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从城里嫁到乡下去的,是身份的下降和她的委屈。她体会到,这首先不是她的痛苦,而是父亲的痛苦,还有祖母的痛苦。家道的败落肯定并非从她父亲开始,回顾起来,她的家里除了三间大屋,别的也就没有什么了。三间大屋的前面是空荡荡的天井,天井前面的三间小屋是大房里的——大伯父与二伯父一样早已去世,所谓的大房,人口也就是大伯父的儿子、儿媳和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在她家的西边,是一个久已荒芜的小花园,让人去想象她家昔日的好光景。
即使这三间大屋,也不全属于她的父亲。她从小同父亲一起所居住的只是西房间,祖母住在东房间,而祖母住的这间屋,将来是要留给二房里的,二伯父虽然去世,却有一个儿子,那时正在棺材店里当学徒。当中的堂屋,自然也就有一半属于二房。所以,她的父亲给她这个独生女儿的全部遗产,也就是这一间半大屋。
她的家可以说穷到了一无所有,但她家有着巷子里最阔气的门头、最高的屋脊、最好的墙面,虽然一切都已显得有点苍老,气势却并无改变。她记得,她家的北面是一个开店做生意的,那人家即使有钱,在房屋翻建时也没有敢把屋脊高过她家,而那墙面,用的是半新半旧的杂砖,怎么也比不上她家。
她家的南边,本来居住在那里的孔家把祖上传下来的六间房屋拆卖了,人去地空,留下一片废墟。她家的对门是李家,那是小门小户,一个天井,两边一共四小间屋子。李家的北面是又一个李家,也是小门小户。别的且不论,就凭她家的房屋,也就足够让她从小知道自己的尊贵。可是,她不但记得她从小并未过什么了不起的尊贵生活,她更记得她出嫁时她的家已经穷到一无所有,这一切的根源似乎在她的父亲,但她不忍心用这样的眼光看她的父亲,她觉得事实上的根源是神秘得多的,那就是家道。她家的运数已经到头了。她的曾祖父中举,并且为巷子里铺设砖地,也许是她家兴旺发达的起点,她的祖父生下三个儿子并且弄起了宅西的小花园,可算是她家兴旺发达的高峰,祖父的去世、大伯父二伯父的去世,她的父亲只生了她这一个女儿,以及宅西小花园的荒芜,还有整个家族在各方面再无什么进展,则明明白白标志着家道的衰落,并且显然无可挽救。最近的数十年下来,她家的运道仍在走着下坡,就像一湾水流已经越行越细,到了尽头一样。如果以传宗接代看,她家已经绝种,她父亲这一房是不必说了,没有儿子,本来有儿子的大房和二房,到了第三代上,却又一个男孩也没有生下,这情况让她想去是多么寒心啊,她为此流过无数泪水。在南乡柴墟的乡下,她关心着大房二房生下什么样的第三代出来,她的期望是一再地落空了,虽说她的职业是教师,她原是可以想得开的。
她记得她的祖母的忧伤的目光。她的出嫁南乡,是她祖母的决定。为了她的父亲获释所需要的两千大洋,是她未来的婆家所出,而她未来的婆家,乃是她祖父的一个朋友,她的祖母是认得的。当她的祖母拜托人去开口求告时,祖父的这位依然健在的朋友提出了两家做亲的要求,那两千大洋就算作赠送了。虽说两家做亲能找到情谊上的根据而把亲事说成美谈,但她家的委屈和她本人的委屈却也心照不宣。祖母搂着她,老泪纵横,素梅呀我是咬着疼指头没有办法呀,你父亲坐这个冤枉牢在牢里吐过几回血了,那乡下人看得起的是我们家的过去,我们的祖上中过举做过官他们都知道的呀……祖母望着她,目光凝聚起来,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射出两道光来,好像把最重大的期望贯注进了她的灵魂,而眼前所要她作出的牺牲还只不过是她为此走出的第一步,至于委屈,那原是不可避免和应该忍受的。一刹那间她领悟了她的祖母,她和她的祖母其实是一个人,祖母老了,她必须接着祖母往前走。
“我去!我去!”当时她抱着祖母几乎是叫出了这两声,她的头脑里出现了家道复兴的景象,宅西的小花园整理一新,家中人丁兴旺,福星高照,而这一切的后面,是她的牺牲和努力,子孙们会永远记着她这一位复兴家道的乡下老姑母。
