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上空-我是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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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两岁生日的那一天,斜对门的张阿姨生下了安子。据说同一天出生的人总是相生相克的。追述起来,我和安子远在出生之前就结下孽缘。我们都住西二环的一条胡同里,两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妈妈也出生在这里,妈妈的妈妈也是。说不定再往上数几代也是一样,一辈子老死在这里。所以说不定我和安子几世几劫前就已经认识了。

    胡同是个针眼大的地方,邻里之间彼此熟悉到几乎可以把对方的家谱背上一背,不管怎么掩藏,不出一天工夫,家家户户就都知道了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前辈栽树,后代乘凉,但要是老祖宗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住在这里的下一代也是永世抬不起头的,是众人开涮的靶子。

    打小儿起,妈妈带着我在胡同里晃荡,一看见迎面跑来穿着开裆裤的小毛孩儿,妈妈就逐个地叮嘱一番:谁家殷实,谁家不检点,谁家偷鸡摸狗,谁家有个游手好闲的崽子……以后一旦看到我和她眼中那些危险分子的孩子混在一起,妈妈就立刻冲出门,把我从孩子群里扯出来,提回家后莫由分说地一顿拳棒相加,一边还神经质地哭嚎。

    操蛋的东西!你妈当年瞎了眼错跟了你爸,就指望着你能挣点脸回来,你却和那没良心的老子一样的货色!

    这时候里屋还健在的姥姥就从床上直直地坐起,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还批了嗓子大喊作孽,说,当年你放着好好的洪可不嫁,现在又嫌孩儿他爸撒的种不好!打孩子做什么,我的孩儿啊,你祖宗的造化都打水漂啊,你们都变着方儿地给我下套儿!可怜你早死的父亲啊,等我闭了眼,吐了这最后一口气才好!啊呀!你还打,打啊,先打死我!

    妈妈也不理睬,打得更加起劲,要把对爸爸的怨恨,失去的青春全部从她孩子身上打榨出来。打一顿还不够,还要我跪着起誓,说以后一定不和他们一起玩。可惜我“天生是个贱骨头”,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有机会就重新扎到所谓的坏孩子堆里,擒着一人多高的竹竿,喝喊着,在光天化日之下追着一帮孩子满世界乱跑,三句话上不来就叉着腰对骂起来,几番口水仗后便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打斗中和安子成了好朋友,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是后话了。最后闲得没事儿干的大爷大婶们嗑着瓜子,看够了热闹之后,笑呵呵地把这些满口脏话、龇牙咧嘴的小不点儿们拉开,一个个送回各自的家。回到家都是蓬头垢面的,领子被扯到一边,扣子全绷掉了,一摇头发,一换外衣便抖落一地沙子。妈妈气得倒在床上抹眼泪,恨爸爸常年在外风流,孩子没人管教,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她也曾多次吵着要离婚,但都没有离成,只有天知道是什么原因。

    安子家和我家是老相识了。因为安子她爸方洪可和我妈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打小儿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大的,两家人也都默认了,就等着两小儿长大。可惜好事多磨,美中不足,在我妈妈读中学的时候,不幸认识了爸爸。妈妈当年如花美眷且情窦初开,而爸爸是个冒冒失失的革命青年。就像很多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革命青年一样,爸爸无疑也是个情欲横流的人,只是他们那会儿的情欲不叫情欲,而叫理想或者追求。听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到操场跑上六千米。在见到我妈之后,四溢的体力和精力终于得到了安身之处,革命激情邂逅爱情荷尔蒙,顿时电闪雷鸣,一发不可收拾。妈妈说,那时候爸爸每天都会写信,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放到她的桌上。尽管谁都看不大懂爸爸写的东西,但妈妈还是被爸爸雷打不动的劲头感动了,他们开始频繁约会。

