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这东西-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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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在井底,我彻底懂得了父亲。在方白薇面前,他卧轨自杀,迟早会发生。看起来是自杀,其实事情本质是,他被方白薇捆上手脚,放在铁路上。

    因为,他爱方白薇,而方白薇恨他。

    父亲是强行占有方白薇的。这与父亲听到一种说法有关。那种说法隐秘,却在棉纺厂流传得很广。大意是方白薇真正喜欢的男人,是厂政治部卢主任,父亲只是方白薇干某种事的护身符。从后来事实看,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后知后觉的父亲,差不多是厂里最后知道那种说法的人。那种说法难听,其合理之处在于,合理解释了父亲为什么能吃上天鹅肉。父亲暴怒,但迁怒的不是方白薇,是棉纺厂嚼舌头的工人。

    夜里,父亲捉住方白薇双手。她立刻意识到父亲要干什么了,极力挣扎,连声叫,弄疼我了。父亲用动作代替语言。他骑在她身上,将她双手紧紧摁住。她拼命滑动身体,想将父亲抖落下去。父亲身躯左摇右摆,用臀部死死压着她腰肢。她挣扎一阵,渐渐乏力。父亲抓起她双手,合在一处,单手抓住,另一只手空闲出来。见状,她知道大势已去,低声哀求,不可以,不可以,我会死的。她眼神绝望,脸色惨白,双唇在抖。父亲的脚尖,像一把锐利的犁,将她两腿分离开来。之后,父亲紧紧箍住她腰肢,像条蚂蟥叮在她身躯上。她在床上翻滚,也不能将父亲滚落。她的两手暴风骤雨般落在我父亲脸上。无果,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将父亲砸得头破血流。

    父亲冷静下来,看到满身血污的方白薇死了一般。待父亲下来,她撑起身体,面无表情,坐起。歇阵,她傻笑了。手抬起,要去空气中抓什么东西,又跌落到床上,喃喃道,命,命。她的上半身向后倾,又挺住,只是数秒钟,还是直直倾倒,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床框上,继而脑袋咚地撞在墙上。人斜倒下去。父亲跳起身,去扶她。她双目紧闭,嘴唇紧抿,已昏死过去。父亲摇动她肩膀,大声呼喊她名字。她毫无反应。父亲傻了,跳下床,开门向父母求助。老人披衣起来,见儿子一身血污,大急,动刀了?没,没。父亲答。这一身血哪里来的?奶奶问。这个问题颇费口舌,父亲指着自己房间道,她、她不行了。爷爷奶奶赶过去。见方白薇那副样子,爷爷低头退出,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件衣服,站在房门口将衣服扔给我父亲遮掩下身。奶奶将方白薇平躺好,掐她人中。过了阵儿,方白薇醒来,眼神却呆滞,直勾勾地看着婆婆。奶奶站起身,对儿子道,没事,注意点就行。说罢,退出。

    父亲小心翼翼靠近,抓起方白薇的手。那手冰凉。他将那双手捂在自己胸口,心疼地看着方白薇的脸。那张脸已经苍白,额头还有细小汗珠浮现,在电灯光下亮闪着。父亲暗自责怪自己鲁莽,心急。

    那时,他不知自己犯的错,有多大。

    方白薇眼睛直勾勾看着屋顶,好长一段时间后慢慢转向父亲。眼神依旧是直勾,里面东西都给掏空。她内心那只野兽,开始兴风作浪。那只野兽,面目血肉模糊。她见过它,从她父亲脸上。皮开肉绽的模样,狰狞、可怕。脑袋右侧上有很深的豁口,露着白色头骨、新鲜殷红的肉,挂着凝滞的乌黑的血。耳朵被炸裂,只剩一点残体。右眼眶已经不在。圆溜溜的白色眼珠还在,被几根血筋拉住,落在嘴唇边。嘴张得很大,门牙缺了两颗。这只野兽,当初在一瞬间闯进她眼帘。她仿佛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处击中,七魂六魄尖叫出来,身体生出焦感。护城河边的薄薄秋雾中,响起她尖细的声音。她没有能够很快昏死过去,视线死死黏在那团血污上,挪不走。天空忽地变暗,她的瞳孔放大,野兽跳了起来,钻进她的瞳孔,往她躯体里钻。她无法抗拒,昏死过去。