“我会回来的!”她心中发誓着这句话走出了巷子。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怎样回来、回来之后她将怎样去做,似乎已经想好、也似乎用不着多想,反正那已经是预定的并且一定要辉煌实现的,她一生的宏图大志也就在此。
迎亲喇叭乌呜哇哇吹出一片红光,她在那片红光中飞升、飘走;她心中挂念着祖母和父亲,化成遥远一个黑点的是老家的房屋和她走惯的巷子。她知道街上站满了看她出嫁的人,与她一起长大并且要好的对门李家、巷头李家的两个姑娘桂华和李兰一定挤在一起为她流泪。但无论是什么都已经不能进入她的心间,她的心思只盯着她即将在南乡开始的生活和她关于未来的宏图大志上。她在空中行、她在波上颠,花轿抬着她走出城、走下乡,乡野的气息透进花轿,她感到并不陌生、一股亲切的热流注入心间,她接受了她的命运并且走了进去。她做江家的少奶奶去了,她将生儿育女,江家的五百亩良田和她的儿女构成她的财富,让她能去重整老家。她所生的儿子当中必有一个要去承欢外公膝下,并且就在巷子里作为外公这一房的后代而繁衍下去,宅西小花园那块地方可以砌董新的房屋。这样想去,她对未来充满信心。
那时她就已经知道,父亲一定是难以复振的了,可怜的祖母眼睁睁看着大伯父,二伯父病逝,又将眼睁睁看着她的父亲像一盏灯一样熄灭。父亲念大学时就得了肺病,回来后一直没有从事什么职业,不料想闲居在家时被一个做县长的同学请去做事,更料想不到的是才不过二年,同学就倒了台,被36军抓去枪毙了,父亲跑回家来,连连吐血,肺病加重。不但如此,父亲还落下了一个担任伪职的罪名,原来,那个同学做的县长是汪精卫委任的。接着而来的是母亲的离去。母亲为什么离去和到哪里去了,她至今也不十分清楚,祖母告诉她是她父亲叫她母亲走的。在许多个夜晚她悄悄地流泪,不是为她的母亲,而是为她的父亲。那许多个夜晚珍藏在她的心里,带着它的黑暗和温暖、宁静和神秘、悲愁和甜蜜,还有祖母房间里的古老气味;那时她思念着父亲并且知道父亲就正睡在西房间里,父亲的咳嗽声不时从那边传来,牵动她的心灵,祖母也时或在床的那一头发出一声叹息。
父亲足不出户本来是由于身患重病,后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被人们看作“汉奸”。那种无形但包围着的压力她是感觉得到的,因为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她的后面也分明就有关于父亲是汉奸的窃窃私语,她好像成了一个带有传染病菌的可怕的人,她饱尝被敬而远之的滋味,从同学们的眼中她发现了那种躲闪着的、对她的厌恶和恐惧。尽管她不认为她的父亲是“汉奸”,她的父亲却正以“汉奸”的罪名被抓进了县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那两千大洋和她的出嫁了。她没有听到父亲对他自己的遭遇说过一句什么,父亲沉默不语逆来顺受服从着命运对他的戏弄和打击。沉默不语的父亲就是父亲留在她心中的形象。父亲穿着长袍子,或者久久站在房间当中凝望窗外的天空,或者久久躺在藤榻上动也不动。父亲长方脸盘,有一个高宽光洁的额头,面容瘦削、表情冷肃但依然秀俊。
坐在花轿里她还想到过她将来要报答桂华和李兰,这两个人是她童年的伙伴、做姑娘时的朋友,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坏心眼,一直把她当作她们三个当中最尊贵的来对待,也一直对她的父亲怀着敬意。在她出嫁的日子里,她们两人和她躲在桂华家后院的老杏树下抱头痛哭,她的泪眼望着她们的泪眼,那份最纯真的友情实在令人难忘,像一粒润亮的珍珠被收藏在她的心里,给心头带来温暖。