    而姥姥却说我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羔子,良心泯灭,像个牲口一样。别看妈妈她不好意思对我说,其实爸爸早在认识我妈妈之前就声名赫赫,而且直到现在还有人提起。据说,当年他是碰见一个看上的女人就立刻想法设法地把她往床上搬,吐沫横飞,信口雌黄。如果实在搬不成,就立刻掉转码头,信心十足地再去搬另一个。而且不管怎么胡作非为,总有他的道理。满嘴理想来革命去的大话,谁都驳不倒,加上没完没了地写那些文不及意的歪诗酸词,妈妈便是给屎迷了心窍,还没看几个字呢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估计正是因为看不懂,所以才更加着迷,竟然让爸爸没花什么力气就追到了手。我想象着当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道的爸爸在一次次搬完不知名的女人后突然痉挛一般,颤抖着画满几十页稿纸后,目光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那会儿,他终于可以思考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了。他就是这样固化自己的才情的,难怪不受人待见。我七个月的时候就被生下来了,爸妈是奉子成婚的,爸爸百无一失,这次却让生米煮成了熟饭,谁都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俩结婚。两家长辈不满意还是小事,关键是很快我妈妈就后悔了,看出爸爸实际上除了勾引女人和闹革命之外,屁大的本事都没有;而爸爸也不堪忍受婚后妈妈的琐碎和现实。后面的故事就不难想象了。

    总的来说,我爸爸曾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青年,这是谁都不能怀疑的,他极易冲动的情感到老也没能消退,只是从不同的途径发泄出来罢了。爸爸的热情有史为鉴:我出生后,爸爸有一次拿着给我买奶粉的钱出门,结果一去不归,跟大家上广场闹事去了。我在家没有奶粉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小命不保。后来,爸爸终于灰头土脸地、手上还提着一袋奶粉回来了,历史也平静下来,终于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邻里看爸爸的眼神变得躲闪起来。每次看见离职的爸爸牵着我在胡同散步,就避瘟疫似的赶紧把自己的孩子拉回屋子。回到家后,冷锅冷灶的,妈妈一看见爸爸就气不打一处来,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地指责起来。虽然颠来倒去还是那么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爸爸这样气血方刚怎能受得了这等委屈,一气之间,抛家下海,经商去了。很久都想不起从南方回来一趟,不过每个月的生活费倒是按时不落地寄来,让我们一家子不至于饿死。

    爸爸走后,我的小伙伴又重新多了起来,大概大人们觉得危险源不在一切好说,所以我倒是觉得爸爸走了倒也没什么不好。妈妈就更高兴了,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红光满面地公然跑到安子家哭诉。屋里的情形大伙是看不到,但是胡同里的人大都记得我妈妈和洪可叔叔打小儿在一起摸来抱去的亲昵样,不用看,想都能想出个大概。空气变得异样起来,胡同里老老少少每日见面打招呼的眼神交流中突然多了不少东西,又是期待,又是指责,又是感慨……说不清搅乱了多少个五味瓶,最后都给看热闹的好奇心牵住了脖子。

    可惜安子爸爸当年见我妈被人挖走,失望之余闪电般跟一个大户联姻,娶了漂亮的张阿姨。这本来也无所谓的,可是我一岁的时候,也就是爸爸下海经商那年,张阿姨不慎怀上了小安子,和爸爸出走的日子前后相差没有几天的工夫。当时有当时的偏见:有了孩子后不能打掉,也不能离婚,至少也要等到孩子长大后才行。所以妈妈后悔也没用,只能经常惆怅地跑去嘘寒问暖,把我喝的牛奶也抢下带去慰劳。

    张阿姨幸福地挺着大肚子坐在堂屋唯一一张沙发上,安子她爸和我妈心情复杂地看着那肚子一天天变大。张阿姨快生了,邻居们来串门,看看张阿姨的样子,再听听肚子,都说一定是个男孩。听到这话,妈妈阴沉许久的脸竟放出光来,还专门请了个神神叨叨的灰袍子道士来算卦,惊动了邻里都来看个究竟。道士神神鬼鬼了半天后,也说是个男孩。这下妈妈高兴了,当即和张姨结拜为姐妹,相定娃娃亲,从此就是亲家了。洪可叔叔也乐得不行,估计都是想借着下一辈的姻缘了却今生的遗憾了。说回来,这要是真成了亲家,以后串门联络什么的必然方便许多。妈妈心情一好,竟难得和颜悦色地来逗我玩,问我觉得和张阿姨的小儿子结婚开不开心。我留着口水,把小脑袋点得捣蒜一样,刹都刹不住。我是六岁上小学后才不流口水的,从小看着傻帽儿一个。张阿姨可能是有点嫌弃我,背地里整天向安子她爸絮叨,安子她爸就安慰道:“没关系,看西儿爸妈的模样,小丫头长大准丑不了。”张阿姨痛心地看了我一眼,看着还算是个朴实的样儿,没再多说什么。

