的肩头,她继续说:阿兴,来,你伸手,伸手摸摸我的脸。

    阿兴疑惑:你的脸?我摸过的,很美。

    余曼丽笑起来,她笑着说:对,阿兴,这个世界上,你是第一个说我美的人。你让我有了信心,有了勇气。过去,我从不敢想象自己是美的,甚至,我连美容院都不敢去。可是现在,阿兴,来啊,你摸摸我的脸啊!

    阿兴的双手,被余曼丽捉住,慢慢地往上移,移到了那张并非因平躺而仰面朝天的脸上。阿兴的手,就把余曼丽的整张脸,覆盖住了。

    这是谁的脸?阿兴的手,一经触摸到那片肌肤,便停住了。然后,他听到余曼丽离他很近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快乐、幸福的声音:阿兴,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现在,你也一样会说我是美的。

    阿兴的手,迟疑着,慢慢移动,手下的肌肤、骨骼,却并不是记忆中的余曼丽,不是那张马头琴奏出的草原音乐般的脸,而是,而是一张如此普通、如此平凡、如此没有特点的、大多数人拥有的、最最一般的脸。这,怎么是余曼丽的脸呢?阿兴只觉耳里发出一片轰鸣,余曼丽在说话,他听着,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的感觉器官失灵了,他只知道,他的手,正抚摸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并且,这个女人还在不断追问:阿兴,你说,我的脸,美不美?你说啊!

    阿兴的手,停留在这张脸上,嘴里,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脸的主人期待的话——曼丽,你的脸,很美!就是这句话,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说不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漫长,渐渐地,阿兴清醒过来,他清醒地感觉到了心脏里的疼痛。他想起来,那个像紫玫瑰一样的女人,已经走了。刚才,她是来向他告别的。他记起来,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诉说,好像,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是一只丑小鸭爱上一只白天鹅的故事。那个自称丑小鸭的女人,因为被另一只瞎眼天鹅赞美、鼓励,便认定了自己会变得像白天鹅一样美丽。于是,丑小鸭开始了让自己变美的行动。丑小鸭变美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丑小鸭为了感谢瞎眼天鹅,便把自己的惊喜,当作礼物,送给瞎眼天鹅,让他第一个感受她变美了的容貌。然后,她就带着她已然美丽的脸,去找她要找的那只白天鹅了。

    阿兴没有说那句他曾经对余曼丽说过的话,阿兴的手,其实已经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余曼丽并不懂得。也许,她是有些失望的,但她要的结果,并不是阿兴的认可,而是,她现在有信心、有勇气去追寻另一只白天鹅了。

    阿兴坐在03号按摩室里,呆了半天,依然神思恍惚。现在,他觉得,余曼丽,不再是紫色的玫瑰了,她是什么颜色的?变幻莫测,无以确定。

    阿美推门进来,兴奋地说:阿兴,余曼丽整容过了。小林说,北京猿人变漂亮了。

    阿兴只觉牙根发酸,腮帮子跟着一起酸起来。阿美继续说:小林说了,现在外面做整形手术,可以垫高额头、鼻子,还可以磨颧骨、颌骨,还可以拉皮、隆鼻……

    阿美还在唠叨,阿兴却站起来:下午我请假。

    说完,径直走出03号按摩室,走出心灯大门,一头撞进阳光中。那时刻,阿兴感觉浑身上下,滚过一阵强烈的颤动,而后,心头的疼痛,如碎成粉末的冰碴,从他的一双盲眼里,纷纷扬扬地撒落而下。

    回家后,阿兴昏沉沉睡了半天,似睡非睡中,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觉得美的,别人却不觉得美?最后,阿兴惊异地发现,他对自己的手、皮肤、听觉,以及其他感官的判断,前所未有地产生了怀疑。

    阿兴感到伤心极了,他伸手摸过躺在床边的那只丑娃,陈家妹妹送给他,他带回家后,扔在那里,一直没有动过。阿兴郑重地抱起丑娃,抚摸着丑娃奇怪而又可爱的胖脸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想陈家妹妹了,很想很想。

    傍晚,陈家妹妹送来银耳莲子羹。阿兴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等不及陈家妹妹放下手里的保温瓶,阿兴就伸出手,迫不及待地说:妹妹,过来。

    然后,阿兴一把拉过陈家妹妹,连着保温瓶,团团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想,只有长不大的陈家妹妹,才会和他一样,把一只丑娃的面孔,当作世上最美的脸。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马小淘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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