她带着祖上的余泽和家道的衰败来到南乡柴墟。当花轿进村里她才感到她并非一无所有,她最重的一份陪嫁就是她的祖上的荣耀,因此她在柴墟人的眼中是高贵而不寻常的。当然,柴墟人也会知道她家的衰败和那两千大洋,但如果她家并不衰败,她又怎能嫁到柴墟来呢?柴墟人心里还得感谢上苍给他们这个机缘呢!那猛地吹得洪亮的喇叭声和迫不及待似的倾泻而出的大小爆竹声是一片丰富的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头颅在柴墟可以一如既往地高昂,她给柴墟人带去了柴墟所缺少、所仰慕的东西,她随身带着一道光辉、照亮了穷乡僻壤。
夫家的乡村式的富有让她新鲜,但也始终隔膜,她根本没有把那里看作是她的家,她只是把那里当作获取她所需要的实力的地方。洞房花烛之夜她轻而易举降伏了她的丈夫,但当然牺牲了她的玉体。她不禁悲哀地想到:原来她的玉体就这样莫名其妙让这个陌生的乡下小男人如此便宜地占了!她忍下自己的哀伤和怒气,让丈夫承认:她是凭着两家祖上的交情嫁来的,而不是凭着那两千大洋。接着她就与丈夫约法三章:以后她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必须送到街上去、姓她的姓、承嗣她的父亲;必须给这个儿子在她老家的宅西花园空地上砌盖房屋;还有一条就是她要在柴墟办一个学校招几十个孩子来由她做老师。如今回顾,当时她可谓宏图大略,那前两条是她复兴老家的坚实起步,那第三条是让她摆脱屈辱、保持高贵,她不愿以江家少奶奶的地位在柴墟立足,她要有自己独立的身份。
她在江家和她自己的期盼中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她的心放下了一块,像还债一样还掉了一笔重大债务。她的心里已经在想那第二个儿子,那儿子就要姓她的姓了,她的父亲和祖母将会得到多么大的安慰!她满意地从第一个儿子看到,那脸模不像江家的人,而是像她,可她的脸模又正是她父亲的,这给她带来的喜悦非同寻常。
那二年对于她是奇特的二年,她感到自己艰难而又伟大,充满悲壮情怀。在四周无意义的生活中她找到了意义,她把自己本来飘忽未定的灵魂安放进了实实在在的生活之中,并且让它固定为一个在内心里含辛茹苦的形象。婚后当她出现在柴墟村镇的街头和田野;人们的目光四处射来,确定着她江家少奶奶的身份,目光里什么都有,但唯独没有对她的了解,她并不感到失望,感到的是凄凉孤独。她看着自己挺起的大肚有时会惨然一笑,她竟然要到柴墟来让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而别的道路对于她又绝对未有。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她听到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她感到自己深陷下去、又浮升上来。一切都进一步铸定,一切都不可改变了。她对自己产生巨大的怀疑,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江家的人们抱着婴儿高兴成一团,她厌恶地闭起了眼睛。当人们把襁褓小心翼翼放在她身边,她充分体会到了她的无奈和无力,婴儿的一声啼哭把一股又热又酸的浪潮推向她的心间,泪水涌出,她不知道那是对她自己爱怜还是对那小生命的喜悦。当她抱着满月的孩子回到老家时,她依偎在祖母的怀里哭了。
那时在巷子里她会到了桂华和李兰,抱在怀里的孩子虽然可爱,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也许只值得羞愧,她唯一能告诉她们的就是她在柴墟办起了一个小学。她详细介绍了她的努力,教室的安排、与原先的私塾先生的谈判合作、新式课本的购买、等等,好像她到柴墟去不是出嫁,而是雄伟地开辟乡村教育事业。桂华和李兰夸她“真不了起”,却只字不提她的丈夫怎样,她在夫家过得如何。她们在好心地回避她的羞耻。她们夸奖着她的孩子,说多么像她,好像生一个脸模像她自己的孩子是她到乡下去做的又一件“真了不起”的事业。就这样,连好朋友之间也虚伪起来难说真话了,多么令人惭愧和失望,但不能怪她们两个,首先是她在自欺、要脸,其实,巷子里谁不知道那两千大洋的事情呢?