    安子的出生是个轰轰烈烈的大日子。我和她是同一天出生,但远没有她那么通身的气派。那天姥姥姥爷唉声叹气,因为讨厌我爸爸甚至不想认这个外甥女,爸爸妈妈也偷偷摸摸的,一点儿不敢多张罗。而安子一出生,街临巷坊地都来凑个热闹,看看道士的话应验没有。很可惜,安子是个女孩儿,不管她生下来哭声多么惊天动地,手脚乱踹地多么亢奋,眉眼又是多么杀气腾腾,大伙儿盯她的裤裆看了半晌:确实,没有家伙,就是个女孩儿。热闹一番后大家四散开了,继续忙来忙去。难的是我那苦命的妈。她不吃不喝地在床上僵挺了三天,怕是流干了毕生所有的金豆子。第四天起床后,神采奕奕地照常去机关大院上班,下班回家后菜刀剁得霍霍有声,一转眼就忙活出满满一桌子菜,还热情地张罗我给邻居们送点好吃的过去。那几天妈妈的胃口格外好,原来林黛玉似的吃一点就不舒服,现在转眼之间满满一碗饭全下肚了,还大笑着张罗我和姥姥:“你们多吃点啊,怕是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吧!不好吃可以提啊,我可以改嘛!哈哈哈哈!”我和姥姥见妈妈眼睛雪亮,哪敢不从呢,赶紧比赛似的往嘴里扒饭。慢慢地,我猴精一样的脸颊也饱满起来,红光满面的,跑起来都觉得吃力许多,更不要说爬树上梁了。妈妈原来最得意的纤腰一束也日渐丰硕起来,曾经精心打理的鬈发现在就那么蓬乱地大张着,衣服上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油斑。

    姥姥老眼昏花了,动弹不得,天天哀叹这最后一口气不能尽,眼睁睁地看着家庭败落,说到伤心处,又抖出家族一箩筐一箩筐的陈糠烂谷子来,什么你姥爷死的时候啊,你曾祖父曾奶奶,你妈妈小时候,还有那些跋涉过的河流啊,草地啊,对面人家的郎哥哥啊,长征啊,新四军啊,文革啊,批斗啊,上山下乡啊……说着说着就哀号起来。每到这时候,妈妈便菜刀一挥,命令道:“去,陪陪你姥姥,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个小孽障拉扯大容易吗,做人要讲良心,快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放下手边的骑兵坦克,到四季不见阳光的里屋给姥姥捶腿,听那些我至今仍倒背如流的车轱辘话。那些艰辛的历史对于我始终像个传说,我不知道姥姥这一代人到底经历了多少变迁,又是怎样心怀怨怒和无尽的遗憾一个人活到这么一大把岁数的,那些故事离我太遥远,远得我无法感受它们的温度。我只是听着,偶尔搭个腔,证明我没有睡着。就这样度过了好几年,直到姥姥去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妈妈看上去病是好了,不再整日阴沉着脸泪眼朦胧,手脚都异常勤快起来,也不再到处串门。而安子爸妈之间却开始葛色起来。她爸爸染上了纵酒的恶习,晚上不回家好好吃饭,到了九、十点钟才大吵大嚷地醉酒而归。这我是有印象的,洪可叔叔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火气特别大,看到我也不像先前总递块糖什么的,而是全当没看见。安子她妈不高兴,锁了门使性子,洪可叔叔就拼了老命地砸门,把空酒瓶子一个一个地往门上抡,邻居们全惊动了出来劝阻。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安子她妈翻箱倒柜找出了原来我妈妈和安子他爸的书信,前思后想终于明白了结亲家等一系列事情背后的阴谋,于是气急败坏地拿着把菜刀守在我家门口,逢人便杀便砍地瞪着红眼睛,一守就是好几天,整日咒骂不断,妈妈和姥姥躲在屋里不敢出门。邻居们其实都知道我妈妈和洪可叔叔的故事,看着他们俩两小无猜长大的,本来一段好姻缘,无奈中间杀出我爸爸这么个没良心的程咬金,本来对他们俩人都心存同情,何况看我妈妈下定决心改头换面的架势,更是唏嘘不已,私下交流时都议论着,谁家猫都馋,哪有男人是不馋的,妈妈一人扶持着这个家,和洪可叔叔相互扶持着也没什么不妥当,反正没出大乱子,再说妈妈当年那模样儿像天上掉下了的,喜欢的人一把一把,怪不得洪可叔叔多惦记着。然而话是这么说,无奈张阿姨就是想不通,又仗着家里殷实底气足,一哭二闹三上吊,到了最后非要赶时髦闹离婚。

