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刘馆长说话的时候,特别平等。不像手下对着领导说话。
王海燕比较一下自己。她对刘馆长很尊重,也比较惧怕,刘馆长慈祥地一笑,王海燕就想把太空飞梭擦一擦,上上油,让它运转如飞。陈李歌不这样,他的放映和解说,都是为了自己。
陈李歌刚到天文馆的时候还不这样。他刚来那几天,刘馆长反常地严肃,挑剔。天象厅的球幕刚建好,花了大价钱,原先只有几块展板和一个太空飞梭,特别不像天文馆。刘馆长像托付孩子一样将球幕托付给陈李歌。他特别不希望这是一个恃才傲物的后生。
王海燕觉得陈李歌没有恃才傲物的本领,陈李歌被刘馆长挤兑的时候,王海燕就帮衬他。王海燕没有弟弟,王文和喜欢男孩子,王海燕想象过自己如果有一个弟弟,他能和陈李歌相处好。如果她足够殷勤,陈李歌也许能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这个现实里不存在的弟弟。
王海燕发现陈李歌很会穿着打扮。他虽然也是从小城来的,可他说自己小时候学过画画。卡其色的休闲裤,配棕色的登山鞋,有一回还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色彩的搭配十分洋气。
陈李歌来到天文馆的第三个礼拜,他们俩也没说上几句话。王海燕却搬出了家里,租了群租房。这是从北京来的潮流,有一些别有用心的房东照搬了形式。白色的和墙体一样带着些污渍的三合板,把三室两厅隔成八室零厅。王海燕的房间仅能放下单人床。王海燕想象着,一个独立生活的女人,拥有被追求的权利。
陈李歌喜欢王海燕受过苦一样的神貌。她像这个天文馆的姐姐,屈居在太空飞梭的角落里,暗自照料大家。年纪轻轻的样子,袖子卷到上臂,看起来干练而拙朴。她把头发整齐地盘起,仅能从细碎的刘海看出轻盈的发质。应该是一头长长的秀发。
陈李歌知道王海燕懂机械,手也巧,太空飞梭像她的神驹,由她一手培养,前来参观的无数儿童领教了在宇宙中探险的奇遇。王海燕被儿童环绕的样子,更像一个识大体的姐姐。
陈李歌为了示好,对待王海燕有些卖弄的意思。王海燕到球幕底下找他说话,陈李歌友善地给她放映太阳系的运转。陈李歌像夸耀自己的成绩,告诉王海燕——现时,人们已经观测到了亿万个恒星,太阳只是无数恒星中很普通的一颗。就好像那亿万个恒星是陈李歌自己发现的。
那个有了人类文明以来,便被歌颂,被敬仰的太阳,只是无数恒星中很普通的一颗。
王海燕忘记了初中生物教的植物的光合作用,也没把由太阳而产生的月亮的光芒、地球的四季、白昼与夜晚的交替当成与陈李歌交流同样重要的事情。
刘馆长特别不屑于陈李歌拿知识泡姑娘,虽然他也同意,这几乎是男孩子博得女孩欢心的最便捷的办法。刘馆长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恨铁不成钢,指挥陈李歌帮王海燕打扫太空飞梭,“用诚意,别用脑子!”一方面,他也禁不住想看,陈李歌还能有什么伎俩。
芬姐,雷姐,大赵,都想念陈李歌没来的时光。天文馆没有球幕,就是个社区活动点,面向儿童的。王海燕只要跟儿童和太空飞梭打交道即可。陈李歌来了,王海燕突然变得好学,拥有球幕的天象厅成了主角。
为了纪念球幕建成,省里来了天文专家。王海燕和芬姐他们想象过一种天文专家的模样,戴着眼镜,配色朴素的格子衬衫扎到裤子里,谈吐都是跟哲学一样有深度的词语,说起话来,和报刊杂志上的专家语调一样。
他们没想到,来了一个吻合他们想象的专家。
陈李歌多么懂得交流啊,他虽然不如专家深奥,可是他谦虚的姿态,反而为他在专家心里赢得了务实的评价。
王海燕不敢出现在陈李歌与专家的对话里。他多美啊,陈李歌懂的没有专家多,可他竟然敢平等地调侃专家,不卑不亢。他的调侃让他更像一个年轻人,那个也许接近宇宙真理的专家,在高傲似火的青年热情面前,显得那么酸那么淡。
陈李歌却有意要逗王海燕。他引着专家,来到太空飞梭前。
太空飞梭很受孩子们喜欢,因为它不仅能像传统娱乐场里的木马一样动作,它的内部,还有一个屏幕。乘坐的客人,可以一边感受模拟出的太空船的移动方式,还能一边在屏幕里,看到飞逝的太空。这个屏幕里放映的影片,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显得有些陈旧,像九十年代科教频道放的科教片。
陈李歌请专家指点太空飞梭的影片。专家欣赏陈李歌,自然倾囊以授。王海燕一方面喜悦于新的知识,一方面自惭形秽。
陈李歌向专家介绍王海燕:这也是我们这的才女,懂机械。
专家点头的样子更像一个老者。
陈李歌又逗王海燕。
“有不懂的,关于天文的,都可以问老师。”
王海燕说不出话来,她懂个屁。
陈李歌步步为营:你应该是对天象感兴趣的呀。
两人一同回想他们拿天文知识当桥梁的伎俩。王海燕鼻尖沁出了汗。
陈李歌再逗她,她就不愿意接话了。
这个青年,原来这么轻浮。他的知识和热情,都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包装。他骨子里是个浪荡的人,他不懂真情实意。
陈李歌还以为自己的逗趣起了效果,王海燕是否因为他的达观,逐渐发展了好感,对他陷入爱情?