她怀里的孩子父亲也没有一抱,只是就着她的手里看了一眼,勉强一逗。她知道父亲心里难过,那难过又是说不出的。夜里在祖母这边她听到的是西房间里父亲的长叹,还有那早已熟悉的咳嗽。好像是为了安慰父亲,她对父亲说出了她的计划:“我还要生一个男孩!跟我们家姓,以后让他到街上来……”父亲惨然地望着她,父亲是什么都听懂了,她哭了起来,父亲颓然地躺倒在藤榻上,又是一声长叹!
她带着父亲的长叹回到柴墟,从那以后,几十年来她都会听到那个声音,有时是在将醒未醒的梦际,有时就在白天的一个宁静的瞬间,使她的灵魂发生一个颤抖,而觉得受到一种鞭策。
她怀着虔诚之心和殷切期待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那时第一个孩子刚满周岁。种种迹象说明她肚子里是一个女孩,但她不信,她固执地要生下一个男孩。就在那时,世界天翻地覆,枪炮声平静之后土地改革分光了她夫家的五百亩良田和大半的房屋。一切都不同了,她却得到区别对待,被留在她创办的小学里继续教书,而小学当然由农民协会接管了。
江家老小的心情如何以及她该怎样正确认识土地改革,是另外一回事,她借着江家的财力去复兴老家的那个算盘是忽然打不下去了,而且她嫁到柴墟来简直成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可是她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又将呱呱坠地!那是她最感到自己悲惨的日子,她根本不想到街上去见任何人。她房间里的东西已经作为“浮财”被搬去一空,但房间里却似乎更加阴暗了,她躺在那阴暗了许多的房间里等待分娩,对于生下的将是男孩还是女孩已经无所谓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过下去。
工作组的一个北方女子来看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两千大洋的事情,对她表示了许多的同情和关心,对她能在乡下创办小学也很赞扬,诚恳地说她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前途:她可以同江家一刀两断,她会得到支持的。她佩服那女子的一股正气和豪气,可是她觉得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她觉得江家对于她家还是有恩情的,她不能借着工作组的威势来对付江家。这样一想,决定了她以后的一切,她没有走上当时所可能的一些新的道路,依然作为江家的媳妇并且就一辈子没有离开柴墟。
第二个孩子一落地,那呱呱的啼哭就像要震破屋顶。“女孩i女孩!”忙着的女人们兴奋地叫嚷。她闭上眼,仿佛是逆来顺受。那仍然不住啼哭的女婴被安放在她的身边了,好像在一声声向她诉说和哀求。她忽然心里一软就伸出手去轻轻搂住,奇怪地是那孩子立即就不哭了,可是她的泪水却一个劲地流了出来。
“不!”她不屈服似的在心里喊着,“我还要生、我还要生的!”她觉得即使江家如此地败掉了,她那预期之中要有的第二个男孩还是要有,并且,如果江家已经没有能力帮助她在老家砌盖新屋,她将来全凭自己也要去实现。“我一生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她的眼睛向着冥冥中的什么瞪着,她气呼呼的,好像是在挑战。小女孩开始吮吸她的乳汁,她的身上掠过一阵快乐的颤栗,感到自己富有极强的生命力。
她父亲的病却就在那时日重一日。父亲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了,只能躺在那里喘气,脸上可以凹陷下去的地方都凹陷了下去,完全骨立的面部和依然宽大饱满的额头显得倔强而又宽容。她把父亲这副不寻常的遗容深记在心,并且抱起两个孩子让他们长久地凝视着他们的外公,以便在心灵上刻下印象。父亲没有能看到她所许诺的男孩,父亲的心里也许是很遗憾的,那简直就是苛刻无情的命运对父亲的又一次苛刻无情。默默无言的父亲倔强着、宽容着,她感到父亲在原谅一切。