    没过几天,我那像死了一样没有音讯的爸爸回来探亲,听说了这段奇事,倒也没有生气,反而跟洪可叔叔称兄道弟起来,“哥们儿”来“哥们儿”去地那叫亲切。没多久俩人一撺掇,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一起回广东做生意去了。不过安子父母刚烈一些,十几年后洪可叔叔衣锦还乡,不声不响地把婚给离了。据说因为给张阿姨留了一大笔钱,所以手续办得风平浪静。安子主动提出住宿学校也客观促进了手续的进程。那段日子我常去宿舍陪她,但也安慰不了什么。她的父母乘着还不老,很快就组合了新的家庭,下面的恩怨情仇,不提了,都是那些事儿。

    不同的是我的父母,在安子爸妈离婚两年后,凭借我妈妈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意志力,再加上爸爸在南方生了一场大病,自觉不及当初少年轻狂,看着我也出落得有了点人样,是享清福的时候了,于是变卖了当地的公司,好好地回来和妈妈过活,就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爸爸回来的时候是个大喜的日子,他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不少南方的特产,感谢这些年来对我们家孤儿寡母的顾念之情。邻里见了那些稀奇的赔礼,回想起当初对爸爸的排斥鄙视,都很不好意思,觉得爸爸很是大度,不计前嫌,便把他离家出走十几年这一令人发指的行为一笔勾销,从此大家还是好邻居。又过了一年,我考上了本地不错的P大学,举家欢腾,邻里亲朋都来贺喜,把我家立为苦尽甘来的绝佳典范,一时空巷。

    下面的故事大略如此,虽然通俗,但悲欢离合总是情,一晃眼已经过了二十年的光阴。想来外婆要是还健在,不知道会多么欣慰了。但是也难说,最后几年的日子里,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除了年轻时候的故事之外,后来的跌宕起伏全记不清楚了,张冠李戴起来,更不要说近期发生的事情,和她不管说什么,过不了十分钟就忘得一干二净,我很是羡慕外婆遗忘的本领。有的时候外婆又吵闹着要见外公,妈妈含着泪对她吼:“爸爸早死了,文革的时候被打死了!”顿时就见外婆昏黄的眼里流下两行浊泪,她安静了不再吵闹,也不去擦拭,看得我心酸地躲进角落。但过不了一会儿,外婆又吵着要见外公,声嘶力竭地喊,我和妈妈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任由外婆喊得累了自己停下来。再后来,外婆失禁,妈妈的工作繁忙,我又要上学,只能把她送进医院。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冬夜,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她终于可以歇歇了。在外婆的葬礼上,我哭不出来,不知道是喜是悲。不管怎样,现在我们家十几年后终于得以再次团圆,希望外婆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又过了几年,市里为了北京城的改建,老城区改的改,拆的拆,安子家还有很多邻居都搬走了,胡同里再也不见曾经市井气息十足的热闹非凡、人丁兴旺。记忆中一排排满是杂货、小吃和特别小饰品的店面上拔地而起一栋栋高楼大厦,静默着,俯视着车来人往的喧哗。因为居民和小店的搬迁,路面大大拓宽了,而交通却日渐拥堵起来,门外一排排通红透亮的尾灯排着队,连出几十米的长龙,从天桥上看去就像是滚滚而出的熔岩。街巷变成了冷冰冰的柏油马路,车行一辆一辆的,从上面压过去,这些是几年后的周遭了。家里在我考上大学后,南归的爸爸也曾跃跃欲试想要搬出去,无奈妈妈死活不从,这是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还有在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亲人的家业。但是前不久,我从学校回家过周末的时候,妈妈竟主动向我提起搬家的事情,说旧屋都快成为危房了,墙被蛀得千疮百孔的,到了雨天还漏雨。还说什么以后我要是带男朋友回家,看住在这样贫寒的地方跌份儿。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家也要搬出这条胡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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