刘馆长这一天没敢挤兑陈李歌,他甚至开始感谢陈李歌为他的天文馆赢得了谦逊的面子。再往后的日子里,刘馆长把天象厅完整地交给了陈李歌。
王海燕那天送走专家,她的盘发头一次放下来,原来是坚韧的发质,乌黑发亮。她还穿了一条深红色的裙子,黑色高跟鞋。陈李歌觉得王海燕其实是个女人,其实与街景里知道自己风情的女儿家相似。这显得她的朴素很有力量。
王海燕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用精心打扮告诉陈李歌,她不惧怕他。王海燕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半深不浅的情绪。
陈李歌隐晦地赞美王海燕:深红色适合你。
王海燕那有些嗔怪的、试图拉开距离的礼貌,反被陈李歌以为只是羞赧。
王海燕觉得陈李歌虽然懂天文,可他也不是百事通,肯定也有他不懂的。当然,天文是十分高远的学问。就算懂得了这些知识,也不代表他可以置一个女人的自尊心于不顾。
他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青年,而她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许久。他用他华美的球幕天象厅,还有一个典型形象的专家,伤害了她的骄傲。
王海燕去了城市另一个角落的古动物馆。
如果你细细品味,古动物馆真是个诡谲而大方的场所。人们来这里观瞻残骸。天文馆有昂贵的球幕,这个古动物馆也有自己的镇馆之宝——一件不是特别完整,但是应该能保证真伪的、净高三米的恐龙骨头。
在它还生动的时候,它的主人不懂它存在着。时隔亿万年,笨重的灵魂被带走,枯木般质感的骨架子见了天日,在房顶上垂坠的钢丝线悬吊着它,让它艰难地保持姿势。
王海燕认识了吴立群。
吴立群磕磕绊绊地给吴刚刚解说:恐龙在这个世界上称王称霸的时候,咱们人类还没出现。咱们人类的先辈是猴子。当猴子学会了钻木取火,也就是使用工具,猴子被赋予了人类这个名字。
吴刚刚特别懂事地点头,不想问一些会让父亲看起来显得无知的问题。吴刚刚的母亲因为病症去世四年,他已经忘了有母亲的感觉,把心思都倾注在父亲身上。
吴立群继续露怯,他又告诉吴刚刚,恐龙也分天上飞的和海里游的。好多咱们现在能看到的动物,都是这些恐龙演化来的。原先在天上飞的恐龙没有羽毛,咱们现在能看到的鸟有羽毛,这是大自然选择的结果。海洋和江河里头,鱼有鳞也是这个道理。
吴立群一边说一边体会,他挺满意自己。他说了一阵子,吴刚刚还是过于缄默,吴立群就有点不乐意了。
他拍一下吴刚刚的后脑勺,问他,打算白来一趟吗?
吴刚刚揉着头。
我们的生活中,的确时常会遇到两难的处境。对这个七岁的儿童来说,处境的具体形态就是——是做一个父亲期望的好学的孩子,还是做一个父亲期望的懂人情味的孩子。
就在吴刚刚用力思考的时候,吴立群愈发严肃。
吴刚刚于是问了一个思考上比较高级,但是与长辈交流显得智慧低下的问题。
吴刚刚问:爸,那猴子是什么恐龙变的?
爷俩都被这个问题震慑。
吴立群很尴尬,如果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不光在吴刚刚跟前没面子,旁边还有个盘着辫子的女孩子也在看他。
王海燕不知什么时候踱步过来,细细看着吴刚刚。这个孩子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灵巧,就像两周前刚见过面一样亲切。
王海燕等着吴立群自己给自己解围,吴立群果然没让王海燕失望。
他更加粗暴地对待吴刚刚。
“自己找解答有多难?!”
王海燕没绷住,笑出声了。
吴立群的难堪,很快被“逗乐了一个女孩子”的喜悦替代。吴刚刚却焦灼于自己让父亲在异性面前出丑了。
吴刚刚赶忙替吴立群找补。
“爸,我去问问你手下的乔叔叔,要不杜叔叔也行。”
拙劣。
仅有我们这些观看的人,见证了王海燕与吴立群的相识。陈李歌对这一关系的材质的掌握,是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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