在棺材店里当学徒的堂弟弄来了棺材,大房那边的大堂兄已经带着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到上海谋生去了,所以给她的父亲送行的亲人也就只有祖母、堂弟、大堂嫂和她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家族、家道的衰败已到极点,她在父亲灵前失声痛哭。两个女人把她强拉到祖母的屋子里休息,祖母坐在铺上,说:“素梅,不要哭,你对得起他了。”她知道祖母指的是什么,但她觉得那对于她是应该的,而她该为父亲做到的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做,可惜父亲再也看不见了。在后来的几十年中,她总时时觉得父亲在幽冥里看着她,凡是她为老家所做的,父亲都看得见,父亲赞许着她、保佑着她、甚至无所不在地跟着她。
父亲的丧事已毕,她不得不回甫乡去了,她锁起父亲的房门并且带走了钥匙。荒地一般的宅西小花园、毫无生气的天井、破旧了的大门、祖母的忧伤的目光,这些就是她那次辞别老家时的印象。她走到巷口,回头望了一眼扶着墙站在家门口的祖母,就毅然似地走了。生活对于她是一连串的重大挫折,好像有一个仇人在专跟她作对似的,而且要看着她被打击得成了一个再也不能振作的可怜虫。她昂着头走过大街,她感到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她决不会是一个失败者。
那次她没有会到桂华和李兰。桂华因为要躲开旧公安局一个科长的纠缠,到无锡投靠亲戚去了;桂华走后个把月,大军进城,那个旧公安局的科长被新公安局抓起来判了刑,桂华好险,如果嫁给那人就成了反革命家属了!李兰跟大军走了,走的时候穿上了军装,全城勇敢地跟大军走了的男女青年学生有几百个。听到这两个消息,她好一阵无言,她感到她们都会比她好的,她感到她好像已经老了,她是旧生活的牺牲品。“我只好走我自己的路。”她抱紧了两个孩子,心里悲哀而又倔强。
父亲的房间关锁了有一年,当有人要租赁时,她觉得确无关着的必要,而过日子也多个钱好个钱,于是进城把房间里的家具卖进了旧货店,把房间租给了一个姓林的人家,她从林家女人手上接过了预付半年的房钱。她对祖母说:“我只想给她们三年!”祖母望着她,把头点点,祖母知道她心里的话、知道她的羞愧和要强。她逃走一样下乡而去。事后她真奇怪她就那样平平静静理所当然似的把房子租出去了,这与她心中一天没有忘记的目标正好相反。她当然是有主张的,但她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阵恐慌,她多么怕自己一辈子竟然连那个目标也没有力量实现,而无可奈何地让生活牵着她这样下去。
后来的确过得很穷很穷。四世同堂的夫家从富有的大地主变成了穷光蛋,老太爷不能劳动,老爹老太只能算半个劳力,她的丈夫距离一个合格的农民也总是差得很远,她被吸收为国家教师的那份工资成了全家最宝贵的收入。她后来一共有三男二女五个孩子。老太爷临死的时候别的人都不要,只要她走到他身边,清清楚楚地对她说了一句:“难为你了!”就闭上眼睛断了气。
几十年漫长的日子一段一段地过去了,父亲的那间屋前后换过五次房客,因为她每次跟人家订的年限都不长。她那振兴家业的计划也是一年复一年地不能实现。
祖母以九十五岁高龄离开人间。她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来让老祖宗看上最后一眼。老祖宗坐倚在床上,神志清楚,不喘不咳,干干净净,临死之前还能说话,就跟好好的人一样。那一双老化了但一点也不糊涂的眼睛望着她和站在她身边由大到小五个孩子,忽然,向着孩子们伸出她的手来,那手衰老而并不干瘪,好像在渴求,又好像要急着给予。她赶忙上前,把孩子们的手依次地放进老祖宗的手掌,老祖宗的手一次一次准确地握了一握,每握一回,她的心就一紧,老祖宗要说的话通过那手的每一握传递到了她的心里,使她眼泪流个不停,她感到祖母在夸奖她。最后,她把她的三儿子推到祖母面前,说:“这是老三,以后让他回来。”祖母听懂了她的话,看了孩子一眼,张开那很瘪的嘴,说了一声:“好啊!”让临去的祖母知道她的安排,是她最感安慰的事情。她原是让二儿子回到老家来的,但有了老三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的父亲排行老三。