    勾引我父亲,她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这次失去,即使事前知道,她也难以接受。她愤懑的是,连我父亲这样的人都能欺凌她,而她毫无办法。

    从十多岁走到现在,她每走一步都踏在得与失上。

    那年,她把自己的外公吓死后,跟外婆进城,投靠外婆娘家。两人无语。天飘着蒙蒙细雨,外婆打着油纸伞,挽着包裹在前面走。方白薇跟随。

    那所房子已被充公,里面住进三家农户。这些农户,是城市被日军烧杀抢掠之后,从外地举家迁移来的,没祖传根基。战争过后,与日军交锋激烈的长江岸边数座城市,城市人口大量流失。人口真空,吸引了众多外地移民。这些移民带来异地的文化风俗,与城市里的文化进行了复杂交媾。后来,这座院落连同歇马庄所有房舍全被夷为平地,房地产商在原址盖了一百套高档别墅。歇马庄地理优势在商业上再一次显露出来。

    在那个下着蒙蒙细雨的秋天,两人离开歇马庄后,再没回去。

    那时,寄人篱下,她活得不舒畅。没有独立房间,睡觉跟外婆挤一张阁楼上的小床。她的外婆都要看娘家媳妇脸色,何况她。她就是一个外人。她们是侵入那个家庭肌体内的异物。那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没人愿意她们到来。她看得出,人们嘴里不说,一些话在眼神里摆着,明晃晃。她要逃离,再住下去会郁闷而死。

    她躲进了孤儿院。那里,生活着日军屠城后的孤儿。并开始用洪孝瑛的名字。小时作邻居,她知道洪孝瑛的家事。父母叫什么,做什么工作,在孤儿院盘问时,能大概说到眉目上。她感谢上天早做好准备,让洪孝瑛成为童年玩伴。

    三年后,她参加工作,住进棉纺厂宿舍。厂宿舍很挤,十人一间。但有张独睡的床。

    她的聪明,展现出来。跟着师傅做了一个月学徒,就胜任了工作。再过三个月,她的织布机前就挂上优秀生产者的三角红旗。那时,同批学徒还在挨师傅训斥。进厂后,她只去看过外婆一次。她借外出的时候,带点外婆还能吃得动的副食品,去看望。在阁楼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对以往,她们都有一肚子想法,但始终没有进行过交流。当初同睡一张床,话就在嘴边,两人都没有说,万言千语浓缩为沉默,风干成坚硬的隔阂。最后,她留下些钱,下楼走了。此后再没去。多年后,她睡在宿舍的木床上,才想起,外婆也许已经离开世界。

    工厂的日子虽苦,但平静。她迫切需要的平静,在棉纺厂拥有了。平静却短暂。一天,车间主任拿着一沓纸进来分发。她朝纸上看了一眼,顿觉天昏地暗。那张纸片,是一张棉纺厂工人政治审查表。名字、家庭出身、出生年月日、家庭住址、配偶情况、父亲名字及成分、母亲名字及成分、其他家庭成员,这七项需要填写的栏目。车间主任发完表格,高声道,表格明天要交政治部审查,家庭成分都在另一张纸上列着,共有99种,大家对照准了再填写,不要将工人填成地主富农。有些女工发出了笑声。她笑不出来,脑袋乱了,魂魄不在身上,也不知怎么熬到下班。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就回到宿舍坐在床头。她拿出纸头看。她想为方白薇从99种家庭成分里找条生路。白纸黑字,来来回回看数遍,没能找到。即使能够沾边、能够含糊的身份,也没有。她不敢想象填写出的表格,多么触目惊心。父亲,汉奸。母亲,汉奸之妻。哥哥,杀人犯,畏罪潜逃。外公,反动地主。外婆,反动地主婆。这样一张表格,会狼吞虎咽地将方白薇消灭掉。她为自己变作洪孝瑛而庆幸。洪孝瑛是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在日军屠城前住在方家的隔壁。当初,方家站在窗户前,看着隔壁洪家惊叫着,被日本人赶到街头,乱枪打死。大家呆若木鸡。那些尸体里,还有洪孝瑛外公一家。他们进城躲避战争,选错了地方。日本兵处决完洪家,往方家走来,带走她的父亲。看过杀鸡儆猴后,她的父亲没有拒绝。要么一家死在街头,要么顺从合作。日本人用洪家十几口人的尸体,警告她的父亲做好选择。

    当初她不爱搭理的女孩,现在成了避难所。洪孝瑛的审查表好填。亲人全亡,孤儿,家庭成分工人。这份表格,已死无对证。但她如坐针毡。被政治审查吓到了。恐惧、不安,怀疑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或遭人举报。政治这东西可怕,它眼光锐利,思维清晰,精力旺盛。当初玲珑八面的父亲,还是被它枪决掉。她觉得,不要说审查,单是政治部的人拿眼睛看着自己,时间一长,身上骨头都能给看穿。她断定,自己不是厂政治部的对手。此刻,继续冒充洪孝瑛,她觉得自己处在了外公抉择的境地上。政府给过改过自新的机会,外公心存侥幸,负隅顽抗。这就是外公的教训。政治审查需要如实填写,这也是政府给的一次机会。她的选择,却与她外公一样,铁了心去蒙混。

    世事变化,让她越加惶恐。觉得仅凭洪孝瑛的身份,并不保险,她要往更隐秘处躲藏。

    她决定嫁人。对于嫁人,她平时不去想。嫁给谁是个两难问题。她不想嫁给相貌平平、毫无气质的男人。她所愿的,是家庭成分好、长相出众、富有气质的男人。比如厂里的、区里的领导干部。但又怕得不偿失。进入领导干部之家,在政审上会更严格,会引火烧身。嫁给厂里工人,低调稳妥,可以得到安全。但放眼棉纺厂,她看不到一个值得嫁的工人。那些男工,举止粗俗,言语庸俗。对男工得出这种评价,她生出惊恐。自己中资产阶级阔太太的毒太深了。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来看,自己邪恶、反动,骨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这足够让她被拉去枪决掉。心凉。要活下去,必须嫁给相貌、气质平凡普通的工人,潜伏进革命家庭。这样,就有两层伪装。

    我父亲在这个名单里。他排在第六个。方白薇在棉纺厂的河边,与前五个男工搭讪失败后,对我父亲下手。这点,父亲到死前,才有人告诉他。知道后,就失魂落魄。

    方白薇第一次搭讪我父亲便成功,如同搭讪前五个男人。两人沿着溪河走到街拐角,各自走去。道别后,微笑在父亲脸上荡漾。而分手后的方白薇,用无比恶毒的语言痛骂他。猪狗不如,癞蛤蟆,满身脓包的货色,不要脸天下第一号,要遭天打雷劈。一搭讪就上钩,让她生气,也失望。低着头,她眼露凶光,反反复复骂。

    其实,前五个男人,也是一勾便迷,全被她在痛骂中否决掉。我父亲也曾被否决。阴差阳错的是,她感觉事情不能再拖,要回到现实。想了阵,觉得选谁都一样,牛粪狗屎,一块臭似一块,决定当机立断,选我父亲这块狗屎。

    隔天,等我父亲出现在面前时,她接过书,心里恶骂,脸上表情却生动,对我父亲灿烂一笑。这笑蕴含她的功力,带着暧昧、亲切、暗示,是她小时候在太太群里所学。那群太太,要紧事是讨好、黏住丈夫。会笑很重要。父亲享受了女人顶级层次的笑。他脑中一空,里面春花怒放,一团粉色雾霭弥漫开来。

    与我父亲谈对象,她身心割裂。矛盾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工人文化宫看完电影,她拉着我父亲的手,跑进巷子亲嘴。那一次,她差点杀了我父亲。她的手已在门楼上抠下半块砖头。砸下去,将沈太良脑袋砸烂,是找死,她清楚。可就这样嫁人,也是找死。她被矛盾拉扯,痛苦得浑身颤抖。