她牵着三儿子的手站在天井,告诉他;西房间和半间堂屋是他的,他是老三,承嗣他的外公。她指着宅西的荒园对三儿子说:“那过去是我们家的花园,你将来一定要有出息,把那里再变成花园。”她关照一句,要儿子答应她一句。儿子乖乖地答应着,她的心里踏实着、得着安慰,真好比把蜜糖灌进了心里。
那回在老家,祖母丧事已毕,第二天她就要下乡去,晚上无人,她把堂嫂堂弟叫在一起,在煤油灯下说:“如今上人都没有了,我们是祖上中过举的人家,再穷,老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守住。现在属于各房的公产就是西边的花园,围墙还好好的,外姓人家占不到,我不在街上,园子当然由你们两家管,你们把它种菜,或者栽树,都随你们,但谁也没有权利卖它,如果要在上面盖房子,也要事先商量。”堂嫂和堂弟都点头称是。她要堂嫂把老家的地契找了出来,看了一下,说:“这个一定要收好,是我们三家的命根子。”堂嫂堂弟对她都肃然起敬。
但是,后来老家的花园还是失去了,既不是外姓侵占,也不是卖出,而是被公家征用了,连同巷子拐弯向西孔家留下的空地。那时她已好久没有上街,回到老家一看,空地上新房子已在盖顶。她站在巷子里和天井里望着那雪青鲜亮的新房子,怎么也不能服气。堂嫂堂弟在她面前不敢出声,但她也不能怪他们,公家是阻挡不住的。虽说明知不起作用,她还是拿着地契,带着堂嫂堂弟到房产公司去谈话,她得到的回答当然只有一句;“土地为国家所有”,但她也丢下一句有力的话说:“这地契也是社会公认有用的,将来如果有必要,我们还会来找你们!”她带着堂嫂堂弟从房产公司出来,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要抢在公家的前头,如果他们有钱早就在花园空地上砌起房屋来,不就没有事了吗?
有一种说法在街上流传:长期出租的房屋被公家注意上了!这种说法使她害怕,何况她在城上连户口也没有。她还想到,她的父亲虽没有被谁定为“汉奸”,却有着“汉奸”的恶名,也确实在伪县政府里任过要职,这种政治历史问题对于房产大为不利。她在南乡柴墟亲眼看见夫家的房屋怎样就被没收了。她坐在堂嫂那边,前想后想,想出一个主意。当天晚上,她上街买了几个小菜、一瓶烧酒,让堂嫂去把租她房子住的房客请过来。房客老丁是小商店里的职员,为人老成、讲理,受请十分不安。她举杯请老丁喝酒,眼泪就流了出来,老丁更为不安、忙问其故。她就把她的身世和这房子对于她的重要诉说了出来,而后请老丁能帮她一把、答应她一件事情、老丁想了一下,说:“如果是房子上的事,你要我怎样,尽管吩咐。”她就说出了她的办法:这房屋以及半个堂屋,她以后不再换房客了,原先与老丁的三年期限延长为二十年,这二十年她决不增加房租。老丁说:“行!”她要老丁做到的是;与她签一个卖屋的约,说这间房屋以及半个堂屋是她卖给他了,就由堂嫂堂弟做证人,一式两份、各自保存,不管有谁来查房屋,就以这个约说话。老丁一听就明白了,很仗义,说:“我晓得了,另外我再写个保证给你密藏,二十年后这房屋我无条件归还给你。”她说:“老丁,难得你这样仁义的人,我尊称你丁大哥,你帮了我这个忙,我的祖宗地下有知都会感谢你、保佑你!”她就把一杯烧酒喝了,嗓子眼里烧得火辣辣的。老丁也站起来把酒喝了,立即就动手写约、写保证、盖私章,做成了这件大事。
她怀里带着那份卖房约和保证书回到乡下,把它们密藏不露,在乡下静观时事。果然,后来的岁月纷纭复杂,混乱之际城上不少人家多余的、出租的房屋被“冲”掉了,而她的房子是老丁一家稳稳当当住着没有碍事。