    彷徨犹豫中,她带着失望的心情与微笑的脸庞,嫁给我父亲。

    喜酒办过,她与我父亲睡在一个被窝里,心里踏实,过一会儿又郁闷,不能忍受自己就这样让这种男人糟蹋。父亲喜滋滋脱衣上床。她一动不动侧身睡着,装作太疲倦,不知不觉睡着。父亲在她身边躺下。手不敢动,合拢着放在胸口。但她已感到,我父亲胯间的东西,火烧火燎。过了阵,父亲伸手慢慢触摸她后背。她没给出反应。她闭着眼睛,警惕我父亲下一步的举动,父亲可能会把沉默当作允许。果然,父亲的手向她前胸爬来。她嗯了一声醒来。她知道,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按捺不住了。她羞涩地笑道,呀,我自顾自睡着了,都没注意你上床。这句话效果很好,她让我父亲的手退了回去。父亲笑着低声道,你今天肯定会累。她想,这个人蛮恶心的,给出这种暗示,便嗯了一声,道,我们结婚了,你现在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做那件事了。父亲的脸荡漾起红潮,醉酒一般。见我父亲这模样,她深感恶心,便俯身将嘴巴伸过去,在我父亲嘴上亲了下。她的胃一阵抽搐,心里在叫,果真,那嘴巴恶心。她却在我父亲耳边小声道,能够每天跟你亲嘴,我真的感到幸福、踏实。好了,睡吧。父亲怔了下,对她说,结婚不是这样的。她内心冷笑,要看这个痴呆货怎么赚她便宜,便说,不这样,还能怎样?我父亲的脸更加红起来,道,还可以做些别的事。她问,不是亲过嘴了吗?父亲说,不是嘴巴,是……下面。她想,这货果然龟头充血,便装出吃惊的样子,下面?什么下面?我父亲支支吾吾起来。过了阵,才说,我摸你下面?他以为她真的不知下面是指什么,没等她说话,一只手试探着摸索过去。她猛地将我父亲的手打掉。那一刻,她愠怒,这个男人太粗俗太无耻。她将我父亲的手打掉,捂住自己的脸,害羞道,你要做什么呀?你再做羞死人的事,我去告诉咱爸咱妈了。父亲怔住,只能硬生生将一团火熄灭。新婚之夜,她睡得警醒,时刻防备我父亲暗自动手。但一夜无事。早晨,她穿衣起床,进到灶披间做早饭。白天,她要演好新媳妇的角色。

    与公婆吃罢早饭,她到棉纺厂去。新婚,厂里有三天假。但她急着要到厂里办一件事情。她找到政治部,向卢主任提出要修改政治审查表。她对卢主任说,我有了新家庭,要及时报告给组织。卢主任看着她,笑了下道,那就填吧。卢主任拿出张新表。她心安了些。重新填写了表格。在配偶一栏上,她写下丈夫沈太良的名字及家庭成分。在其他家属栏中,将公婆以及小叔子名字填上。她没见过小叔子沈二良。沈二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沈家是革命英烈之家。这就是我父亲能够娶她的原因。填完,她将表格细细看一遍。战争孤儿与革命烈士家庭,这张表格让她踏实,为自己能够享受两个死者的恩泽而庆幸。

    此后,她常去卢主任那里。她始终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被卢主任捏在手心里。要过卢主任这一关,与其害怕躲着,不如主动接触。于是厂里传出闲话。父亲差不多是厂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闲话的人。一天,他蹲在地上修机器,两个女工没看到他,靠着窗讲方白薇如何如何。那些话难听不堪,年轻的父亲臊得没敢立起身,默默蹲在地上。父亲回家就强行将她睡了。厂里人的闲话,其实都错了。她根本没想把身体给卢主任。卢主任非长相英俊、风度翩翩的男人,也是粗鄙至极。对她来讲,给一只猪糟蹋后,再给一条狗去糟践,是不可能、不被允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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