二十年来老家巷子变化很大,该老的人老了,该长大的长大了,死的死了两个,生的生了不少。她走进巷子,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也许只是老了一些。但有一种感觉是不同了,仿佛她从前是巷子里不言而喻比较重要的一个主人,而现在却有点像个偶尔走来的陌生人了。桂华早已定居在无锡,李兰也早已回来。李兰跟大军走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就带着当局长的丈夫和两个女孩,后来又生下两个男孩,把还有她奶奶住着的老屋挤满了。她和李兰没有发生什么交往,即使她上街到巷子里,也不去拜访李兰,小时候的情谊实在早已看得很淡,谁都是在现实中生活。在孔家和她家空地上建起来的新房里居住的人们,她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见到老老少少的一些生面孔,那些老老少少也把她当作生人,不打一语、擦肩而过。
老家的状况毫无起色、令人沮丧。大房那边:堂兄在上海自杀,大侄儿在上海生了两个女儿,大侄女远嫁武汉,堂嫂猝死在到武汉去的轮船上,家里是二侄女与三侄女住着,各自招了女婿在家,把那边的屋子住满了;二房那边;堂弟娶了老婆,生了三个女儿,把堂屋的一半隔了过去,一家人挤得转不过身。她从乡下回到老家,可以说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就在老家天井里站那么一会儿,大感孤独。喝水、吃饭,都到对门桂华家去,桂华的妈妈几十年来保持着对她“素梅姑娘”的尊敬。她对老家的雄心已经去掉大半,把大房、二房、三房当作一个家族来看待和振兴,想让老家在整体上重现昔日的荣耀繁盛,不但无能为力而且成了空想。朝前看、往后想,她真怀疑她的祖上是否做过什么缺德的事情?事实上从她的父辈开始,这一门这一姓就急剧衰败,如今简直可以看作是完了……
老丁把房子如期归还给了她。二十年前的老丁是五十岁的人,二十年后是七十岁的人了。老丁白发苍苍、牙齿掉了一半,就像是她的房子的忠实看守人。她对老丁说:“你这样讲信义,真不简单!”老丁对她说;“真不简单的是你!”把大拇指朝她竖着。从她这里搬出,老丁夫妇就到他们的女儿那里去过。人去室空,她看到的又是父亲死后她所看到的房屋,只是从屋顶到墙壁望去已更为陈旧,在说明着岁月的流逝。
仿佛该她时来运转了,她在南乡办学的第一批学生当中的一个,做了城里的副市长,成了她用得着的人。她本来还担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这个小学生会不认她这个老师,没想到待她是分外客气,对当年能及时得到她的启蒙教育甚为感谢,对她的身世也很知道。借着这个副市长的力量,她的第三个儿子就由柴墟村的人变成了街上的人了,好在她是国家教师,子女本来也都是城镇户口,这也好像预先得到了鬼神的暗助。
几十年来她精打细算专门积蓄下了到老家来翻建房屋的资金,儿子的户口在老家巷子里一落实,她就来忙屋了。经过与堂弟协商,她的那边先动了手把父亲的房间加上半间堂屋拆掉,再加上父亲房间所面对的一部分天井,一块地皮也就有五十多个平方,在上面建成了连在一起的两间高高的大屋和一间小屋,打的是楼房地基、做的是水泥平顶,随时可以在平顶上再加建一层。建这个房屋她一整个十月都住在街上,看着房子一砖一砖地砌起。也靠了那个做了副市长的学生给城建部门打招呼,建房当中一切顺利、没有麻烦。
因为翻建房屋,她成了巷子里的新闻人物,本来不知道她的知遭了她、小一辈人明白了她是巷子里上一辈的人。“素梅回来弄房子了!”这句话像什么似的在巷子内外传开,她相信,她家祖上的荣耀也就被人们重新提起。“我一生为自己要做到的,终于做到了!”她心里万分畅快。镜子里的她虽是中年的风韵,但她在岁数上该算是老年人了。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她认为她在生活中是强人、是成功的人。
她的第三个儿子多么像她的父亲啊,严格地说,是像她的父亲年轻时的样子,长方脸盘,高宽的额头,清秀中有三分英俊。如今,儿子每天气宇轩昂地进出于老家的巷子,成了那里新一代的主人。儿子将在老家娶妻、生子,作为她父亲的后代在那里生存、繁衍。多么好啊。生活让她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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